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老语录整理随记
八年前,笔者整理了虚老(1840年~1959年)在1944年5月22日至至8月23日这段时间的开示,其文本系当时的湖南宁远蒋中和居士所记,且系目前所出版的虚老相关《开示录》中所未见者,因而文献价值弥足珍贵。尽管这个文本(系线装手写本)仅仅只是虚老一生开示中的点滴,然世所谓窥斑见豹,尝脔而知鼎羹,我们不但可以由此见出虚老的高风亮节,同时也可以从中见出虚老禅法之大略来。
由于蒋居士礼见虚老的时间处在抗日战争的转捩点,当时的日寇正在作垂死的挣扎,曾一度将战火燃及湘南粤北。处在这样一种艰难的历时时期,虚老之所以能够轻松地安住四众,并带领四众如法修行,乃因他老具有崇高的僧德,故而能做到“无变化伎术可以惑常人之耳目,无重威大势可以整群小之参差,而师徒肃肃自相尊敬,洋洋济济”(习凿齿赞道安语)。今从虚老这一时期的开示录中拈出三个命题,略陈心得如下。
一、如藏本具,直悟顿超
禅宗发展至虚老时,已经历了宋、元、明、清四代的传承,原本直悟顿超的禅法,在大慧宗杲的看话禅取胜默照禅之后,参话头便一直占有统治地位。直至明末清初,由于统治者对禅宗的有效管制逐渐减弱,禅门才又呈现短暂的生机,同时也出现了一批复兴禅法的大德。然好景不长,到了清雍正统治时期(1723~1736),这位自命“作家”的君王竟然亲自出面整饬禅门,楷定禅门法系(其中还夹杂了不少道家人物),而他本人之所信奉乃章嘉国师,一切皆从章嘉那里得到印可,因而他对禅门的臧否,也完全是以章嘉的知见作为标准的。於是,自雍正之后,禅门原本显现出的一线生气也全被扼杀了,此后的禅宗便出现了江河日下的局面。到了虚老时期,各宗法脉气索,因而他老兼祧五宗,“于鼓山接传曹洞宗,兼嗣临济宗,中兴云门宗,扶持法眼宗,延续沩仰宗”[1]。虚老的出世,无疑给处在末法的禅门又到来了勃勃生机,他老的开示处处体现禅门的顿教思想,令人耳目清凉,法喜顿生。
首先,虚老强调了众生本具如来藏识这一禅宗的根本命题,从而唤起学人的自觉意识,让他们奋起顿悟,直超三界,获得究竟的解脱。在开示中,虚老认为:人人皆具“佛之知见,即如来藏心”,且这个“如来藏生佛不二,只为众生迷,故轮转生死,无有了期”,“我佛悯之,因出现于世,将生佛不二之如来藏心,开显指示,令众生了悟,证入佛道 ,以免长劫沉沦,而获登彼岸。”[2]虚老的这一提法,正好与始自达摩祖师以来的唐五代禅师的一贯主张相吻合,这对于复兴明国初年的禅法,无疑也是大有裨益的。在《楞伽师资记》中,载有达摩祖师所开示“二入”法门,其中便有这样的提法:“深信含生,凡圣同一真性,但为客尘妄覆,不能显了。若也舍妄归真,凝住辟(壁)观,自他凡圣等一,坚住不移,更不随于言教,此即与真理冥状,无有分别。”[3]至此后二祖的“安心”、三祖的“求忏悔”、四祖的“求解脱”、五祖的“姓非常姓”,无非皆是禀承达摩的这一祖教。迄乎曹溪开法宝林,更主“菩提般若之智,世人本自有之”,他认为“世人性本自淨,萬法在自性”,因而“自性常清淨,日月常明,祗爲雲覆蓋,上明下暗,不能了見日月星辰,忽遇慧風吹散卷盡雲霧,萬象森羅,一時皆現。”[4]曹溪以后的五家,虽宗风举唱,其作风互异,但毕竟禀承祖师法统,当下直悟,并无许多枝蔓。
然而,自南宋时期宗杲的看话禅取胜之后,话头禅便从此充斥宗门,达摩祖师“藉教悟宗”的原则竟然被一句毫无意义的话头所替代,且一直延续到了晚清。宗杲主张:“但将妄想颠倒底心、思量分别底心、好生恶死底心、知见解会底心、欣静厌闹底心一时按下,只就按下处看个话头。僧问赵州‘狗子还有佛性也无’,州云:‘无。’此一字子,乃是摧许多恶知恶觉底器仗也。”[5]而在具体的看“无”字时,宗杲又主张“不得作有无会,不得作道理会,不得向意根下思量卜度,不得向扬眉瞬目处垛根,不得向语路上作活计,不得扬在无事甲里,不语向举起处承当,不得向文字中引证。但向十二时中、四威仪内,时时提撕,时时举觉:‘狗子还有佛性也无?’云:‘无。’不离日用。试如此做工夫,看月十日便自见得也。”[6]宗杲的这一作略,在禅门中弘传了数百年,给丛林造成的影响显然非一朝一夕,因而对此作风的扭转也非朝夕工夫可成。因此,虚老在开示中娓娓指出:“佛经祖语,皆是用功法门。惟宗下用功多云看话头,但以前并不讲看话头,后来禅德教人看话头,乃是见末法时人,妄念纷纭,不得已而教人看话头,以一念克万念,犹以一毒攻万毒也。若上根利智之人,一闻即悟,一悟即了 ,且不云有修证,何云看话头?”在这里,虚老的“佛经祖语,皆是用功法门”,无疑是在指引学人朝着“藉教悟宗”的祖师古禅道上回归。但他老同时也委婉指出了看话头乃是一时的方便,乃是为末法众生设立的权宜法门。至於真正的禅法,它应当是“一闻即悟,一悟即了”的,不容学人有丝毫的迟疑与思索的余地,更无那么多的枝蔓与葛藤。
在正确评价看话禅的同时,虚老进一步强调“一切大地众生皆有如来智慧德相”,且这一“德相”是 “在圣不增,在凡不减”的。在此基础上,虚老提出了“宗下参禅,就是顿超法门,就是直指人心见性、立地成佛,更无一切罗嗦”的主张。显然,他这是对祖师禅法古道的极力的回归,从而使时下的学人逐渐跳出看话禅的窠臼。在虚老看来,看话禅只是针对钝根所施设的一种权宜之法,“因末世行人根钝障重,妄想纷纭,不得澄清,于是不得已教看一个话头。如人身上已生疮毒,不得不敷药令脓头出来,待疮毒已愈,再不贴药。”倘使在钝根学人那里,这种作略显然便成了宗门中的“闲家具”。为此,虚老指出:“若是利根,了知自性本来清净,本自不生,亦无生灭,本来是佛,直下承当,全身负荷,顿证本真,立成佛道。一了一切了,一通一切通,那里会有许多罗嗦呢?”综上可知,虚老对于流行丛林久远的看话禅所采用的是圆融的态度,他老既指出了看话禅产生的历史原因,分析其缺陷性,同时也提出了回归唐五代禅法的主张,这对于复兴中国的禅宗,无疑有着不可磨灭的贡献的。
二、恪守禁戒,踏实修行
虚老之所以在那种极端艰苦的环境下,还能将四众安住云门禅院,其“师徒肃肃自相尊敬,洋洋济济”,履险如夷,镇定自若,乃在于虚老能够恪守禁戒,身体力行,踏实修行,因而具有一种高尚的僧格魅力。记得东晋时期的大司马桓玄曾一度提出过澄汰沙门的动议,但他居然也提出了“唯庐山道德所居,不在搜简之例”[7]的“特赦令”。像桓玄那样的武夫,尚且为慧远大师的道德所感化,可见高僧的人格魅力之不可低估。在蒋中和去虚老门下参学的那段时间,日寇曾一度攻破了湖南的衡阳,大有直逼云门的气势,当时人心惶惶,个个疲于奔命。在这样一种动荡不安的社会里弘法,要使四众安住如平昔,若非住持方丈具有崇高的人格魅力,是断然不能实现的。
诚然,僧伽要具有威仪,最重要的修为莫过于奉戒,假如能够奉持禁戒,则威仪自然而生,当年的慧远法师成就于斯,后世的虚老同样是成就于斯。虚老不但本人对禁戒严格奉行,他同时也不断地奉劝参学于他门下的四众严格守戒。他在开示中指出:“古人修道,首重三业清净。三业者,身、口、意也。身不犯杀、盗 、淫,口不犯妄语、绮语、两舌、恶口,意不犯贪、嗔、痴,是为三业清净。三业净则障消智朗,德高福崇,胸中磊落,举止光明,入道自然易。所以古之圣贤,必重戒律。戒律者,所以对治不良习气也。”为了让大众能够自觉地遵守戒律,虚老还不厌其烦地列举各种奉戒的掌故,循循开导众人守戒。其中,有释迦佛本人前生奉戒的因缘,如“释迦佛于往劫因中为比丘,见鹿被猎人追逐过去,猎人来问‘鹿何往’,比丘自思:实言则鹿死,不实言则妄语,以故不言,致被猎人割耳截舌、刳体以死。其护持禁戒为何如?到今成佛,为三界师,岂偶然哉!”虚老在列举正面的奉戒例子的同时,也注意从反面举例来加以论证。其中所叙过去一国王不奉佛戒、屠戮人民招致“堕落三途,变野狗等身,受苦无量”的掌故,就是其例。特别是他老所叙述的在终南山习定的比丘那则奉戒故事,则更为动人。
昔有比丘于终南结茅,日经一土地祠 ,土地示梦富人曰:“烦君于我祠前修一照墙。”富人问故,曰:“某比丘日日过我庙前,我须迎来送往,故请以墙遮之。”富人诺之,及将兴工,又梦土地曰:“墙不须造矣。”富人又问何故,土地曰:’此比丘已犯盗戒,吾不必敬礼之矣。”富人乃于祠前候此比丘,问曰:“汝曾盗他人物否?”比丘曰:“我安得有此事?此说何来?”富人以土地语告之。比丘自思:并未盗取人物。后忽忆及一日经过荷池,花香扑鼻,欲拍(整理者注:“拍”当作“拔”)枝回去,未果。乃悟此一念,已犯盗戒,遂深自忏悔。
奉戒的僧人可以受到人天的礼敬,而不奉戒的僧人可以招致身后的堕落,甚至遭到今生的现世恶报。在这里,习定终南的这位僧人因守戒精严而获得了土地的礼敬,但他的破戒则仅仅只是面对一池荷花而生的采摘之念,然就在这起心动念的那一刹那,禁戒就给破了。足见,我们平日里的举手投足、一言一行,能不持有戒慎恐惧之心么?!显然,在虚老这里,他是按照菩萨的最高标准来衡量佛戒之持犯的,他能如此精勤的奉行,则自然有一种不可凌侮的威仪表现在外。可见,当年的虚老一定是人见人敬的大德,因而他所到之处,修复道场,建立法幢,四众无不鼎力相助,也无非是出自于大众对他道德的敬重。
虚老平日里总是告诫四众弟子:“断无明烦恼,除习气毛病,莫若严持戒律;戒律清净,无明烦恼习气毛病自除;若不持戒律,纵修习有成,亦是天魔外道。”因而在他门下,四众恪守毘尼,互相尊重,大家融融济济一堂,纵有千难万险,也处之如同太平之日。当日寇的战火即将燃烧到韶关时,人们纷纷逃命,只有虚老才能用大无畏的气概召集大众,开示他们:“生死自有命定,躲脱不是祸,是祸躲不脱”之理,从而让大众减轻了惶恐的情绪,“安心在此,勇猛办道”。在那一时期,虚老平静地安排大众:“一者从今晚起,每日早午斋后及晚香时,齐在祖殿同念观世音菩萨一枝香,一日三次,普为大地众生消弭劫难;二者重要行李收藏起来,寄居男女居士皆装成僧尼模样;三者敌人或匪或盗,万一来此,大家照常安居,毋庸惊恐,和平相待,勿与计较,彼若要东西或粮食,任其拿去,不必与争。”他老在率领大众持念观音圣号时,还交代了三种方法:一、至诚利众;二、心口相应;三、反闻念性。像虚老这样“口诵、心惟、行笃”的大德,尽管处在那样一种艰难的时世之中,也做到了镇定自若、履险如夷。如果在虚老寻常说来,那就是“修道不难,但能放下万缘,人法双绝,四相皆空,平平实实做去即得。”
精勤奉戒,踏实修行,乃是虚老成就一代高僧人格魅力的内因,同时也是后世僧人成就道业的唯一途径。
三、融化经论,出语圆成
禅师的开法,一般摆脱了经论文字的约束,一一从自己胸襟种流出,用语活脱脱的。然而,尽管禅师的禅教语言不照搬佛典经论原文,但它又字字不离经论的原旨,这在宗门中则有“依经解义,三世佛冤;离经一字,如同魔说”的提法。在虚老的开示中,虽然提到了《楞严》等经典,但并无一字直接引用经典原文,而是经过大师消化之后,一一用寻常家话道出,这些足以体现虚老渊博的佛学造诣。
在虚老开示学人顿悟的放下万缘时,曾经这样说过:“所谓放下一切,是放下甚么呢?内六根、外六尘、中六识,这一十八界都要放下,其他名利、恩爱、毁誉、得失,乃至一切财物、性命都要放下。”在这里,虚老所提到的“十八界”,正好是佛门解释人们妄心产生的理论基石所在。所谓内六根,即指人们的眼、耳、鼻、舌、身、意等六根;外六尘即指色、声、香、味、触、法等六境;中六识是指人们的感官(六根)缘对境(六境)所生之眼、耳、鼻、舌、身、意等六识。佛门只要弄清楚了五蕴、十八界、十二缘起、四谛等学说,佛学的基本大意也就被掌握了,因而在《般若心经》中,反复地对这些法数加以破斥,从而消除人们寻常根深蒂固的障惑,使之获得解脱。
又如在虚老开示中反复提到的“如来藏生佛不二”、“三无差别”等语,这一命题分明是出自于《华严经》卷十中的“心佛及众生,是三无差别”。又如其开示语中的“故得解脱自在,常乐我净”,其“常乐我净”一语便牵涉到涅槃的“四德”,谓如来法身其体常住,永远不变不迁(常);如来法身永离众苦,住于涅槃寂灭之大乐(乐);如来法身自在无碍,为远离有我、无我二妄执之大我(我);谓如来法身离垢无染,湛然清净(净)。其教义散见于《佛性论》、《大涅槃经》、《法华玄义》、《摩诃止观》等典籍中,而虚老信手拈来,又不涉经典字句,实在活脱。再如虚老经常开示的“三界不安,犹如火宅”,原本出自于《法华经》,后在《放光般若》、《般舟三昧》诸经典中亦有涉及。此外,如虚老开示中的“人法双绝,四相皆空”,其“四相”(生、住、异、灭)是般若类经典中常说的;又其“反闻念性”一语则是从《楞严经》“反闻闻自性,性成无上道”中演化出来的;其“清珠投于浊水”则是《大般若经》中之所说;其“服粪扫衣”之说,在《阿含》、《佛本行集经》、《般若》诸类经中已经提到……另外,在虚老的开示中,还屡屡涉及到佛陀的前生故事,我们在此无须一一列举。
在虚老的开示中,处处与大乘经义吻合,但又没有一处直接援引大乘经教,真可谓师其意而不师其言。似此等开示,若不是一代饱餐经论的大德,是断然无法做到的。
凡此种种,足见虚老作为一代禅门大德,它不但具有崇高的宗教人格魅力,而且提倡复兴禅门顿教,其禅教语言具有精湛的艺术性。
时西历二○○五年10月,蔡日新识于长沙北郊落霞居
[1]参见《中国近现代佛教人物志》9页,宗教文化出版社1995年9月版。
[2]参见笔者整理之《虚云和尚语录》,以下未注明出处者,并皆出此。
[3] 參見《大正藏》卷85頁1285上。
[4]参见郭朋《坛经校释》,中华书局1983年9月版。
[5]參見《大慧普觉禅师语录》卷26,《大正藏》卷47頁921下。
[6]同上。
[7]参见《高僧传·慧远传》,《大正藏》卷50頁360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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