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杭州施药与楞严院---棕彝 陈珲
苏轼(1037——1101),字东坡,以文章诗词著名,对医学养生亦有研究,结集有《苏学士方》,后人将此与沈括《良方》合刊为《苏沈良方》,为中医药之传世名著。苏东坡在杭州创设的救治贫困民众的“安乐坊”——中国第—家官办民助的慈善医院,则是中国医史上的一块里程碑。这一历史与杭州楞严院关系密切,但后者不彰于世。这次为“杭州古大佛寺文物遗迹群研究”项目史料钩沉,搜寻出一段殊为难得的古史来,今介绍于下。
知州任上救灾施药
东坡一生两次出任杭州地方官,第一次是熙宁四年(1071)至熙宁七年(1074),任通判[1],留下不少西湖诗词传为佳话。第二次到杭州为官,是在北宋元祐四年(1089)哲宗赵煦时,其祖母高太后临朝,苏东坡以龙图阁学士的头衔任杭州知州,兼辖浙西七州。有关这次知杭,《苏东坡全集·苏东坡宋史本传》是这样记载的:“既至杭,大旱,饥疫并作,轼请于朝,免本路上供米三之一,复得赐度僧牒,易米以救饥者。明年春,又减价粜常平米。”[2]
东坡到达杭州时,是北宋元祐四年(1089)七月,杭州正遭大旱。此前冬季涝灾持续到次年五六月份,所以没能种上早稻,等晚稻种下,却又遇干旱,颗粒无收,粮价上涨,疾病也开始流传,灾情严峻。东坡到杭后立即投入救灾,把修葺官舍的钱也改为先买米赈济饥荒;又连续七次上书朝廷,要求宽免秋税,予以赈济等,均获朝廷支持。由于采取各种有效措施,同时向周边产粮地区购入粮食存满常平仓,所以第二年春季青黄不接时杭州没有因饥荒而饿死人。
然而饥馑尚未过去,瘟疫却又降临。元祐五年(1090)春季灾后瘟疫严重爆发。病人的主要症状都是手脚冰凉,腹痛腹泻,发热恶寒,肢节疼重等,是属寒疫,许多医生都束手无策。就在人们绝望时,奇迹发生了。东坡取出一张神秘的药方,请杭州宝石山下楞严院里的僧人按药方配药熬汤,然后分发给病人喝。这药很神奇,轻的病人,一大碗药喝下去,不一会就身额微汗,再过一会儿就病症全消了;而病状很危急的,连饮数剂以后,也会汗出气通,再稍进些饮食,就可基本恢复了。这药方名“圣散子”,在《苏学士方》和《苏沈良方》中都有收录。《苏东坡全集》第四卷《圣散子叙》曰:“用《圣散子》者……状至危急者,连饮数剂,即汗出气通,饮食稍进,神宇完复。”[3]
苏东坡自述,此药方他是得之于同乡巢谷。巢谷很喜欢搜集秘方,此方尤其密藏不传,在苏东坡的苦苦恳求下,同意给他,但要苏指着长江水发誓不可再传。东坡谪居黄州时,那里连续几年闹时疫,他配制此药分发,救活了无数人。他因此将“圣散子”药方传给了蕲水名医庞安时,苏希望这样的良方能传之后世,亦使巢谷之名一并不朽。
这张药方多用辛热药,若在平时或热病时并不一定是理想的处方,医学界后来也有些批评,巢谷不传此方可能也有此考虑,但当时对于寒疫正好对症。由于所用药物都较为廉价,适合广为布施,于是苏东坡以此方配了药料,请人在大釜中了煮药汤,分设在杭州城街头,布施百姓喝药防疫。
安乐坊为中国首家官民合办医院
为了更有效地救治众多的病人,并不富裕的苏东坡又慷慨捐出家中五十两黄金,还从公款里拨出二千缗钱,作为治病基金,安排人员在杭城大街上广施舍粥和药剂;同时又于众安桥北面地方(当时还没有众安桥)[4]设立了治病坊,名为“安乐坊”,专门收治穷苦病人,活人无数。其弟苏辙《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记述:“公又多作饘粥药剂,遣吏挟医,分坊治病,活者甚众。公曰:‘杭,水陆之会,因疫病死比他处常多。’乃裒羡缗得二千,复发私橐得黄金五十两,以作病坊,稍畜钱粮以待之,至于今不废。”[5]
从记载中“遣吏挟医,分坊治病”来看,治病坊是由官府主持的,有多处。南宋《咸淳临安志》载:“太平惠民局,局凡五……南局,在三省前;西局,在众安桥北。”[6]从“西局在众安桥北”来看,该“西局”应该就是原“安乐坊”场所,那么,其它几个局也可能是由治病坊沿革而来。不过史料或缺尚无法确定。
“稍畜钱粮以待之,至于今不废”,维持治病坊的经济来源有多种渠道,如接受捐施。苏东坡《与某宣德书》曰:“蒙遣人致金五两、银一百五十两为赆仪。自黄迁汝,亦蒙公厚饷。当时邻于寒殍,尚且辞避;今忝近臣,尚有余沥,未即枯竭,岂可冒受?又恐数逆盛意,非朋友之义,辍已移杭州,作公意,舍之病坊。此盖某在杭日所置,今已成伦理。岁收租米千斛,所活不赀,故用助买田,以养天民之穷者。”[7]这是目前唯一看到苏东坡提及自己创办病坊的文字,颇为珍贵。“赆仪”为送行的礼金,以时间估计大致在元祐七年九月由扬州至京任礼部尚书时,苏东坡收到这笔礼金,又以此人名义转舍给了杭州病坊,以“用助买田”,可见接受各方施助,并置田获利等,是维持病坊运转开支的主要方式。
显然“安乐坊”是继承唐代“悲田养病坊”模式而来。根据张志云的研究,唐代“悲田养病坊”是设于寺院内专门收养贫病孤老者的慈善机构,源于佛教“悲田”思想和僧俗赈济贫病的善举。唐长安年间政府开始把它纳入国家救济体系,其经济来源为官府供给、利息、寺田及布施,由出家众掌理[8]。而“安乐坊”已离开寺院,单独设立,是医疗慈善由寺院走向社会所迈出的关键第一步,乃至成为以后宋代慈善医院“安济坊”之滥觞,是一种很大的突破与进步。
《宋史·食货志·振恤》中说:“崇宁初,蔡京当国,置居养院、安济坊,给常平米,厚至数倍。”就是说,苏东坡去世不久后,“安乐坊”模式已在蔡京的主导下纳入国家救济体系,转成遍布全国的“安济坊”,并且一直延至南宋末。南宋《淳祐临安志》载:“行下临安府,将城内外老疾贫乏、不能自存及乞丐之人,依条养济。遇有疾病,给药医治。每岁自十一月一日起,支常平钱米。”[9]医学史认为“安乐坊”不仅是杭州历史上最早的医院,也是中国第—家官民合办医院——官立民助的慈善性质贫民医院[10],而后宋代大规模实施的“安济坊”,即发轫于此。
楞严院是安乐坊的重要基地
南宋周煇《清波别志》记:“苏文忠公知杭州,以私帑金五十两助官缗,于城中置病坊一所,名安乐,以僧主之。三年医愈千人,与紫衣。”[11]安乐坊“以僧主之”,医愈千人赐紫,足见病人有记录,医疗制度也很正规。从苏东坡的记述中可以知道,这次医疗慈善活动与杭州宝石山下的楞严院是有着密切关系的。
《苏东坡全集·圣散子后序》曰:“圣散子主疾,功效非一。去年春,杭之民病,得此药全活者不可胜数。所用皆中下品药,略计每千钱即得千服,所济己及千人。由此积之,其利甚薄,凡人欲施惠而力能自办者,犹有所止。若合众力,则人有善利,其行可久。今募信士就楞严院修制,自立春后起施,直至来年春夏之交。有入名者,径以施送本院……”[12] 这是东坡招募修制“圣散子”信士的告示,说明楞严院正是这次大规模施药治病的总医部,所有的志愿医僧、施药信士等,都是先到楞严院集中,登录名册,然后再统筹安排的。
楞严院是这次施药治病的中枢,此外在城中设立“安乐”等病坊。南宋《淳祐临安志》卷七记:“养济院,一在钱塘县界西石头之北,一在艮山门外。”此“养济院”是居养院、安济坊的统称。“西石头之北”正是楞严院之地。《淳祐临安志》载:“秦王缆船石,在钱塘门外,昔秦始皇东游泛海,舣舟于此。陆羽《武林山记》云:‘自钱塘门至秦王缆船石,俗呼西石头。’北关僧思净,刻大石佛于此。”[13]宣和六年(1124)僧思净镌石为大佛半身,这里遂成大佛寺。
从“西石头之北”这样的指称说法来看,此养济院是设立在刻大佛的1124年前。推考应该是蔡京置安济坊时,《淳祐临安志》记载是在崇宁三年(1104),即在苏东坡离开杭州的12年后。由于其时这里还是楞严院,故可明白,此养济院是由原来的病坊沿革过来的。
楞严院在南宋《西湖图》上标为“十三间楼楞严院”,位于今大佛寺地,史载晋天福年间吴越国王钱氏所建,南宋诸志书都有记述[14]。《淳祐临安志》曰:“十三间楼,去钱塘门二里许,苏轼治杭日,多治事于此。今为相严院,在大佛头缆船石山后。”[15]南宋《武林旧事》:“东坡守杭日,每治事于此。”[16]楞严院何以成为这次施药治病的中枢,当与此大有修养攸关,且该寺离城较近,接收、治疗病人方便,又可防疾疫流传。
东坡任杭知州时,特别喜欢在西湖宝石山下一带的寺院留住,曾在游寿星院时诗述“前生已到”之语。他在十三间楼楞严院留下一阕优美的词《南歌子·杭州端午》:“山与歌眉敛,波同醉眼流。游人都上十三楼,不羡竹西歌吹、古扬州。菰黍连昌歜,琼彝倒玉舟。谁家水调唱歌头,声绕碧山飞去、晚云留。”此词正好作于元祐五年(1090)端午,一场重灾刚刚过去,但他却受到谗言攻击,苏东坡的心情应该是复杂的,但大疫之后再现端午盛景,其已足矣。
东坡施药的佛教因缘及后叙
寺院里有病坊及僧人行医是佛界常事。古代僧人通晓医术很普遍,历代医道高明的医僧举不胜举,浙江佛教医学渊源亦甚早,如萧山竹林寺,南宋理宗赐寺僧为“医王”,而宋代擅医的两位宝月大师,其中一位亦是杭州人,俗姓王,名修广,“少羸多病,始学为医,既成,而有疾者多归之。无贵贱贫富,皆为之尽其术,未尝有所厚薄,尤贫者或资之药物衣食。”[17]
宝石山一带医药传统源远流长,葛岭是东晋葛洪结庐之地,医药积累之厚已千余年,乃至近代亦传承不绝。现代杭州著名中医师裘笑梅的老师,正是楞严院西侧智果寺的著名医僧清华法师,他存有医书千种,著有《清华医室藏书类目》二卷名世,是著名的医学书籍专藏家。此足见杭州宝石山一带佛寺医僧薪火相传,医药典籍积累到民国时尤仍丰厚,佛教医学传统一直延续到近代,至今余脉隆盛[18]。
大乘佛教的福田思想,佛教“常施医药疗救众病”的施予精神,正是苏东坡这次赖以依靠并促成此事的巨大力量之源泉。苏东坡全力以赴地统筹制药施药治病救人及筹建安乐坊等事,不但是先贤注重民生的实例,也是古代在防疫防灾实践中罕见的统筹安排的实例。有预案,有调度,有应对,有志愿者计划(人力资源征集),有后续巩固方案,实际流程更接近现代管理系统,一千年前的成功探索和实践,实在是令人叹为观止。
苏东坡在杭作为可圈可点,较早采用以工代赈方法疏河道,浚西湖,筑苏堤,整治六井等,不仅使灾民在经济上有出路,同时还安定了社会,避免了大疫的蔓延,保留了人脉。他爱护杭州的百姓,故杭人亦以真诚相报“轼二十年间再荏杭,有德于民,家有画像,饮食必祝,又作生祠以报。”[19]他的作为,对于脆弱的古代城市来说,避免了一次下降趋势,保存了地区的经济元气。几十年后南方的经济优势趋势使宋室仓皇南渡后时得以缓冲,杭州在其后为保存汉文化做出了相当贡献,文明得以延续。
注释:
[1] 宋朝初年创设“通判”一职,系辅佐州政,可视为知州的副职,但有直接向皇帝报告的权利。
[2]《宋史》卷三百三十八《列传》第九十七《苏轼》。当年十一月向朝廷上了《乞赈济浙西七州状》,提出了三条赈济灾民的建议,重点是制止官方抢购粮食,不致米价“涌贵”,“小民乏食”。
[3]见《苏沈良方·卷第二·圣散子方》。
[4] 众安桥约在今庆春路与中山路交叉处。
[5]苏辙《栾城后集·卷廿二·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
[6]南宋潜说友《咸淳临安志》卷九,中华书局。
[7]南宋施谔《淳祐临安志》卷七。
[8]张志云,《唐代悲田养病坊初探》,《青海社会科学》2005年第2期
[9]《淳祐临安志》卷七
[10]《杭州市志》卷六:宋元祐四年(1089),杭州瘟疫流行,时任杭州知州的苏轼捐献私帑,与官家合办“安乐坊”于众安桥,是我国最早的民间救济医院。
[11]南宋周煇《清波别志》卷上。
[12]见《苏东坡全集·圣散子后序》,《苏沈良方》卷第二为《圣散子启》,可见原为广告启事。
[13]《淳祐临安志》卷九。
[14]明田汝成《西湖游览志》载:“相严院,晋天福二年(937)钱氏建,有十三间楼,楼上贮三才佛一尊。”
[15]《淳祐临安志》卷六。
[16]南宋周密《武林旧事》。
[17]见《曾巩文章全集》卷四十四《志铭十一首》之《宝月大师塔铭》。
[18]此处所述的相关记载缘起自浙江省中医研究院俞中元医师的提示,中国西医外科的创始人之一裘法祖院士是裘笑梅医师的胞弟,裘笑梅医师(1912——2001)在中医妇科领域影响极大,生前是国内首批全国名老中医学术经验继承工作指导老师。《今日早报》2006年5月10日的王金生医师《我的妈妈裘笑梅》中也有涉及。
[19]《宋史·卷三百三十八·列传·第九十七·苏轼》。
作者:棕彝 陈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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