名家说禅
禅,是一种生活的智慧;与其说是信仰,不如说是一种独特的思维方式。凝聚着东方智慧的禅宗,以其对个人生命和心灵的关注,以其对真实人生的追求,越来越引起了人们的兴趣和喜爱。
中国禅宗是唐宋时期无数杰出的禅师创造的。他们生活在青峰翠岩下、枯藤老树间,或互斗机锋,或棒喝交加,或指天笑月,纵情潇洒而风流。他们的出家不是逃避尘世的喧嚣,而是寻求人生智慧的特有途径。他们强调自尊、自信、自立,敢于否定佛祖崇拜,敢于离经叛道,从而完成了中印文化的交融,开创了大智大慧的中国禅宗。它流光溢彩,博大精深,蕴涵着中华文化特有的风采和令人叹为观止的佛教智慧和人生智慧,至今仍不失为中华民族文化的一座独特的丰碑。
一千多年来,禅宗吸引7不少文人士大夫,从而成为他们精神生活的一部分。在他们看来,禅可以使人们把握自己、肯定自我、热爱人生,使之心灵自由、奔放、果决、豁达,充满自信;在不愉快的人生中保持愉快的心情,把世俗的功名看得淡一些,从而生活得洒脱些。禅宗通过历代文人士大夫的参与和弘扬,对中国文化的各个领域产生了深刻而久远的影响。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如果没有禅宗,一千多年来的中国文化就不免有所失色。
在公元12世纪左右,日本来华僧人荣西将临济宗禅法传入日本。公元13世纪时,日本来华僧人道元又将曹洞宗禅法传入日本。从此禅宗不仅在日本得到了巨大的发展,而且深入了日本人的生活以及社会文化的各个层面,成为日本文化的支柱。
20世纪初,铃木大拙等人相继把禅宗传到欧美,使东西文化在更深层的精神领域中交融。西方现代科技和工业生产的发达,猛烈地冲击了传统的生活方式、思想和感情;现代生活的快节奏,加上经济危机,使人们处于迷惘之中,无法预测自己的未来。西方人在物质生活日趋丰富的同时,精神生活却相对空虚。在一些人看来,禅宗无疑是挽救西方人心理危机、填补他们心灵空虚的灵丹妙药。在今天的西方,禅学机构和禅定中心纷纷建立,禅宗已逐渐渗透到西方文化的各个领域,大踏步地走向了世界。
当今,不论在西方,还是在东方,参禅已趋时尚。在有些地区,从政界要人到普通员工,无不利用节假日到寺院去寻师问禅,向现代的禅师请教如何驱除烦恼,如何才能生活得洒脱自在。甚至有一些人在住宅之中就辟有禅室。但更流行的做法是:当你被人生的种种烦恼包围或被沉重的工作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时候,读一点充满人生智慧的禅宗语录,可以帮助你放下一切,进入一个无忧无虑的境界。于是乎,禅宗智慧成了一种世俗利欲纷
争的一帖清凉剂。当然这是否有违禅宗本旨,还待深入探讨。因为禅并不全是驱除烦恼,它应是生活的智慧和艺术,禅的宗旨不是要人们逃避现实生活,而是要人们在现实生活中承担责任和义务,发扬人性中的真、善、美,抛弃狭隘和自私,增长智慧,培养爱心。禅的终极意义是积极入世的,是面向社会人生的。
中国的禅学,从7世纪到11世纪,就是从唐玄宗起至宋徽宗时止,这4印年,是极盛的黄金时代。诸位是学教育的,这一派人的方法与教学方面多少有点启示,所以有大家一听的必要。
南宗的慧能同神会提倡一种革命思想——“顿悟”,不用那些“渐修”的繁琐方法,只从智慧方面,求其大彻大悟,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在当时因为旧的方式过于复杂,所以这种单刀直人的简单理论,感动了不少的人,终于使南宗顿教成为禅宗的正统,而禅宗又成为佛教的正统,这是他们在破坏方面一大成功。可是慧能和神会都没有方法,对于怎样教人得到顿悟,还是讲不出来,到9世纪初,神会的第四代弟子宗密(殁于841年,即唐
武宗会昌元年),方把“顿悟”分成四种:
(一)顿悟顿修 顿悟如同把许多乱丝,一刀斩断;顿修如同把一团白丝,一下子丢到染缸里去,红即红,黑即黑。
(二)顿悟渐修 如婴儿坠地,六根四肢顿具,男女即分,这叫顿悟;但他须慢慢发育长大,且受教育,成为完人,这叫渐修。故顿悟之后必继以渐修。
(三)渐修顿悟 这好比砍树,砍了1000斧头,树还是矗立不动,这叫渐修;到了1001斧头,树忽然倒下来,这叫顿悟。这并非此最后一斧之力,乃是那1000斧积渐推动之功,故渐修之后自可成顿悟。
(四)渐修渐悟 如同磨镜,古时候,镜子是铜制的,先由粗糙的铜,慢慢地磨,直至平滑发亮,可以照见人影,整理衣冠。又如射箭,起初百无一中,渐渐百可十中,终于百发百中。
这四种中间,第一种顿悟顿修不用方法,讲不通的,所以禅宗后来也有“树上那有天生的木杓”的话。第二种顿悟渐修,却是可能的;第三种渐修顿悟,尤其可能。这两种“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例子,在西洋也有很多:如圣奥古斯丁,起初是一个放荡不羁、狂嫖滥赌的人,说重一点就是流氓地痞,一天在街上听了一位教师的讲演,忽然省悟,立志苦修,。这就是顿悟渐修,却也是渐修顿悟,因为他早有种种烦闷,逐渐在变化,一旦下决心罢了。又如三四百年前科学大师伽里略(意大利人),生而有艺术的天才,他的父亲是个数学家,送他到大学去习医。但他的兴趣不倾向于这方面,而于音乐绘画
等倒是弄得不错。有一天,国王请了一位数学家来讲《几何学》,他听了一小时,忽然大彻大悟,就把一切抛开,去发挥他从遗传中得来的数学天才,后来便成了几何学、物理学的老祖师。再举一个日常的例子:我们有时为了一个算学或其他的难题,想了几天,总想不出,忽然间在梦里想出来了。这也是慢慢地积了许多经验,一旦豁然贯通。第四种渐修渐悟,更是可能,用不着来说了。
总之,顿悟渐修,渐修顿悟,都是可能的,都是需要教学方法的,渐修渐悟更是普通的方法,只有顿修顿悟没有教学方法
禅门中许多奇怪的教学方法,都是从马祖(殁于786年)来的。马祖道一,本是北派,又受了南派的影响,所以他所创立的方法,是先承认了渐修,然后教你怎么样渐修、顿悟,顿悟而主渐修。他的宗旨是“触类是道,任心为修”,如扬眉、动目、笑笑、哈欠、咳嗽、想想,皆是佛事。此种方法实出于《楞伽经》。《楞伽经》云:“非一切佛国土言语说法,何以故?以诸言语,唯是人心,分别说故。是故有佛国土,直视不瞬,口无言语,名为说法;有佛国土,直尔示相,名为说法;有佛国土,但但动眉相,名为说法;有佛国土,唯动眼相,名为说法;有佛国土,笑名说法;有佛国土,欠嗑,名说法;有佛国土,咳,名说法;有佛国土,念,名说法;有佛国土,身,名说法。”又云:“如来亦见世界中,一切微虫蚊蝇等众生之类,不说言语,共作自事,而得成功。”所以他那“触类是道,任心为修”的方法,是不靠语言文字来解说来传授的,只用许多奇特古怪的动作。例如有一个和尚
问他如何是西来意,他便打。问他为什么要打,他说:“我若于打汝,诸方笑我也。”又如法会问如何是西来意,他说:“低声,近前来!’’于是就给他一个耳光。此外如扬眉动睛以及竖拂、喝、踢、种种没有理性的举动,都是他的教学方法。这种举动,也都是叫对方知道是什么意思,连作的人也没什么意义,就是这样给你一个谜中谜,叫你去渐修而顿悟,或顿悟而渐修。马祖以后,方法更多了,如:捏鼻、吐舌、大笑、掀床、画圈(圆相)、拍手、竖指、举拳、翘足、作卧势、敲柱、棒打、推倒等等花样,都是禅机。此外来一两句似通非通的话,就是话头。总之,以不说法为说法,走上不用语言文字的道路,就是的方法。
马祖是江西派,其方法在8世纪到9世纪初传遍了中国。本来禅学到了唐朝,已走上语言文字之途,楞伽宗也从事于烦琐的注疏。但是那顿悟派依然顿悟,不用语言文字,教人去想,以求彻悟。马祖以下又用了这些方法,打一下、咳一声,你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这种发疯,正是方法。但既无语言文字作根据,其末流就有些是假的,有些是捏造的,而大部分是骗人的。
马祖不靠语言文字说法,他的方法是对的、是真的,但是后来那些模仿的,就有些要算作末流了。这里且讲一个故事:有一书生,衣服褴褛走到禅寺,老和尚不理他。后来小和尚报告知府大老爷到了,老和尚便穿上袈裟,走出门,恭敬迎接,招待殷勤。书生看了一声不响。等到知府大老爷走了,书生说:“佛法一切平等,为什么你不睬我,而这样地招待他?”老和尚说:“我们禅家招待是不招待,不招待便是招待。”书生听了,就给他一个嘴巴。老和尚问他为什么打人?书生答道:“打便是不打,不打便是打。”所以末流模仿,这种方式的表示,有些是靠不住的。
在9世纪中年,出了两大和尚:南方的德山宣鉴(殁于865年,唐罐宗咸通六年)和北方的临济义玄(殁于866年,同上七年)。他们语录,都是很好的白话文学。他们不但痛骂以前的
禅宗,连经连佛一起骂:什么释迦牟尼,什么菩提达摩,都是一些老骚胡,十二大部经也是一堆揩粪纸。德山自谓别无一法,只是教人做—个吃饭、睡觉、拉屎的平常人。义玄教人“莫受人惑,向里向外,逢着便杀。逢佛杀佛,逢祖杀祖,逢罗汉杀罗汉……始得解脱”。后来的禅门,不大懂得这两大和尚第二次革命的禅机——呵佛骂祖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