顿悟世间之妙谛 人生世相之返照
唐代著名诗人王维在中国文学史上,是一位具有独特风格、具有特殊贡献的大诗人,同时也是一位虔诚的佛教信徒。早在生前,他就有“当代诗匠,又精禅理”(苑咸《酬王维.诗序》,《全唐文》卷一二九)的名声;死后,更得到诗佛的称号。禅学,作为影响他世界观的一个重要因素,不能不对他的诗歌创作产生一定的影响。胡应麟《诗薮》内编卷六,论及王维绝句说:“太白五言绝,自是天仙口语。右丞却入禅宗,如‘人闲桂花落’云云,‘木末芙蓉花’云云,读之身世两忘,万念皆寂,不谓声律之中,有此妙诠。”王维诗,特别是山水诗的主要艺术特色,就在于他创造了一种言可尽而意无穷的虚幻、空寂的境界,是前人所没有经历过的诗歌艺术领域。本文就此,试从《辛夷坞》、《鸟鸣涧》两诗的探讨来体悟那最高的精神实体——“真如法性”。在他看来,心与物之间并非是相离而是相通相依的。禅家以“寂”为本体,以“照”为慧用,以古井澄潭般平静的心境去映照万物,便能得到一个净化的世界,动而愈静,静而极动,动静不二,直探生命之本原。试读《鹿柴》: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
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
诗人一开始就着眼于绘写“空山”的意境,正是为了以此说明自然界的空虚;其后又在寂静的深林中添上一笔返照的回光,也是极力强调自然现象不过是瞬息即逝的幻觉。禅宗最为尊奉的《金刚经》中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王维在这首诗中所寄托的理念,它的思想本质同这个观点是一致的。这空山绝境虽不见人,却又有人语响,这如同宋代一画师所写的“野渡无人舟自横”,画一舟子卧渡船上吹笛,非空无一人也,只是无过渡之人耳。明代僧人德清称:“所谓空,非绝无之空,正若俗语谓旁若无人,岂真无人耶?”可见这“不见人”的“人语”其实是一个神秘的声音……“返照”是禅悟这一过程的形象性术语,而对于青苔一说,王维又常以“青苔日厚自无尘”、“青苔石上净”来比喻世间微渺而自性清净之物。“……‘大明照本净末’通过夕阳‘归根返照’这么一种奇幽的可见性图景表现了出来:空山无人,空中传音,大明光临,青苔得照。表现了作者在深幽的修禅过程中豁然开朗,‘一刹那间妄念俱灭’,‘进入无差别境界’的情景。”(史双元《禅意画境入诗情》)
从题材上看,王维山水田园诗中呈现出来的山涧鸟啼、深林夕照、溪水顽石、落花飞鸟……无一不是诗人曾亲身经历的自然界的真景,它是原始纯朴的,具有未经污染的本性,即“本自夭然,不假雕琢”(宋普济《五灯会元》),这正是禅宗所追求的永恒的美。禅宗的哲学基础,是它的心性学说。它认为体现佛的法身遍一切境,人人具有的净心就是佛性,因而成佛不假外求,只需“净心”即得。禅宗要以未经污染的大自然创造一种圆朴的“空寂”境界,因此王维诗中提倡的自然境界就是如此清静、淡泊。虽然禅宗也是从景象入手,却又是排斥物象而直指人心,体现了回归山林、回归自然的人生哲理,寓大于小而意味无穷。王维在描述景象之时,那样静寂无声,就连身心情感都没有一丝的流露,人们完全听不到他心灵的一丝颤动,这种静穆几乎泯灭了时空的界限。再看:“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涧户寂无人”,这种“闲”、“静”、“空”、“寂”的境界描写,以大自然的风景来抵御内心的骚动,使自己的内心世界也达到清静空幻和一尘不染的境界,这就是诗文创造的意境。这诗情便从意境的空灵向禅境的空灵发展,从直觉的顿悟出发去追求禅境完美的“空寂闲静”。这种追求不正说明了意境升华到最高境界就是禅境,而禅境又变化出绝妙的意境来吗?俞陛云《诗境浅说续编》评《辛夷坞》道:“东坡《罗汉赞》‘空山无人,水流花开’。世称妙悟,亦即此诗之意境。”李瑛《诗法易简录》评《鸟鸣涧》说:“流露于笔墨之外,一片化机,非复人力可到。”这种被誉为“妙悟”和“化机”的,到底是什么呢?细品二诗,联系到王维的禅宗思想,可以知道,所谓妙悟,就是作者在诗中表现出来的对于佛家真如境界的一种顿悟,对于求得眼前净土的一种直觉体验。王维对于大千世界的生灭无常已经了无牵挂,对于官场宦海中的忧喜荣辱也都能超然无虑,他终于脱离了人世间的喧嚣纷扰,飞翔在佛国净土之上。这时,肉体、灵魂、净土、佛性全部融合为一,沉浸在悟道解脱而又高远的境界中。以诗论诗,我们不难理解到,《辛夷坞》和《鸟鸣涧》二诗所包含的禅意就是:世事空幻如同花之聚散,若对此执著不已,有着种种的痴想和追求,便会生出无穷烦恼;而一但了悟得道,灭除妄想,便等于用智慧之斧斩除烦恼之根,可以进入宁静高远的境界。
关于王维山水田园诗的禅意,已如上述。王维的山水田园诗非但具有禅意,而且还具有浓厚的隐逸气息。他的绝大多数山水田园之作,都同隐逸生活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如前面谈到过的《辋川集》、《皇甫岳云溪杂题五首》等,就无一不是隐逸生活的写照。又,他的山水田园诗,多追求一种空寂闲静的境界,而这种境界的创造,是同他隐逸生活的体验分不开的。自开元二十五年(737)张九龄遭贬、李林甫独揽朝廷大权后,诗人对现实政治日益感到失望,他无心仕进,但又没有下决心退出污浊的官场,于是长期亦官亦隐,身在朝廷,心存山野,在自然的怀抱中流连忘返,同时又加深了对佛教的信仰。因此,诗人追求闲静之美的审美爱好,同他的恋慕隐逸、恬淡闲适、超然出尘、守静去欲等思想,都相互关联着。如《鸟鸣涧》,前两句写夜静山空,幽人清闲无事,看见了桂花悄然飘落;后两句更以月下山鸟的鸣叫,衬托出春山的幽寂。整首诗在读者眼前展现出了一个远离尘嚣的幽静境界。在这一境界中,我们既可以体味到诗人心灵的空寂闲静和精神的超然出尘,又能感悟到情与景二者在此诗中融为一体的混然。又如《辛夷坞》写美丽的辛夷花在绝无人迹的山涧旁静悄悄地自开自落,非常平淡,非常自然,没有目的,没有意识;诗人的心境,也犹如这远离人世的辛夷花一般,他好像已忘掉自身的存在,而与那辛夷花融合为一了!在上述两诗中,诗人情感的宁静淡泊,大都借助于平凡的景物形象来表达,而非直接抒出,正因为如此,这些诗歌便显得不激切,不怒张,既蕴藉含蓄,又冲和平淡,那情绪,淡到似乎令人觉察不到。从而,诗人便能在这两首诗中,通过刻划自然界的幽静之美来表达自己的情志,使景中“我”的审美追求与“我”的思想感情达到和谐、统一。并且在诗句的字里行间,体现出禅悟的境界。由此使我们看到,王维的山水诗已超越了以诗来解说禅理、禅义的“象征”阶段。所表现的是一种真正的无目的的审美观照,而这种无目的目的性也就是禅宗所要求的自由体验。
佛教顿悟理论强调的是一种直觉观照、直觉体验与直觉感情,它认为学佛之人对佛理的领悟是一种刹那间的整体把握,其间是没有阶段与层次之分的。一旦找到“顿门”,学人就进入自由状态,获得解脱。古代文论直接采用佛教的这一理论,以“妙语”说来阐述文学创作与欣赏的理论问题。王维清淡、简远、自然诗风的形成,固然有其思想经历、文化传承等诸多因素,但从美学上看,与他接受佛教色空论也不无关系,诗人在《谒璇上人》中倡导“默语无际、不言言也”的诗风的同时,还说过“色空无得,不物物也”,这表明诗人对此是有自觉认识的。由此,我们才能弄清他何以有力量抗拒仕途的引诱,并实现对污浊现实的否定和超越;同时我们也才能弄清诗人何以把艺术作品与现实生活的虚实关系把握得那么好。禅宗六祖慧能得法偈云:“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佛性常清净,何处有尘埃。”(《坛经》法海本)道出“色即是空非空有”(王维《绣如意轮像赞》)之禅理。作为“晚年惟好静,万事不关心”(《酬张少府》)的王维正是借助禅思哲学促成了他那空寂淡远、嫣美澄澹的艺术化境。
总而言之,王维到底还是个眷念现实生活的人,其栖心浮屠主要是为了求得心灵的慰藉,特别是在生命的最后归宿问题上,他固然难欣然乐处“寂灭”之类非生非死的超然境界,但也不甘心效学陶渊明之委心顺化,每当诗人理性推求涉及到那个杳不可测的未来去向时,他就唯有感到生命迫蹙的惆怅了。唯因如此,才有可能让王维,在以佛家慧眼剖析种种自然现象虚空本质的同时,带着无限怀恋的深情去细细地刻划它们,即便这些纷纷藉藉转眼化成乌有,也不惜为之罄竭自己的心血。可见诗人着眼点并不在于万物逝灭的将来,而恰恰观照在它们现时短促的存在。《辋川集》与《皇甫岳云溪杂题五首》中所描绘的那些乍明乍灭、若即若离、将尽而未尽的自然美形象,之所以包含着特殊的极能扣人心弦的美学意义,不正是他这份爱和珍惜换来的结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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