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玄:菩提系列全集 清凉菩提
林清玄:菩提系列全集 清凉菩提
有一天,佛陀走到菩提树下,对自己说:“如果我不能得证,就不起此座!”
然后,他坐在菩提树下,接受了魔王及内心的严格试炼,经典上说,他进入禅定三昧,经过七天七夜的时间才从三昧中张开眼睛,他已彻底地觉证到生命的实相。
张开眼睛那一刹那,佛陀正好看见天上一颗明亮的星星。他感慨地说:“奇哉!一切众生都有如来智慧德相,只因妄想执著不能证得。”
悟道时的佛陀,内心明澈剔透有如月光下的大地,那样温柔而明亮,但是他心里想:“我所悟到的实相,是其它众生不能体悟的,我也无法把我证得的经验传授给别人!”他迟疑了一下,仍然决定努力把自己的经验传达给众生,因为在他的体证里:“佛陀正是每一个众生,众生都是佛陀!”
我爱读佛陀的传记,时常思及佛陀在菩提树下的情景,每次想到他张开眼睛看见星星的那一刹那,心里就充满感动,仿佛见到了自己的内心也有一颗明亮的星星。
尤其是在深夜的街头,与拥挤的人群擦肩而过,然后站在红砖道上,安全岛上有在车阵飞驰中依然安静的菩提树。抬起头来,满天的星星都在眨眼睛,我就想:这天上的星星有一颗是照耀过佛的眼睛吧!现在那颗星星还照耀着我,照耀着这个世界,这满天的星星里,到处都是佛陀充满慈爱与悲悯的目光吧!
有一次在海边的巨石上盘腿看星,星星格外明亮,伸手可及,我感觉到星星非常温柔,与佛陀所见的昔日星星一样温柔。那时心情绵密而感性,使我从星星里几乎可以感受到佛看见星星时也是很感性的,然后我知道佛陀看见星星有其必然,是一种透彻实相以后感性之必然。
星星是静静的挂在空中,却好像带着声音,是早晨的幽远之钟,也是静夜中雄浑的鼓声,有着清脆的节奏与闪耀的声息。
我是不是有一天也能像佛陀一样,看见那样的星星呢?
佛陀的开悟是真实般若智慧的呈显,星星却是绝对智慧中感性的闪烁,这看见星星的感动,正是大乘佛法里最动人的刹那。佛陀看见的星星,使我知道了,学习佛法的人不能只有知性,也应该充满了清明的感情,我们在仰望天星的那一念顷,若不能看见浩渺宇宙中众生心里的明亮,如何能进入大乘的阶梯呢?我们在街头与人擦肩而过,若不能观照到众生都是星星一样,又如何有真实的慈悲呢?我们若连自己心里星星一样的光芒都无法照及,又如何放射自己的光亮呢?
佛陀所见到的一颗星星,并不是有限的一,它不只是普通的星星,而是有许多超越的心思存在其间,是直观,充满了象征。
我们学佛,认清佛陀的教义固然重要,亲自去体验佛陀曾经体验过的更为重要,这种体验的本身就是相当感性的。
就以一颗星星来说吧!我们知道了佛陀夜观明星,那么,我们不管在何时何地看到星星,心情就完全不同了。就像我们知道佛陀曾在菩提树下解决了生死问题,那么,即使台北那些营养不良的菩提树,在我们眼里也都展现了不凡的风格与庄严的实相了。
二
我的文学写作也是充满了感性,那是我在心里恒常亮着一颗星星。
我的写作,有时不是在选择一个题材,而是有一颗星星呼唤着要出来,犹如夜色中呼之欲出的一丝光明。因此,可以这样说,当我把稿纸打开的时候,文章已经完成了。
我的文章不是我的,它有自己的生命,有如空中的飞鹰、林间的百合,或山里的溪河,它顺着环境形成一种风格,风格与风格间可能没有什么关系,唯一的关系,就是自然的形成罢了。我从未努力经营我的文章,只是让心里的感动如泉水般涌出来,好像清晨的树叶闪着露水,或是被阳光照耀的牵牛花突然开放了动人的紫色。
秋天的时候,我走进乡间的林野,看到管芒花与香茅草都自由自在的、没有忧心的、无牵无挂的开放了。看着那白茫茫的一片芒花,使我想到满天的星星,然后我就在林间的小路上奔跑起来,好像一个未经世事的赤子,自在,没有忧烦。
跑累了,我就坐在绵绵的杂草上歇息,看着被风吹起的管芒花种子,满天飞舞,美丽得像星星。
只看着管芒花那样简单地生活着,我就充满了感动,生活里事实上充满了这样的感动,一片掉落的枯叶脉络,一颗被溪水冲圆的卵石纹理,一轮偶然从乌云中破出的孤月,一株被踩扁又挣扎站起来的小草,一片刚刚飘落拾起来还带着香气的瓣。。。。,但愿每天都有一些小小的感动,小小的悟,它们随着风飘进我的心窗,又随风从另一面窗飘出,落入别人的窗口,有如管芒花落在大地一些连它自己都不可知的地方----这,就是我的写作吧!
三
我想起佛菩萨对待我们,就像微风对待山野里的管芒花,轻轻地、高远地、广大地、柔和地吹拂着,不管种子有没有成熟,它不断地吹,成熟的种子自然会飞扬起来。
那一阵风里,有一个声音说:来呀!到我的净土来!
芒种就这样去了净土。
但是,我们不像芒种那样单纯。
我们的意识抬起头来说:“不行,我不能这样去净土,我要打扮打扮,穿上一件光鲜的衣服,我一定要做一些配得上净土的事情,才有资格去。”
其实,我们要做的不是这些,只是准备好成熟的种子,让风吹送罢了。我就要这样得度,我就要这样去净土,我要像管芒花接受风一样,完全彻底的接受佛的慈悲。我只要把心张开,没有一丝疑惑地接受佛菩萨,就是这样子去!
看着那管芒花,它在空中是多么轻快,姿势是多么优美,因为它有信心,不管在多恶劣的环境里,只要是秋天它都会一样飞扬,在它的心里,根本没有不好的地方,天下无不是净土。
可是,立刻我会想,我虽然充满了信愿,在生活里却还是有着微细的忧心与不安,有不能放下的事,看到不平的事仍然心如刀割,在人间的苦难中也会泪如雨下,那时我知道,有时我简直不如一株风中的芒花,不如一朵矮篱前的雏菊,或不如一只在树上吃木瓜的松鼠,它们不为昨日不安,也不为明天忧虑,它们只是,努力地生活,在今天,在当时当刻。
我知道,如果我还有一点点忧虑与不安,不论它是多么微细,犹如青空还有一片云霞,我都还没有达到绝对的境地,我还是这样的不完全呀!
我所崇敬的宗萨蒋央钦哲仁波切说:“我们总是准备着去活,却从未做到这个‘活'。反过来说,如果我们总有不能排解的忧虑与不安,这是我们从未准备去死,却一直往死亡迈进。
“活”的本身,是带着觉醒,从日常生活中转过身来,穿过了意识的相对,有着知性的内证经验与感性的清明胸怀,就好像把一本书打开,单纯、明朗,有着绵绵不绝的力量。
活,是生活!是实践!是体验!是纯然而深藏的悟!
伟大的大慧宗臬禅师说:“今时学道人,不问僧俗,皆有二种大病:一种多学言句,于言句中作奇特想。一种不能见月忘指,于言句悟入,而闻说佛法禅道不在言句上,便尽拔弃,一向闭眉合眼,做死模样,谓之静坐、观心、默照,更以此邪见,诱引无识庸流曰:'静得一日,便是一日功夫!'”
学佛的人不能期望有一个理想的环境,或期待躲在蒲团上,就像芒花飞扬,它知道世界上没有一个理想的环境,它只是努力地开放、爆开,等待风来的时刻。
要像那样,痛快、积极,而且珍惜人生。
四
每一天,或者说每一个今日,都是或悲或喜。
前几天,我路过台北东区的暗巷,突然有一条狗跑出来对我狂吠,我停下来与它面面相看,最后它叫得无趣,就摇摇头走了。
那一天晚上我坐在寒夜的窗口,心里充满了惭愧与感伤,想起《妙法莲花经》里有一位“一切众生喜见菩萨”,所有的众生见到他都起欢喜心,即使最邪恶的众生见到他都能升起心中的清净。这使我知道,自己离圆满的人生境地仍然是很远的,更不要说菩萨的境地了,在黑夜里孤单的小狗都不能因见我而有喜心,甚至对我狂吠,想起来几乎要让人落泪。
我还要更谦下一些,使忍辱成为可能,使无限的包容成为必然!
我的文章,我使自己清净的历程还是如此渺小的呀!但是我并不害怕这种渺小之感,渺小使我知悉了宇宙之大,渺小使我能常保精进之力去创造一点点伟大。我也不畏惧人间的苦恼,因为我有这样的认识:任何众生都会遭遇到的苦难,我也可能遭遇;众生会流的泪,我也会流;众生觉得难以承受的生命之辗压,我也会承受。
重要的是,在三界火宅里,我是不是有源源的清凉甘露?在冰天雪地的历程,我是不是有不熄的熊熊烈火?在无边的黑暗长夜,我是不是已点燃了一盏明灯?
让我每天都有一颗星星吧!
我的星星,或都说我的文学,希望经这热恼的人间带来一丝清凉。
那清凉也许不多,也许轻轻掠过,也许不足以解渴,也许朝露一样很快地蒸散,但就让我们敞开心灵,品味那一丝清凉,就像有时我在山林里走累了,采下一朵牵牛花含着花中的一点密汁,或是咀嚼酢浆花酸溜溜的果实,感受到微细的清凉,使我觉得可以再走很长的路,而不感到口渴了。
深夜里,我写着微不足道的生活与学佛的一些心情,一些欢喜与忧伤,那就像我走到院子,看看天上的月亮或星星,看到它们那么沉默、那么温柔,为什么能让千千万万人感动呢?它们的力量源自何处呢?后来我才知道,它们之所以令人感动,之所以有鼓舞人的力量,是因为人人心里都自有月亮与星星。
我是那样确信人人的心理都有明月、都有星星,这是我的文章存在的理由,是我一直写下去的信念。
我们的生活固然充满了惊心与溅泪的历程,但生命的滋味有时不必惊心或溅泪才有。
有一天寒流来袭,我偶然开车从二桥要到大溪去,是黄昏的时候,天已近全黑了,寒风不知何时吹起,令人感到格外寒冷。
这时看到路边亮着一盏灯,冒着热腾腾的烟气,我看到一家小摊,上面写着雅气的黑字:“阿郎豆花”。我立刻停车下来,阿郎想必是正对着我微笑的这位了,满口因嚼槟榔而红掉的牙齿,还有一双粗大的手特别醒目。
我叫了一碗热豆花。
阿郎说:“要不要加一点姜母汁?我的姜母汁很浓,饮了会喷汗的。”
“好呀!”我说。
滚烫的豆花很快的送到面前,因为风大,热气显得更飞扬,我和几位刚从瓷器工厂下工的工人,一起蹲在屋檐下,一匙一匙小心翼翼,深怕烫了嘴地喝豆花。果然,阿郎的姜母汁很够劲,我的汗水很快就冒出来了,等吃完豆花,早已满头大汗,通体都是热气。
问知阿郎每天工厂下工的时候,都会到同一个位置卖豆花,我就带着愉快的心情离开了,觉得那一碗十块钱的豆花在寒气中饮起来,滋味要胜过任何山珍海味。
后来,一有空,我就会去喝阿郎豆花,使我们竟立刻熟识了,好像很久以前的朋友。
有时候去喝豆花,他没有出来卖,就令我有怅然若失之感,一如寻好友不遇。
过了很长的时间,我们都维持着平淡而温暖的情谊。
有一阵子,几次我想去吃豆花,都没有遇见阿郎,使我在长夜里时常感到忧心。经过几个星期,阿郎出现了,开朗、纯朴一似往昔。
“好久没有出来卖了?”我忍不住问他。
“回去下港故乡,看看家里的人。”阿郎边挖豆花边说。下港,就是南部的意思,是北部的台湾人对南方的称呼。
“你也是下港人呀!你的故乡在哪里呢?”我感到很好奇。
“我是旗山人。”阿郎说。
“旗山”两个字使我震了一下,因为那正是我的家乡,阿郎看我怔住了,补充地说:“是高雄旗山,那个种了很多香蕉的地方呀!”
“我知道,我也是旗山人!”我说。
这一次换阿郎怔住了,我们两人都同时长长的叹口气。
像我和阿郎这样偶然的相遇,不足以令人惊心溅泪,却是生命里的真实情境,使我们感到欢喜、感到有滋味、感到云虽淡风虽轻,却有动人的风采。
我想起曾在一家庙门口看到的偈:
心安茅屋稳,
性定菜根香;
世事静方见,
人情淡始长。
我的文章,我在生命中的成长,不一定非要用溅泪的方式,才让人惊心地知道,我只要淡淡的,正如寒夜里看到小摊的灯光,停下来,喝一碗热腾腾加了姜母汁的阿郎豆花。
冒一些汗水,有小小的温暖,生命的勇气有时是由这些极淡远的幸福所带来的。
六
这一册《清凉菩提》是近一年我对生命的感悟,本质上虽是菩提系列的继续,在风格与观照上,是与从前有一点不同了。
好像华严狮子,一步一步往前走,每一步都留下一些脚印,这是十分自然的发展。
我在生活里学习佛法,学习着把人人都看成是纯洁的,我希望每一位与我相遇的人,我都看到他的好品性,用他们的好品性来提升我;我也学习着把我遇到的每一事物,都看成对我有益,用这种有益来使我走进菩提性海里清净空明的世界。
就像从前有一位大官问马祖道一禅师是否可以饮酒吃肉?
马祖说:“饮酒吃肉是你的禄份,不饮酒吃肉是你的福气!”
这确实是生活里的伟大教化,我们在生活中的或悲或喜都是我们的禄份,只是我们应在这样的禄份里创造一些福气罢了。信仰,就是如实地接受生活本身,随缘消旧业,任运着衣裳,如是如是。
我但愿在承受生活的苦乐时,也能把福气回向给众生,而把苦汁留下来给自己独饮。如果这本书有任何功德,我愿将一切功德回向给所有饮着生命苦汁的众生。
最后,让我们随普贤菩萨来发愿:
愿礼敬诸佛
愿称赞如来
愿广修供养
愿忏悔业障
愿随喜功德
愿请转*轮
愿请佛住世
愿常随佛学
愿恒顺众生
愿普皆回向
当代禅师圣严在给弟子开示时,曾提出他自己用来自勉的两段话:"多听多看少说话,快手快脚慢用钱"、"道心第一、健康第二、学问第三。"这两段话应用于实际生活里确是金玉良言。
圣严师生逢动乱中的时代,没有受过正规的基础教育,当一般儿童读小学的年纪,他因为家贫而失学去做童工;一般少年在读中学的年纪,他因为出家而在上海滩跑殡仪馆赶经忏;一般青年在读大学与研究所的年龄,他因为国家动乱而在行伍里当兵。等到退伍再度出家时,已年近不惑了。他自感身世飘零,学识不足,始发愤读书,东渡日本留学,他以超人的毅力在短短的六年间,完成硕士与博士学位,他自谦说是得力于"多听多看少说话,快手快脚慢用钱"两句话。
他说:"我在用水之时,每会忆及大陆久旱之岁,以及渡海来台湾时,船上饮水难得之痛苦,便不敢多浪费了。我在受食之时,每能念及抗日战争期间,无糖、缺盐、无米、缺油,乃至火柴难求的日子。我在接受新衣之时,总觉得不敢消受,念及出家时衣单无着,又想到初到台湾时仅有一身衣裤的日子。我在就寝之时,往往自然想到,东京四叠半的蜗居时代。我在日光灯下时,还会勾起山居豆火油灯的情景。这都是由于往昔生中未能惜福培福,所以今生福薄而尝到了冻馁缩涩之报。"这段话读来令人动容感慨,我们过去的生活虽不至此,但庶几近之。可是好像才没有几年的时间,我们社会上年轻的"新人类"已不知培福惜福为何物,而中年一代的"新贵族",虽曾有苦难的过去,却希望用物欲的满足来做加倍的补偿,他们给下一代的教育也没有"惜福培福"这样的东西了。两代如此,三代以下更不用说了。
不但社会一般****望泛滥,不知培福惜福,甚至学习佛教者也受了感染,有人发展出这样的谬见:"福报各自本具,应当享用,并能愈用愈多。若不享受,则如草木无水,日益枯萎。"圣严师父说:"这是倒因为果之说,滥凡作圣之见"。"大菩提心,始于六度,六度之首是布施,布施之要,则始于惜福与培福。如否定福报的培育与珍惜,虽人天小果亦不保,遑论菩萨道的实践。"因此,他训诫门人,应以培福惜福为要。
曾有一位密宗上师感喟地说,在台湾传一般修行的法门,真正修行实践的人少,唯独在传"财神法"时,场场爆满,人人争修。这一方面是大家误以为修"财神法"只在求财,忽略了财神法是在培福开启智慧的修行;另一方面则反映了社会追求财富的偏见。现代人追求财富的动机是在满足欲望,这使我想起佛陀曾说过的话:"纵使天上下着黄金雨,也无法满足人的贪欲。"如果借着修行佛法来贪求财宝,如求财神法,财神灌顶者然,又与外道何异?
所以,"多听多看少说话"是以谦冲自牧,多学习别人和长处,不炫厅求售。"快手快脚慢用钱"是勤俭自制,由于钱用得慢,就能不忮不求,昂首阔步于********,此中是极有深意的。
"道心第一,健康第二,学问第三。"也正是指出今日修行者之弊。师父说:"菩萨以其身体为众生床坐,役使于众生而非役使众生,否则便落于经中所指责的'说食数宝"之流,绝不能成为佛法门中杰出的人才。若道心坚固,纵然不懂得文学,且抱病终身,至少亦能自保不堕,也无虞败坏佛门"。"比之于学问,则健康较重要,若无健康,纵有学问,仍无以利人;若徒有健康而无道心,则绝不会成为法门龙象,即使能欺人于一时,终不能瞒过历史的眼光。学问为有道者所用则救人济世,否则便会成为盗名欺世者的工具"。这里所说的"道心",涵盖极广,简言之,是求道之心,修道之心,成道之心,也就是深信三宝之心,净化自我之心,拯救众生之心。
现在社会的物质生活,是三十年前我们在乡下时连做梦都想像不到的富足了。可叹的是,物质欲望竟比物质条件还高得多,人几乎没有一刻安宁地在奔波着,为了要有更好的物质享受。回想起来,反倒是从前的旧家,晚上也不必关门关窗,三餐有得吃,走路不必担忧汽车,夜里在庭院里说说故事,似乎比现在还幸福一些。因此惜福培福的人反而幸福;有道心者反而能自在安逸地过日子。
在清泠的秋天夜里,我穿过山中的麻竹林,偶尔抬头看见了金黄色的星星,一首韦应物的短诗从我的心头流过:
怀君属秋夜,
散步咏凉天:
空山松子落,
幽人应未眠。
我很为这瞬间浮起的诗句而感到一丝震动,因为我到竹林并不是为了散步,而是到一间寺院的后山玩,不觉间天色就晚了(秋天的夜有时来得出奇的早),我就赶着回家的路,步履是有点匆忙的。并且,四周也没有幽静到能听见松子的落声,根本是没有一株松树的耳朵里所听见的是秋风飒竹叶(夜里有风的竹林还不断发出伊伊歪歪的声音),为什么这一首诗会这样自然地从心田里开了出来?
也许是我走得太急切了,心境突然陷于空茫,少年时期特别钟爱的诗就映出来了。
我想起了上一次这首诗流出心田的时空,那是前年秋天我到金门去,夜里住在招待所里,庭院外种了许多松树,金门的松树到秋冬之际会结出许多硕大的松子。那一天,我洗了热呼呼的澡,正坐在窗前擦拭湿了的发,忽然听见院子里传来哔哔剥剥的声音,我披衣走到庭中,发现原来是松子落地的声音,"呀!原来松子落下的声音是如此的巨大!"我心里轻轻地惊叹着。
捡起了松子捧在手上,韦应物的诗就跑出来了。
于是,我真的在院子里独自地散步,虽然不在空山,却想起了从前的、远方的朋友,那些朋友有许多已经多年不见了,有一些也失去了消息,可是在那一刻仿佛全在时光里会聚。一张张脸孔,清晰而明亮。我的少年时代是极平凡的,几乎没有什么可歌可泣的事迹,但是在静夜里想到曾经一起成长的朋友,却觉得生活是可歌可泣的。
我们在人生里,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感觉到自己的成长(其实是一种老去),会发现每一个阶段都拥有了不同的朋友,友谊虽不至于散失,聚散却随因缘流转,常常转到我们一回首感到惊心的地步。比较可悲的是,那些特别相知的朋友往往远在天际,泛泛之交却在眼前,因此,生活里经常令我们陷入一种人生寂寥的境地。"会者必离","当门相送",真能令人感受到朋友的可贵,朋友不在身边的时候,感觉到能相与共话的,只有手里的松子,或者只有林中正在落下的松子!
在金门散步的秋夜,我还想到《菜根谭》里的几句话:"风来疏竹,风过而竹不留声;雁渡寒潭,雁去而潭不留影。故君子事来而心始现,事去而心随空。"朋友的相聚,情侣的和合,有时心境正是台此,好像风吹过了竹林,互相有了声音的震颤,又仿佛雁子飞过静止的潭面,互相有了影子的照映,但是当风吹过,雁子飞离,声音与影子并不会留下来。可惜我们做不到那么清明一如君子,可以"事来恧主始现,事去而心随空",却留下了满怀的惆怅、思念,与惘然。
平凡人总有平凡人的悲哀,这种悲哀乃是寸缕缠绵,在撕裂的地方、分离的处所,留下了丝丝的穗子。不过,平凡人也有平凡人的欢喜,这种能感受到风的声音与雁的影子,在吹过之后,还能记住一些椎心的怀念与无声的誓言。悲哀如橄榄,甘甜后总有涩味;欢喜则如梅子,酸甜里总有回味。
那远去的记忆是自己,现在面对的还是自己,将来不得不生活的也是自己,为什么在自己里还有另一个自己呢?站在时空之流的我,是白马还是芦花?是银碗或者是雪呢?
我感觉怀抱着怀念生活的人,有时候像白马走入了芦花的林子,是白茫茫的一片;有时候又像银碗里盛着新落的雪片,里外都晶莹剔透。
在想起往事的时候,我常惭愧于做不到佛家的境界,能对境而心不起,我时常有的是对于逝去的时空有一些残存的爱与留恋,那种心情是很难言说的,就好像我会珍惜不小心碰破口的茶杯,或者留下那些笔尖磨平的钢笔;明知道茶杯与钢笔都已经不能用了,也无法追回它们如新的样子。但因为这只茶杯曾在无数的冬夜里带来了清香和温暖,而那支钢笔则陪伴我度过许多思想的险峰,记录了许多过往的历史,我不舍得丢弃它们。
人也是一样的,对那些曾经有恩于我的人,那些曾经爱过我的朋友,或者那些曾经在一次偶然的会面启发过我的人,甚至那些曾践踏我的情感,背弃我的友谊的人,我都有一种不忘的本能。有时不免会痛苦地想,把这一切都忘得一干二净吧!让我每天都有全新的自己!可是又觉得人生的一切如果都被我们忘却,包括一切的忧欢,那么生活里还有什么情趣呢?
我就不断地在这种自省之中,超越出来,又沦陷进云,好像在野地无人的草原放着风筝,风筝以竹骨隔成两半,一半写着生命的喜乐,一半写着生活的忧恼,手里拉市面上丝线,飞高则一起飞高,飘落就同时飘落,拉着线的手时松时紧,虽然渐去渐远,牵挂还是在手里。
但,在深处里的疼痛,还不是那些生命中一站一站的欢喜或悲愁,而是感觉在举世滔滔中,真正懂得情感,知道无私付出的人,是愈来愈少见了。我走在竹林里听见飒飒的风声,心里却浮起"空山松子落,幽人应未眠"的句子正是这样的心情。
韦应物寄给朋友的这首诗,我感受最深的是"怀君"与"幽人"两词,怀君不只是思念,而有一种置之怀袖的情致,是温暖、明朗、平静的,当我们想起一位朋友,能感到有如怀袖般贴心,这才是"怀君"!而幽人呢?是清雅、温和、细腻的人,这样的朋友一生里遇不到几个,所以特别能令人在秋夜里动容。
朋友的情义是难以表明的,它在某些质地上比男女的爱情还要细致,若说爱情是彩陶,朋友则是白瓷,在黑暗中,白瓷能现出它那晶明的颜色,而在有光的时候,白瓷则有玉的温润,还有水晶的光泽。君不见在古董市场里,那些没有瑕疵的白瓷,是多么的名贵呀!
当然,朋友总有人的缺点,我的哲学是,如果要交这个朋友,就要包容一切的缺点,这样,才不会互相折磨、相互受伤。
包容朋友就有如贝壳包容珍珠一样,珍珠虽然宝贵而明亮,但它是有可能使贝舌受伤的,贝壳要不受伤只有两个法子,一是把珍珠磨圆,呈现出其最温润光芒的一面;一面是使自己的血肉更柔软,才能包容那怀里外来的珍珠。前者是帮助朋友,使他成为"幽人",后者是打开心胸,使自己常能"怀君"。
我们在混乱的世界希望能活得有味,并不在于能断除一切或善或恶的因缘,而要学习怀珠的贝壳,要有足够广大的胸怀来包容,还要有足够柔软的风格来承受!
但愿我们的父母、夫妻、儿女、伴侣、朋友都成为我们怀中的明珠,甚至那些曾经见过一面的、偶尔擦身而过的、有缘无缘的人都成为我怀中的明珠,在白日、在黑夜都能散放互相映照的光芒。
开车从大溪到莺歌的路上,黄昏悄悄来临了,原本澄明碧绿的山景先是被艳红的晚霞染赤,然后在山风里静静地黯淡下来,大汉溪沿岸民房的灯盏一个一个被点亮。
夏天已经到了尾声,初秋的凉风从大汉溪那头绵绵地吹送过来。
我黄昏的时候,在乡间道路上开车或散步,这时可以把速度放慢,细细品味时空的一些变化,不管是时间或空间,黄昏都是一个令人警醒的节点,在时间上,黄昏预示了一天的消失,白日在黑暗里隐遁,使我们有了被时间推迫而不能自主的悲感;在空间上,黄昏似乎使我们的空间突然缩小,我们的视野再也不能自由放怀了,那种感觉就像电影里的大远景被一下子跳到特写一般,我们白天不在乎的广大世界,黄昏时成为片段的焦点―――我们会看见橙红的落日、涌起的山岚、斑灿的彩霞、墨绿的山线、飘忽的树影,都有如定格一般。
事实上,黄昏与白天、黑夜之间并没有断绝,日与夜的空间并不因黄昏而有改变,日与夜的时间也没有断落,那么,为什么黄昏会给我们这么特别的感受呢?欢喜的人看见了黄昏的优美,苦痛的人看见了黄昏的凄凉;热恋的人在黄昏下许诺誓言,失恋的人则在黄昏时看见了光明绝望的沉落。
就像今天开车路过乡间的黄昏,坐在我的车里的朋友都因为疲倦而沉沉睡去了,穿过麻竹防风林的晚风拍打着我的脸颊,我感觉到风的温柔、体贴,与优雅,黄昏的风是多么静谧,没有一点声息。突然一轮巨大明亮的月亮从山头跳跃出来,这一轮月亮的明度与巨大,使我深深地震动,才想起今天是农历六月十八日,六月的明月是一点也不逊于中秋。
我说看见月亮的那一刻使我深深的震动,一点也不夸张,因为我心里不觉地浮起两句有一些忧伤的歌词:
每日黄昏月娘要出来的时候
加添阮内心的悲哀
这两句歌词是一首闽南语歌《望你早归》的歌词,记得它的原作曲者扬三郞先生曾经说过他作的这首歌的背景,那时台湾刚刚光复,因为经历了战乱,他想到每一个家庭都有人离散在外,凡有人离散在外,就会有思念的人,而思念,在黄昏夜色将临时最为深沉和悠远,心里自然有更深的悲意,他于是自然地写下了这一首动人的歌,我最爱的正是这两句。
现在时代已经改变了,战乱离散的悲剧不再和从前一样,但是大家还是爱唱这首歌,原因在于,每个人的心灵深处都埋藏着远方的人呀!我觉得在人的情感之中,最动人的不一定是死生相许的誓言,也不一定是缠绵悱恻的爱恋,而是对远方的人的思念。因为,死生相许的誓言与缠绵悱恻的爱恋都会破灭、淡化,甚至在人生中完全消失,唯有思念能穿破时间空间的阻隔,永久在情感的水面上开花,犹如每日黄昏时从山头升起的月亮一样。
远方的思念是情感中特别美丽的一种,可惜在这个时代的人已经逐渐消失了这种情感,就好像愈来愈少人能欣赏晚上的月色、秋天的白云、山间的溪流一般,人们总是想,爱就要轰轰烈烈,要情欲炽盛,要合乎时代的潮流,于是乎,爱的本质就完全的改变了。
思念的情感不是如此,它是心中有情,但眼睛犹能穿透情爱有一个清明的观点。一如太阳在白云之中,有时我们看不见太阳,而大地仍然是非常明亮,太阳是永远存在的,一如我们所爱的人,不管他是远离、是死亡、是背弃,我们的思念永远不会失去。
佛经里告诉我们:“生为情有”,意思是人因为有情才会投生到这个世界。因此凡是生活在这个世界的人,必然会有许多情缘的纠缠,这些情缘使我们在爱河中载沉载浮,使我们在爱河中沉醉迷惑,如果我们不能在情爱中维持清明的距离,就会在情与爱的推迫之下,或贪恋、或仇恨、或愚痴、或苦痛、或堕落、或无知地过着一生。
尤其是情侣的失散几乎是不可避免的必然了,通常,情感失散的时候就会使我们愁苦、忧痛,甚至怀恨,但是我们必须认识到愁苦、忧痛、怀恨都不能挽救或改变失散的事实,反而增添了心里的遗憾。有时我们会感叹,为什么自己没有菩萨那样伟大的情怀,能站在超拔的海面晴空丽日之处,来看人生中波涛汹涌如海的情爱。
其实也没有关系,假如我们不能忘情,我们也可以从情爱中拔起身影,有一个好的面对,这种心灵的拔起,即是以思念之情代替憾恨之念,以思念之情转换悲苦的心。思念虽有悲意,但那样的悲意是清明的,乃是认识了人生的无常、情爱不能永驻之实相,对自我、对人生、对伴侣的一种悲悯之心。
释迦牟尼佛早看清了人间有免不了的八苦,就是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所求不得、烦恼炽盛,这八苦的来由,归纳起来,就是一个“情”字。有情必然有苦,若能使情成为思念的流水,则苦痛会减轻,爱情不至于使我们窒息。
我们都是薄地的凡夫,我很喜欢“凡夫”这两个字,凡夫的“凡”字中间有一颗大心,凡夫之所以永为凡夫,正是多了一颗心,这颗心有如铅锤,蒙蔽了我们自性的清明,拉坠使我们堕落,若能使凡夫之心有如黄昏时充满思念的明月,则即使有心,也是无碍了。能以思念之情来转换情爱失落败坏的人,就可以以自己为灯,作自己的归依处,纵是含悲忍泪,也不会失去自己的光明。
佛陀曾说:“情感是由过去的缘分与今世的怜爱所产生,宛如莲花是由水和泥土这两样东西所孕育。”是的,过去的缘分是水,今生的怜爱是泥土,然后开出情感的莲花。
人的情感如果是莲花,就不应该有任何的染着。假如我们会思念、懂得思念、珍惜思念,我们的思念就会化成情感莲花上清明的露水,在清晨或黄昏,闪着眩目的七彩。
每日黄昏月娘要出来的时候
加添阮心内的悲哀
我轻轻地唱起了这《望你早归》的思念之歌,想象着这流动在山林中的和风,有可能是我们思念的远方的人轻轻的呼吸,在千山万水之外,在千年万岁之后,我们的思念是一枚清楚的戳印,它让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不失前世的尘缘;它让我们转入未来的时空,还带着今生的记忆。
引动我们悲意的月亮,如果我们能清明,也会使我们心中的明月在乌云密布的山水之间升起。
我想起两句偈:
心清水现月
意定天无云
然后我踩下油门,穿过林间的小路,让风吹过,让月光肤触,心中响着夜曲一般小提琴的声音,琴声围绕中还有一盏灯火,我自问着:远方的人不知听不听得见这思念的琴声?不知看不看得见这光明的灯盏?
你呢?你听见了吗?你看见了吗?
一位长辈到大陆探亲回来,说到他在家乡遇到兄弟,相对地坐了半天还不敢相认,因为已经一丝一毫都认不出来了。
在他的记忆里,哥哥弟弟都还是剃着光头,蹲在庭前玩泥巴的样子,这是他离开家乡时的影像,经过四十年还清晰一如昨日。经过时间空间的阻隔,记忆如新,反而真实的人物是那样陌生,找不到与记忆的一丝重叠之处。
更使他惊诧的是,他住过的三合院完全不见了,家前的路不见了,甚至家后面的山铲平了,家前的海也已退到了远方。
他说:“我哥哥指着我们站立的地方,说那是我们从前的家,我环顾四周竟流下泪来,如果不是有亲人告诉我,只有我自己站在那里的话,完全认不出来那是我从童年到少年,住过十七年的地方。”
这使他迷茫了,从前的记忆是真实的,眼前的现实也是真实的,但在时间空间中流过时,两者却都模糊,成为两个丝毫不相连的梦境。在此地时,回观彼处是梦,在彼地时,思及此处也是梦了。到最后,反而是记忆中的版图最真实,虽然记忆中的情景已然彻底消失了。
这位长辈回来后怅惘了很久,认为是“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的缘故,才让他难以跳接起记忆中沦落的事物,其实不然,有时不必走太远,不必经过太久的时光,我们也可以感受到这种怅惘。
我有一个朋友,他每次坐在台北松江路六福客栈的咖啡厅时,总会指着咖啡厅的地板,说:“你们相不相信,这一场块是我小时候卧室的所在,我就睡在这个地方,打开窗户就是稻田,白天可以听到蝉声,夜里可以听到青蛙唱歌,这想起来就像是梦一样了。”那梦还不太远,但时空转换,梦却碎得很快。
记忆的版图在我们的心中是真实的,它就如同照相机拍下的静照,这里有我走过的一条路,爬过的一座山;那里有我游过泳、捞过虾的河流;还有我年幼天真值得缅怀的身影。这版图一经确定,有如照相纸在定影液中定影,再也无法改变,于是,当我们越过时空,发现版图改变了,心里就仿佛受到伤害,甚至对时间空间都感到遗憾与酸楚了。
两相对照之下,我们往往否定了现在的真实,因为记忆的版图经过洗涤、美化,像雨雾中的玫瑰,美丽无方,丑陋的现实世界如何可以比拟呢?
其实,在记忆中的事物原来可能不是那么美好的,当时比现在流离、颠沛、贫困,甚至面临了逃难的骨肉离散的苦厄,但由于距离,觉得也可以承受了。现在的真实也不一定丑陋,只是改变了,而我们竟无法承担这种改变。
最近我和朋友在黄昏时走过大汉溪畔,他感慨地说:“我从前时常陪伴母亲到溪畔洗衣,那里的大汉溪还清澈见底,鱼虾满布,现在却变成了这样子,真是不可想象的。到现在我还时常恍惚听见母亲捣衣的声音。”朋友言下之意,是当年在大汉溪畔的岁月,包括溪水、远山、母亲的背景、捣衣的杵声,都是非常美丽的。其中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他已失去了母亲,没有母亲的大汉溪失去了昔日之美。
我对朋友说:“其实,你抬起头来,暂时隐藏你的记忆,你会看见大汉溪还是非常美的,夕阳、彩霞、水草、卵石、鸭群,还有偶尔飞来的白鹭鸶,无一不美。”朋友听了沉默不语,我问说:“如果你的母亲还在,你希望她继续来溪边捣衣,还是在家里用洗衣机洗衣服?”朋友笑了。
是的,记忆是记忆,现实是现实,以记忆来判断现实,或以现实来观察记忆,都容易令我们陷入无谓的感伤。
如何才能打破我们心中记忆与现实间的那条界限呢?在我们这一代或上一代,所谓记忆的版图最优美的一段,是农业时代那种舒缓、简单、平静、纯朴、依靠劳力的田园;而我们下一代记忆的版图或我们当下的现实却是急促、复杂、转动、花俏、依靠机械科学生活的城乡。如果我们是现代鬼,就会否定昔日生活的意义;如果我们是怀旧的人,就会否认现代生活之美。这必然使我们的成长变为对立、二元、矛盾、抗争的线。
其实不一定要决然,我想起日本近代的禅学大师铃木大拙,有一次一位沉醉于东方禅学的瑞士籍教授千里迢迢来拜望他,这位瑞士教授提出自己对东方西方分别的见解,他说:“使人走向幸福之路的方法有二,一是改变外在的环境,例如热得不堪时,西方人用冷气降低温度。另一方法是改变内部的自己,例如热得不堪时,禅者灭去心头火而得到清凉。前者是西方发达的科学、技术的方法,后者是东方,尤其是禅所代表的、主体的方法。”
这位教授说得真好,并以之就教于铃木大拙。铃木的回答更好,他说,禅并非与科学对立的主观精神,发明冷气机的自觉中就有禅的存在,禅不只是东方过去文化的财产,而是要在现代里生存着、活动着、自觉着的东西,此所以禅不违背科学,而是合乎科学、包括科学、超越科学的。制造更多、更普遍的冷气机,使人人清凉的科学行为中就有禅的存在。
从这个故事里,我们知道主张空明的禅并非虚无,而是应该涵容时空变迁中一切现实的景况,在两千多年前,禅心固已存在,推到更远的时空中,禅心何尝不在呢?纵使在最科技前卫的时代,一切为人类生活前景而创造的行为中,禅又何尝不在呢?如果要把禅心从科技、方法中独存抽离出来,禅又如何活生生地来救济这个时代的心灵呢?所以说,在燠热难忍的暑天,汗流满地地坐禅固然表现了禅者清凉的风格,若能在空气调节的凉爽屋内坐禅,何尝不能得到开悟的经验呢?
禅心里没有断灭相,在真实的生活中、实际人生的历程中也没有断灭。记忆,乃是从前的现实;现在,则是未来的记忆。一个人若未能以自然的观点来看记忆的推移、版图的改变,就无法坦然无碍面对当下的生活。
我们在生命中所经验的一切,无非都是一些形式的展现,过去我们面对的形式与目前所面对的形式容有差异,我们真实的自我并未改变,农村时代在农田中播种耕耘的少年的我,科技时代在冷气房中办公的中年之我,还是同一个我。
学禅的人有参公案的方法,公案是开发禅者的悟,使其契入禅心。我觉得对参禅的人最简易的方法,就是把自己当成公案,一个人若能把自己的矛盾彻底地统一起来,使其和谐、单纯、柔软、清明,使自己的言行一致,有纯一的绝对性,必然会有开悟的时机。人的矛盾来自于身、口、意的无法纯一,尤其是意念,在时空的变迁与形式的幻化里,我们的意念纷纭,过去的忧伤喜乐早已不在,我们却因记忆的版图仍随之忧伤喜乐,我们时常堕落于形式中,无法使自己成为自己,就找不到自由的入口了。
我喜欢一则《传灯录》的公案:
有一位修行僧去问玄沙师备禅师:
“我是新来的人,什么都不知道,请开示悟入之道。”
禅师沉默地谛听了一阵,反问:
“你能听到河水的声音吗?”
“能听到。”
“那就是你的入处,从那里进入吧!”
在《碧岩录》里也有一则相似的公案:
窗外下着雨的时候,镜清禅师问他的弟子:
“门外是什么声音?”
“是雨的声音。”弟子回答说。
禅师说:“太可悯了,众生心绪不宁,迷失了自己,只在追求外面的东西。”河水的声音、雨的声音、风的声音,乃至鸟啼花开的声音,天天都充盈着我们的耳朵,但很少人能从声音中回到自我,认识到我都是听的主体,返回了自我,一切的听才有意义呀!这天天迷执于听觉的我,究是何人呀!《碧岩录》中还有一则故事,说古代有十六个求道者,一心致力求道都未能开悟,有一天去沐浴时,由于感觉到皮肤触水的快感,十六个人一起突悟了本来面目。每次洗澡时想到这个故事,就觉得非凡的动人,悟的入处不在别地,在我们的眼睛、耳朵、意念、触觉的出入里,是经常存在着的!
我们的记忆正如一条流动的大河,我们往往记住了大河流经的历程、河边的树、河上的石头、河畔的垂柳与鲜花,却常常忘记大河的本身,事实上,在记忆的版图重叠之处,有一些不变的事物,那就是一步一步踏实地、经过种种历练的自我。
在混沌未分的地方,我们或者可以溯源而上,超越记忆的版图,找到一个纯一的、全新的自己!
冷也到了顶点了。
高也高到极限了。
日光下的寒林没有一丝杂质,空气里的冰冷仿佛来自故乡遥远的北国,带着一些相思,还有细微几至不可辩认的骆驼的铃声。
再给我一点绿色吧,阳光对山说。
再给我一点温暖吧,山对太阳说。
再给我一朵云,再给我一把相思吧,空气对山岗说。
我们互相依偎取暖,究竟,冷也冷到顶点,高也高到极限了。
二月立春
春气始至,下弦月是十一日的七时一分。
"如果月光开始温柔照耀的时候,请告诉我,"地底的青虫对着荷叶上的绿蛙说。
"我忙得很呢!我还要告诉茄子、白芋、西瓜、瓮菜、肉豆、幸菜,它们发芽的时间到了。"蛙说。
"那么谁来告诉我春天到来了呢?"青虫说。
"你可以静听远方的雷声,或是侍女们踏青的步声呀!"蛙说。
青虫遂伏耳静听,先听见的竟是抽芽的青草血液流动的声音。
三月惊蛰
"雷鸣动,蛰虫皆震起而出,故名惊蛰。"
我们可以等待春天的第一声雷,到草原去,那以为是地震的蛰虫都沙沙地奔跑,互相走告:雷在春天,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打到地底来了。蚱蜢都笑起来,其实年年雷都震动地底,只是蛰虫生命短暂,不知道去年的事吧!
在童年遥远的记忆中,我们喜欢春天到草原去钓蛰虫,一株草伸入洞里,蛰虫就紧紧咬住,有如咬住春天。
童年老树下的回忆,在三月里想起来,特别有春阳一般的温馨。
四月清明
"时万物洁显而清明,时当气清景明,故名。"
这一次让我们去看四月里温柔的草原与和煦的白云吧!因为如果过了四月的草之绿与云之白,今年就再也没有什么景色可以领略了。
但是,别忘了出发前让心轻轻地沉静下来,用一种清明的心情去观照天空与花树的对话。
我走出去,感觉被风包围,我对着一朵含苞的小黄花说:"亲爱的,四月的时候不要睡着了。"
五月小满
天空突然下起雨来,对于天上的雨我们没有拒绝的权利,我们总是默默地接受了。
站在屋檐下避雨,我想着:为什么初夏的雨总没来由地下着,这时,竟有一些些美丽的心情,好像心里也被雨湿润了,痴痴地想想来,某一年,是这样的五月,也是这样突然的初夏之雨,与一个心爱的人奔过落雨的大街。
冲进屋檐下的骑楼,抬头正与一个厢壁的石雕相遇,那石雕今日仍在,一起走过雨路的人,却远了。
五月的雨,总是突然就停了。
阳光笑着,从天上跌落下来。
六月芒种
"时可种有芒之谷,过此即失效,故曰芒种。"
坐火车飞过田野,偶尔会见到农夫正在田中插秧,点点的嫩绿在风中树显得特别温柔,甚至让人忘记了那每一株都有一串汗水。
芒种,是多么美的名字,稻子的背负是芒种,麦穗的承担是芒种,高梁的波浪是芒种,天人菊在野风中盛放是芒种……有时候感觉到那一丝丝落下的阳光,也是芒种。
六月的明亮里,我们能感受到四处流动的光芒。
芒种,是深深把光芒植根,在某些特别的时候,我呼唤着你的名字,就仿佛把光芒种植。
七月小暑
院里的玫瑰花从去年落了以后就没有再开加。
叶子倒仍然十分青翠,枝干也非常刚强,只是在落雨的黄昏,窗子结满雾气,从雾里看出就见到了去年那个孤寂的自己。
这一次从海岸回来,意外看到玫瑰花结成的苞,惊喜在感觉自己又寻回年轻时那温婉的心情,这小小的花,小小的暑气,使我感觉到真实的自我。
泡一杯碧萝春,看玫瑰花在暑气里挣扎开放,突然听见在遥远海边带回来的涛声,一波又一波清洗着我心灵的岬角。
八月立秋
"秋训:禾谷熟也。"
梦里醒来的时候,推窗,发现天上还洒着月光。
仿佛才刚刚睡去,怎么忽然就从梦里醒来了呢?
刚刚确实是做了梦的,我努力回想梦境,所有的情节竟然都隐没了,只剩下一个古老的、优雅的、安静的回廊,回廊里有轻浅的步声,好像一声一声的从我的心踩过。
让我再继续这个梦吧!躺下时我这样许着愿。
我果然又走进那个回廓,步声是我自己的,千回百转才走到出口,原来出口的地方满天红叶,阳光落了一地。
原来是秋天了,我在回廊里轻轻叹口气。
九月白露
"阴气渐重,凝而为露,故名白露。"
几棵苍郁的树,被云雾和时间洗过,流露出一种沧桑的神色。我站在这山最高的地方下望,云一波波地从脚下流过,鸟声在背后传来,我好像也懂了站在这里的树的心情---站在最高的地方可以望远,但也要承担高的凄冷,还有那第一波来的白露。
候鸟大概很快就要从这里飞过,到南方的海边去了吧?
这时站在云雾封弥的山上,我闭上眼睛,就像看见南方那明媚的海岸。
十月霜降
这一次我离开你,大概就不容易再见到你了。
暮色过后,我会有一个真正的离开,就让天空温柔的晚霞做最后见证,有一天再看见同样美丽的晚霞,不管站在何时何地,我都会想起你来。
霜已经开始降了,风徐徐的,泪轻轻的,为了走出黑暗的悲剧,我只好悄悄离去。
我走的时候,感到夜色好冷,一股凉意自我的心头刺过。
十一月立冬
"冬者,终也。立冬之时向,万物终成,故名立冬。"
如果要认识青春,就要先认识青春有终结的时候。
为花的开放而欢喜,为花的凋落而感伤,这样,我们永远不能认识流过的时间,是一种自然的呈现。
在园子里紫丁香花开的时候,让我们喝春天的乌龙吧!
在群花散尽,木棉独自开放的冬日,让我们烘着暖炉,听韦瓦第,喝咖啡吧!
冬天是多么美,那枝头最后落下的一朵木棉,是绝美!
十二月冬至
"吃过这碗汤圆,就长一岁了。"冬至的时候,母亲总是这样说。
母亲亲手做的汤圆格外好吃,尤其是在寒冷的冬夜,又和着成长的传说。
吃完汤圆,我们就全家围在一起喝热茶,看腾腾热气在冷的气候中久久不散,茶是父亲泡的,他每天都喝茶。但那一天,他环顾我们说:"果然又长大一些。"
那是很多年前冬至的记忆,父亲逝世后,在冬至,我常想起他泡的茶,香味至今仍在齿颊。
我骑着骆驼在沙漠上,风呼沙啸。我乌黑的长发飘在风中,像一道黑色的屏障。天地混沌一片,我如风尘中的一粒沙,愿永远永远躺在你宽大的怀抱。
你是远离美丽尘世的灵魂天堂,你是远离碧湖绿洲的寂寞沙漠。我却渴望你,像小鸟渴望天空,像鱼儿渴望深潭。风来了......又走了......天地间忽然迎来了一该的安静。在这令人心醉的静寂里,我听到了,听到了你的呼吸,你的心跳,你轻柔的耳语。你看,一朵淡粉色的花落了下来,极轻极轻地落在你身体的边缘。你身上的七弦琴睡着了吗?远处,是誰在歌唱,歌声凄婉哀伤,幽幽的,好像《天鹅之死》里最后一个绝美的舞姿。他们告诉我,喝了药的人鱼在太阳升起的早晨将化成最后的气泡。然而,我不信,所有的故事都是以悲剧结束,所有的相识都是以离别分手。
我不奢望你有花香和潮湿的空气,我不在乎你没有轻风和美丽的深潭,我总想在你的怀抱中睡一小会。在睡梦中,我要做你最最珍爱的一滴水,缓慢地渗入你的身体和孤傲的灵魂。
让时间静止吧,让宇宙万物定格在这一瞬间吧,让我静静的躺在你无限温暧的怀中吧,让这一刻的你仔细听,我为你唱的那首甜美的老歌。
到台北近郊登山,在陡峭的石阶中途,看见一个不锈钢桶放在石头上,外面用红漆写了两字“奉水”,桶耳上挂了两个塑胶茶杯,一红一绿。在炎热的天气里喝了清凉的水,让人在清凉时感觉到人的温情,这桶水是由某一个居住在这城市里陌生的人所提供的,他是每天清晨太阳升起时就抬这么重的一桶水来,好细致的用心是颇能体会到的。
在烟尘尘滚滚的尘世,人人把时间看得非常重要,因为时间就是金钱,几乎到了没有人愿意为别人牺牲一点点时间的地步,即使是要好的朋友,如果没有重要的事情,也很难约集。但是当我在喝“奉水
的时候,想到有人在这上面花了时间与心思,牺牲自己的力气,就觉得在忙碌转动的世界,仍然有从容活着的人,他为自己的想法去实践某些奉献的真理,这就是“滔滔人世里,不受人惑的人”。
这使我想起童年住在乡村,在行人路过的路口,或者偏僻的荒村,都时常看到一只大茶壶,上面写着“奉茶”,有时还特别钉一个木架子把茶壶供奉起来。我每次路过“奉茶”,不管是不是口渴,总会灌一大杯凉茶,再继续前行,到现在我都记得喝茶的竹筒子,里面似乎还有竹林的清香。
我稍稍懂事的时候,看到了奉茶,总会不自禁地想起乡下土地公庙的样子,感觉应该把放置“奉茶”者的心供奉起来,让他瞻仰,他们就是自己土地上的土地公,对土地与人民有一种无言无私之爱,这是“凡劳苦担重担的人,都到我这里来,我必使他得清凉”的胸怀。我想,有时候人活在这个人世,没有留下任何名姓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只要对生命与土地有过真正的关怀与付出,就算尽了人的责任。
很久没有看见“奉茶”了,因此在台北郊区看到“奉水”时竟低徊良久,到底,不管是茶是水,在乡在城,其中都有人情的温热。山道边一杯微不足道的凉水,使我在爬山的道途中有了很好的心情,并且感觉到不是那么寂寞了。
到了山顶,没想到平台上也有一桶完全相同的钢桶,这时写的不是“奉水”,而是“奉茶”,两个塑胶杯,一黄一蓝,我倒了一杯来喝,发现茶是滚热的。于是我站在山顶俯视烟尘飞扬的大地,感觉那准备这两桶茶水的人简直是一位禅师了。在完全相同的桶里,一冷一热,一茶一水,连杯子都配合得恰恰刚好,这里面到底是隐藏着怎么样的一颗心呢?
我一直认为不管时代如何改变,在时代里总会有一些卓然的人,就好像山林无论如何变化,在山林中总会有一些清越的鸟声一样。同样的,人人都会在时间里变化,最常见的变化是从充满诗情画意逍遥的心灵,变成平凡庸俗而无可奈何,从对人情时序的敏感,成为对一切事物无感。我们在股票号子里(这号子取名真好,有点像古代的厕所)看见许多瞪着看板的眼睛,那曾经是看云、看山、看水的眼睛;我们看签六合彩的双手,那曾经是写过情书与诗歌的手;我们看为钱财烦恼奔波的那双脚,那曾经是在海边与原野散过步的脚。我们的眼耳鼻舌身意看起来仍然是二十年前无异,可是在本质上,有时中夜照镜,已经完全看不出它们的连结,那理想主义的、追求完美的、每一个毛孔都充满了光彩的我,究竟何在呢?
清朝诗人张灿有一首短诗:“书画琴棋诗酒花,当年件件不离他;而今七事都更变,柴米油盐酱醋茶。”很能表达一般人在时空中流转的变化,从“书画琴棋诗酒花”到“紫米油盐酱醋茶”,人的心灵必然是经过了一番极大的动荡与革命,只是凡人常不自觉自省,任庸俗转动罢了。其实,有伟大怀抱的人物也不能免俗,梁启超有一首“水调歌头”,我特别喜欢,其后半阕是:“千金剑,万言策,两磋跎。醉中呵壁自语,醒后一滂沱。不恨年华去也,只恐少年心事,强半为销磨。愿替众生生病,稽首礼维摩。”我自己的心境很接近梁任公的这首词,人生的际遇不怕年华老去,怕的是少年心事的“销磨”,到最后只是“醒后一滂沱”了。
在人生道上,大部分有为的青年,都想为社会、为世界、为人类“奉茶”,只可惜到后来大半的人都回到自己家里喝老人茶了。还有一些人,连喝老人茶自遣都没有兴致了,到中年还能有奉茶的心,是非常难得的。
有人问我,这个社会最缺的是什么东西?
我认为最缺的是两种,一是“从容”,一是“有情”。这两种品质是大国民的品质,但是由于我们缺少“从容”,因此很难见到步履雍容、识见高远的人;因为缺少“有情”,则很难看见乾坤朗朗、情趣盎然的人。
社会学家把社会分为青年社会、中年社会、老年社会,青年社会有的是“热情”,老年社会有的是“从容”。我们正好是中年社会,有的是“务实”,务实不是不好,但若没有从容的生活态度与有情的怀抱,务实到最后正好是柴米油盐酱醋茶,牺牲了书画琴棋诗酒花。一个彻底务实的人正是死了一半的俗人,一个只知道名利实务的社会,则是僵化的庸俗社会。
在《大珠禅师语录》里记载了禅师与一位讲华严经座主的对话,可以让我们看见有情从容的心是多么重要。
座主问大珠慧海禅师:“禅师信无情是佛否?”
大珠回答说:“不信。若无情是佛者,活人应不如死人;死驴死狗,亦应胜于活人。经云:佛身者,即法身也,从戒定慧生,从三明六通生,从一切善法生。若说无情是佛者,大德如今便死,应作佛去。”
这说明禅的心是有情,而不是无知无感的,用到我们实际的人生也是如此,一个有情的人虽不能如无情者用那么多的时间来经营实利(因为情感是要付出时间的),可是一个人如果随着冷漠的环境而使自己的心也沉滞,则绝对不是人生之福。
人生的幸福在很多时候是得自于看起来无甚意义的事,例如某些对情爱与知友的缅怀,例如有人突然给了我们一杯清茶,例如在小路上突然听见冰果店里传来一段喜欢的乐曲,例如在书上读到了一首动人的诗歌,例如偶然看见桑间濮上的老妇说了一段充满启示的话语,例如偶然看见一朵本息浆花的开放。。。。总的说来,人生的幸福来自于自我心扉的突然洞开,有如在阴云中突然阳光显露、彩虹当空,这些看来平淡无奇的东西,是在一株草中看见了琼楼玉宇,是由于心中有一座无情的宝殿。
“心扉的突然洞开”,是来自于从容,来自于有情。
生命的整个过程是连续而没有断灭的,因而年纪的增长等于是生活资料的累积,到了中年的人,往往生活就纠结成一团乱麻了,许多人畏惧这样的乱麻,就拿黄金酒色来压制,企图用物质的追求来麻醉精神的僵滞,对至于心灵的安宁和融都展现成为物质的累积。
其实,可以不必如此,如果能有较从容的心情,较有情的胸襟,则能把乱麻的线路抽出、理清,看清我们是如何的失落了青年时代理想的追求,看清我们是在什么动机里开始物质权位的奔逐,然后想一想:什么是我要的幸福呢?我最初所想望的幸福是什么?我的波动的心为何不再震荡了呢?我是怎么样落入现在这个古井呢?
我时常想起童年时代,那时社会普遍的贫穷,可是大部分人都有丰富的人情,人与人间充满了关怀,人情义理也不曾被贫苦生活昧却,乡间小路的“奉茶”正是人情义理最好的象征。记得我的父亲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是:“人活着,要像个人。”当时我不懂这句话的含义,现在才算比较了解其中的玄机。人即使生活条件只能像动物那样,人也不应该活得如动物失去人的有情、从容、温柔与尊严,在中国历代的忧患悲苦之
中,中国人之所以没有失去本质,实在是来自这个简单的意念:“人活着,要像个人!”
人的贫穷不是来自生活的困顿,而是来自在贫穷活活中失去人的尊严;人的富有也不是来自财富的累积,而是来自在富裕生活里不失去人的有情。人的富有实则是人心灵中某些高贵物质的展现。
家家都有明月清风,失去了清风明月才是最可悲的!
喝过了热呼呼的“奉茶”,我信步走入林间,看到落叶层缝中有许多美丽的褐色叶片,拾起来一看,原来是褐蝶的双翼因死亡而落失在叶中,看到蝴蝶的翼片与落叶交杂,感觉到蝴蝶结束了一季的生命其实与树叶无异,尘归尘、土归土,有一天都要在世界里随风逝去。
人的身体与蝴蝶的双翼又有什么两样呢?如果活着的时候不能自由飞翔,展现这片赤诚的身心,让我们成为宇宙众生迈向幸福的阶梯,反而成为庸俗人类物质化的踏板,则人生就失去其意义,空到人间走一回了!
下山的时候,我想,让我恒久保有对人间有情的胸怀,以及一直保持对生活从容的步履;让我永远做一个为众生奉茶供水,在热恼中得到清凉的人。
从前,有一位名叫龙树的圣者,修行无死瑜伽,已经得到了真正成就,除非他自己想死,或者死的因缘到来,外力没有一种方法可以杀死他。
然而龙树知道还有一种方法可以杀他,因为他从前曾经无心地斩杀过一片青草,这个恶业还没有酬报。
有一天,龙树被一群土匪捉去了,土匪把刀子架在他脖子上,却砍不死他。
龙树就对土匪说:“这样杀,你们是杀不死我的,如果你用别的方法杀也杀不死我,因为我已修成了不可思议的能力。但是我曾经伤害过一些青草,如果你抓一把青草放在我的颈上,才能将我杀死。”
土匪于是依他所说,放些青草在他颈上,就这样把他杀死了。
龙树的故事真是一则动人的传说,它说明了,即使对植物行使恶业,也会得到果报。虽然龙树在那一刻也可以选择不死,但他了知因果的法则,为圆满修行的功德,乃不惜一死。最令人感动的是,所谓“无死瑜伽”的真正成就,不是肉身的不死,而是法身的长存。
近些年来,时常有人问我,学佛的人要如何来面对现实社会的问题,尤其是面对大家都关心的环境保育与爱护动物的问题,佛教徒应有什么样的态度?龙树菩萨的故事提供了我们一个最好的答案。消极地说,斩杀一片青草都是有业报的,因此佛教徒应该爱护大地上的一切事物;积极地说,热心参与投入环境保育与爱护动物的社会工作,正是一种勇猛的菩萨行,当我们看到非佛教徒实践这样的理想,也应以菩萨观之无疑。
在佛制里,每到夏天,僧侣有“结夏安居”的传统,结夏安居即是夏天应在寺院里闭关,除了潜心修行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意义,就是夏天蛇虫在外面出没频仍,若外出走动很容易伤及生命。此外,僧侣在夜间也避免外出行走,走的时候应俯首看脚下,也是担心无意中伤害了无辜的生物。
我们虽然无法做到像出家人一样,但是心里应该学习那样细微的慈悲,我们爱惜自己生命的同时,应该也能想到一切生物,乃至一株卑微的小草,都与我们一样爱惜生命,如此,我们就能更戒慎、更小心地生活。
也许有人会觉得奇怪,为什么连斩杀青草都有业报呢?要知道,在每一片青草里都有无数的生命,或者有许多生物依赖青草为生,恣情伤害青草,不也等于间接伤害了生命吗?
当我们看到一些工厂排放废水,流入清澈的河川,仿佛听见了鱼族悲凄的哭喊;而一些污染了大地的行为,也好像使我们感受到树木花草以及其中许多小生命垂死的挣扎。所以说,佛弟子应该珍惜山河大地,一者山河大地乃是佛的法身,二者不但要自求清净,也要求国土清净。
佛陀的本生因缘里,有一世名为“睒子”,是一个非常孝顺父母、无限慈悲的人,经典上说他“践地唯恐地痛”,读到这样的句子真是令人心痛,当一个人踩在地上时那样轻巧小心,珍惜着大地,唯恐自己踩重了一步使大地疼痛,那么肯定是不会伤害任何一个众生的。
“践地唯恐地痛”这一句话表达了菩萨无限的感恩、无限的慈悲,与无限的承担!
我们应该应该体会龙树的心情、学习睒子的精神,我们取用这世界上的一切东西,要如赶情人的约会那样珍惜与欢欣;我们用过了的事物放下时,要如与爱侣分离那样地不忍与不舍。
我们要轻轻地走路、用心地过活;我们要温和地呼吸、柔软地关怀;我们要深刻地思想、广大地慈悲;我们要爱惜一株青草、践地唯恐地痛!这些,都是修行的深意呀!
过年的记忆,对一般人来说当然都是好的,可是当一个人无法过一个好年的时候,过年往往比平常带来更深的寂寞与悲愁。
有一年过年,当我听母亲说那一年不能给我们买新衣鞋,忍不住跑到院子里靠在墙砖上哭了出声。
那一年我十岁,本来期待着过年买一套新衣已经期待了几个月了。在那个年代,小孩子几乎是没有机会穿新衣的,我们所有的衣服鞋子都是捡哥哥留下的,唯一的例外是过年,只有过年时可以买新衣服。
其实新衣服也不见得是漂亮的衣服,只是买一件当时最流行的特多龙布制服罢了。但即使这样,有新衣服穿是可以让人兴奋好久的,我到现在都可以记得当时穿新衣服那种颤抖的心情,而新衣服特有的棉香气息,到现在还依稀留存。
在乡下,过年给孩子买一套新制服竟成为一种时尚,过年那几天,满街跑着的都是特多龙的卡其制服,如果没有买那么一件,真是自惭形秽了。差不多每一个孩子在过年没有买新衣,都要躲起来哭一阵子,我也不例外。
那一次我哭得非常伤心,后来母亲跑来安慰我,说明为什么不能给我们买新衣的原因。因为那一年年景不好,收成抵不上开支,使我们连杂货店里日常用品的欠债都无法结清,当然不能买新衣了。
我们家是大家庭,一家子有三十几口,那一年尚未成年的兄弟姊妹就有十八个,一个一件新衣,就是最廉价的,也是一大笔开销。
那一年,我们连年夜饭都没吃,因为成年的男人都跑到外面去躲债了,一下子是杂货店、一下子是米行、一下子是酱油店跑来收帐,简直一点解决的办法也没有,那些人都是殷实的小商人,我们家也是勤俭的农户,但因为年景不好,却在除夕那天相对无言。
当时在乡下,由于家家户户都熟识,大部分的商店都可以赊欠的,每半年才结算一次,因此过年前几天,大家都忙着收帐,我们家人口众多,每一笔算起来都是不小的数目,尤其在没有钱的时候,听来心惊。
有一个杂货店的老板说:“我也知道你们今年收成不好,可是欠债也不能不催,我不催你们,又怎么去催别人呢?”
除夕夜,大人到半夜才回家来,他们已经到山上去躲了几天了,每个人都是满脸风霜,沉默不言,气氛非常僵硬。依照习俗,过年时的欠债只能催讨到夜里子时,过了子时就不能讨债了,一直到初五“隔开”时,才能再上门要债。爸爸回来的时候,我们总算松了口气,那时就觉得,没有新衣服穿也不是什么要紧,只要全家人能团聚也就好了。
第二天,爸爸还带着我们几个比较小的孩子到债主家拜年,每一个人都和和气气的,仿佛没有欠债的那一回事,临走时,他们总是说:“过完年再来交关吧!”对于中国人的人情礼义,我是那一年才有一些懂了,在农村社会,信用与人情都是非常重要的,有时候不能尽到人情,但由于过去的信用,使人情也并未被破坏。当然,类似“跑债”的行为,也只反映了人情的可爱,因为在双方的心里,其实都是知道一笔债是不可能跑掉的。土地在那里,亲人在那里,乡情在那里,都是跑不掉的。
对生活在都市里的、冷漠的现代人,几乎难以想象三十年前乡下的人情与信用,更不用说对过年种种的知悉了。
对农村社会的人,过年的心比过年的形式重要得多,记得我小时候,爸爸在大年初一早上到寺庙去行香,然后去向亲友拜年,下午他就换了衣服,到田里去水,并看看作物生长的情况,大年初二也是一样,就是再松懈,也会到田里走一两回,那也不尽然是习惯,而是一种责任,因为,如果由于过年的放纵,使作物败坏,责任要如何来担呢?所以心在过年,行为并没有真正的休息。
那一年过年,初一下午我就随爸爸到田里去,看看稻子生长的情形,走累了,爸爸坐下来把我抱在他的膝上,说:“我们一起向上天许愿,希望今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大家都有好收成。”我便闭起眼睛,专注地祈求上天、保佑我们那一片青翠的田地。许完愿,爸爸和我都流出了眼泪。我第一次感觉到人与天地有着浓厚的关系,并且在许愿时,我感觉到愿望仿佛可以达成。
开春以后,家人都很努力工作,很快就把积欠的债务,在春天第一次收成里还清。
那一年的年景到现在仍然非常清晰,当时礼拜菩萨时点燃的香,到现在都还在流荡。我在那时初次认识到年景的无常,人有时甚至不能安稳地过一个年,而我也认识到,只要在坏的情况下,还维持人情与信用,并且不失去伟大的愿望,那么再坏的年景也不可怕。
如果不认识人的真实,没有坚持的愿望,就是天天过年,天天穿新衣,又有什么意思呢?
从前在雪山下,有一只两头鸟,为了安全起见,它们轮流睡觉,头如果睡着,一头便醒着。
这只两头鸟虽共用一个身体,却有完全不同的思想,一头叫迦喽嗏,常作好想;一头叫优波喽嗏,常作恶想。
有一天,在树林里,轮到优波迦喽嗏睡觉,忽然从树上飘来一朵香花。醒着的迦喽嗏就想:"看它睡得那么熟,还是不要叫醒它,反正我虽然独自吃了,我们一样都可以除掉饥渴,得到这朵香花的好处。"于是,就默默地把那朵香花吃了。
过一下子,优波醒来了,觉得腹中饱满,吐出的气充满香味,就问迦喽嗏说:
"我在睡觉时,你是不是吃了什么香美微妙的食物?我怎么觉得身体安稳饱满,声音美妙,感觉这么舒服。"
"你睡觉的时候,有一朵摩头迦华落在我的头旁边,我看你睡得很熟,又想我吃和你吃并没有分别,就独自把它吃了。"
优波听了,心里很不高兴,从内心深处生起瞋恚嫌恨的心,心想:你有好东西吃,也不叫我,你等着瞧吧!下次我吃些坏东西害死你!
过了不久,两头鸟经过一个树林,优波看到林间有一朵毒花,起了一个心念:"好,害死你的机会来了。"就对迦喽嗏说:"你现在可以睡觉,我醒着,帮你看守。"
等迦喽嗏睡着以后,优波就一口把毒花吃下去。由于优波的恨意,两头鸟就一起毒死了。
这是记载在《佛本行集经》的故事,释迦牟尼佛说这个故事来告诫弟子,瞋恚是多么可怕的愚行,一个人(乃至一只鸟)在怀着恨意时,往往会忘记对自己的伤害,更甚的是以自己的生死来逞一时的仇快,走入一个无可挽回的境地。
两头鸟的故事还有更深刻的象征,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人人都是两头鸟,有着善恶的抗争、梦与醒的矛盾、觉与迷的循环。当一个人在善意、觉性抬头的时候,就可以使恶念、痴迷隐藏;可是当一个人恶意的瞋恨愚痴升起时,立即就杀死了自己好不容易培养起来的善念了。
另外,对一个修行者,他处在众生中就有如两头鸟,大家都是共用一个身体,使任何一个众生受到伤害,立即就伤害了自己的慧命,因此要保持着纯明的善念,才不至于损人损已。
在两在头鸟的故事,迦喽嗏在临死前说了一首偈:
汝于昔日睡眠时,我食妙华甘美味。
其华风吹在我边,汝反生此大瞋恚。
凡是痴人愿莫见,亦愿莫闻痴共居。
与痴共居无利益,自损及以损他身。
正是劝人不要与愚痴妥协,含着贪意、瞋恨、愚痴的人在还没有伤害别人之前,自己必然先受伤。
在《杂譬喻经》里还有一个类似的头尾争大的故事:
从前有一条蛇,头和尾经常自相争吵。头对尾说:"我应该比你大。"尾对头说:"应该是我大。"
头说:"我有耳朵能听,有眼睛能看,有口能吃,走时在你前面,因此应该我为大。"
尾说:"是我让你走,你才能走,如果我不让你走,你就完蛋了。"
于是,蛇尾就绕树木三圈,三天都不肯放开,蛇头无法去找食物,饥饿垂死,只好对尾说:"请你放开吧!让你做大就是了。"尾听了非常高兴,立刻放开树木。头就对尾说:"你既然比我大,就让你在前走吧!"
尾兴奋向前走,才走不到几步,就掉落到火坑去了。
佛陀说这个故事是在告诫弟子,在僧团里应该听从有智慧的大德上座,不可任性为之,而上座也不应该让座下的人率尔随意,这样不但道业不成,而且会一起堕入非法的火坑。
头尾争大的故事用在现代,让我们知道自然的秩序是非常重要的,在一个有机的社会中,头与尾都是同样重要,做头和人应把头做好,而做尾的人也应尽力把尾做好,人尽其才,才是社会之福。如果人人想争大,不但容易心生愤懑,甚至大家相携堕入火坑。人不怕地位卑微,怕的是在心灵中没有奉献的火光,在人格中没有自尊的色彩。反过来说,做头的人如果不善用眼睛、耳朵、嘴巴、双足来创造人群的幸福,就令人遣憾了。
佛陀在经典中说的故事都是简短精彩,又充满了无限的像征意义,他说这些故事是在倡导一个人如何使自己的人格高尚,并通向明净纯粹的世界,他用充满人情味的语言告诉我们和平、牺牲、慈爱、智慧、诚信、平等、无私、克制欲望是多么重要。
只有人格不断趋向高尚,不怀怨恨的生活,不论处在午休境况中都有自尊的人,才能在生命中找到真实的悦乐之泉源。
谦卑比慈悲更难。
慈悲是把众生当成自己的子女,从心底生起自然的慈爱与关怀。
谦卑是把众生当成自己的父母,从心底生起自然的尊崇与敬爱。
我们知道,无条件地爱子女是容易的,无条件地敬父母则很少人可以做到。
所以,谦卑比慈悲更难。
(二)
通常,我们对身份地位权势比我们高的人,容易生起谦卑之念,不易生起悲悯的心。
反而,我们对身份地位权势比我们低的人,容易生起悲悯之念,不易生起谦卑的心。
这是我们的我执未破,在人中有了高低。
修行的人应该训练自己,对众人敬畏位高权重的人,发起悲悯;对地位卑微生活困顿的人,生起谦卑。
有名利地位的人不是也很值得同情悲悯吗?
没有名利地位的人不是也很值得感恩尊敬吗?
对富贵豪强的人悲悯很难,对贫贱残弱者的谦卑更难。
(三)
悲悯使我们心胸宽广,善于包容;谦卑令我们人格高洁,善于感恩。
慈悲是由感恩而生的,感恩则源于真正的谦卑,骄傲的人是不懂得感恩的,而由于感恩,我们才可以无憾地喜舍。这是四无量心慈、悲、喜、舍的发起,谦卑的感恩是其中的要素。
有一位伟大的噶胆巴上师教导我们,思考某些因果关系,来发展我们的四无量心,这思考的方法是:
"我必须成佛,是第一要务。
我必须发菩提心,这是成佛的因。
悲是发菩提心的因。
慈是悲的因。
受恩不忘是慈的因。
体认众生皆我父母,这个事实是不忘恩的因。
我必须体认这一点!
首先,我必须念念不忘今世母亲的恩,而观想慈。
然后,我必须扩大这种态度,以包括所有还活着的众生。"
透过这种思考,我们可以愉快地观想,不断地念:
"当我快乐时,
愿我的功德流入他人!
愿众生的福泽充满天空!
当我不愉快时,
愿众生的烦恼都变成我的!
愿苦海干涸!"
我们的观想可以得到真实的谦卑,谦卑乃是感恩,感恩乃是慈悲,慈悲乃是菩提!
(四)
谦卑就是谦虚,还有卑微。
谦虚要如广大的天空,有蔚蓝的颜色,能容受风云日月,不会被雷电乌云遮蔽,而失去其光明。
卑微要如无边的大地,有翠绿的光泽,能承担雨露花树,不会被污秽垃圾沉埋,而失去其生机。
谦虚的天空不会因破坏而嗔恨,卑微的大地不致因践踏而委屈。
永远不生起嗔恨、不感到委屈,是真实的谦卑。
(五)
我一向不愿穿戴昂贵的服饰,不愿拥有名牌,因为深感自己没有那样名贵。
我一向不喜出入西装革履、衣香鬓影的场合,因为深感自己没有那样高级。
我要谦虚卑微一如山上的一株野草。
谦卑的野草是自在地生活于大地,但野草也有高贵的自尊,顺着野草的方向看去,俯视这红尘大地,会看见名贵高级的人住在拥挤的大楼,只有一个小的窗口。
我不要人人都看见我,但我要有自己的尊严。
(六)
一株野草、一朵小花都是没有执著的。
它们不会比较自己是不是比别的花草美丽,它们不会因为自己要开放就禁止别人开放。
它们不取笑外面的世界,也不在意世界的嘲讽。
谦卑的心是宛如野草小花的心。
(七)
宋朝的高僧佛果禅师,在担任舒州太平寺当住持时,他的师父五祖法演给了他四个戒律:
一、势不可使尽----势若用尽,祸一定来。
二、福不可受尽----福若受尽,缘分必断。
三、规矩不可行尽----若将规矩行尽,会予人麻烦。
四、好话不可说尽----好话若说尽,则流于平淡。
这四戒比"过犹不及"还深奥,它的意思是"永远保持不及",不及就是谦卑的态度。
高傲的人常表现出"大愚若智",谦卑的人则是"大智若愚"。
(八)
南泉普愿禅师将圆寂的时候,首座弟子问道:"师父百年后,向什么处去?"
他说:"山下作一头水牯牛去。"
弟子说:"我随师父一起去。"
禅师说:"你如果想随我去,必须衔一茎草来。"
在举世滔滔求净土的时代,愿做一头山下的水牛,这是真正的谦卑。
(九)
释迦牟尼佛在行菩萨道时,曾在街上对他见到的每一个众生礼拜,即使被喝骂棒打也不停止,只因为他相信众生都是未来佛,众生都可以成佛。
我们做不到那样,但至少可以在心里做到对每一众生尊敬顶礼,做到印光大师说的:"看人人都是菩萨,只有我是凡夫。"
是的,只有我是凡夫,切记。
(十)
我愿,常起感恩之念。
我愿,常生谦卑之心。
我愿,我的谦卑永远向天空与大地学习。
在日本神户港,我们把汽车开进“英鹤丸”渡轮的舱底,然后登上最顶层的甲板看濑户内海。
这一次,我从神户坐渡轮要到四国,因为听说四国有优美而绵长的海岸线,还有几处国家公园。四国,是日本四大岛中最小的一岛,并且偏处南方,所以是外籍观光客较少去的地方,尤其是九月以后,天气寒凉,枫叶未红,游人就更少了。
从前,要到四国一定要乘渡轮,自从几条横跨濑户内海的长桥建成以后,坐渡轮的人就少了。有很多人到四国去不是去看海、看风景的,只是为了去过桥,像“鸣门大桥”是颇有历史的,而新近落成的“濑户大桥”则是宏伟气派,长达十公里,听说所用的钢筋围起来可以绕地球一圈半了,许多人四国来回,只为了看濑户大桥粗大的水泥与钢筋,对我而言,要过海,坐渡轮总是更有情味,人生里如果可以选择从容的心情,为什么不让自己从容一点呢?
“英鹤丸”里出乎想象的冷清,零落的游客横躺在长椅上睡觉,我在贩卖部买了一杯热咖啡,一边喝咖啡,一边依在白色的栏杆上看濑户内海,濑户内海果然与预想中的一样美,海水澄蓝如碧,天空秋高无云,围绕着内海的青山,全是透明的绿,这海山与天空的一尘无染,就好像日本传统的茶室,从瓶花到桌椅摸不出一丝尘埃。
在我眼前的就是濑户内海了,我轻轻地叹息着。
我这一次到日本来,希望好好看看濑户内海是重要的行程,原因说来可笑,是因为在日本的书籍里读到一则中国禅师与日本禅师的故事。
故事大意是这样的:有一位中国禅师到日本拜访了一位日本禅师,两人一起乘船到濑户内海,那位日本禅师是曾到过中国学禅,亲炙过中国的山水的。
在船上,日本禅师说:“你看,这日本的海水是多么清澈,山景是多么翠绿!看到如此清明的山水,使人想起山里长在清水里那美丽的山葵花呀!”言下为日本的山水感到自负的意味。
中国禅师笑了,说:“日本海的水果然清澈,山景也美。可惜,这水如果再混浊一点就更好了。”日本禅师听了非常惊异,说:“为什么呢?”“水如果混浊一点,山就显得更美了。像这么清澈的水只能长出山葵花,如果混浊一点,就能长出最美丽的白莲花了。”中国禅师平静地说。
日本禅师为之哑口无言。
这是禅师与禅师间机锋的对句,显然是中国禅师占了上风,但我在日本书上看到过这则故事,却令我沉思了很久,颇能看见日本人谦抑的态度,也恐怕是这种态度,才使千百年来,濑户内海都能保持干净,不曾受到污染。反过来说,中国人因为自许污水里能开出莲花,所以恣情纵意,把水弄脏了,也毫不在意。
不仅濑户内海吧!我童年时代,家乡有几家茶室,都是色情污秽之地,空间窄小,灯光黯淡,空气里飘浮着酸气、腐臭与霉味,地上都是痰渍。因为我有一位要好的同学是茶室老板的儿子,不免常常要出入,每次我都捂着鼻子走进去,走出来时第一件事则是深呼吸,当时颇为成年男子可以在那么浊劣的地方盘桓终日而疑惑不已,当然也更同情那些卖笑的“茶店仔查某”了。
有一次,同学的父亲告诉我,茶室原是由日本传来,从前台湾是没有茶室的。我听了就把乡下茶室的印象当成是日本人印象,心想日本民族真怪,怎么喜欢在下流的茶室不喝茶,却饮酒作乐呢?直到第一次去日本,又到几家传统茶室喝茶,简直把我吓坏了,因为日本茶室都是窗明几净、风格明亮,连园子里的花草都长在它应该长的地方,别说是色情了,人走进那么干净的茶室,几乎一丝不净的念头都不会生起,口里更不敢说一句粗俗的话,唯恐染污了茶盘。怪不得日本茶道史上,所有伟大的茶师都是禅师!
同样是“茶室”,在日本与台湾却有截然不同的风貌,对照了日本禅师与中国禅师的故事就益发令人感慨了,由小见大,山水其实就是人心,要了解一个地方人的性格,只要看那地方的山水也就了然了。山且不论,看看台湾的水,从小溪、大河,到湖泊、沿海,无不是鱼虾死灭、垃圾漂流、污油朵朵、浮尸片片,我每次走过我们土地上的水域,就在里面看到了人心的污渍,在这样脏的水中想开出一朵白莲花,简直不可思议,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多么大的坚持!与多么大的自我凊净的力量!
我坐在濑户内海上的渡轮,看到船后一长条纯白的波浪时,就仿佛回到了中国禅师与日本禅师在船上的对话的场景与心情,在污泥秽地中坚持自我品质的高洁是禅者的风格,可是要怎么样使污秽转成清明则是菩萨的胸怀,要拯救台湾的山水,一定要先从台湾的人心救起,要知道,长出莲花的地方虽然污秽,水却是很干净的。
记得从前我当记者的时候,曾为了一个噪音与污染事件去访问一家工厂的负责人,他的工厂被民众包围,压迫停工,他却因坚持而与民工对峙。他闭起眼睛,十分陶醉地对我说:“你听听,这工厂机器的转动声,我听起来就像音乐那么美妙,为什么他们不能忍受呢?”我听到他的话忍不住笑起来,他用一种很怀疑的眼神看我,眼神里好像在说:“连你也不能欣赏这种音乐吗?”那个眼神到现在我都还记得。
确实如此,在守财奴的眼中,钞票乃是人间最美丽的绘画呢!
听过了肆无忌惮的商人的音乐,我们再回到日本的茶室,日本茶道的鼻祖绍欧曾经说过一句动人的话:“放茶具的手,要有和爱人分离的心情。”这种心情在茶道里叫做“残心”,就是在行为上绵绵密密,即使简单如放茶具的动作,也要轻巧、有深沉的心思与情感,才算是个懂茶的人。
反过来说,一个人和爱人分离的心情,若能有如放下名贵茶具的手那么细心,把诀别的痛苦化为祝福的愿望,心中没有丝毫憎恨,留存的只有珍惜与关怀,才是懂得爱情的人。此所以茶道不味流的鼻祖出云松江说:“红叶落下时,会浮在水面;那不落的,反而沉入江底了。”境界调换茶师,并不在他能品味好茶,而在他对待喝茶这整个动作的态度,即使喝的只是普通的粗茶,他也能找到其中的情趣。
境界高的人生亦如是,并不在于永远有顺境,而是不论顺逆,也能用很好的情味去面对,这就是禅师说的:“在途中也不离家舍”、“不风流处也风流”。因此,我们要评断一个人格调与韵致的高低,要看他失败时的“残心”。有两句禅诗:“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最能表达这种残心,每一片有水的叶子都有月亮的映照,同样,人生的每个行为、每个动作都是人格的展现。没有经过残心的升华,一个人就无法有温柔的心,当然,也难以体会和爱人分离的心情是多么澄清、细密、优美,一如秋深落叶的空山了。
从前有一个和尚到农家去诵经,诵经的中途听到了小孩的哭声,转头一看,原来孩子爬在地上压到了一把饭铲子,地上很肮脏,孩子的母亲就把他抱起来,顺手把饭铲子放进热腾腾的饭上,洗也不洗。
于是,当孩子的母亲来请吃饭时,和尚假称肚子痛,连饭也没吃,就匆匆赶回寺里。过了一星期,和尚又去这农家诵经,诵完经,那母亲端出了一碗热腾腾的甜酒酿,由于天气严寒,和尚一连喝了好几碗,不仅觉得美味,心情也十分高兴。
等吃完了甜酒酿,孩子的母亲出来说:“上一次真不好意思,您连饭都没吃就回去了,剩下很多的饭,只好用剩饭做成一些甜酒酿,今天看到您吃了很多,我实在感到无比的安慰。”和尚听了大有感触,为逃避肮脏的饭铲子,没想到反而吃了七天前的剩饭做成的甜酒酿,因而悟到了“一饮一啄,莫非前定”。我们面对人生里应该承受的事物不也是如此吗?在饭铲中泡过的脏饭与甜酒,表面不同,本质却是一样的。所以,欢喜的心最重要,有欢喜心,则春天时能享受花红草绿,冬天时能欣赏冰雪风霜,晴天时爱晴,雨天时爱雨。
好像一条清澈的溪流,流过了草木清华,也流过石畔落叶,它欢跃如瀑布时,不会被拘束,它平缓如湖泊时,也不会被局限,这就是金刚经里最动人心弦的一句“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我眼前的濑户内海也是如此,我体验了它明朗的山水,知道濑户内海不中是日本人的海,而是眼前的海,是大地之海,超越了名字与国籍。海上吹来的风,呼呼有声,在台湾林野里的清风亦如是遍满大地,有南国的温暖及北地的凉意,匝地,有声。
晋朝有名的女僧妙音法师,写过一首诗:
长风拂秋月,
止水共高洁,
八到净如如,
何容业萦结?
“八到”是指风从东、南、西、北、东南、东北、西南、西北一起到,分不出是从哪里到的,静听、感受清风的吹拂,其中有着禅的对语。在步出“英鹤丸”的时候,我看见了长在清水里的山葵花是美丽的,长在污泥里的白莲花也是美丽的,与爱人相会的心情是美丽的,与爱人分离的心情也是美丽的。
只因为我的心是美丽的,如清风一样,匝地,有声。
我多么希望,我写的每一个字、每一篇文章都洋溢着柔软心的味道,我的每一个行为都有如莲花的花瓣,温柔而伸展。
因为我深信,一个作家的写字时,他画下的每一道线都有他人格的介入。
二
日本曹洞宗的开宗祖师道元禅师,传说他航海到中国来求禅,空手而来,空手而去,只得到一颗柔软心。
这是令人动容的故事,许多人认为道元禅师到中国求柔软心,并把柔软心带回日本。其实不然,柔软心是道元禅师本具的,甚至是人人本具的,只是,道元若不经过万里波涛,不到中国求禅,他本具的柔软心就得不到开发。
柔软心不从外得,但有时由外在得到启发。
三
学禅的人若无柔软心,禅就只是一种哲学,与存在主义无异。
柔软心并不是和稀泥一样的泥巴,柔软心是有着包容的见地,它超越一切、包容一切。
柔软心是莲花,因慈悲为水、智慧做泥而开放。
四
有人问我:“为什么草木无心,也能自然地生长、开花、结果,有心的人反而不能那么无忧地过日子?”
我反问道:“你非草木,怎么知道草木是无心的呢?你说人有心,人的心又在哪里呢?假若草木真是无心,人如果达到无心的境界,当然可以无忧地过日子。”
“凡夫”的“凡”字就是中间多了一颗心,刚强难化的心与柔软温和的心并无别异。
具有柔软心的人,即使面对的是草木,也能将心比心,也能与草木至诚地相见。
五
追鹿的猎师是看不见山的,捕鱼的渔夫是看不见海的。
眼中只有鹿和鱼的人,不能见到真实的山水,有如眼中只有名利权位的人,永远见不到自我真实的性灵。
要见山,柔软心要伟岸如山;要见海,柔软心要广大若海。
因为柔软,所以能包容一切,涵摄一切。
六
人在遇到人生的大疑、大乱、大苦、大难时,若未被击倒,自然会在其中超越而得到“定”,因定而得到清明,由清明而能柔软。
在柔软中,人可以和谐、单纯,进而达致意识的统一。
野狐禅、口头禅,最缺乏的就是柔软心,有柔软心的禅者不会起差别,不会贬抑静土,或密宗,或一切宗派,乃至一切众生。
七
有欲念,就有火气;有火气,就有烦恼。
柔软心使欲念的火气温和,甚至消散,当欲念之火消散了,就是菩提。
从烦恼到菩提的开关,就是柔软心。
八
佛陀教我们度化众生,并没有教我们苛求众生。我们要度化众生应在心中对众生没有一丝丝苛求,只有随顺。众生若可以被苛求,就不会沦为众生了。
随顺,就是处在充满仇恨的人当中,也不怀丝毫恨意。
随顺,就是随着充满黑暗的世界转动,自已还是一盏灯。
随顺,就是看任何一个众生受苦,就有如自己受苦一般。
随顺,是柔软心的实践,也是柔软心点燃的香。
"每当我们拜访佛寺时,总是见到许多佛像以打坐的姿势端坐着,而即使是以立姿站着,也不会像基督徒一样向天仰望,好像期待什么似的。大凡是佛,总是反观自己,不向外求。佛徒的信心不向外觅,只向内看"。这是日本禅学大师铃木大拙在《禅的信心》中说的话,说明了佛教的信仰最要紧的是"反观自我",不像别的宗教是"仰观天上"。
他又说:"什么是自己呢?想在书本里或在别人的言教里数寻这个真理,犹如计数别人的钞票,不论你数多少,都是别人的,而不属于你。犹如银行家计数不在银行里面的钞票!现在且回头来看看你自己家里吧,看你多么富足啊!你无得无失。你所需要的一切都在你的里面,只是你通常并不知道你是多么富有而已,这个内在的自我,或者灵魂,或者心灵中,储满了你所需要的一切;没有一样东西需要向外寻求"。
所以,佛教的修行中,相信自我、肯定自我、回归自我、反省自我都是非常很需要的,我们要回到自我才可能开启大悲大智的佛性。但是,回到自我并不是否定佛菩萨的力量,我们把"自我"与"佛菩萨"做一分别,乃是站在一个相对的层次上,如果能超越了相对的层次,就没有"自力"与"他力"的分别,因为超越了相对的层次,佛菩萨与众生还有什么分别呢?佛菩萨是我们自心之流露,我们又何尝不是佛菩萨的法身呢?我们心里可以涵藏无数的佛与菩萨正如佛菩萨的心中有无量无数的众生一样呀!
从铃木大拙眼中的佛相,我们看看寺院里的佛相也可以得到许多启发。我们看到每一个国家的佛像都不同,印度佛像是印度人的样子,日本佛像是日本人的样子,中国佛像是中国人的样子,这是因人种不同,人心里的佛也不一样。在时代的流变中,我们看到唐朝的佛像多胖大稳重,宋朝的佛像则纤细温柔,每一代都有很大的不同。我家里供奉了两尊观音菩萨,一尊是仿宋的"千手千眼观音菩萨",一尊是藏人铜铸的"十八臂准提佛母",他们的长相就很不同了。<, /P>
这使我们理解到,所有佛菩萨相貌的呈现都是以自己为本位,并相信自己本来与佛无异,可见心外有佛不是大问题,心内无佛才是大问题。心内若有佛,佛不管以什么面目存在着,又有什么要紧呢?
我想起佛陀在幼年时代曾说过:"天上天下,唯我独尊"。当时被预言成他将是统一全印度的圣君,可是后来舍弃王位,证得佛道,因此,这唯我独尊的"我"应该重新思考,这个"我"是佛陀在代众生发言,天上天下哪里有什么比得上真实的自我呢?这个"我"是禅宗"自性"、"无位真人"的我,也是密宗"即身成佛"的我,也是净土"自性弥陀"的我!
密宗的修行方法里有"本尊法",意即任何人观想菩萨的本尊,最后就会"本尊现前",知悉自己是本尊的化身,则了透到本尊与自我无异,修观音法的人最后是回到观音,修文殊法则回到文殊,修地藏法则回到地藏。这使我们知道自身中就有百尊,是自力与佛力的感应道交,这种修行方法是多么动人呀!
当我们说:"天上天下,唯我独尊"这几个字,想起本师释加牟尼佛的慈悲与智慧,自然而然就生起自信的庄严与雄大的气概了。
我们认识的第一个秋天
我们认识的第一个秋天,确是在这里,我在巷子里走了很久才认出来。
我们曾坐在一起看云的阶梯,现在已经全崩坏了,只剩下一些石块的残迹。
我们曾站着彻夜谈天的那一棵凤凰木,有半边的枝桠被雷劈断了,另一边零落地开着花。
我们曾无数次在黄昏走过的草地,现在是一排灰色的公寓,上面装满了锈去的铁窗,以及努力从铁窗探头的盆栽植物。
我们曾在湖边谈诗的榕树不见了,湖已完全填平,现在是一个养鸡场。
这些都不是我认出这个地方的理由,我认出这个地方是因为偶然走过,而又有一些当年秋天的心情。还有那一年刚种上去的相思树,现在开满鹅黄色的小花,那相思树虽长大开花,树形一点也没有改变。
站在相思树前,我的心情和那绒绒的黄花一样茫然,我的思绪被这种茫然一把抓住,使我对自己、对青春的岁月感到非常陌生,不敢确定我是不是真的认识过自己或认识过你,那种感觉,仿佛有一条蛇从心头轻轻地滑过去。
我们认识的第一个秋天,竟是在这里吗?
离去的小路
这竟是当年你离去的那一条小路吗?阶梯上的榕树还是原来的样子(似乎老了一些),路旁的金急雨花仍然盛开(仿佛没有从前那么艳黄),巷子口的路灯也在原来的位置(如若缺乏昔日的光明),你家的窗口还是有我熟悉的灯光(但是窗帘好像换过了)。
这竟是当年你离去的那一条小路吗?你说过你不是轻易道别的人(你的话总像春天的风吹过),你说过你愿意一生只爱一次(你的誓言有如夏日午后的西北雨),你常常用泪来印证某些情爱的不朽(你的泪轻忽得似秋日流过的浮云),你说天下总会有一种永恒的情意(你这样说时,就像很冷很冷的冬天清晨我们口中所呼出的烟气)。
这竟是当年你离云的那一条小路吗?我试着用年轻时欢跃的碎步来走(但我已胖了),我试着以深深的呼吸来探触(但空气污染了),我试着想象你的的唇、你的表情、你的气息、你的五官(但真像电影的柔焦镜头,带着模糊的一种忧郁)。
这竟是我看着你离去的小路吗?我看到红砖已全部换新了,路竟是像自己走了走来,我站着,让路带着我,然后我们高高地飞起。
在空中我看见年轻的自己正在路上,身影极小,吹着口哨,哨音里有忧伤凄楚的调子。
在我们家乡有一句话,叫:“菜瓜藤,肉豆须,分不清”,意思是丝瓜的藤蔓与肉豆的茎须一旦纠缠在一起,是无法分辨的。
因此,像兄弟分家的时候,夫妻离婚的时候,有许多细节部分是无法处理的,老一辈的人就会说:“菜瓜藤与肉豆须,分不清呀!”还有,当一个人有很多亲戚朋友,社会关系异常复杂的时候,也可以用这一句。以及一个人在过程中纠缠不清,甚至看不清结局之际,也可以用这一句来形容。
住在都市的人很难理解到这九个字的奥妙,因为他们没有机会看到丝瓜与肉豆藤须缠绵的样子。乡下人谈到人事难以理清的真实情境,一提到这句话都会禁不住莞尔,因为丝瓜与肉豆在乡间是最平凡的植物,几乎家家都有种植。我幼年时代,院子的棚架下就种了许多丝瓜和肉豆,看到它们纠结错综,常常会令我惊异,真的是肉眼难辨,现在回想起来,感觉到现代人复杂难以理清的人际关系,确实像这两种植物藤蔓的纠缠,想找到丝瓜与肉豆的根与果是不难的,但要在生长的过程分辨就非常困难了。
有一次我发了笨心,想要彻底地分辨两者的不同,却把丝瓜和肉豆的茎叶都扯断了。父亲看见了觉得很好笑,就对我说:“即使你能分辨这两株植物又有什么意义呢?你只要在它们的根部浇水施肥,好好地照顾让它们长大,等到丝瓜和肉豆长出来,摘下来吃就好了,丝瓜和肉豆都是种来食用的,不是种来分辨的呀!”
父亲的话给我很好的启示,在人生一切关系的对应上也是如此,一个人只要站稳脚跟,努力在向上生长,有时不免和别人纠缠,又有什么要紧呢?一忘失自己立场与尊严,最后就会结出果实来,当果实结成的时候,一切的纠缠就不重要了。
另外一个启示就是自然,万事万物都有其自然的法则,依循这自然的发展,常常回头看看自己的脚跟,才是生命成长正常的态度。种什么样的因会结出什么样的果,是必然的,丝瓜虽与肉豆无法分辨,但丝瓜是丝瓜,肉豆是肉豆,这是永远不会变的,我们能做的就是让丝瓜长出好的丝瓜,让肉豆结出肥硕的肉豆!
丝瓜是依自然之序而生长结果,红花是这样红的,绿叶也是这样绿的,没有人能断绝自然而超越地活在世界,此所以禅师说:“不雨花犹落,无风絮自飞。”花与絮的飞落不必因为风雨,而是它已进入了生命的时序。
日本的道元禅师到中国习禅归国后,许多人问他学到了什么,他说:“我已真正领悟到眼睛是横着长,鼻子是竖着长的道理,所以我空着手回来。”
听到的人无不大笑,但是立刻他们的笑声都冻结了,因为他们之中没有人知道为何鼻子直着长而眼睛横着长,这使我们知道,禅心就是自然之心,没有经过人生庄严的历练,是无法领会其中真谛的呀!
白云守端禅师有一次与师父杨岐方会禅师对会,杨岐问说:“听说你从前的师父茶陵郁和尚大悟时说了一首偈,你还记得吗?”
“记得记得,那首偈是'我有明珠一颗,久被尘劳关琐;一朝尘尽光生,照破山河万朵。'”白云必恭必敬地说,不免有些得意。
杨岐听了,大笑数声,一言不发地走了。
白云怔坐在当场,不知道师父听了自己的偈为什么大笑,心里非常愁闷,整天都思索着师父的笑,找不出任何足以令师父大笑的原因。那天晚上他辗转反侧,无法成眠,苦苦地参了一夜。第二天实在忍不住了,大清早就去请教师父:“师父听到郁和尚的偈为什么大笑呢?”
杨岐禅师笑得更开心,对着眼眶因失眠而发黑的弟子说:”原来你还比不上一个小丑,小丑不怕人笑,你却怕人笑!”白云听了,豁然开悟。
这真是个幽默的公案,参禅寻求自悟的禅师把自己的心思寄托在别人的一言一行,因为别人的一言一行而苦恼,真的还不如小丑能笑骂由他,言行自在,那么了生脱死,见性成佛,哪里可以得致呢?
杨岐方会禅师在追随石霜慈明禅师时,也和白云遭遇了同样的问题,有一次他在山路上遇见石霜,故意挡住去路,问说:“狭路相逢时如何?”石霜说:“你且躲避,我要去那里去!”
又有一次,石霜上堂的时候,杨岐问道:“幽鸟语喃喃,辞云入乱峰时如何?”石霜回答说:“我行荒草里,汝又入深村。”
这些无不都在说明,禅心的体悟是绝对自我的,即使亲如师徒父子也无法同行。就好像人人家里都有宝藏,师父只能指出宝藏的珍贵,却无法把宝藏赠与。杨岐禅师曾留下禅语:“心是根,法是尘,两种犹如镜上痕,痕垢尽时光始现,心法双亡性即真。”人人都有一面镜子,镜子与镜子间虽可互相照映,却是不能取代的。若把自己的喜怒哀乐寄托在别人的喜怒哀乐上,就永远在镜上抹痕,找不到光明落脚的地方。
在实际的人生里也是如此,我们常常会因为别人的一个眼神、一句笑谈、一个动作而心不安,甚至茶饭不思、睡不安枕;其实,这些眼神、笑谈、动作在很多时候都是没有意义的,我们之所以心为之动乱,只是由于我们的在乎。万一双方都在乎,就会造成“狭路相逢”的局面了。
生活在风涛泪浪里的我们,要做到不畏人言人笑,确是非常不易,那是因为我们在人我对应的生活中寻找依赖,另一方面则又在依赖中寻找自尊,偏偏,“依赖”与“自尊”又充满了挣扎与矛盾,使我们不能彻底地有人格的统一。
我们时常在报纸的社会版上看到,或甚至在生活周遭的亲朋中遇见,许多自虐、自残、自杀的人,理由往往是:“我伤害自己,是为了让他痛苦一辈子。”这个简单的理由造成了许多人间的悲剧。然而更大的悲剧是,当我们自残的时候,那个“他”还是活得很好,即使真能使他痛苦,他的痛苦也会在时空中抚平,反而我们自残的伤痕一生一世也抹不掉。纵然情况完全合乎我们的预测,真使“他”一辈子痛苦,又于事何补呢?
可见,“我伤害我自己,是为了让他痛苦一辈子。”是多么天真无知的想法,因为别人的痛苦而自我伤害,往往不一定使别人痛苦,却一定使自己落入不可自拔的深渊。反之,我的苦乐也应由我作主,若由别人主宰我的苦乐,那是蒙昧了心里的镜子,有如一个陀螺,因别人的绳索而转,转到力尽而止,如何对生命有智慧的观照呢?
认识自我、回归自我、反观自我、主掌自我,就成为智慧开启最重要的事。
小丑由于认识自我,不畏人笑,故能悲喜自在;成功者由于回归自我,可以不怕受伤,反败为胜;禅师由于反观自我如空明之镜,可以不染烟尘,直观世界。认识、回归、反观自我都是通向自已做主人的方法。
但自我的认识、回归、反观不是高傲的,也不是唯我独尊,而应该有包容的心与从容的生活。包容的心是知道即使没有我,世界一样会继续运行,时空也不会有一刻中断,这样可以让人谦卑。从容的生活是知道即使我再紧张再迅速,也无法使地球停止一秒,那么何不以从容的态度来面对世界呢?唯有从容的生活才能让人自重。
佛教的经典与禅师的体悟,时常把心的状态称为“心水”,或“明镜”,这有甚深微妙之意,但“包容的心”与“从容的生活”庶几近之,包容的心不是柔软如心水、从容的生活不是清明如镜吗?
水,可以用任何状态存在于世界,不管它被装在任何容器,都会与容器处于和谐统一,但它不会因容器是方的就变成方的,它无须争辩,却永远不损伤自己的本质,永远可以回归到无碍的状态。心若能持平清净如水,装在圆的或方的容器,甚至在溪河大海之中,又有什么损伤呢?
水可以包容一切,也可以被一切包容,因为水性永远不二。
但如水的心,要保持在温暖的状态才可起用,心若寒冷,则结成冰,可以割裂皮肉,甚至冻结世界。心若燥热,则化成烟气消逝,不能再觅,甚至烫伤自己,燃烧世界。
如水的心也要保持在清净与平和的状态才能有益,若化为大洪、巨瀑、狂浪,则会在汹涌中迷失自我,及至伤害世界。
我们在现实生活中所以会遭遇苦痛,正是无法认识心的实相,无法恒久保持温暖与平静,我们被炽热的情绪燃烧时,就化成贪婪、嗔恨、愚痴的烟气,看不见自己的方向;我们被冷酷的情感冻结时,就凝成傲慢、怀疑、自怜的冰块,不能用来洗涤受伤的创口了。
禅的伟大正在这里,它不否定现实的一切冰冻、燃烧、澎湃,而是开启我们的本质,教导我们认识心水的实相,心水的如如之状,并保持这“第一义”的本质,不因现实的寒冷以、人生的恼、生活的波动,而忘失自我的温暖与清净。
镜,也是一样的。
一面清明的镜子,不论是最美丽的玫瑰花或是丑陋的屎尿,都会显出清楚明确的样貌;不论是悠忽缥缈的白云或平静恒久的绿野,也都能自在扮演它的状态。
可是,如果镜子脏了,它照出的一切都是脏的,一旦镜子破碎了,它就完全失去觉照的功能。肮脏的镜子就好像品格低劣的人,所见到的世界都与他一样卑劣;破碎的镜子就如同心性狂乱的疯子,他见到的世界因自己的分裂而无法起用了。
禅的伟大也在这里,它并不教导我们把屎尿看成玫瑰花,而是教我们把屎尿看成屎尿,玫瑰看成玫瑰;它既不否定卑劣的人格,也不排拆狂乱的身心,而是教导卑劣者擦拭自我的尘埃,转成清明,以及指引狂乱者回归自我,有完整的观照。
水与镜子是相似的东西,平静的水有镜子的功能,清明的镜子与水一样晶莹,水中之月与镜中之月不是同样的月之幻影吗?
禅心其实就在告诉我们,人间的一切喜乐我们要看清,生命的苦难我们也该承受,因为在终极之境,喜乐是映在镜子中的微笑,苦难是水面偶尔飞过的鸟影。流过空中的鸟影令人怅然,镜子里的笑痕令人回味,却只是偶然的一次投影呀!
唐朝的光宅慧忠禅师,因为修行甚深微妙,被唐肃宗迎入京都,待以师礼,朝野都尊敬为国师。
有一天,当朝的大臣鱼朝恩来拜见国师,问曰:“何者是无明,无明从何起?”
慧忠国师不客气地说:“佛法衰相今现,奴也解问佛法!”(佛法快要衰败了,像你这样的人也懂得问佛法!)
鱼朝恩从未受过这样的屈辱,立刻勃然变色,正要发作,国师说:“此是无明,无明从此起。”(这就是蒙蔽心性的无明,心性的蒙蔽就是这样开始的。)
鱼朝恩当即有省,从此对慧忠国师更为钦敬。
正是如此,任何一个外在因缘而使我们波动都是无明,如果能止息外在所带来的内心波动,则无明即止,心也就清明了。
大慧宗杲禅师也有一个类似的故事,有一天,一位将军来拜见他,对他说:“等我回家把习气除尽了,再来随师父出家参禅。”
大慧禅师一言不发,只是微笑。
过了几天,将军果然又来拜见,他说:“师父,我已经除去习气,要来出家参禅了。”
大慧禅师说:“缘何起得早,妻与他人眠。”(你怎么起得这么早,让妻子在家里和别人睡觉呢?)
将军大怒:“何方僧秃子,焉敢乱开言!”
禅师大笑,说:“你要出家参禅,还早呢!”
可见要做到真心休寂,衰乐不动,不为外境言语流转迁动是多么不易。我们被外境的迁动就有如对着空中撒网,必然是空手而出,空手而回,只是感到人间徒然,空叹人心不古,世态炎凉罢了。禅师,以及他们留下的经典,都告诉我们本然的真性如澄水、如明镜、如月亮,我们几时见过大海被责骂而还口,明镜被称赞而欢喜,月亮被歌讼而改变呢?大海若能为人所动,就不会如此辽阔;明镜若能被人刺激,就不会这样干净;月亮若能随人而转,就不会那样温柔遍照了。
两袖一甩,清风明月;仰天一笑,快意平生;布履一双,山河自在;我有明珠一颗,照破山河万朵。。。。这些都是禅师的境界,我们虽不能至,心向往之,如果可以在生活中多留一些自己给自己,不要千丝万缕地被别人迁动,在觉性明朗的那一刻,或也能看见般若之花的开放。
历代禅师中最不修边幅,不在意别人眼目的就是寒山、拾得,寒山有一首诗说:
吾心似秋月,
碧潭清皎洁;
无物堪比伦,
更与何人说。
明月为云所遮,我知明月犹在云层深处;碧潭在无声的黑夜中虽不能见,我知潭水仍清。那是由于我知道明月与碧潭平常的样子,在心的清明也是如此。
可叹的是,我要用什么语言才说得清楚呢?寒山大师在很久很久以前就这样清澈动人的叹息了!
在遥远的梦一般的巴比伦城,隔着一道墙住着匹勒姆斯和西丝比,匹勒姆斯是全城最英俊的少年,西丝比则是全城最美丽的少女。
隔着古希腊那高大而坚固的石墙,他们一起长大,并且只是对望一眼就互相深深牵动对方的心,他们的爱在墙的两边燃烧。可惜,他们的爱却遭到双方父母的反对,使他们站在墙边的时候都感到心碎。
但热恋中的男女总是有方法传递他们的讯息,匹勒姆斯与西丝比共同在那道隔开两家的墙上找到一丝裂缝,那条裂缝小到从来没有被人发现,甚至伸不进一根小指头。可是对匹勒姆斯与西丝比已经足够让他们倾诉深切的爱,并传达流动着深情的眼神。
他们每天在裂缝边谈心,一直到黄昏日落,一直到夜晚来临不得不分开的
时候,才互相紧贴着墙,仿佛互相热烈地拥抱,并投以无法触及对方嘴唇的深吻。
每一个清晨,就是微曦刚刚驱走了天上的星星,露珠还沾在园中的草尖,匹勒姆斯与西丝比就偷偷来到裂缝旁边,倚着那一道隔阻他们的厚墙,低声吐露难以抑压的爱意,并痛苦地为悲惨的命运痛哭。
有时候,他们互视着含泪的眼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样过了一段时间以后,他们终于决定逃离命运的安排,希望能逃到一个让他们自由相爱的地方。于是,他们相约当天晚上离家出走,偷偷出城,逃到城外树林墓地里一株长满雪白浆果的桑树下相会。
他们终于等到了夜晚,西丝比在夜色的掩护下逃出家里的庄园,她独自向郊外的树林走去。她虽然是从未在夜晚离家的千金小姐,但在黑路里走着却一点也不害怕,那是由于爱情的力量;她渴望着和匹勒姆斯相会,使她完全忘记了恐惧。
很快的,西丝比就来到了墓地,站在长满雪白色浆果的桑树下,这一棵高大的桑树在夜色中是多么柔美,微风一吹,每一片树叶都仿佛是歌唱着一般。而月光里的桑椹果格外的洁白,如同天空中照耀的星星。西丝比看着桑果,温柔而充满信心地等待匹勒姆斯,因为就在那一天的清晨,他们曾在墙隙中相互起誓,不管多么困难,都要在桑树下相会,若不相见,至死不散。
正当西丝比沉醉在爱情的幻想里,她看到从很远的地方走来一只狮子,那只狮子显然刚刚狙杀了一只动物,下巴还挂着正在滴落的鲜血,它似乎要到不远处去饮泉水解渴。看到狮子,西丝比惊惶地逃走了,她来得太仓促,遗落了披在身上的斗篷。
喝完泉水的狮子要回去时路过桑树,看到落在地上犹温的斗篷,把它撕成粉碎,才大摇大摆地走入深林。
狮子走了才几分钟,匹勒姆斯来到桑树下,正为见不到西丝比而着急,转头却看见落了满地的斗篷碎片,上面还沾了斑斑血迹,地上还留着狮子清晰的脚印。他忍不住痛哭起来,因为他意识到西丝比已被凶猛的野兽所噬。他转而痛恨自己,因为他没有先她抵达,才使她丧失了性命,他依在桑树干上流泪,并且责备自己:“是我杀了你!是我杀了你!”
他从地上拾起斗篷碎片,深情地吻着,他抬起头来望向满树的雪白浆果说:“你将染上我的鲜血。”于是,他拔出剑来刺向自己的心窝,鲜血向上喷射,顿时把所有的浆果都染成血一样鲜红的颜色。
匹勒姆斯缓缓地倒在地上,脸上还挂着悔恨的泪珠,死去了。
逃到了远处的西丝比,她固然害怕狮子,却更怕失去爱人,就大着胆子冒险回到桑树下,站在树下时,她非常奇怪那些如星星洁白闪耀的果子不见了,她惊疑地四下搜寻,发现地上有一堆黑影,定神一看,才知道是匹勒姆斯躺在血泊里,她扑上去搂抱他,亲吻他冰冷的嘴唇,声嘶力竭地说,“醒来呀!亲爱的!是我呀,你的西丝比,你最亲爱的西丝比。”已经死去的匹勒姆斯的眼睛突然张开,望了她一眼,眼中流泪、出血,又合了起来,这一次,死神完完全全把他带走了。
西丝比看见他手中滑落的剑,以及另一只手握着沾满血迹的斗篷碎片,心里就明白了发生过的事。
她流着泪说:“是你对我的挚爱杀了你,我也有为你而死的挚爱,在这个世界上,即使死神也没有力量把我们分开。”于是,她用那把还沾着爱人血迹的剑,刺进自己的心窝,鲜血喷射到已经被染红的桑椹,桑果更鲜红了,红得犹如要滴出血来。
从那个时候开始,全世界的桑椹全部变成红色,仿佛是在纪念匹勒姆斯与西丝比的爱情,也成为真心相爱的人永恒的标志。
这是一个多么动人的爱情故事,原典出自希腊神话,我做了一些改写。
匹勒姆斯与西丝比的故事,可以说是“希腊悲剧”的原型,后来西方的许多悲剧,例如罗蜜欧与茱丽叶、维特与夏绿蒂等待,都是从这个原型发展出来的。虽然有无数的文学家用想象力与优美的文采,丰富了许多爱情故事,但这原型的故事并未失去其动人的力量。
我在十八岁时第一次读“匹勒姆斯与西丝比”就深受感动,当时在乡下,我家的后院里就有两棵高大的桑树正结出红得像血一样的浆果,从窗子望出去,就浮现出匹勒姆斯和西丝比倒地的一幕,血,有如满天的雨,洒在桑椹上,格外给人一种苍凉的感觉。
我们当然知道,染血的桑椹无非是希腊古代文学家的幻想,可是桑椹也真的像血一样。桑椹可能是世界是最脆弱的水果,采的时候一定要小心翼翼,否则立即破皮流“血”。它几乎也很难带去市场出售,因为只要很短的时间,它的“血浆”就会自动流出。
桑椹是非常甜的水果,熟透的桑椹是接近紫色的,甜得像蜜一样。但我们通常难得等到它成为紫色,总是鲜红的时候就摘下来,洗净,拌一点糖,吃起来甜中微带着流动的酸味,那滋味应该像是匹勒姆斯和西丝比隔着围墙相望一般。
年幼的时候吃桑椹,并没有特别的印象,自从读了这一则神话,桑椹的生命就活了起来,红色的桑椹因此充满了爱与美、酸楚与苦痛的联想,那见证了爱之心灵不朽的桑椹,也给我们对永恒之爱的向往。
可叹的是,爱的真实里,悲剧的原型仍然是最普遍的。在这样的悲剧里,巴比伦城郊外的那一颗桑树,除了见证了爱的不朽,还见证了什么呢?
可以说它是看到了因缘的无常。所有的爱情悲剧都是因缘的变迁和错失所造成的。它也没有一定的面目。在围墙的缝隙中,爱的心灵也可以茁壮长大,至于是不是结果,就要看在广大的桑树下有没有相会的因缘了。
一对情侣能不能在一起,往往要经过长久的考验,那考验有如一头凶猛的犹带着血迹的狮子,它不一定能伤害到爱情的本质,却往往使爱情走了岔路。
当我们看到西丝比到桑树下几分钟,狮子来了。狮子走了几分钟,匹勒姆斯来了。匹勒姆斯倒下几分钟,西丝比来了……这正是爱情因缘的“错谬性”,看到一步一步推进悲剧的深渊,即使是桑树也会为之泣血。
像匹勒姆斯与西丝比那样惨烈的经验可能是少见的,不过,一般人到了中年,如果回想自己遭遇的爱情悲剧,就有如发生在桑树下那神话一样的错谬,往往只要几分钟的时间,可能一个人的生命的历史就要重写。也许有人觉得不然,但一个人的被见离、被遗弃,往往是一念之间的事,比几分钟快得多,有一些悲剧的发生直是急如闪电的。
一位朋友向我描述一对恋人逃难的情况,男的最后一瞬间挤到火车顶上,正伸手要把女的拉上来,火车开了,两人牵着的手硬生生被拉开,男的没有勇气跳下去,女的也上不来,车上车下掩面痛哭。我的朋友当年看到这样的场面,忍不住落泪。
这要怪谁呢?怪男的也不是,怪女的也不是。怪火车吗?谁叫他们不早一分钟到呢?怪时代吗?在最混乱的时代也有人团圆,在最安静的时代也有人仳离呀!要怪,只能怪无常,怪因缘。其实,千辛万苦热恋结合的伴侣,终生幸福的,又有几人能够呢?
如此说来,匹勒姆斯与西丝比当下的殉情倒还是幸福的,因为他们证明了不在错谬下屈服,要为爱情抗争到底,连死神都不能使他们分开,他们死时至少是心甘情愿的,充满了爱的。人死了,爱情不死,总比爱情死了,人还活着更有动人的质地。
在这个动人的传奇里,最使我震撼的不是匹勒姆斯或西丝比,而是那一棵桑树,桑虽无情,却有永恒的怀抱,要让世人看见桑树时,知道人间有一些爱的心灵不死。
几天前,有人送我一盒桑椹,带着血色的,在夕阳下吃的时候,又使我想起在遥远的巴比伦城郊外,那一棵雪白浆果的桑树―――“你将染满我的鲜血”,空中有一个声音这样说。
从此,世界上的桑树浆果全从白色变成红色,成为真心相爱的人永恒的标志。
万华龙山寺附近,看到几位山地青年在卖兰花。
他们的兰花不像一般花市种在花盆里的那么娇贵,而是随意用干草捆扎,一束束躺在地上。有位青年告诉我,这是他们昨日的东部的山谷中采来的兰花,有许多是冒着生命危险采自断崖与石壁。
"虽然采来很不容易,价钱还是很便宜的啦!"青年说。
"可是这从山里采来的兰花,要怎么种呢?"我看到地上的兰草有些干萎,忍不住这样问。
"没关系的啦,随便找个盆子种都会活。我们在山里随便拿个宝特汽水瓶种都会活的呢!"旁边一位眼睛巨大黑白分明的青年插嘴道。
"对了,对了。山上的兰花长在深谷里、大石边、巨树上,随便长随便活呢!"原先的青年说。山地人说国语的声调轻扬,真是好听。尤其是说"随便随便"的时候。
我买了一束兰花回来,一共有五株,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它种在阳台的空盆里,奇迹似的,它们真的就那样活起来。
这倒使我思考到一些从未想过的问题,从前一直以为兰花是天生的娇贵,它要用特别的盆子,要小心翼翼地照顾,价钱还十分的高昂,因此平常人家种盆栽,很少想到养兰花。现在知道兰花原来是深山中生长的花草,心中反倒有一些怅然,我们对兰花娇贵的认知,何尝不是一种知识的执著呢?
看着自己种植的野生兰花,使我想起自己非常喜爱的书画家郑板桥。郑板桥在画史上以画兰竹驰名,他性格耿介,与"扬州八怪"同时,是清朝艺术史上的明星,他有一次看见自己种在盆中的兰花长得很憔悴,有"思归之色",就打破花盆,把兰花种在太湖石边,第二年兰花"发箭数十挺",果然长得十分茂盛,花开得比从前更多,香味比往昔坚厚,他不禁题诗道:
兰花本是山中草,
还向山中种此花;
尘世纷纷植盆盎,
不如留与伴烟霞。
直到我种了野生的兰花,才稍稍体会了板桥写此诗的心情,他这是用来自况,不愿意在山东当七品官,希望回到自己的家乡与烟霞为伴。
郑板桥留下许多兰画,他的兰花与一般画家所画不同,他常把兰花与荆棘画在一起,认为荆棘也是一样的美,用以象征君子与小人杂处的感叹。晚年的时候,他爱画破盆的兰花,有一幅画他这样题着:
春雨春风洗妙颜,
一辞琼岛到人间;
而今究竟无知已,
打破乌盆更入山。
用来表白心中渴望辞去官职追求自由的志向,但也说明了兰花本身的遭遇。从琼岛来到人间的兰花,虽种在细心照顾抚的盆中却失去了山中的许多知已呀!
一个人本来自然活在世间,没有什么欲望,但当他过惯了娇贵的生活,就如同生在盆里的兰花,会失去很多自由,失去很多知已,所以人宁可像野生的兰花,活在巨石之缝、高山之顶、幽谷深处与烟霞作伴。这是自由与自在的追求,正如郑板桥最流行的一幅字所说:"难得糊涂:聪明难,糊涂难,由聪明转入糊涂更难;放一着,退一步,当下心安,非图后来福报也。"
我最喜欢郑板桥写给儿子的四首儿歌:
二月卖新丝,五月粜新谷。医得眼前疮,剜却心头肉。
耕苗日正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飧,粒粒皆辛苦。
昨日入城市,归来泪满巾。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
九九八十一,穷汉受罪毕。才得放脚眠,蚊虫獦蚤出。
这歌中充满了大悲与大爱,真如深谷中幽兰的芳香,无怪乎当他被富人杯葛离开潍县令的任所时,百姓跪在道旁
流着眼泪送他辞官归里。郑板桥终于回到家乡,像一株盆中的兰花回到山林,他晚年的书画为中国写下了光灿灿的一页。
我不是很喜欢兰花,因为感觉到它已沦为富者的玩物,但一想到山间林野的兰花丛时,就格外感知了为什么古来中国文人常把兰花当成知已的缘由。名士与名兰往往会沦为官富人家酬酢的玩物,尽管性格高旷,玉洁冰清,也只能在盆里吐放香气,这样想起来就觉得有无限的悲情。
从山地青年手里买来的野生兰花,几个月后终于枯萎了,一直到今天我还不确知原因,却仿佛听见了板桥先生的足声从很远的地方走近,又走远了。
一
天台宗祖师智者大师有一天问师父慧思"一心具万行"之意。
慧思说:"汝向所疑,此乃大品次第意耳,未是法华圆顿旨也,吾者夏中苦节思此,后夜一念顿发,吾即身证,不劳致疑。"
这是说明了"实践"的重要,如果没有透过实践,有很多问题光靠思索是不能解答的,所以,禅里常讲"无心",禅不是思想,但它创造出无限的思想与文化,这种无限的创造,正是来自"无心",来自"一念顿发"。
盛期的禅,在中国(甚至邻近的日本)论文学、书法、绘画、雕刻、建筑、庭园都受到禅的影响,有辉煌光华的风格,但这不是文化里有禅,而是禅创造了文化。
二
十一世纪,大慧宗杲禅师当众烧掉了禅宗重要的经典《碧岩录》,就是对禅的一种新的反思。
禅师烧《碧岩录》时,是要烧掉形式的禅,希望大家重新重视实践的重要。光有形式的禅,是死气沉沉的,唯有通过实践,禅才是生气勃勃的。
三
形式之弊,从现代人对公案的态度就知道了,大部分人都抱着对公案的兴趣,甚至把公案背得烂熟,但是知道许多公案的人,却懒得静下心来,坐一炷香。
许多人也批评公案,认为宋朝以后禅风不振,是由于公案堕落于形式之弊。事实上,公案如何会堕落呢?人才会堕落呀!公案是来开发人的悟、人的禅心,公案流于形式并不是失去开发的功能,而是人的悟、人的禅心在时空中堕落了。
我们要珍视公案,也要活用公案,要在形式里,开出人的悟、人的禅心。
四
不实践的佛教,就像研究药方不吃药,不能对治自己的病,对病人而言,吃药比研究药方重要得多。
不实践的佛教,就像未经开采的金矿,纵使研究出它的含金量,矿山仍与泥土无异。对金矿而言,只有开采、提炼,才会找到黄金。
不实践的佛教,犹如未经点燃的灯,虽有灯相,却无灯的功能。未经点燃的灯与无灯无异,对一盏灯而言,只有在光明能照亮世界时才有意义。
不实践的佛教,犹如未经阅读的书,未曾开放的花朵,未曾走过的路,没有航行的船……不能展现真实的意义。
五
禅师说:"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
这不是说翠竹黄花都有佛性,而是说我们要打破十方三世的一切差别秘隔阂,不迷执于有情或无情,才能见到佛性。
天台六祖湛然大师说:"万法是真如,由不变故。真如是万法,由随缘故。子信无情无佛性者,岂非万法无真如耶?"
但这是说翠竹黄花、草木瓦石都在法身之内,而不是说翠竹黄花、草木瓦石可以成佛。
因为佛性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东西,就是智慧性。
六
很多信佛的人喜欢讲视野与感应,不信佛的人更爱讲。
其实,平安就是感应,知错就是感应,每一餐都有得吃,吃了都能消化;每一天能感恩地睡去,在阳光中醒来,都是感应。
比以前慈悲就是神通,比以前智慧就是神通。今天比昨天更能律已,今天比昨天更宽于待人,都是神通。
看到院子里的桔梗花开了,闻到深夜从远方飘来的桂花香,听见山上幽远的钟声,无一不是感应。
白云飘过了青天仍在,闪电过后就有雷声,一下雨的黄昏就会有雾,到处都有神通。
七
般若智慧是最大的感应,最大的神通。
般若智慧是平凡而深远的,它应该超越一切神秘或迷信的色彩。而一般的神通都有神秘因素,一般的感应则有迷信气息。
若说神通的力量有如瀑布,感应有如浪涛,那么,般若智慧则是大海,是水性,它只包容而不排斥,它涵摄一切价值而不为价值所羁累。
八
日本的禅学大师铃木大拙非常强调禅的"自由"是与英语中的Liberty
与Freedom有很大的不同。可惜现代的人只认识西洋人所说的自由,不认识禅的自由。
禅的自由,代表了人的自在----自己内在的空明状态。
西方的Liberty或Freedom则是"他在"----从他方或外在的压制中得到解放。
禅的自由,是自我的开发,没有一个可对抗的他方。
西方说的自由,是政治社会的关系,不强调内在发展。
禅的自由,是绝对的主体。
西方的自由,是相对的秩序。
但现代禅者不应该把禅与西方的自由分离,而是要开发"自由"更深奥的意义,加强自由积极的、自立的、本具的、自动的、创造的观念。
九
如果一个人只会引用佛菩萨说的话,自己不悟,就好像只会数佛菩萨的珍宝,自己没有半文钱。
如果一个人只会引用祖师的公案,自己不开启,就好像只会说祖先美丽的花园和壮美的河山,自己没有一块地。
习禅的人要以祖师为灯,也要以自己为灯。
念佛的人要以佛菩萨为归依,也要做自己的归依处。
佛道,就是究明自己之道。
学佛的人应把远程目标定在成佛,近程目标则是要解决自己人生的根本疑问。
到银行去办事,听到一位年约七十几岁的老太太和银行行员的对话。
银行行员:"老太太,你一次领这么多钱呀?外面歹徒很多,可要小心一点。"
老太太:"我要领去买股票。"
"买股票?老太太,你都买什么股票?"
"我什么股票都买呀!最近涨得历害,听说还会再涨,我这些钱要拿来买水泥股。"
"……"
老太太领完了钱,步履蹒跚地走出银行。
这一段简短的对话,使我怔了很久,老太太看起来虽然是七十岁的人了,身体还满健康的样子,而且她衣着朴素,看起来是省吃俭用的人,她为什么要在有限的余年去买股票,何况赚那么多钱要做什么呢?她所累积的财富,自己还有机会享用吗?
走在回家的路上,我想到在这个社会,放眼望去,大家都拼命地在累积人间的财富,即使是已经家财亿万的富人或年华垂暮的老人都不例外,其实,财富对他们来说已变成没有意义的东西,一个生产已经温饱的老人,他可能有七八幢房子,有价值数亿的财富,可是他已经不久于人世,这仅存的时光难道还继续追逐财富,不能有更好的利用吗?
最重要的一点,没有人会相信自己是"不久于人世"的,我们看到大部分的人的生活都表现得好像要永远活在这个世界上,所以他们的累积也永不满足。有一些有钱人,到临死什么都记不住,偏偏记挂他累积的财富;反过来说,他的子孙可能对他的死活也不记挂,只记挂
在他名下的土地、房屋、股票、珠宝要如何瓜分。因此,一个富人的死往往造成了子孙的悲剧,就是因为人人只记着财富啊!
一个累积过度财富的人,往往也会自陷于不义,有财富的人谈恋爱,总觉得别人是在爱他的金钱,不是爱他;有财富的人交朋友,总觉得别人是贪图财富的酒肉朋友;有财富的人
很难真心对待别人,因为他惯于用钱来处理问题……其实,有太多财富反而使人不能做完整的人,因为他的心变成黄金打造、钻石琢磨,不能享受人间无私的情义心与豪迈的英雄胆。
有时候,追求财富的问题不在财富,而在"追求",从人类有历史以来,人都在尝试追求一些不朽的事物,这是由于每个人的心里都有某种不朽的东西,不朽的渴望,在资本社会里,人把财富也当成不朽的追求了,我们看那些拼命追求财富的人,正是感觉他在追求不朽,否则怎么能那样狂热呢?
人不能永远活着,这真是一个悲剧的真理,纵使在宗教里一直讲永生不灭,也不能使我们永远活着。
"死亡不是我会遇到的事。"----这是最大的妄念,因为无人不死。
"人生的悲剧不是我会遭遇的。"----这是最惊险的想法,因为人人都有悲剧。
我们在人间里累积一些东西,追求一些价值,是为了什么呢?那催迫我们去追求财富最内部的动力是什么呢?如果能找出那个动力,说不定在财富里也有菩提呢!
有两位武士在树林里相遇了,他们同时看见树上一面盾牌。
“呀!一面银盾!”一位武士叫起来。
“胡说,那是一面金盾!”另一位武士说。
“明明是一面银制的盾,你怎么硬说是金盾呢?”
“那是金盾是明显不过的,为什么你强词夺理说是银盾?”
两位武士争吵起来,始而怒目相向,继而拔剑相斗,最后两人都受了致命的重伤,当他们向前倒下的一刹那,才看清树上的盾牌,一面是金的,一面是银的。
我很喜欢这则寓言,因为它有极丰富的象征,它告诉我们,一件事物总可以两面来看,如果只看一面往往看不见真实的面貌,因此,自我观点的争执是毫无意义的。进一步的说,这世界本来就有相对的两面,欢乐有多少,忧患就有多少;恨有多切,爱就有多深;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所以我们要找到身心的平衡点,就要先认识这是个相对的世界。
人的一生,说穿了,就是相对世界追逐与改变的历程,我们通常会在主客、人我、是非、知见、言语、动静中沉浮而不自知,凡是合乎自己所设定的标准时,就会感到欢愉幸福,不合乎我们的标准时,就会感到忧恼悲苦,这个世界之所以扰攘不安,就是由于人人的标准都不同。而人之沉于忧欢的漩涡,则是因为我们过度地依赖感觉,感觉乃是变换不定的、随外在转换的东西,使人都像走马灯一样,不停变换悲喜是。
把人生的历程拉长来看,忧欢是生命中一体的两面,它们即使不同时现起,也总是相伴而行。
佛经里就有一个这样的故事:有两位仙女,一位人见人爱,美丽无比,名字叫做“功德天”,另一位人见人恶,丑陋至极,名字叫“黑暗天”。当功德天去敲别人的门时,总是受到热烈招待,希望她能永远在家里做客,可是往往只住很短暂的时间,丑陋的黑暗天就接着来敲门,主人当然拒绝她走进家门一步。
这时候,功德天与黑暗天就会告诉那家的主人:“我们是同胞姊妹,向来是形影不离的,如果要赶走妹妹,姊姊也不能单独留下来;如果要留下功德天,就必须让黑暗天也进门做客。”
愚蠢的主人就会把姊妹都留下来,他们为了享受功德,宁可承受黑暗。有智慧的主人则会把两姊妹都送走,宁可过恬淡的生活。
这也是一个非常有象征意味的寓言,它启示我们,有智慧的人"无求",他知道人生的忧欢都只是客人而已,并非生命的本体,唯有不执著于功德的人,才不会有黑暗的侵扰----也唯有不追求欢乐的人,才不会落入忧苦的泥沼。
忧欢时常联手,这是生活里最无可奈何的景况,期许自己不被感觉所侵蚀的人,只有从超越感官的性灵入手。
有一次,我到一间寺庙去游玩,看到庙前树上挂着的木板上写着:
心安茅屋稳,
性定菜根香;
世事静方见,
人情淡始长。
安、定、静、淡应该是对治感官波动、悲喜冲击的好方法,可是在现实里并不容易做到。不过,对一个追求智慧的人,他必须知道,幸福的感受与人的心情态度有着密切的关系,有时候,那些看似平淡的事物反而能有深刻悠长的力量,这是为什么在真实相爱的情侣之间,一朵五块钱玫瑰花的价值,不比一粒五克拉的钻石逊色。
有一首流行甚广的民谣"茶山情歌"里有这样几句:
茶也青哟,
水也清哟,
清水烧茶,
献给心上的人,
情人上山你停一停,
喝口清茶,
表表我的心!
我每次听到这首歌,就深受感动,这原是采茶少女所唱的情歌,用青茶与清水来表达自己的情感,真是平常又非凡的表白。一个人的情感若能青翠如寒山雾气中的茶,清澈若山谷溪涧的水,确实是值得珍惜,可以像珍宝一样拿出来奉献的。
一杯清茶也可以如是缠绵,使人对爱情有更清净的向往,在爱恨炽烈的现代人看来,真是不可思议。然而,我们若要了解真爱,并进入人生更深刻的本质,就非使心情如茶般青翠、水样清明不可,可叹的是,现代人喝惯了浓烈的忧欢之酒,愈来愈少人懂得茶青水清的滋味了。
我国明朝时代,有一首山歌,和茶山情歌可以前后辉映:
不写情词不写诗,
一方素帕寄心知,
心知接了颠倒看,
横也丝来竖也丝,
这般心事有谁知?
一条白色的手帕,就能够如此丝缕牵缠,这种超乎言语的情意,现在也很少人知了。
情爱,算是人间最浓烈的感觉了,若能存心如清茶、如素帕,那么不论得失,情意也不至于完全失去,自然也不会反目成仇,转爱成恨了。只是即使淡如清茶还是忧欢的波澜,不能有清净的究竟,历史上的禅师以观心、治心、直心的方法来超越,使人能高高地站在忧欢之上,我们来看两个公案,可以让我们从清茶、素帕再进一步,走入"高高山顶立,深深诲底行"的世界。
有一位名叫玄机的尼师去参访雪峰禅师,禅师问说:"什么处来?"
曰:"大日山来。"
师曰:"日出也未?"
曰:"若出,则熔却雪峰。"
师曰:“汝名什么?”
曰:“玄机。”
师曰:"日织多少?"
曰:"寸丝不挂。"
雪峰听了默然不语,玄机十分得意礼拜而退,才走了三步,雪峰禅师说:"你的袈裟角拖到地上了!"玄机回头看自己的袈裟,雪峰说:"好一个寸丝不挂!"
这是多么机敏的谈话,玄机尼师的寸丝不挂立即被雪峰禅师勘破。这个公案使我们知道从"清茶素帕"到"寸丝不挂"之间是多么遥远的路途。
另一个公案是唐朝大诗人白居易去参惟宽禅师。
白居易:"何以修心?"
惟宽:"心本无损伤,云何要理?无认垢与净,切勿起念。"
白居易:"垢即不可念,净无念可乎?"
惟宽:"如人眼睛上一物不可住,金屑虽珍宝,在眼亦变为病。"
惟宽禅师的说法,使人们知道,纵是净的念头也像眼睛里的金屑,并不值得追求。那么,若能垢净不染,则欢乐自然也不可求了。
禅师不着于生命,乃至不着一切意念的垢净,并不表示清净的人必须逃避浊世人生。在《西厢记》里有两句话:"你也掉下半天风韵,我也飘去万种思量。"是说,如果你不是那样美丽,我也不会如此思念你了。金圣叹看到这两句话就批道:"昔时有人嗜蟹,有人劝他不可多食,他就发誓说:'希望来生我见不着蟹,也免得我吃蟹。'"这真是妙批。是希望从逃避外缘来免得爱恨的苦恼,但禅师不是这样的,他是从内心来根除染着,外缘上反而能不避,甚至可以无畏地承当了。也就是在繁花似锦之中,能向万里无寸草处行去!
宗宝禅师说得非常清楚透彻:"圣人所以同者心也,凡人所以异者情也。此心弥满清净,中不容他,遍界遍空,如十日并照。觌面堂堂,如临宝镜,眉目分明。虽则分明,而欲求其体质,了不可得。虽不可得,而大用现前,折、旋、俯、仰,见、闻、觉、知,一一天真无暂时休废。直下证入,名为得道。得时不是圣,未知得时不是凡。只凡人当面错过,内见有心,外见有境,昼夜纷纭,随情造业,诘本穹源,实无根蒂。若是达心高土,一把金刚王宝剑,逢着便与截断,却不是遏捺念虑屏除声色。一切时中,凡一切事,都不妨他,只是事来时不惑,事去时不留。"
真到寸丝不挂的禅者,他不是逃避世界的,也不是遏止捺住念头或挂虑,当然更不是屏除一切声色,他只是一一天真地面对世界,而能"事来时不惑,事去时不留。"
这是多么广大、高远的境界!
我们凡夫几乎是做不到一一天真、不惑不留的却不是不能转化忧欢的人生历练。我听过这样的故事:一位女歌手在演唱会中场休息的时候,知道了母亲过世的消息,她擦干眼泪继续上台做完未完的表演,唱了许多欢乐之歌,用悲伤的泪水带给更多有欢笑。
在这个世界上,还有更多的演员与歌手,他们必须在心情欢愉时唱忧伤之歌,演悲剧的戏;或者在饱受惨痛折磨时,还必须唱欢乐的歌,演喜剧的戏。而不管他们演的是喜是悲,都是为了化解观众生命的苦恼,使忧愁的人得到清洗,使欢喜的人更感觉幸福。文学家、音乐家、艺术家等心灵工作者,无不是这样子的。
实际人生也差不多是这样子,微笑的人可能是在掩盖心中的伤痛,哀愁者也可能隐藏或忽略了自己的幸福,更多的时候,是忧与伤的泪水同时流下。
不管是快乐或痛苦,人生的历程有许多没有选择余地的经验,这是有情者最大的困局。我们也许做不到禅师那样明净空如,但我们可以转换另一种表现,试图去跨越困局,使我们能茶青水清,并用来献给与我们一样有情的凡人,以自己无比的悲痛来疗治洗涤别人生命的伤口,困局经常是这样转化,心灵往往是这样逐渐清明的。
因此,让我们幸福的时候,唱欢乐之歌吧!
让我们忧伤的时候,更大声地唱欢乐之歌吧!
忧欢虽是有情必然的一种连结,但忧欢也只是生命偶然的一场派对!
前生
前生,我们也是这样的溪水畔道别的吧!
要不然,我从山径一路走来,心原是十分平静的,可是我看见这条溪时,心为什么如水波一样涌动起来?周围清冽的空气,使我感到一种不知何处流来的可惊的寒冷。
以溪水为镜,我努力地想知道,这条溪与我有着什么样的因缘?或者是,我如何在溪的此岸,看着你渐远的身影?或者是,同在一岸,你往下游走去,而我却溯流而上?
我什么都照映不出来,因为溪水太激动了。
这已是春天了呀!草正绿着,花正开着,阳光正暖,溪水为什么竟有清冷而空茫的感觉呢?
想是与久远的前生有着不可知的关系。
在春天的时候,临溪而立,特别能感觉到生命是一道溪流,不知从何流来,不知流向何处。
此刻的我,仿佛是,奔流的河溪中刚刚落下的,一片叶子。
流转
在十字路口的古董店临窗的角落,我坐在一张太师椅上,立刻就站起来,因为那张椅子上还留着别人坐过的温度。
从小我就不习惯别人坐过的热椅子,宁可站着等那椅子冷了,才落坐。尤其是古董椅子,据说这张椅子是清朝传下的,那美丽的雕花让我知道这不是平民的椅子,它的第一主人曾经是富有的人吧!
现在,那个富有的人,他的财富必然已经散尽了,他的身体一定也在时空中消亡了,留下这一组椅子,没有哭笑,在午后的阳光中静静的,几乎是睡着一般。
我在古董店转了一圈,好像与时空一起流转,唐朝的三彩马,明代的铜香炉,清朝的瓷器,民初的碗盘,有很多还完美如新。有一张八仙彩,新得还像一个脸容贞静的妇女一针一针刺绣上去,针痕还在锦上,人却已经远去了,像空气,像轻轻的铜铃声。
在古董店,我们特别能感受时光的无情,以及生命的短暂,步出古董店时我觉得,即使在早春,也应珍惜正在流转的光阴。
山雨
看着你微笑着,无声,在茫茫的雨雾从山下走来,你撑着的花伞,在每一格石阶一朵一朵开上来,三月道旁的杜鹃与你的伞一样有艳红的颜色。在春雨的绵绵里,我的忧伤,像雨里的乱草缠绵在一起,忧伤的雨就下在我的眼中。
眼看你就要到山顶,却在坡道转弯处隐去了,隐去如山中的风景,静默。雨,也无声。
山顶的凉亭里,有人在下棋。因为棋力相当,两个人静静地对坐着,偶尔传来一声"将军",也在林间转了又转,才会消失。
我看着满天的雨,感觉这阵雨永远也不会停。
你果然没有到山顶上,转过坡道又下山了,我看着你的背影往山下走去,转一道弯就消失了,消失成雨中的山,空茫的山。
山雨不停,我心中忧伤的雨也一如山雨。
这阵雨永远也不会停了!看着满天的雨,我这样想着。
突然听到凉亭里传来一声高扬的:将军!
四月
我最喜欢四月的阳光,四月的阳光不愠不火,透明温润有琉璃的质感。
四月的阳光,使每一朵花都是水晶雕成,在风里唱着希望之歌,歌声五色仿佛彩虹。
四月的阳光使每一株草都是翡翠繁生,在土地写着明日之诗,诗章湛蓝一如海洋。
在四月的阳光中,我们把冬寒的灰衣褪去,肤触着遥远天际传来的温热,使我想起童年时代,赤身奔跑过四月的田野,阳光就像母亲温暖的怀抱,然后我们跳入还留着去年冬寒的溪里游水。最后,我们带着全身琉璃的水珠躺在大石上,水一丝丝化入空中,我们就在溪边睡着了。
在四月的阳光中,草原、树林、溪流、石头都是净土,至少对无忧的孩子是这样的。所以,不论什么宗教,都说我们应胸怀一如赤子,才能进入清净之地。
四月还是四月,温暖的阳光犹在,可叹的是我们都不再是赤子了。
石狮
我们走过生命的原野时,要像狮子一样,步步雄健,一步留下一个脚印。
我们渡过生命河流之际,要像六牙香象,中流砥柱,截河而流,主宰自己生命的河流与方向。
我们行经生命的丛林小径,要像灰鹿之王,威严而柔和,雄壮而悲悯,使跟随我们的鹿都能平安温饱。
这些都是佛经的譬喻,是要我们期许自己像狮子一样威猛,像大象一样壮大,像鹿王一样温和庄严。当我们想起这几种动物,真有如自已站在高山顶上,俯视着莽莽的林木与茫茫的草原,也有那样的气派。
狮子是文殊师利菩萨的坐骑,白象是普贤菩萨的坐骑,都极有威势的护法,尤其是狮子更是普遍,连民间一般寺庙都是由狮子来护法的。
今天路过一座寺庙,看到门前的石狮子有不同的表情,几乎是微笑着的,然后我想起每座寺庙前的狮子,虽是石头雕成每只的表情都有细微的不同。
即使是石狮子,也是有心,特别是在温馨的五月清晨的微风之中。
欢喜
黄山谷有一天去拜访晦堂禅师,问禅师说:"禅宗的奥义究竟是什么?"
晦堂禅师说:"论语上说'二三子,以我为隐乎?吾无隐乎尔。'禅对你们也没有什么隐藏,这意思你懂吗?"
黄山谷说:"我不懂。"
然后,两人都沉默了。一起在山路上散步,当时,木犀花正开放,香味满山。
晦堂问:"你闻到香味了吗?"
"是,我闻到了!"黄山谷说。
"我像这木犀花香一样,没有隐瞒你呀!"禅师说。
黄山谷听了,像突然打开心眼一样开悟了。
是的,这世界从来没有隐藏过我们,我们的耳朵听见河流的声音,我们的眼睛看到一朵花开放,我们的鼻子闻到花香,我们的舌头可以品茶,我们的皮肤可以感受阳光……在每一寸的时光中都有欢喜,在每个地方都有禅悦。
我曾在一个开满凤凰花的城市住了三年,今天看到一棵凤凰花开,好像唱着歌一样,使
我的眼耳鼻舌身意都洋溢着少年时代的欢喜。
院子
农村里的秋天来得晚,但真正秋天来的时候都很写意的。
首先感觉到的是终于有黄昏的晚霞了,当河边的微风吹过,我们背着沉重的书包回家,站在家前院子往远山看去,太阳正好把半天染红;那云红得就像枫叶,仿佛一片一片就要落下来了。于是,我常常站在院子里就呆住了,一直到天边泼墨才惊醒过来。
然后,悬丝飘浮的、带着清冷的秋灯的、只照射自己的路的萤火虫,不知道是从河的对岸或树林深处来了,数目多得超乎想像,千盏万盏掠过院子,穿过弄堂,在草丛尖浮荡。有人说,萤火虫是点灯来找它前世的情缘,所以灯盏才会那么的凄清闪烁,动人肝肺。
最后,是大人们扇着扇子,坐在竹椅上清喉咙:"古早、古早、古早……"说着他们的父亲、祖父一直传说不断忠孝节义的故事,听着这些故事,使我觉得秋天真是温柔,温柔中流着情义的血。我们听故事的那个院子,听说还是曾祖父用石块亲手铺成的。
秋天枫红的云,凄凉的萤火,用传说铺成的院子在闪烁,可惜现在不是秋天,也找不到那个院子了。
有情
"花,到底是怎么开起的呢?"有一天,孩子突然问我。
我被这突来的问题问住了,我说:"是春天的关系吧。"
对我的答案,孩子并不满意,他说:"可是,有的花是在夏天开,有的是在冬天开呀!"
我说:"那么,你觉得怎样开起的呢?"
"花自己要开,就开了嘛!"孩子天真地笑着:"因为它的花苞太大,撑破了呀!"
说完孩子就跑走了,是呀!对于一朵花和对于宇宙一样,我们都充满了问号,因为我们不知它的力量与秩序是明确来自何处。
花的开放,是它自己的力量在因缘里的自然展现,它蓄积了自己的力量,使自己饱满,然后爆破,有如阳光在清晨穿破了乌云。
花开是一种有情,是一种内在生命的完成,这是多么亲切呀!使我想起,我们也应该蓄积、饱满、开放、永远追求自我的完成。
炉香
有一天,一位老太太问赵州从谂禅师:"怎样去极乐世界呢?"赵州说:"大家都去极乐世界吧!我只愿永远留在苦海。"
我读到这里,心弦震动,久久不能自己,一个已经开悟的禅师,他不追求极乐,而希望自己留在与众生相同的地方,在苦海中生活,这是真实的伟大的慈悲。就好像在莲花池边,大家都赶来看莲花,经过时脚步杂乱,纸屑满地,而他只愿留下来打扫莲花池。
抬起头来,我看见案前的檀香炉,香烟袅袅,飘去不可知的远方,香气在室内盘绕不息。这烟气是不是也飘往极乐世界呢?可是如果没有香炉的承受,接受火炼,檀香的烟气也不可能飞到远方。
赵州正是要做那一个大香炉,用自己的燃烧之苦不点灯众生虔诚的极乐之向往。
我也愿做烧香的铜炉,而不要只做一缕香。
天空
我和一位朋友去参观一处数有年代的古迹,我们走进一座亭子,坐下来休息,才发现亭子屋顶上刻着许多繁复、细致、色彩艳丽的雕刻,是人称"藻井"的那一种东西。
朋友说:"古人为什么要把屋顶刻成这么复杂的样子?"
我说:"是为了美感吧!"
朋友说不是这样的,因为人哪有那么多的时间整天抬头看屋顶呢!
"那么,是为了什么?"我感到疑惑。
"有钱人看见的天空是这个样子的呀!缤纷七彩、金银斑谰,与他们的珠宝箱一样。"这是我第一次听见的说法,眼中禁不住流出了问号,朋友补充说:"至少,他们希望家里的天空是这样子,人的脑子塞满钱财就会觉得天空不应该只是蓝色,只有一种蓝色的天空,多无聊呀!"
朋友似笑非笑地看着藻井,又看着亭外的天空。
我也笑了。
当我们走出有藻井的凉亭时,感觉单纯的蓝天,是多么美!多么有气派!
水因有月方知静,天为无云始觉高。我突然想起这两句诗。
如水
曾经协助丰臣秀吉统一全日本的大将军黑田孝高,他善于用水作战,曾用水攻陷了久攻不下的高松城。因此在日本历史上有"如水"的别号,他曾写过"水五则":
一、自己活动,并能推动别人的,是水。
二、经常探求自己的方向的,是水。
三、遇到障碍物时,能发挥百倍力量的,是水。
四、以自己的清洁洗净他人的污浊,有容清纳浊的宽大度量的,是水。
五、五、
汪洋大海,能蒸发为云,变成雨、雪,或化而为雾,又或凝结成一面如晶莹明镜的冰,不论其变化如何,仍不失其本性的,也是水。
这"水五则"也就是"水的五德",是值得参究的,我们每天要用很多水,有没有想过水是什么?要怎样来做水的学习呢?
要学习水,我们要做能推动别人的、常探求自己方向的、以百倍力量通过障碍的、有容清纳浊度量的、永不失本性的人。
要学习水,先要如水一般无碍才行。
茶味
我时常一个人坐着喝茶,同一泡茶,在第一泡时苦涩,第二泡甘香,第三泡浓沉,第四泡清冽,第五泡清淡,再好的茶,过了第五泡就失去味道了。
这泡茶的过程令我想起人生,青涩的年少,香醇的青春,沉重的中年,回香的壮年,以及愈走愈淡、逐渐失去人生之味的老年。
我也时常与人对饮,最好的对饮是什么话都不说,只是轻轻地品茶;次好的是三言两语,再次好的是五言八句,说着生活的近事;末好的是九嘴十舌,言不及义;最坏的是乱说一通,道别人是非。
与人对饮时常令我想起,生命的境界确是超越言句的,在有情的心灵中不需要说话,也可以互相印证。喝茶中有水深波静、流水喧喧、、花红柳绿、众鸟喧哗、车水马龙种种境界。
我最喜欢的喝茶,是在寒风冷肃的冬季,夜深到众音沉默之际,独自在清静中品茗,一饮而净,两手握着已空的杯子,还感觉到茶在杯中的热度,热,迅速地传到心底。
犹如人生苍凉历尽之后,中夜观心,看见,并且感觉,少年时沸腾的热血,仍在心口。
今天收到一封从荷兰寄来的信,厚厚的九张信纸,是一位艺术家朋友丁雄泉写来的。丁雄泉是我们现代少数的国际级艺术家,我们见过许多次,但都没有真正的深谈,我对他一如赤子的性格十分欣赏,因此收到他的长信给我带来一阵惊喜。在这个年头,以书信往返的情况越来越少,每天塞满信箱的不是印刷品就是告诉邮件,有时候收到一封朋友的好信,就像在沙堆中拣到珍珠。
我很愿意和你分享老丁的珍珠:
“清玄兄:
在台北与管管逛街,我们找了半天书店,寻到了一本你的书《星月菩提》,我预备在天空里看,结果我在半夜里读了你的书,觉得十分清新,像泡在一池的莲花里。
星星太远,无法亲近,我非常快乐感到你解说的佛学,但有一点觉得不高超,就是为什么每一个参禅的师父或弟子都要成佛?为什么?我认为心中希望成佛的和尚们都是像在做买卖,我本人认为禅就是变化,能随时随地和大自然的变化而变化,调和一切,喜恕衰乐只是眉头一皱就调和了的事。
还有,我认为只有浪子、花花公子、妓女、强盗才有资格参禅,一个和尚已吃素已穿灰衣裳已坐在庙里,根本不需要再参禅。人生有限,一个人的一生并不需要都是处女,或从不做坏事而非常纯洁光明单纯和牛羊一样,一个人稍为坏一些,可是一生却能非常快乐,岂不更妙?
我认为一些和尚,戒色、戒酒、戒快乐、戒悲衰,已只是一部分的人,并不是完完全全的,只是一半的一半的人。所以,我认为所有宗教只是一些已散失的学问,十分不完全。
一个人不做爱,根本没有真的爱,一切都是冰冷,一切都是幻想,所以我十分希望你能解的禅学没有天堂与地狱,没有戒色等等,你应是把天堂与地狱连在一起的
清水禅师
清雨禅师
清风菩萨
清山菩萨
清绿佛
清明公子
清玄道士
清心法师
我给你起的一些名字,令你一笑。我觉得你非常有灵性,是唯美的居士,因为美才信佛,因为佛是唯美的人。我欢喜佛,及所有的菩萨或禅师都是没有名字,像天上的云一样,都是美的化身,也不说教,大家多活在鲜花里。像春天的蝴蝶、蜜糖和彩虹多是无名的;像大河边上的水上人家,数千年活在美好的时光里。
一切的宗教都是有条件的规矩,我本人喜爱无规无矩浸漫精神,像西班牙的热情舞蹈,像大游行,一样令人心跳,觉得人这么有力量。不像那些坐在庙堂里灰尘重重的木佛,冷冷清清,真真假假。
希望维摩诘能来和我们一起饮茶谈天说地。
雄泉三月三日于荷兰”
这封信是不是写得很有趣?近几年来,由于我写了一菩提的书,有许多人问我关于学佛的事,但大部分是已入佛门的佛弟子,少有像老丁这样直截了当地提出心中的质疑,这封信于是令我想到佛教,乃至别的宗教信仰的一些问题,其中的最有意思的是,宗教思想对我们有何意义?对我们的精神生活有何帮助?更进一步地说,宗教是不是可以满足人的生命欲求?能不能解除人,乃至社会的苦恼?
尤其是到了现代,大家对现实世界的重视,宗教的思想仿佛离我们愈来愈远了,不要说是宗教了,凡是一切离开现实、名利、享受的事物,都有日趋薄脆的趋势,例如道德、伦理、关怀、正义、无私的爱等等,都如田野上的晚云,被风一吹,就飘远了。
若要把人追求的精神生活之究意归纳出来,就是“真、善、美、圣”四字,这原不是宗教所专属,但这些都是超越了名利权位的。一个人若不能把真善美圣的追求订在超越现实生活的位置,则这个人肯定不能创造人生更高的价值;一个人若汲汲于现实的生活,则他必不能发现生命之真、人心之善、生活之美、理想之神圣。
追求真善美圣,不是在自心外找一些可肯定的东西,而是在追求更高、更深、更远、更大的自我,若能使那个自我开启出来,则不论庙里的和尚,或浪子、妓女、花花公子都有追求真善美圣的立足点,他们同样可以找到清净光明无碍的生命。只是他们可能要通过不同的历程与方式去追求,去通向生命的真实。
我时常说,真理是普遍存在的,人生的真理存在于人生的各种面目中,找不到真理是人自己的问题,不是人生中没有真理。因此,我相信人人的生活里都有“悟”,找不到悟的人,恐怕要鄙俗地过一生,从来不知道自我潜藏了极大的可能,那么,一个人永为浪子、妓女、花花公子,这样的生活不是十分可悲吗?
从前读天台宗开山祖智觊大师的《摩诃止观》,里面有一段我非常喜欢:
“圆顿者,初缘实相,造境即中,无不真实。系缘法界,一念法界,一色一香,无非中道。已界及佛界、众生界亦然。阴入皆知,无苦可舍。无明尘劳即是菩提,无集可断。边邪皆中正,无道可修。生死即涅磐,无灭可证。无苦无集故无世间,无道无灭故无出世间。纯一实相,实相外更无别法。”
如果你能领会这一段话,就稍可体会到老丁的问题,在这里全找到了答案。
这段话意思是,世界的一切都是真实的,我们的世界其实就是最高法界的世界,一朵野花、一丝香气,都合乎中道的妙有,我们的世界与佛的世界、众生的世界是没有什么分别的。佛法说灭除了苦、集、灭、道就能得到涅磐的解脱,但这不表示我们生存的世界外另有世界,出离人生之苦不必离开世间,得道解脱也不必在世间之外。如果佛的世界不能与世间生活相结合,佛的存在就失去必要性,因为,苦恼的三界本来就是佛菩萨的世界呀!
让我们再来念一次这几句美丽的句子:“一色一香,无非中道”,“边邪皆中正,无道可修”,“无苦无集故无世间,无道无灭故无出世间”。我们愈是正视这充满矛盾痛苦的现实人生,愈能感觉到佛的大悲。我们愈是在悲哀无助的境地,愈是感觉到佛的慈悲智慧在其中发动,源源不绝---这慈悲智慧不是来自别处,而是来自我们更深更高的自我!
以此之故,一个人如果能悟,山青水绿、鹊噪鸦鸣,无一不是佛法;一个人如果迷了,则花池宝树、玉殿琼楼,无一不是世间法。那么,丁雄泉信中所说天上的云、地上的鲜花、春天的蝴蝶、蜜糖和彩虹、大河边上的水上人家、西班牙的热情舞蹈,也都是人心的映现、佛法的真实,只看我们能不能有悟的心,能不能有清明的观照罢了。
智*大师在另外一本著作《观音玄义》里有一段与弟子的问答,也能说明这个观点:
问:“阐提与佛断何等善恶?”
答:“阐提断修善尽,但性善在。佛断修恶尽,但性恶在。”
问:“性德善恶何不可断?”
答:“性之善恶但是善恶之法门,性不可改,历三世无谁能毁,复不可断坏!”
这里提出了一个惊人的观点,是说佛并不断性恶,但因为通达恶,因此对一切恶能自在,不会受恶的影响而生恶,佛也就永远不会恢复恶。由于佛有这种自在,因此佛不仅不会染恶,更能使恶也化成慈悲力---地藏王菩萨就是以这种在恶中不染恶的慈悲力下地狱的呀!
我们在恶里受染,不能自在,因此就会被恶所缠缚。其实善恶是非不是主体,人的心性才是主体,于是,浪子、妓女都可以不为恶所染,均可以自在。
那么,一个人如何能不被恶所染,得到自在呢?
答案是非常简单,就是在我中觉醒,破掉人我的执著。妓女若能破掉了妓女的认知,找到清明的真实,就从时空中醒了过来,她就得到自在了。
在这个世间生活,我们之所以有喜怒哀乐、人我是非、烦恼痛苦都是因为对于“我”的执著。我们执著自己的身体、名字、利益、事业、社会关系等等,而,这些是不是真实的我呢?
我们看见的很多书,都把佛的道理说得太复杂、太高远、太深奥,使大部分的人担心自己不能追求或没有资格追求。其实,简单的一句话就是“在'我'中觉醒”,任何一个平凡人都可以通过觉醒找到存在宇宙中的妙有,哪里有身份职业的区别呢?觉醒的人一旦破了我执,则“即事而真”、“一心具万行”、“一切无非妙道,体之即神”、“即明众生是真际”,道不是那么遥远的,道就在我们现实的生活里,离开现实生活的求道就像六祖慧能所言,是在兔的的头上求角呀!
超越了世间与出世间的佛教是这样,而我们所追求的精神生活无不如此,科学家由更深更高的自我来创造更利便于人的生活;艺术家由更深更高的自我来创造多彩多姿的世界;文学家由更深更高的自我来创造更远大的梦想;我们可以说人类文明的发展,是基于许多人对更高更深自我的开启,而人类创造的泉源则是基于人的觉醒。
能觉醒者纵是妓女也是可敬佩的,在《维摩诘经》里有一首偈,其中四句是“或现作淫女,引诸好色者,先以欲钩牵,后令入佛智”,是说菩萨为教化众生,可能有各种示现,化为淫女也是可能的。这是何其伟大的识见,只要打破了执著,就知道这种识见真实地超越了人我的见解。
因此我觉得一个人没有宗教信仰其实不是那么重要的,但一个人一定要有宗教的思想与宗教的情操。即使完全没有宗教信仰的人,也应该透过不断的觉醒来改造自己,把自我提升到更高远的精神境地,这样,无论从事什么行业,才能在现实生活中有一个安身立命的所在;这样,无论从事的工作多么渺小卑微,都能有更大的识见,活得更尊严、更自在、更有兴味。
最后,我引用隋朝昙迁法师在《亡是非论》中的几句话:
“夫自是非彼,美已恶人,物莫不然。以皆然故,举世纷纭,无自正者也。”
我们常觉得自己美丽良善,别人丑陋恶俗,这是人的通病,全世界都是这样,于是就找不到一个自正的人了。“自正”是在我中觉醒,是在找更高更深的自我。我从十几岁的时候就希望做一个自正的人,愿能“行不负于所知,言不伤于物类”,虽然做自正的人可能要艰苦一些,中宵思之不免悲慨盈怀,但如果不自正则将永为浪子,在宇宙间飘浮不得解脱了。
现在给你写信,在我案前的一盆酢浆草正开着紫蓝色的花,在每一朵花间我都看到了“自正”之美,它们那么昂然、自尊、自在,并不因为它们开在山野路边而畏缩,也不因它们无名不为人知而自怨自怜。当然,种在美丽的花盆里,它也不会傲慢、偏见,忘失自己在田野中的紫蓝色。
这花,使我们感触到了宇宙生命的神秘,并知悉了宇宙间自有的秩序,山青水绿,流水不离,深水无波,四季正在静静地转变着,今晨我照镜子,发现又生了不少白发,想到这每一根白发都如野处的几朵小花,思之不禁怃然。
有时候回想起来,我母亲对我们的期待,并不像父亲那样明显而长远。小时候我的身体差、毛病多,母亲对我的期望大概只有一个,就是祈求我的建康,为了让我平安长大,母亲常背着我走很远的路去看医生,所以我童年时代对母亲留下的第一印象,就是趴在她的背上,去看医生。
我不只是身体差,还常常发生意外,三岁的时候,我偷喝汽水,没想到汽水瓶里装的是“番仔油”(夜里点灯用的臭油),喝了一口顿时两眼翻白,口吐白沬,昏死过去了。母亲立即抱着我以跑一百公尺的速度到街上去找医生,那天是大年初二,医生全休假去了,母亲急得满眼泪,却毫无办法。
“好不容易在最后一家医生馆找到医生,他打了两个生鸡蛋给你吞下去,又有了呼吸,眼睛也张开了,直到你张开眼睛,我也在医院昏了过去了。”母亲一直到现在,每次提到我喝番仔油,还心有余悸,好像捡回一个儿子。听说那一天她为了抱我看医生,跑了将近十公里。
四岁那一年,我从桌子上跳下时跌倒,撞到母亲的缝纫机铁脚,后脑壳整个撞裂了,母亲正在厨房里煮饭。我自己挣扎站起来叫母亲,母亲从厨房跑出来。
“那时,你从头到脚,全身是血,我看到第一眼,浮起心头的一个念头是:这个囡仔无救了。幸好你爸爸在家,坐他的脚踏车去医院,我抱你坐在后座,一手捏住脖子上的血管,到医院时我也全身是血,立即推进手术房,推出来时你叫了一声妈妈,呀!呀!我的囡仔活了,我的囡仔回来了……我那时才感谢得流下泪来。”母亲说这段时,喜欢把我的头发撩起,看我的耳后,那里有一道二十公分长的疤痕,像蜈蚣盘据着,听说我摔了那一次,聪明了不少。
由于我体弱,母亲只要听到什么补药或草药吃了可以使孩子身体好,就会不远千里去求药方,抓药来给我补身体,可能是补得太厉害,我六岁的时候竟得了疝气,时常痛得在地上打滚,哭得死去活来。“那一阵子,只要听说哪里有先生、有好药,都要跑去看,足足看了两年,什么医生都看过了,什么药都吃了,就是好不了。有一天有一个你爸爸的朋友来,说开刀可以治疝气,虽然我们对西医没信心,还是送去开刀了,开一刀,一个星期就好了。早知道这样,两年前送你去开刀,不必吃那么多的苦。”母亲说吃那么多的苦,当然是指我而言,因为她们那时代的妈妈,是从来不会想到自己的苦。
过了一年,我的大弟得小儿麻痹,一星期就过世了,这对母亲是个严重的打击,由于我和大弟年龄最近,她差不多把所有的爱都转到我的身上,对我的照顾可以说是无微不至,并且在那几年,对我特别溺爱。
例如,那时候家里穷,吃鸡蛋不像现在的小孩可以吃一个,而是一个鸡蛋要切成“四洲”(就是四片)。母亲切白煮鸡蛋有特别方法,她不用刀子,而是用车衣服的白棉线,往往可以切到四片同样大,然后像宝贝一样分给我们,每次吃鸡蛋,她常背地里多给我一片。有时候很不容易吃苹果,一个苹果切十二片,她也会给我两片。有斩鸡,她总会留一碗鸡汤给我。
可能是母亲的照顾周到,我的身体竟然奇迹似的好起来,变得非常健康,常常两三年都不生病,功课也变得十分好,很少读到第二名,我母亲常说:“你小时候读了第二名,自己就跑到香蕉园躲起来哭,要哭到天黑才回家,真是死脑筋,第二名不是很好了吗?”
但身体好、功课好,母亲并不是就没有烦恼,那时我个性古怪,很少和别的小朋友玩在一起,都是自己一个人玩,有时自己玩一整天,自言自语,即使是玩杀刀,也时常一人扮两角,一正一邪互相对打,而且常不小心让匪徒打败了警察。然后自己蹲在田岸上哭。幸好那时候心理医生没有现在发达,否则我一定早被送去了。
“那时庄稼囡仔很少像你这样独来独往的,满脑子不知在想什么,有一次我看你坐在田岸上发呆,我就坐在后面看你,那样看了一下午,后来我忍不住流泪,心想:这个孤怪囡仔,长大后不知要给我们变出什么出头,就是这个念头也让我伤心不已。后来天黑,你从外面回来,我问你:‘你一个人坐在田岸上想什么?’你说‘我在等煮饭花开,等到花开我就回来了。’这真是奇怪,我养一手孩子,从来没有一个坐着等花开的。”母亲回忆着我童年一个片段,煮饭花就是紫茉莉,总是在黄昏时盛开,我第一次听到它是黄昏开时不相信,就坐一下午等它开。
不过,母亲的担心没有太久,因为不久有一个江湖术士到我们镇上,母亲先拿大弟的八字给他排,他一排完就说:“这个孩子已经不在世上了,可惜是个在大富大贵的命,如果给一个有权势的人做儿子,就不会夭折了。”母亲听了大为佩服,就拿我的八字去算,算命的说:“这孩子小时候有点怪,不过,长大会做官,至少做到省议员。”母亲听了大为安心,当时在乡下做个省议员是很了不起的事,从此她对我的古怪不再介意,遇到有人对她说我个性怪异,她总是说:“小时候怪一点没什么要紧。”
偏偏在这个时候,我恢复了正常,小学五六年级交了好多好多朋友,每天和朋友混地一起,玩一般孩子的游戏,母亲反而担心:“唉呀!这个孩子做官无望了。”
我十五岁就离家到外地读书了,母亲因为会晕车,很少到我住的学校看我,我们见面的机会就少了,她常说:“出去好像丢掉,回来好像捡到。”但每次我回家,她总是唯恐我在外地受苦,拼命给我吃,然后在我的背包塞满东西,我有一次回到学校,打开背包,发现里面有我们家种的香蕉、枣子;一罐奶粉、一包人参、一袋肉松;一包她炒的面茶、一串她绑的粽子,以及一罐她亲手淹渍的凤梨竹笋豆瓣酱……一些已经忘了。那时觉得东西多到可以开杂货店。
那时我住在学校,每次回家返回宿舍,和我一起的同学都说是小过年,因为母亲给我准备的东西,我一个人根本吃不完。一直到现在,我母亲还是这样,我一回家,她就把什么东西都塞进我的包包,就好像台北闹饥荒,什么都买不到一样,有一次我回到台北,发现包包特别重,打开一看,原来母亲在里面放了八罐汽水。我打电话给她,问她放那么多汽水做什么,她说:“我要给你们在飞机上喝呀!”
高中毕业后,我离家愈来愈远,每次回家要出来搭车,母亲一定放下手边的工作,陪我去搭车,抢着帮我付车钱,仿佛我还是个三岁的孩子。车子要开的时候,母亲都会倚在车站的栏杆向我挥手,那时我总会看见她眼中有泪光,看了令人心碎。
要写我的母亲是写不完的,我们家五个兄弟姊妹,只有大哥侍奉母亲,其他的都高飞远飏了,但一想到母亲,好像她就站在我们身边。
这一世我觉得没有白来,因为会见了母亲,我如今想起母亲的种种因缘,也想到小时候她说的一人故事:
有两个朋友,一个叫阿呆,一个叫阿土,他们一起去旅行。
有一天来到海边,看到海中有一个岛,他们一起看着那座岛,因疲累而睡着了。夜里阿土做了一个梦,梦见对岸的岛上住了一位大富翁,在富翁的院子里有一株白茶花,白茶花树根下有一坛黄金,然后阿土的梦就醒了。
第二天,阿土把梦告诉阿呆,说完后叹一口气说:“可惜只是个梦!”
阿呆听了信以为真,说:“可不可以把你的梦卖给我?”阿土高兴极了,就把梦的权利卖给了阿呆。
阿呆买到梦以后就往那个岛上出发,阿土卖了梦就回家了。
到了岛上,阿呆发现果然住了一个大富翁,富翁的院子里果然种了许多茶树,他高兴极了,就留下做富翁的佣人,做了一年,只为了等待院子的茶花开。
第二年春天,茶花开了,可惜,所有的茶花都是红色,没有一株是白茶花。阿呆就在富翁家住了下来,等待一年又一年,许多年过去了,有一年的春天,院子里终于开出一棵白茶花。阿呆在白茶花树根掘下去,果然掘出一坛黄金,第二天他辞工回到故乡,成为故乡最富有的人。
卖了梦的阿土还是个穷光蛋。
这是一个日本童话,母亲常说:“有很多梦是遥不可及的,但只要坚持,就可能实现。”她自己是个保守传统的乡村妇女,和一般乡村妇女没有两样,不过她鼓励我们要有梦想,并且懂得坚持,光是这一点,使我后来成为作家。
作家可能没有做官好,但对母亲是个全新的经验,成为作家的母亲,她对乡人谈起我时,为我小时候的多灾多难、古灵精怪全找到了答案。。
孤独的椅子
在公园里,清晨的薄雾中,一排排白色的椅子,没有一点声息,让人感到清冷的孤独。
雾慢慢散去,阳光出来了,人三三两两地走到公园里来,纷纷落坐在那些排列整齐的椅子上。
这时,我发现一种可惊的排列了。
每一个椅子差不多都坐了人,可是一长条椅子顶多坐两个人,一个人坐在椅子这端,一个在那端,似乎是默契似的。每一张椅子都是两端坐人,中间空白。人和人不互相说话,也不理睬,也不注视,只是礼貌地、维持距离地坐着。
我坐在远处,看着这一幅诡异的构图,感觉到坐了人的椅子比不坐人的椅子,还要孤独。
碎玻璃
打扫街头的清道夫,是最知道一个城市的脏乱与破败的。
有一天,我在凌晨时分,遇到市街的清道夫,他穿着黄色萤光衣服的背影,使我感到一种深刻的寂寞,在彻夜未眠工作而走到街市呼吸空气的我,也是一个清道夫,不同的是,我扫的是心灵的街道。
那位清道夫正专注地扫起十字路口的一堆碎玻璃,我站在旁边看他。扫完了,他突然抬起头对我说:"这几条路上昨天发生几次车祸,伤得怎样我都知道。"
"你是怎么知道呢?"我问。
"我从路上留下来的碎玻璃或血迹就知道了。你看,这里昨天有人伤得不轻呢!"他指着地上一滩早已干涸成为褐黑色的血迹给我看:"人是这样脆弱的,车子也一样脆弱,人的脆弱从血可以看见,车子的脆弱从碎玻璃可以看见。"
说完,他继续埋头工作。
我站在那里想着,人的心灵是最脆弱的,可惜这种脆弱最不容易被看见。
垃圾
"制造垃圾的人,最后自己成为垃圾也不知道了"。我有一个亲戚时常说。
那是因为农村社会大家爱物惜物,一件东西在不是完全无用时舍不得丢弃,即使是非常富裕的人,多数也是勤俭的。
所以"修补"的工作在过去占了很重要的地位,修补衣服鞋子,修补锅子水壶,修补雨伞剪刀,甚至是修补丝袜等等。大家在东西用坏了也舍不得丢弃,总要修补到完全无用为止,才成为垃圾。
现在不行了,现代人每天制造的垃圾比从前的人多十倍,有很多东西用也没用,就丢弃了,更别说修补了。对东西是如此,对人也是一样,人们常因利用价值丢弃旧的情感、旧的朋友、甚至旧的伴侣,有很多人丢掉恋人的时候,就如丢掉一把旧雨伞。
我的亲戚的逻辑最是简单:"一个不爱惜东西的人,就不会疼惜别人,不会珍惜这个世界,有时候连自己也不懂得珍惜。"----心灵旧了不懂得修补,最后连丢失了自己都不知道。
二十元的哲学
坐计程车时最怕遇到凶恶的司机,我们上了车,就好像前世已经欠下一些没有还清的东西。他臭着脸问:"到哪里?"臭着脸说:"这么短也叫计程车!现在的人真是愈来愈不像话!"然后,臭着脸把油门踩紧,愤世地冲出去。
有时候我沉不住气就说:"路虽然短,但是我赶时间。"
"赶时间,赶时间会短命的。"他臭着脸说。
"我可以多给你一些钱。"
"谁希罕你的钱。"他这一次不屑地说。
沉默地终于到达目的地,让我像从牢笼里解脱出来,深深吸一口凉气。
记得曾经有另一位好司机告诉我:"二十元虽少,但如果因为少而不去赚,就赚不了大钱,谁知道这短短的二十元,接下来的客人不是一两百的生意呢!
是的,二十元也有它的哲学意义,在人生里,如果因为钱少路短而抱怨,不能满足,那我们就要一辈子臭着脸过日子了。
土地之败坏
一位农民对我谈起他对废耕的忧心。
虽然稻米生产过剩,政府奖励废耕的办法对农民十分优厚,他对废耕的条件非常动心,可就是不敢废耕。
"你废耕一两年,土地就不能再种作了。"他说。
"为什么呢?"我问他。
他说:"如果只有我废耕,我的土地四周的地没有废耕。那么我的地肥、地气、土地的活力都会在地层深处被周围的土地吸去,到最后我的地就什么都长不好,就真的废了。因为我们把地分成一甲两甲,土地本身产没有分的,废像把果树剪枝,别人的枝都长肥了,只有你这一枝败坏了"。
他还说明,农人与土地一样,久不耕作,人的技术与身体就逐渐败坏,一年以后,连搓草、插秧时,腰都弯不下去了,别说能把土地好好耕种。
这位在土地中耕作了四十年的农民,忧心地说:"废耕的方式不是有什么不好,最大的坏处是使土地败坏,使人败坏,土地和人一样,一败坏,要好起来就难了。"
橱窗的结婚照
走过大型摄影公司的门口,总会看到几幅超大的结婚照。有的比真人还大,新郎新娘都像假人一样,摆出一种幸福而温馨的微笑。
那结婚照大得不成比例,那叫结婚摄影礼服公司的装潢也俗艳而失去美的准则,这一幅奇特的画面给我一种荒诞的感觉,仿佛他们的目的不是结婚,而是拍一组巨大而代表幸福的结婚照。
讽刺的是,结婚照拍得巨大美丽,并不能保证结婚的幸福。有一家摄影公司门口挂着一幅女星的结婚照,那女明星已离过三次婚,她脸上仍然挂着天真而幸福的微笑,还有许多夫妻,正在合摄的结婚照前,互相击打对方的脸颊或心灵。
有一位在摄影公司当摄影师的朋友告诉我:"现代人婚姻太容易破灭,拍一组豪华的结婚照,以便双方分开后还能互相记得对方的脸孔。"
呀!一幅好的结婚照应该摆在哪里呢?结婚的时候应该把对方摆在哪里呢?答案绝对不在橱窗上。
纸菊花的心情
有一次看到一朵纸做的菊花,手工精巧,真是像真的一样,甚至连用手触摸,都感觉那是一朵真的菊花,这对像我这样痛恨假花的人,真是一大考验。
我站着,凝视那朵菊花,寻找自己痛恨假花的原因,"假"的本身并不是令我痛恨的唯一因素,因为倘若像面前的纸菊花,它和真的一模一样,还有什么可以痛恨呢?
那么,究竟我为什么痛恨假花?
一个原因是,假花是没有心情的,它不能知道春夏秋冬的变迁,它也不能与蜂蝶对语,它不能反映土地或者时空的变化。
另一个原因是,假花没有旅程,它不能含苞,不能开放,不能凋零,不能与人和天地一样走一条兴谢的道路。
从那一朵纸菊花离开的时候,我知道了,人的失败、凋零、憔悴,在某一层次上是值得感恩的。
一天是一个青春
我们每天都挂在嘴上说青春,少年憧憬青春,青年挥攉青春,中年饱受青春的压力,老年人则只有回忆青春了。
青春!青春是什么呢?
辞典上说:"春时草木滋茂,其色青葱,故曰青春。因用以喻少年。"这是最简单的解释了。
我觉得,不只是少年有青春,中年有中年的青春,老年有老年的青春,三岁小儿,也是青春。那是因为心情处在一种草木滋茂的春天,那时不管什么年纪,都有着青春。
没有青春的青少年也多的是。
我觉得,青春并不是一个时期,而是每天都是一个青春,有这么一天,我们身轻体健,心情柔和,充满了对人间的爱、渴盼,与欢跃,那一天就是我们的青春。我们在一天里不能处在这样的峰顶,我们就算失去了一个青春了。
因此,在我的辞典里,青春更简单:
"日日是好日,就是青春。"
上山学剑
有一阵子,流行上山学剑,许多小学生受了武侠电影和漫画的影响,跑到深山去学武功或剑术,使大人们非常紧张。
我也是希望上山学剑的孩子。
虽然还不至于独自跑到无人迹的深山,也不曾从悬崖跃下,但每一次到了山上,总是梦想着在某一棵大树背后能遇风白发飘扬的高人,然后用一种诚恳而优美的姿势伏身下拜;每当走进一个无人的山洞,也会想这山洞是不是有一本秘笈、一珠灵丹,让人读了立即武功盖世,或让人吃了能刀枪不入?
我后来放弃了学剑的念头,是因为我想到:学了剑又能怎样?能飞天遁地刀枪不入又能怎样?
这样想时,使我在很小的时候就回到自己的内在,知道灵丹在心中,而自己就是一本武林秘笈。
人箭
上下班时间,在人潮, 里等红绿灯, 最容易感受到作为人的茫然。
绿灯亮起,大家像全部铆足了劲的箭,同时向马路另一边射出,非常紧急,步伐零乱地通过了两岸引擎呼吼的马路,深恐在红灯亮起时还站在马路中央。
那时,我总有一种感觉,这些人真像箭一样,被射向一个流动的潮水里或一个复杂的森林里,每个人都这么渺小,它射出去的时候很少有人看见,它落地的时候也很少有人知道,它只是被推挤着,向前射去。
可叹息的是,如果这些人是箭,那么他们的弓呢?他们被什么力量所主掌?他们是不是对准了自己的方向呢?
他们是箭还不是悲哀的事,他们都失去了弓的所在,才是现代人最大的哀歌。
开顶陶俑
陶艺家做了一个形状怪异的陶俑,它和古代的陶俑没有太大的不同,头顶上却开了一个大口。
"你为什么给它开这么大的口呢?"我问。
"我希望它也和陶罐、陶瓮一样可以使用。"
"这样怪的陶俑,要用来做什么呢?"
"这可要看是什么人用了,沉迷酒的人可以用来盛酒,喜欢花的人可以插花,爱甜的人可以放蜜……甚至,可以做尿壶的。"陶艺家接着说:"但是要注意,陶土是有呼吸的,放过酒的就不能盛蜜了,因为酒的味道会永远存在里面。"
其实,人也像开顶陶俑一样,一个人要在胸腹间装什么都可以,但是一装进去就很难改变了,这就叫做"习气"。
恶习难去,所以慎乎始是多么重要!
五愿
我希望:
我的心是广大的海洋,在波动中明净深湛。
我希望:
我的心是不动的山林,在崇高处花树表翠。
我希望:
我的心是温柔的月光,在宁静里澄澈细致。
我希望:
我的心是平坦的田园,在错落间单纯辽远。
我希望:
我的心是早晨的太阳,在旋转时温暖遍照。
真理
如果我们不能勇于承认错误,就很难触及真理。
因为,错误与真理是孪生兄弟,正如欲望是人性的发条,感情是智慧的扳机,烦恼是菩提的开关一样。
人生里所有永不丧失理想的勇气,正是来自缺憾的面对;而所有登高望远的人,都曾走过绊脚的荆棘。
此所以,菩萨是人间的英雄,他永远站在第一线上,面对缺憾来寻找真实,并带我们走过失败的荆棘。
在菩萨的道路上,每一个错误都有意义,每一次失败都值得感恩。
浪漫
对某些人来说,浪漫是必然。
对某些人来说,浪漫是偶然。
浪漫,是具有一些古典精神,一些理想的坚持,一些追求完美的特质,是希望在污泥秽地里开一朵白莲花,在无人所知的地方还能无怨地散放自己的芳香。
浪漫,在某些层次上就是天真烂漫,是有如赤子,保有纯真清白璞玉一样的心。是不计较一切得失,不因名利有所转动,有如白云飞翔在蓝天之上。
浪漫者必然会在这个世界受挫折,因为他想生活在蝴蝶飞舞、繁花盛开的花园,但这世界不是花园。
可是,一个缺少浪漫者的世界,会成为没有文明、没有梦想、没有创造力、单调乏味的世界。
舞台
有一位巨大的人
太阳如他的水晶球
有一位更大的人
太阳如他的白玉坠
还有一个更大的人
太阳如他的珍珠戒
又有一位更大的人
太阳于他有如尘沙
在阳光下我常常祈愿
日光菩萨
请护念我
让我成为更大的人
中尉与中将
到金门访问,来接待我们的是一位中尉,年轻、英挺、俊美,谈吐优雅,办事利落。
同行的人都很欣赏他,有人说:"你将来一定会升将军的。"
他说:"我宁可做中尉。"
原因何在呢?
"做了将军,年纪也大了,时间、青春都没有了,所以年轻时就梦想做将军,是对不起自己的青春。"他说,然后他讲出一段有智慧的话:"每天好好做中尉的人,不一定会变成将军;不过所有的将军,都是做中尉时很努力的人。"
朝颜
小路上,紫色的牵牛花开放了,羞赧,犹带着昨天黄昏的温柔。
牵牛花的藤蔓,在乡下简直是路一样,自由地、毫无忌惮地延伸。可是,不管它是多么纵情,在典昏时就曲卷成一团,那时的牵牛花看起来不是睡着,而是害羞,因此也特别温柔。
如果我们不去思考生活,生活的简易就像牵牛花的开放,太阳升起时,有如微风吹翻了一张书页,日头落山时,则有如花朵飘下一片花瓣。
我们的念头像云一样,有时清朗如朝霞,有时缤纷如晚云,但不管飞得多远,总还在天空里。
看着牵牛花瓣缓缓地卷曲之时,我总是想,不要烦恼明天的事,只要天天努力的盛放也就好了。
花市
早上的建国假日花市,比正在打折的百货公司还热闹,人声与笑语比花开得厉害。
各种颜色的花正以一种沉默的美丽来面对欣赏的人,这些花是农人天未亮时就从乡下载运进城,还带着山野的清气与田园的香味。它虽然沉默,给我的感觉是还站在高处俯望着人群,叶片上则处世不遇的泪水依然未干。
赏花的人为了挑选中意的盆花,也是一清早就来了,穿着比花的颜色更繁复的衣服,从水泥大楼流出来了,带着昨日的忙碌与昨夜的宿醉,来这里寻找田园之梦与故乡的心情。
在都市的花市里,每朵花都是一个人,用许多美丽掩盖自己的心酸;每个人都是一朵花,用很多憔悴,追求一点点美丽。
这样,人与花有了相遇的惊艳,有了缘分,互相取悦,互相悲悯。
冻霜
有一个台语的语词,我特别喜欢,那就是"冻霜"。
台湾人把吝啬者称为"冻霜",实在是非常高明,因为冻霜讲出了小气人之心理状态。
我们说一个人"小气"、"吝啬",或者广东人说的"孤寒",总只说中人的外在表现。"冻霜"却是由内而外的,因为里面冻了,外面才结成霜。一个人心里因对社会人群寒冷而结冻,表面才会成霜,就仿佛天寒了才霜降,不会平白有霜。
大地的霜会侵害作物,心地的霜则会损坏心灵。
要冻霜的人布施财物,不在于要他拿出钱来的动作,而在于要先解冻他的心。
叭啦不噜
每年在夏天,我总会怀念起一种声音:"叭啦不噜"。
"叭啦不噜"是从前在乡间卖冰淇淋的流动三轮车的声音,车上装着手按的喇叭,按下是叭啦,放掉是不噜。
幼年在乡间,没有一家是有冰箱的,南部的夏天又很炎热,因此能吃到一点冰的东西是很享受的。在长长的夏季,我们总会在院子里乘凉,然后远远地听见一声叭啦不噜,心就整个清凉起来,如果口袋里正好有五角钱,就会雀跃无比,立刻冲去围着三轮车,买一丸叭啦不噜。
我在成年后,一到燠热夏天午后,常不自觉想起叭啦不噜的声音,一想起就仿佛听见,感觉到一丝清凉。
有一些生活的声音,虽然简单,却十分深刻,并带着沁透人心的力量。
心细如发
佛陀要经典里说过许多恶道(地狱、恶鬼、畜生)的情形,但有一个地方是佛陀很少提到的,就是阿鼻地狱,即是无间地狱、金刚地狱,也就是民间信仰说的第十八层地狱。
这个地狱是犯人杀父、杀母、杀阿罗汉、出佛身血、破和合僧五项极端罪恶的众生所坠落的地方,为什么佛很少提阿鼻地狱呢?
据说,在那个地狱的痛苦佛陀提也不忍心提,只要佛陀一提到阿鼻地狱悲惨的情形,慈悲的菩萨们听了都会伤心呕血、悲痛欲绝、心肝碎裂。
菩萨的心细如发由此可见一斑,唯有菩萨那样纤细、柔软、清亮如发的心,才能真实地感受众生所受的苦吧!
为什么菩萨能细微地感受生之苦呢?因为在菩萨眼中,所有的众生都是纯洁的,都不是活该受苦的,即使极端罪恶的众生也应该得到解救。
我们要学习菩萨,首先要学习把一切的人都看成是纯洁的,如果处处都看到别人的坏品性,时时生起嫌恶之心,就表示我们自己还不够纯洁,没有资格作为洗涤别人脓疮的溪水。
"我们带一点草回去种好吗?"带孩子去爬山的时候,他好几次提出了这样的要求。
最近住在乡下,每天黄昏的时候,如果天气好,我总会和孩子到后山去走走,偶尔也到山下去看农人的稻田,走过泥土坚实的田埂,看着秋天的新禾在微风中生长。
对于在城市中长大的孩子,看到乡下的一切都感到非常新鲜,尤其看到没有看到过的东西,有一次我们在田埂上走,他说:"爸爸,我们带一些稻子回去种好吗?"
"为什么呢?"
"因为稻子长大,我们就不必买米了,要煮饭的时候,自己摘来煮就好了。"孩子充满期盼地说,就仿佛自己种的稻子已经长成。
"要种在哪里呢?"我说。
"我们家不是有很多空花盆吗?把稻子种在里面就行了呀!"
我只好告诉他,种稻子是很艰难的工作,可不比种一般的盆景,要有一定的水土,还要有非常耐心的照顾,我们是无法在花盆里种稻子的。
"那么,我们种牵牛花吧!牵牛花也很美。"孩子说。
有一次,我们就摘了很多牵牛花的藤蔓,回去种在花盆,可惜不久后就都枯萎了。孩子很纳闷,说:"为什么在野外,它们长得那么好,我们每天浇水,反而长不出来呢?"
后来我们挖了一些酢浆草回家,酢浆草很快就长得很茂盛,可惜过了花期,开不出紫色的小花,我对孩子说:等到明年,这些酢浆草就会开出很美丽的花。
在孩子的眼里,什么都是美丽的,连山上的野草也不例外,我们第一次上山的时候,他简直惊叹极了,即使是夏秋之交,山上的野草也十分繁盛,就好像是春天一样。尤其是在夕阳之下、微风之中,每一株小草都仿佛是在金黄色的舞台上跳舞,它们是那么苗条而坚韧,在一种睥睨的态势看着脚下的世界。从远景看,野草连成一片,像丝绒一般柔软而温暖。
孩子看着这些草,禁不住出神地说:"爸爸,我们带一点草回去种好吗?"
听到这句话时,我略微一震,"种草?"对一个出生在农家的我,这是多么新奇而带点荒唐的想法,我们在田野里唯恐除草不尽,就是在花盆里也常常把草拔除,这孩子居然想到种一盆草!
孩子看我无动于衷,用力拉我的手,说:"爸爸,你不觉得草也各花一样美吗?如果能种一盆草放在阳台,它就好像在山上一样。"
孩子的话立刻使我想到自己的粗鄙,花草本身没有美丑,只因为我心里有了区别,才觉草不如花。若我能把观点回到赤子,草不也是大地的孩子,和一切的花同样美丽吗?于是我说:"好吧!我们来种一盆草。"
种草就不必像种花那么费事,我们在山上采草茎上成熟的种子,草种通常十分细小,像是海边的沙子,可是因为数量很多,一下子就采了一口袋。回到家里,我们把一些曾种过花而死去的空花盆找来,一把把的草种洒在上面,浇一点水,工程很快就完成了。孩子高兴得要命,他的快乐比起从花市里买花回来种还要大得多。
一星期后,每一个花盆都长出细细绒绒的草尖,没有经过风沙的小草,有一种纯净的淡绿,有如透明的绿水晶,而且株株头角峥嵘,一点也不忸怩作态,理直气壮地来面对这个与它的祖先完全不同的人世。
孩子天天都去看他亲手植种的绿草,那草很快地长满整个花盆,比阳台上的任何一盆花还要茂盛,我们有时把草端到屋内的桌上,看起来真的一点也不比名花逊色。看着一盆盆的野草,我有时会想起我们这些从乡野移居到城市讨生活的人,尽管我们适应了盆里的生活,其实并未改变来自乡野的姿色,而所有的都市人,他们或他们的祖先,不都是来自乡野吗?只是有的人成了名花,忘记自己的所在罢了。这样想时,常使我有一种深深的慨叹。
所有的名花都曾是乡野的小草,即使是最珍贵的兰花,也是从高山谷地移植而来,而那名不闻世的野草,如果我们有清明的心来看,不也和名花无殊吗?
自然的本身是平等无二的,在乡野的山谷我们看见了自然的宏伟;在小小的花盆里,不也充满了生命的神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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