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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一大师在白湖

  
  亦幻


  弘一法师在白湖前后住过四次,时隔十载,详细我已记不起来。大概第一次是在十九年的孟秋,以后的来去,亦多在春秋佳节。他因为在永嘉得到我在十八年冬主持慈溪金仙寺的消息,他以为我管领白湖风月了,堪为他的烟雨同伴,叫芝峰法师写一封信通知我要到白湖同住。隔不多久,他就带着他的小藤箧,华严宗注疏,和道宣律师的很多著作惠临。我见到他带来的衣服被帐,仍都补衲成功,倒并没有感觉什么出奇或不了解。这犬儒主义式的行脚僧的姿势,我在厦门已司空见惯了。只是这么老也孑然一身过云游生涯,上下轮船火车,不免不便,我心中曾兴起不敢加以安慰的忧忡。
  我现在毕竟记不清楚了,清凉歌集与华严集联三百,是那一本先在白湖脱稿的。我只记得他常对我称赞芝峰法师佛学的淹博,要我把清凉歌集寄给他作成注解合并付梓,想利用善巧方便来启迪一般学生回心向佛,而种植慧根。现在开明书店出版的清凉歌集后附达恉一篇,就是芝峰法师的手笔。
  弘一法师此时的工作,我记得好像是为天津佛经流通处校勘一部华严注疏,一部灵芝羯磨疏随缘记。同时他在白湖所研究的佛学,是华严宗诸疏。每日饭后,必朗诵普贤行愿品数卷回向四恩三有,作为助生净土的资粮。法师是敬仰莲池蕅益灵芝诸大师的,我揣想他的佛学体系是以华严为境,四分戒律为行,导归净土为果。我与他居隔室,我那时真有些孩子气,好偷偷地在他的门外听他用天津方言发出诵经的音声,字义分明,铿锵有韵节,能够摇撼我的性灵,觉得这样听比自己亲去念诵还有启示的力量,我每站上半天无疲容。当时我想起印度的世亲菩萨本信小乘,因听到他的老哥——无著菩萨在隔室诵华严十地品就转变来信仰大乘的故事,我真想实证到。六祖大师听到人念金刚经澈悟了向上一着的功夫!我那里晓得我会沉沦到此刻,还是一个不能究通半点己躬下事的愚人,惭愧令我不敢思想去教化什么人。
  是年十月十五日,天台静权法师来金仙寺宣讲地藏经,弥陀要解,弘一法师参加听法,两个月没有缺过一座。静师从经义演绎到孝思在中国伦理学上之重要的时候,弘师恒当着大众哽咽泣涕如雨,全体听众无不愕然惊惧,座上讲师亦弄得目瞪口呆,不敢讲下去。后来我才知滚热的泪水是他追念母爱的天性流露,并不是什么人在触犯他伤心。因为确实感动极了,当时自己就写了一张座右铭:‘内不见有我,则我无能;外不见有人,则人无过。一味痴呆,深自惭愧;劣智慢心,痛自改革。’附上的按语是:‘庚午十月居金仙,侍静权法师讲席,听地藏菩萨本愿经,深自悲痛惭愧,誓改过自新,敬书灵峰法训,以铭座右。’我平生硬性怕俗累,对于母亲从不关心,迨至受到这种感动,始稍稍注意到她的暮年生活。中间我还曾替亡师月祥上人抚慰了一次他的八十三岁茕独无依,晚景萧条到极点的老母。弘师对我做过这样浩大的功德,他从没有知道。
  胡宅梵居士的地藏经白话解,就在弘一法师的指导下编写成书的。我想天下必定有许多如我之逆子,会被这部通俗注解感化转来,对于劬劳的母亲孝敬备至。静权法师曾发誓以后专讲地藏弥陀两本经,我希望到天台山去请他讲经的人,能够永远体达这二位大师的宏法志愿。佛教本是以感化社会为责任,现代登座谈玄的大德,徒涉博览,落于宋学汉学家的空泛窠臼,实是失却佛教本来面目,应得迅速地来改变他们的作风。
  经筵于十一月二十日解散,时已雨雪霏霏,朔风刺骨地生寒。白湖冻冰厚寸许,可以供人赛跑,文字上工作什么都做不成功了。弘一法师体质素弱,只好离开白湖,归永嘉的‘城下寮’去。我送他坐上乌篷船过姚江,师情道谊,有不禁黯然的感伤。此别直至明年春光妩媚的三月,他始由瓯江返抵白马湖的法界寺和晚晴山房两处少住,旋归白湖。赠我绍兴中学旧友李鸿梁他们替他摄的照片与剪影多帧。那时他的著作是灵峰大师的年谱。后来他在现代僧伽上看到闽院学生灯霞,发表一篇‘现代僧青年的模范大师’,就是捧出一位蕅益大师的道德学问,足为现代青年僧的模范。他对此文认为满意,因此那篇年谱便没有写完。后来编选蕅益大师的言论成一册寒笳集,或许就是这工作的变相了。
  那一年正是弘一法师五十岁。有一天他在谈笑中说到春天在上虞白马湖的晚晴山房——是朋友醵赀造给他住的一座朴素别墅——春晖中学师生联合经子渊夏丏尊诸先生要为他举行祝嘏,他在被包围之下,就出个题目,要大家买水族动物放生。他说他事后回思起来倒还怪有趣。我顺着这话脚,就要求他在我们白湖留个纪念,他呆上半晌说:‘这样吧!趁这四众云集听经的机会,我们就在大殿里发个普贤行愿吧!’当时那张发愿的仪式单,完全出于他的精心结构书写,我保管了许多年,今亦散佚。那时我只有二十八岁,诸位法师强要我站在主持席上搭起红祖衣领众,大殿两边站着靠两百个四众弟子,东序静安长老任维那,西序静权法师炳瑞长老为班首,弘一法师却站在我的背后拜凳上,要跟着我顶礼,颉之颃之,好像新求戒弟子,叫我只是面红耳赤地赧然发寒怔,流冷汗,觉到长老们亦会滑稽。午餐,我还清楚地记着,诸位法师围坐在一桌吃饭,因为是罕遇,反把空气变得太严肃了。胃口一点都勿开,没有把菜吃完就散席。我统计这次的聚餐,说话只有寥寥两三个请字,但相互合掌致敬之动作,倒有数十次之多呢。故我无以名之,曾名之为‘寂寞的午餐’。后来弘一法师责怪我不应该这样铺张的,我想回答他:‘你不知一般和尚的习惯,是做过功课必定要吃的!’但我耐住未发声。
  弘一法师在白湖讲过两次律学。初次就在十九年经期中,所讲三皈与五戒,课本是用他自着之五戒相经笺要,讲座就设在我让给他住的丈室,他曾给它起名为‘华藏’,书写篆文横额。下面附着按语:‘庚午秋晚,玄入晏坐此室读诵华岩经,题此以志。’因为偏房说法的缘故,只有桂芳,华云,显真,惠知,和我五人听讲。静权法师很恳切地要求参加,被他拒绝了。第二次是在廿一年的春天,他突然从镇北的龙山回到白湖,说要发心教人学南山律,问我还有人肯发心吗?我欣悦得手舞足蹈,就以机会难得,规劝雪亮,良定,华云,惠知,崇德,纪源,显真诸师都去参预学习,我自己想做个负责行政的旁听生,好好地来办一次律学教育。有一天上午,弘一法师邀集诸人到他的房内,我们散坐在各把椅子上,他坐在自己睡的床沿上,用谈话方式演讲一会‘律学传至中国的盛衰派支状况,及其本人之学律经过。’后来就提出三个问题来考核我们学律的志愿:(一)谁愿学旧律(南山律)?(二)谁愿学新律(一切有部律)?(三)谁愿学新旧融贯通律?(此为虚大师提出,我告诉他的。)要我们填表答覆。我与良定填写第三项,雪亮,惠知填写第二项,都被列入旁听,只有其他三人,因填写第一项,他认为根性可学南山律,满意地录取为正式学生了。
  这团体有否什么名称我忘记了。教室是他亲自选定在方丈大楼。因陋就简到极点,没有作任何之布置,仅排列几张方桌成直线形,仿佛道尔顿制的作业室。他每日为学生讲述四分律二句钟,学生一天光阴,都熟读熟背来消磨。他又禁止人看书籍报章,并且大小便等亦须向他告假,我因为主持白湖未久,百务须自经心,没登楼恭闻。听说只讲到四波罗夷,十三僧伽娑尸沙,二不定,就中辍了,时间计共十五日。中辍的原因是什么?和他为什么要自动发心讲律?原因我一点都不明白。据我的推测,他是为一时的热情所冲动,在还他的宿愿而已。
  这讲座亦曾订过章程,但经弘师半月之内三改四削,竟至变到函授性质,分设于龙山白湖两地,倒有些像流动施教团的组织,可是仍只存个名义。崇德,华云二生,奉命移住龙山半月返白湖,云是复有别种原因,弘一法师要走了。
  写到此处要浮起我更沉痛的回忆。在‘九一八’那年的秋天,弘师想在距离白湖十五里路的五磊寺创办南山律学院,我应主持桂芳和尚之约,同赴上海寻找安心头陀,到一品香向朱子桥将军筹募开办费,当得壹千元由桂芳和尚携甬。因为这大和尚识见浅,容易利令智昏,树不起坚决的教育信念,使弘师订立章程殊多棘手。兼之南山律学院,弘师请安心头陀当院长,因为他到过暹罗,他在沪来信坚决要仿效暹罗僧实行吃钵饭制度,说是朱子桥将军他们都欢喜这样做,这更使弘师感到注重形式的太无谓,故等到我回白湖,事情莫名其妙地老早失败了,弘一法师亦已乔迁宁波佛教孤儿院。现在白衣寺的头门前,还挂着一块弘师自己写的‘南山律学院筹备处’招牌,就是那个时期的历史产物。关于这件事,我曾与岫庐合写过一篇南山律学院昙花一现记,发表于现代佛教上志痛。所以我上面说弘一法师第二次回到白湖讲律的动机,全出于还愿性质,在教育上无多大意义,乃指此事而言之。
  弘一法师移住龙山,这时系属第二次。他与龙山伏龙寺的监院诚一师认识,为我介绍,初次去时记由胡宅梵居士送去的。这会复往宿止的重大原因,或许就为每日讲律使他感到累赘,不能如向之悠然可为自己工作。若说学生们还有什么使他认为行为有缺点,这未免太失察。我已述说过,学生他们甚至于大小便都不能自由行走,封禁书报不准翻阅,这些条件都能做到实行二周了,诱而教之来弥补知识的贫乏,应属有望。
  弘一法师究竟为什么又来一次退心律学教育呢?不久的后来,他寄给我一封很长的信,大意是要我澈底地来谅解他的过犯,他现在已感到无尽的惭愧和冒失云。并且说他在白湖讲律未穿大袖的海青,完全荒谬举动,违反习惯,承炳瑞长老慈悲纠正,甚感戴之。这些话我知道他得自龙山海印师之举似,但确实出之于炳长老之口。‘宏法各有宗风,法师胡为而歉然’呢?我这么写信答他。
  弘一法师要朝我忏悔,现在始明白知道全为了一点读书方法问题。事情是这样的:他要我圈读四分律行事钞资持记,并嘱我以分科判工作,虽然不是十分正式,但我对他的话句句拟实行的。我一向读书浪漫的色彩很浓郁,有如漫游名山胜境,随处会流连忘返。所以我常拿着一本中国哲学史,一年半载读不完,一本西洋哲学史或文艺思潮,我会痛恨原作在中国翻译得实在太少了,叫我读起来枯燥寡味,老是东采西找补充读物,不肯随便放过。现在我最赞成读书要先读外国文的主张,意思是表示我在武院跟过名教授陈达,史一如诸先生,读英日文功课,因为贪懒,此刻做学问工具不够,精神上有无限的痛苦,想以这心领身受的刺激,来警惕朋友。
  话回到读书问题上来说:灵芝大师资持记本为疏释道宣律师的行事钞之作。如训诂家之解经有时把行事钞的文义支离破裂得端绪纷披,虽然淹博,初学读之很难引起盎趣。但弘一法师因为过于崇拜他了,禁止我们拿钞来读,反使我们时兴‘数典忘祖,多岐亡羊’之感。我禁不住学律反而要来破戒,到他房内携出行事钞参阅,啊!这举动引惹他不满了。善知识的教诫,理由纯粹出于热望学人的深造,我是为求知而研究学问的,我敢回口什么吗?我很喜乐地把那本书仍庋藏到书橱,决定用加倍的脑力来实验法师的严峻教授法效率,决定以深入来报答法师诲人不倦的殷勤!经过这教训起,我已能坦然宁心地仔细翻览南山各种钞疏了,我现在对律学能略略懂得一点,就得力于此时。我能够澈底认识佛陀对弟子的慈悲,与哀愍弟子的苦衷,愿坚决地为中国佛教整理而奋斗,做一个忠实的佛教徒,也在此时才志愿坚韧起来。他为我做过这么大的功德,他那里会知道。
  所以,当他写那封信来时,我告诉他我已不是黄口小儿了,我没有半点觉得你有对我不起之处。我以后更想受到你大善知识手中的恶辣楗椎,希望你永远不嫌我的愚蠢,好好地教育我成材。而我一句未分辨到上次为什么有这叛逆行为。
  弘一法师在房中教我读律部著作,我总坐在他的坐椅上,他自己却拿另外一把椅子坐在我的左边,要我逐字逐句,义意分明,音韵平仄准确地,从容缓慢地先来读一遍,然后他讲给我听。这种好似良师复好似严父的教育,我恐怕自此再不会有机会受到,我想到这里,真眼酸欲泪。平常我们写信给师长辈说‘长坐春风’,说来似乎甚容易,其实天下究有几个人能够受到这种爱的教育呢?
  弘一法师好欣赏每本著作的文字。据我的观察,他的兴趣是沉溺在建安正始之际。对于诗亦一样。不过他不喜欢尖艳,他好陶潜和王摩诘一派的冲淡朴野。他有一册商务国学丛书本的右丞诗,曾用许多圈点,并且装上一个很古雅的线装书面,给人猜不出是什么书,而且常和那本长带身边的古人格言在一起。我想鲁迅翁亦很好六朝文学,如他抄编的那本古小说钩沈,弘师见到必很高兴。这是一本鲁迅翁在北平绍兴会馆时代修养文学而抄集的书,待等呐喊出版受到中国文化界热烈地欢迎,不得不把作风就此改变。而弘师呢?他出家后第一部著作,是仿效道宣律师的文字写成之四分律戒相表记。这书出版后,颇受到世界佛学家之称许,(如日本文化界接到这书后,寄回的谢启有数十种,今都保存在白湖)所以他不肯把写作的工具轻易掉换,就越发沉溺于鲁迅翁初期之所嗜不欲自拔。他们两个在文学上的天才,大抵不相颉颃,不同处就在于转变问题。
  有一次弘一法师突如其来地问我,‘道宣律师的文字好处在那里?’我那时欣赏文学的能力很低,批评文学的词句又没有,我偶然勉强地说出一个‘拙’字,又恐不大妥当,连忙加上是幽涩意义的解释,他便说‘你读南山道宣律师的著作进步必定会很迅速。’现在我晓得他是在诱导我。
  总之,我们从弘师本身看起来,他那时的生活是朴素闲静地讲律著作写经,幽逸得无半点烟火气。倘使从白湖的天然美景看起来,真是杜工部诗上的:‘天光直与水相连’中间站着一位清瞿瘦长的梵行高僧,芒鞋藜杖。远岸几个僧服少年,景仰弥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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