坛城:人与世界和谐的心理原型
坛城:人与世界和谐的心理原型
鲁珊
坛城,为梵文Mandala的意译,亦译作“坛场”;音译则为“曼陀罗”或“曼荼罗”,原为印度佛教密教一派修习秘法时设置的特定场所,类似于“道场,”、“祭坛”。密教是印度佛教发展至晚期的一个教派,以大乘中观派与瑜伽行派的思想为理论基础,主张世间凡俗之人通过严格的身体与精神的刻苦修炼,可以即身成佛。这一教派大约在公元8世纪传人唐代西藏,后成为中国佛教中影响巨大的“密宗”。密宗僧侣与信众的修行包括口诵真言、手结契印、心作观想,而这一切都是在特设的坛场进行的,以集中意念,领会密法,防止魔障侵入。为了修行的方便,又把这种修行的场所绘制或塑造成具像的表征,以供修行者观想意会,这时的坛城、即曼陀罗实际上已经成为宗教与艺术的完美结合。在精神内涵方面,坛城是一个神界,是与修行者相关的尊神居住的空间,其中除了尊神法身外,还有山川河流、日月星辰、风云雷雨、庙宇宫阙、经文法器、符篆咒语、瑞兽珍禽、奇花异卉等,是一个自足圆融的最高理想世界,也是个体的修行者与神界沟通交流的清净之境。从艺术表现形式上看,坛城的选材与制作手段繁多,铜铸、木雕、沙砌、手绘及镶嵌,甚至自然界天成,各具风格。其中以手绘与沙砌(实际上可以看做“沙绘”)居多。手绘在绢帛上制作成卷轴样式的又称作唐卡坛城,多用来供奉,沙砌或沙绘的则称作沙坛,其画面方中有圆、园中有方,从中心向四周呈放射状,同时又层层深入地围绕并守护着中心,以一种结构紧凑、色彩绚烂、繁复华美的图案形成一个封闭的圆形修行道场。
藏传佛教中,唐卡是僧俗都能绘制的,而坛城则只能由僧人绘制。绘制坛城的程序是绘者首先要得到上师的传法,或者收集到有关资料后找高僧大德灌顶和传法,经闭关修行后绘制,完成之后要请高僧们审看、甄别、认可,方才算一幅合格的坛城。其中以沙坛的制作过程最为复杂、繁难,其寓意也最精微、高深、玄秘。沙坛,在藏语中叫做的dul-tson-kyil-khor,意思是“彩粉之曼陀罗”,沙坛选用特殊的彩色细沙堆砌成。作为一种特殊的观心的修行方式,沙坛最能阐释佛教的真谛,也最能给予观者和修行者以强烈的影响力。
2005年我第一次来到青海黄南藏族自治州同仁县,结识了格鲁派的僧人嘉央群培。嘉央群培1970年出生在传承热贡艺术的郭麻日村,他13岁在始建于明万历年的郭麻日寺出家,16岁学习画唐卡,18岁开始在甘肃的拉卜楞寺修习沙坛制作,如今能绘制120多种不同涵义、不同样式的坛城,21岁以后担任寺院领经师6年,并于1999年师从雪域绘画大师安多强巴1年,成为一位难得的密宗佛教艺术家,对藏传佛教艺术的传承和发展做出了显著的贡献。绘制坛城需要懂得高深的佛理知识,但熟悉经书懂得佛理的高僧们却往往不会画画;能画画的人才却又往往在深邃难解的经文面前望而却步,嘉央群培则二者兼备,被家乡的僧俗民众昵称为“坛城阿卡”。那天,我来到嘉央群培的家乡郭麻日村的那天,刚好赶上郭麻日寺正在制作“明轮沙坛”。幽暗的大殿里,预先设置的一座台面被帷幕四面严实地围拢着,台面上摆放着法器和制作沙坛的彩沙,现场香雾缭绕、气氛肃穆庄严,神秘异常。看着这些僧侣艺术家们用简陋的工具将细沙堆砌的这座斑斓辉煌、气象万千、精美绝伦的圣坛,我的心灵被深深地触动,产生了只有宗教力量才能触及到的人的内心最深沉、最柔软的感动。因为我知道,沙坛造出来就是为了要毁掉的,要被抹去,被打扫干净,残留的五彩细沙也将变成一堆暗淡的粉灰,粉灰也将被播撒到溪流河海中,一点踪迹也不留下!我不禁对它即将面临的命运而悲哀、惋惜、失落,然而,我知道这恰恰是佛法对人的教诲,教诲人感悟“放弃”的真理。沙坛从生成到毁灭的整个过程,表达了佛教凡事无常、万事皆空的世界观。无论看起来多么美好的事物,人类最终还是要学会放弃执着之心,学会放弃才能抵近大光明的自由之境。沙坛的因果关系使我们明白,执着是人类最大的一种痛苦,是一种负面的情绪,按照藏传佛教的说法必须经过不断的修行才能学会放弃,而沙坛则是一种最典型、最有效的修行方式。眼前这个精美的沙坛在完成后,僧人们会对沙坛进行观想和灌顶,待这些仪式结束后,会举行一个沙坛的分解仪式,源自自然的沙粒将会被送到自然界的流水中,流向大地,净化众生,净化大自然,也净化修行者的心灵。
冥冥之中坛城对人的内心世界有着如此无形而巨大的影响力,它的存在就是它所包含的全部内涵。信仰者在上师的指导下,通过对坛城这个被物化的形象所作的观想,使人打通淤滞、清除孽障、尽扫污浊,进而止息心波、返璞归真,使身心升华到澄澈空明、次第圆满的境界,从而实现即身成佛的修行目的。可以说,坛城里的观照修行其实也是一个心理暗示与调节的过程,是一个自我意识不断升华从而实现与宇宙整体和谐圆融的过程。我认为,藏传佛教发展到后期,所产生的形式精美的沙坛是坛城文化的一种极致,它汇合了佛教的精华理论,用构建和毁灭来阐释佛教的终极意义。说佛业始于一无所有,然而能建立庄严华丽的坛城,进而展开化渡终生的功能,终究还归于一无所得,即性空自在,对应了“c无常、幻化、不执着、空性”的佛法本质。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可以说理解了沙坛也就理解了佛教密宗的精义。
南怀瑾先生在其《道家、密宗与东方神秘学》一书中曾谈到藏传密宗与现代心理学的关系,不过,他的用力之处却是在佛学义理与现代心理学之间划清界限。在他看来,佛教中的“六识”——眼识、耳识、鼻识、舌识、身识乃至意识,虽然与现代心理学中的感觉、直觉、思维、灵感有一定的联系,但最终指向不同,佛教六识最终要“进人心物一元的形而上的本体论”,“它与发展到现代为止的心理学,大有相互径庭之势,绝对不可以混为一谈。”况且,在佛教密宗的教义中,还有六识之上、高于六识的七识“味那识”、八识“阿赖耶识”。对于心灵世界最高境界的“阿赖耶识”,南怀瑾先生说:“它是心物一元,宇宙万有同根的一本。它是精神世界与物理世界的同一渊源。宇宙万有由此而出生,也还灭而归化于它。它是一个生生不已、生灭不停无尽止的仓库。”我觉得,南怀瑾先生关于密宗佛教最高识“阿赖耶识”的解说,也正符合前边我所看到的郭麻日村沙坛生灭的启示。在南怀瑾先生看来,这些都属于科学心理学之外的神秘空间,有待于“灵魂学”或“心灵学”的解释。
这里,我想补充说明的一点是,现代心理学并不完全是科学主义、实用主义的,在现代心理学家中,也有一些卓尔不凡、独树一帜的人,始终在试图打通心理学与宗教的界限,尤其在心理学与佛教密宗之间的界限,甚至具体落实到关于坛城——即曼陀罗的心理解释上。这类心理学家的杰出代表,就是瑞士的卡尔·古斯塔夫·荣格(Carl G,Jung,1875~1961)。在西方现代心理学家行列中,荣格显然是一个另类,他视野广阔、深邃,将人类心灵视为一个与自然进化、宇宙生成密切相关的整体,不放过对于任何神秘事物的跟踪探寻;他不满于“心理”的提法,在他的著述中,更多地乐于使用“心灵”的字眼,所有这些已经契合南怀瑾先生所说的“灵魂
学”的“神秘空间”。具体到关于密宗坛城——曼陀罗的研究,可以说荣格是作出了独特的贡献的。
据荣格传记所载,荣格于1916年在潜意识中完成了自己的第一张“坛城”作品,虽然荣格当时并不理解它。自从与弗洛依德分道扬镳之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荣格每天早上都画一张小小的“坛城”,来表现当时内心的状态,在这些图形的帮助下他观察自己的潜意识中的变化。这些图画是荣格从黑暗孤独的心理状态中走出的重要的一步。在荣格看来这样的图形是一个具有魔力的圆圈,象征着目标中心点、心理整体的自我和人格的完整性,是关于自性状态的一种密码,代表着一个人的个体所对应于精神的微观世界观。在这个过程中,荣格感受到坛城是一个连接外部世界与内在世界的心灵通道,面对这个魔圈,潜意识把自己导向一个中心点,通往这个中心点的一切道路都是显现自性与本我的道路。荣格所描述的这种心理状态和我观看坛城的心理体验极为相似。我在郭麻日寺观看那具沙制坛城时,无论是否有周遭环境的影响,我都充满着敬畏之心,在昏暗的大殿中恍若梦境,但毫不影响我的内心进人坛城的外圈,不由自主的顺着彩砂堆砌的道路,让心灵向着中心点自由地游走,跨越时间,感受着坛城带给我充满神秘和梦幻的一种状态,甚至可以感受到灵魂在这一刻,正在走向它的归宿。
同样的,通过绘制坛城,荣格在其中的顿悟让自己的内心归复平静,他认为坛城是一种可用于精神表述和治疗的工具,为他的心理疗法提供了一种行之有效的方法。坛城绘画者通过冥想的方式,将内心潜意识中存在的意象通过图式投射到外部,观想者在想象中感受无意识力量的同时认识自己的内心,内心自性的被唤醒,使个体的存在融入人类的集体无意识中,从而达到共同体验的快乐,那是恍若进入天堂的一种满足。这种体验到的得道状态其实早已存在于藏传佛教里,信徒们通过一系列的宗教方式,包括对坛城的观想,忘却现实升入神界,从而得到一种内心清净的喜悦,这是一种融和自我于天地的一种东方渠道。而坛城,则作为一种有效手段流传下来。
多年后,荣格接到了他的朋友德国著名的汉学家理查德·威尔海姆(Richard Wilhelm1873~1930)的信,这位威尔海姆大名鼎鼎的“卫礼贤”,他1899年来中国,在青岛任教,从事于教育和慈善事业,是一位在中国生活了二十余年的“中国通”。信中有一篇论述道教炼丹术的文章,标题是《金花的秘密》,内容带有浓重的道教和佛教的色彩,其中蕴含着几乎涵盖东西方所有宗教的宗教观。这种共同的思想渊源的存在,让人不禁联想到世界原本大同的观念,荣格从这篇古代中国典籍中欣喜的证实了自己关于坛城的想法,他惊奇的发现自己研究的西方无意识论早已存在于中国传统文化中。后来,荣格在《金花的秘密》德文版第二版《序言》中宣称:“《金花的秘密》首次为我指明了正确的方向”。
荣格在研究集体无意识的过程中,认为坛城是一种类型相似并具有普遍性的符号,它符合荣格所定义的原型。荣格认为,坛城的基本图式——太阳轮在世界每一种文化中都出现过,并且世界上多种文明都具有天圆地方的宇宙观,这也正是坛城最基本的构成形式。作为一种集体无意识的原型,坛城不可能来源于任何外部世界的经验,而是某种内心体验的象征。这样就解释了在不同的时代和区域,任何人在潜能被激发的时候都有刻画类似坛城图形的能力,所以,人类尽管有着地域和文化的差异,最终仍能发现其根本上的一致性。
在荣格到印度旅行了数次之后,他较为全面的接触了东方文化,特别是佛教,最终得出的结论是坛城这种图案存在于人类所共有的“集体无意识”中,无论东方还是西方,无论是原始社会还是现代社会,它都是人类与生俱来的对自然、宇宙的认知和体会,它已经被刻录在人类基因中成为不可忽视的印痕,等待我们发现和运用。荣格花十多年的时间发掘证实坛城(曼陀罗)是一种原型性意象,这种由内心深处自发产生的图式具有人类的普遍性。荣格认为,坛城或日曼陀罗将神性具现于人性,其外在的圆形以一种简朴的图式昭示了精神基础的完整性,其所具备的精神内涵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都是对人的心灵损毁的一种自我修补。这一发生在潜意识里的心灵活动,通过坛城这一图式显现出来,成为人与世界圆满融通的标志、自我在无意识中趋向完善与完美的象征。因此,在荣格一生发掘出来的众多原始意象中,他将曼陀罗(坛城)看做“无意识自我”(self)的表征,视为所有原型中的中心原型,并予以高度评价,视其为将散乱无章的集体无意识整合起来的一种凝聚力量,是将人的内心世界与外部世界谐调起来的一种组合力量,是人的内部空间的太阳,说它就像一位幽幽冥界中的“神人”,将个体导引向一种自我实现的圆满境界。
我曾实地考察过坛城在藏传佛教中的应用方式,曾向藏密僧侣艺术家嘉央群培请教过作为一个僧人制作和观想坛城的精神历程。嘉央群培用很朴素的方式给我做了解释,他说:对于有信仰的人来说,坛城是为众多不同的真佛建造的宫殿,也可以用来比喻佛教世界的结构和大彻大悟的佛国境界。每次制作一幅坛城,他都首先要认真地诵读、温习与这个坛城相关的经文,在经文中领悟绘制这座坛城的方案。嘉央群培说,每一个坛城都具有自己的历史传承,是一种有规有矩的形式,但在实际绘制过程中,除了法器的放置是有仪轨不可更改的,其他比如宫殿和服饰的样式、空间的安排等等,都可以在每个僧人自己理解经文的基础上有主观的变化,融进自己的构思和感悟,让绘制的坛城也体现出绘制者本人的风格。嘉央群培还特别强调,一个人对着一个属于某一尊佛的坛城进行观想,这个过程就好比一个人运用自己的想象,通过坛城这个特有的渠道来到本尊佛所在的宫殿,和佛畅谈,讲出自己的苦恼和愉悦,并由衷地渴望得到万能的佛的指引。简单的来说,坛城就是连接个人和佛祖之间便捷的通道,让更多信众更加快捷地进入佛国世界,来到佛的身边,向着佛祖朝拜倾诉,聆听佛祖的教诲与指引,从而达到个人心灵与佛法、佛性的沟通融汇。在这个过程中,观想者的世俗之念得以转移,负面情绪得以消释,心理负荷自行解脱,从而进入一种宁静、祥和、舒缓、自由的心境。对于宗教来说,这是一种修行;对于现代心理学来说,这又是一种治疗,一种精神的疗救。
从1933年开始,荣格在从事心理治疗的过程中发现,他的一些患有精神分裂和人格冲突的病人在没有任何合理原因解释的前提下,曾经做了一些和几何图形相关的梦,醒来后他们所描绘出的图案总是类似藏传佛教的坛城结构!荣格对这一临床现象非常感兴趣,他认为坛城是在个体的心理失去平衡后,在潜意识中形成的一种补偿因素。坛城作为原型,代表着心理完整性与秩序性,通过坛城的图式,人类的原始意象以一种符合秩序的模式复现,将自我映射进去,那种失去秩序的心理便被这个具有强大能量的魔圈掌控,使个体的心灵走进坛城所象征的圆融之境。此时的坛城,就成了帮助恢复性灵秩序的工具,以实现自我治愈的目的。在荣格的分析心理学说中,坛城犹如神秘的印痕一般存在于人类潜意识中,其规整的几何形体具有强有力的归纳性,一旦个体心灵出现冲突、分裂、紊乱,坛城就可以运用自己的独特力量将其协调整理,使之归于平衡。在佛教密宗的修行中,同样把坛城作为抵御外魔和心魔的手段,唤醒内心的本我,将无序带人有序的状态,以保护本我的自我完善。精神分析心理学家荣格敏锐地发现人类的无意识活动与佛教修行之间的联系,对佛教思想中非理性的心灵活动加以重新认识和深入探索,并努力将其运用到现代人精神疾病的治疗过程中,这是荣格的创建。为此,中国当代研究荣格的专家冯川先生曾经把荣格誉为拯救现代人灵魂的伟大医生。这里我们还可以补充的是:荣格对于坛城的研究与利用,同时也开辟一条西方科学精神与东方神秘主义相互交融的通道,更开创出一条个人内在心灵与外部大千世界和谐相处的途径。
中国社会改革开放以来,引进西方现代社会发展进步的诸多理念,在物质生活越来越富足的同时,精神领域引发的问题却越来越多,已经开始影响到社会生活的稳定与民众心态的平和。人们迫切需要寻找一种精神的慰藉来调整心态,这为重新认识东方文化带来一个全新的突破口,其中坛城中蕴含的哲学思想和精神元素不容忽视。我们不妨借鉴荣格当年的发现,将对于坛城的研究由宗教领域进一步跨越到人类学、社会学、心理学、生态学乃至美学、文艺学的领域,为当代人走出生存困境作出奉献。
出自: 《文艺争鸣 》 2010年2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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