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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一法师在闽南

  
  陈祥耀

  三年前,我在温陵梅仁书院念书的时候,有个住居承天禅寺底方外同学传如师,他寄宿在寺中的功德楼上,每天下午放学,我老是跟他上功德楼去听晚钟,看夕照,从晚钟夕照底余音余彩中,我听到了晚晴老人的名字,看到了晚晴老人的书画篆刻,渐渐地使我明了在小学时代所看叶绍钧所作的两法师中的‘清瞿的脸,颔下有稀疏的长髯’的老和尚是什么人了。呀!‘天意怜幽草,人间爱晚晴’,吾从此爱这个老人,也从此爱起老人的名字,‘从古繁华春世界,朝阳不及夕阳红。’夕阳的霞影,老人的丰彩,真是宇宙中一线最宝贵的光辉呀!
  就是隔年的春天,这位渴想见面的老人,竟如流水行云,飘然莅晋。听说他这回到泉州已是第二遭儿,可是却特别打动泉州人士的心弦,集中泉州人士的视线;因为法师这回对泉州人士,特别改变态度,特别广结法缘,破例为泉州人士写许多字,说许多法,甚至居然肯赴几回宴;但不久以后,法师依旧深居简出,息影于古寺之中了。现在让我把耳闻目见的法师莅晋以后的生活梗概,奉告于一切关怀法师近况的人们。
  法师初到泉州,住居承天禅寺,即起首讲普贤行愿品全部,讲毕再往开元寺续讲他种经典,听众大半为僧徒居士,在学生界中,我可说是常常出席的一个。这时,我才开始看到法师的风范,听到法师的声息,这时,法师的几根髭须已经剃掉,他神色的安详,态度的谦虚,声调的铿锵,风骨的洒脱,有肃然可敬之容,有盎然可亲之相,是庄严?是慈悲?是亲切?是和善?什么是佛化静修深养的境界?什么是艺术陶情适性的功夫?什么是真机?什么是化境?什么是悠然澄远的表现?我从法师身上找到了些什么呢?我找到了这些。
  后来我校老师李幼严,汪照六,顾一尘诸先生,都去拜访法师,李先生跟法师到南安九日山下去凭吊诗人韩偓之墓,汪顾二先生一同皈依法师做在家弟子,因此法师与我校尤有深厚的因缘,在一天黄梅细雨的星期日上午,法师特赴我校之约,到梅石院中演讲,题为佛教的源流和宗派,由我担任记录,讲毕在我校圆书楼吃素餐,并题图书楼以‘无上清凉’四字。那天法师对这一群天真无邪的学生讲话,似乎比较兴奋,不时含点微笑,我在随听随写的忙不开交的当儿,也不会忘记举头看看法师的表情,呀!当法师在形容释迦佛出家的动机的时候,那种暂时提高嗓子,轻轻挺起胸部,微微开着笑眼的欢欣忘情的神气,是多么的有趣呀!时至今日,法师应该不自记得吧?我呢?老是深深地印着呀!
  不久以后,法师即离开泉州,到惠安安海各地去宏法,性常法师所记安海法音录(此稿曾在泉州刊印)即法师当时演讲之一斑;冬间法师复再返居泉州承天寺,他回泉数天的一个下午,我于放学时跟如师到承天寺去,如师无意中提起他想看看法师而不敢进去的话来,我遂极力怂恿他,因为我很想把前回所记法师的讲稿,送给法师修正一下,有了这个理由,如师便替我向法师说明来意,经法师答应,我立刻向如师借了一个校钮,把一个无扣可扣的扣子扣好,整齐整齐一下武装,拿着讲义来,匆匆忙忙地走向法师房里亲灸去。法师是蔼然长者,笑容可掬地招呼我们,答应我请他修改稿件的要求,同时允许我们明天在寺里跟他合撮一影。那时我才十七岁,一片孩子气,跟法师谈话,三句面红,二句心跳,法师却善体人意,时时引动话头,使我少解局促之情。拜辞出来,一抹斜阳,淡淡地作橙黄色,掩映于法师房后的蕉阴墙角,正是一个大好晚晴天气。
  再隔数天,法师又在承天寺和他一班佛教养正院的生徒作一次公开谈话,法师眼见养正院的生徒们,由幼少而长大,抚驹策骥,不禁感平生于畴昔,追思以往,抚念将来,并自检讨当时的生活,遂立意要再屏除酬应,闭户念佛,警惕自己,且寓激励后学之深心,在他座后壁上,复悬其手书‘念佛不忘救国,救国不忘念佛’之中堂一幅,勉诸佛教徒对宗教国家二者,应有同深爱护的热忱,这一次谈话,法师抚今追昔,感时伤乱,也不免有如轻烟缕缕的悲哀情绪的浮起,所以时有吁叹之声;只有当他在说:‘......有的时候,我想想自己好像是禽兽,又好像不是禽兽。......’一段话,也许自己觉得想入非非的可笑吧?才露出一点笑意,最后他就引用龚定盦的‘未济终焉心飘渺,万事都从缺憾好;吟到夕阳山外山,古今谁免余情绕!’的一首绝句来结束谈话。起句他已不能记得,只念出后面三句,因此瑞生法师的记录,也就空着前一句,(此次演讲,由瑞生法师记出付印,题为最后之XX。)龚诗最饶韵致,本来读时就会‘心飘渺’,就会‘余情绕’,况经法师用感叹的调子引用出来,自然更觉得弦外之音,不绝如缕了。
  从这一天起,法师遂实行其‘屏除酬应,闭户念佛’的生活;翌年春天,始乘车入居永春毗峰山下的普济寺,自是而潜形息影,一味精修律学。听说到永春后,法师的身体比较不大安适,外地遂哗传法师辞世的消息,当时泉州开元寺的广义法师,即嘱我撰文投寄宇宙风,报告法师在永起居的情形,以免外地人士的误会,我一再挨延,迟至今天始克拉杂写这些以应觉音社‘弘一法师六秩纪念特辑’之征。
  初,法师在泉,为泉州人士写字不下数百幅,大都书写经句,字数较多,费力亦。入永后,凡有求者,概书一‘佛’字以应这一个难写之字,法师写得挺好,所谓一字抵人千百,结构极严整,线条极生动有力。这儿,吾似乎有把自己对法师的书法的观赏的一点意见提供的必要。法师早年临古墨迹,人莫不知其能得古人之神髓;近年独创一格之法书,人亦莫不知其有不食人间烟火气象;然能深刻体会,确知其功夫苦切处,确知其精神结集处,则未多见。法师近来所创书体之演进,吾从其作品上观察,似有三阶段在:其初由碑学脱化而来,体势较矮,肉较多;其后肉渐减,气渐收,力渐凝,变成较方较楷的一派;数年来结构乃由方楷而变为修长,骨肉由饱满而变为瘦硬,气韵由沉雄而变为清拔,冶成其戛忧独造的整个人格的表现的归真返朴超尘入妙的书境。其不可及处乃在笔笔气舒,笔笔锋藏,笔笔神敛。写这种字,必先把全股精神,集于心中,然后运之于腕,贯之于笔,传之于纸,其发于心也,为心澄,为神住,故其作为字也,有一种敛神藏锋之气韵,心正笔正,此之谓矣,与信手挥洒,解衣磅礴者,又自不同也。有法师之人品,有法师心灵修养工夫,有法师书画天才,故有法师那种清气流行线条俊荡之书法。此盖自个人平日体会揣摩之所得言。若以个人前年所费两星期临摹法师的书法的知难而退的经验论:则法师之字,最难写是每笔收笔的一刹那,收笔时能够学得到法师之敛神藏锋工夫者,其人可谓得此道三昧矣。总之,其气韵之生动,在线条之俊荡;线条之俊荡,在气力运转之得宜;气力之运动,在心灵静定之有方。由静心而运气,而行笔,而线条俊荡,而气韵生动,而精神显露,字之精神,即出于人之精神也,故不能学其用心而欲学其用笔者,终徒费其学也。法师近来写‘佛’字,其线条更生动得有韧性,我用‘韧’字来形容,大家也许疑为生疏,其实我自己认为是再适宜没有的形容字,夫古人之见斗蛇而草法大进者何耶?盖蛇一斗则头颈间力量所运之处,一伸一缩,胥为线条活动的表现,胥为线条气韵的表现,胥为线条韧性的表现。法师老年书法,根脉愈来愈韧,愈有柔而坚之力量,尤不徒吾前边所论骨清神秀已矣。是亦夕阳绚烂黄昏最好之一征象也。
  最近,我们的老法师便有迁居南安灵应寺的可能,不久的将来,法师总有再来泉州的一天,可惜那个时候,我大半会暂时离开我十年在它怀抱中的古城——泉州。那末,我将何时再见法师的丰彩呢?祝福!在这南国艳阳的秋之霞影中,让我祝福法师的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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