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云法师:往事百语之皆大欢喜 14 皆大欢喜
星云法师:往事百语之皆大欢喜 14 皆大欢喜
一树春风有两般,南枝向暖北枝寒,
现前一段西来意,一片西飞一片东。
这是苏东坡与秦少游争论「虱子是什么做的?」当时,佛印禅师为他们两人下评语所吟的诗偈。多年来,我一直朗朗上口,对于其中「皆大欢喜」的意境心仪不已。直至数年前,在吟诵涵泳之际,才蓦然觉醒:这不正是我向来做人处事所抱持的原则吗?
回想起来,早在三岁那年,我就具有「皆大欢喜」的性格。那时家境不好,一片供过佛祖的糕饼、一块路上拣来的奇石,我都如获至宝般,与玩伴们共同分享。每逢年节,我拿不动家里的糖果罐,往往使尽力气,把它拖到庭院里,邀请左邻右舍的小朋友一起过来吃糖,街坊邻居都取笑母亲养了一个傻儿子。我那时还不懂得大人们持家艰辛,只是看到大家吃得欢喜的模样,就打从心底高兴起来,所以乐此不疲,也就顾不得别人的揶揄了。
十二岁时,我入寺出家,虽然过着和世俗迥然不同的生活,但是我待人处事「皆大欢喜」的原则,未曾稍改。后来,我沉潜佛法日久,慧解与实践相互印证,渐渐体悟到佛教教义中的慈悲喜舍、爱语利行,正是要众生「皆大欢喜」,于是我更加信受奉行,始终不渝。
在多年的参学弘法生涯中,我不曾以公物私惠好友或亲人,而总是想尽办法,让大家利益均沾,「皆大欢喜」;我未尝因小祸而加害于人,反而宁己受苦,使众人免受责难。遇有好文,我传递阅览,和同门学侣共赏佳句;逢有善事,我也转告四方,与同参道友互相勉励。老师处罚大家,我一人挺身而出,代众受责;同窗受到欺负,我也自动前往关怀,为其解困。
一九四九年,山河岌岌可危,我来到台湾,初时在寺院里从事杂役,每于工作之余,阅藏撰文,后来发现不为寺众所认同,虽然心中对于时人之贬抑文教,深感不以为然,但是为了让大家「皆大欢喜」,我白天付出全部的劳力,勤苦工作,晚上才集中精神,挑灯夜读。平日我随众学习客家语言,和大家打成一片,到了住持长老开示时,我为他即席翻译,使当地各省籍人士都能共享法喜。一年下来,赢得了大家的尊重,住持甚至有意安排我到他派下的道场法云寺担任住持。
一九五二年,我应邀来到宜兰弘法,以现代化的布教方式,吸引了一批青年来寺学佛共修,他们的活泼好动,不能为老一辈较为保守的寺众所见容,于是我时时居中协调,让老少都能「皆大欢喜」。直到现在,慈庄、心平、慈惠、慈容、慈嘉等和我谈到往事,还常常津津乐道地提及当年,爱姑每次总是只煮一碗公的素面端到我面前,并且当众言明是给我吃的。每次我都闻言不语,等到她走了以后,才分给大家同享。时光虽已不复倒流,但是欢喜之情却能永驻人心,成为大家共同美好的回忆。
及至来到高雄,建设寿山寺,开创佛光山以后,虽然追随我的徒众日益增多,「皆大欢喜」依然是我待人处世的圭臬。如果弟子只盛一碗饭,放到我面前,而别人却没有,或者侍者等到访客走了以后,才煮面给我吃,我都会面有愠色。
不仅如此,即使是年纪再小的徒众、徒孙前来请法,我也极尽「地主之谊」,招呼他们坐下、喝茶,请他们一起用餐、观景。有时遇上一些反应迟钝的徒众,听我叫了好几声,才「依教奉行」,旁边其他弟子看不过去,往往说道:「师父!您不要管他!」虽然常逢此情,但是天生「皆大欢喜」的性格实不易改。徒众常说我是「倒驾慈航」,我实在愧不敢当,自忖与观世音菩萨的拔苦予乐、普渡众生相去尚远,不敢媲美,但愿以为模范,常随效法。
为了四处弘法的方便起见,十余年前,徒众建议我以车代步,在购买时,我总是在经济范围许可下,尽量选择容量较大的。近年,在旧车淘汰换新时,我干脆买了一部能坐九人的「载卡多」,希望给予更多人欢喜与便利。
有一次,我参加佛学院学生的结业旅行,环岛巡访各别分院时,我舍专车不坐,而和同学一起改乘大巴士,从第一车轮流坐到第四车,以期和大家都能有谈话的机会,好让师生们「皆大欢喜」。一些弟子恐怕我因此而无法休息,往往好心劝阻,我向来不逆人意,但是对于这些违背我个性的谏言,也只有心领了。每次出国弘法,我总不忘记沿途购买礼物,一回到山上,就立即聚集寺众,与大家分享旅途种种经历趣闻,然后举行摸彩抽奖,让大家人手一物。虽说各式礼物均非昂贵之品,但是透过轻松的联谊场面,希望大众都能从中领会「皆大欢喜」的意义与价值。
早年在北部宜兰布教时,南部的信徒请我前往说法,虽然路途遥远,为了让信徒们都能「皆大欢喜」,我不惮舟车劳顿,来往于南北之间。后来,在高雄开辟佛光山后,又应北部信徒的请求,在当地建立别分院。有一天,曾经帮我设计殿堂,籍属客家的工程师谢润德居士向我抗议:「您为什么只在闽南人的地方建寺,而没有在客家人的地方建寺呢?」我听了以后,非常感动,因此就在桃园、新竹、苗栗、头份等地陆续设立道场。不多时,东部的信徒也频频邀请我们前往建寺,屏东、潮州、花莲、台东等地的讲堂又于焉兴建。当别分院在台湾各地一一成立时,海外侨民又一再陈情,希望我们能解除其精神上的饥渴,就这样,在「皆大欢喜」的理念之下,「无心插柳柳成荫」,佛光山的标帜竟然在全球树立起来。
外界人士经常很好奇地问我:「在海内外普建道场,是很花钱的事吧?」的确,我们在硬体建设上需款甚钜,但是更多的经费是应当地信众的请求,就地筹措而成,为的也是希望满其所愿,让各地的信徒都能「皆大欢喜」。
佛光山固然是以文教起家,但是并没有偏废慈善事业,所以我们不但办杂志、编藏经、搞出版、设学校,也同时成立云水医院,设置急难救济专户,兴建老人精舍,办理育幼院;佛光山虽然以弘法为家务,但是也重视修行的生活,因此我们在遍设道场,讲经弘法之余,也成立修持殿堂,举办禅坐、念佛、礼忏、抄经等共修活动。但看弟子们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各得其所,佛光人都能「老有所安,壮有所用,幼有所长」,信徒们也找到适合自己根性的修道法门,那种人间佛教本自具有的蓬勃朝气,从每个人的身上散发出来,不就证明了「皆大欢喜」正是弘法利生的最佳体现!
曾经有人说:如果要跟一个人过不去,就叫他办杂志。也有人说:如果要跟一个人过不去,就叫他办佛学院。回想多年来办杂志与办学院的经验,我觉得这些话诚然不虚,但是,办杂志或者办教育的艰辛,比起教养徒弟的困难,可谓万分不及其一。
如果不算以百万计的在家信徒,我的出家弟子已逾千人,入室不退转的在家弟子也千人,包括老、中、青、少,来自社会不同阶层,各人脾气性向不一,工作立场也互有差别,融和之道无他,尽在令其「皆大欢喜」而已矣!
直至今日,每年期头人事调动之际,我总是分批约见即将从佛学院毕业及实习期满的学生,耐心垂询其理想志趣、技能所长、学习心得,甚至家中情况,然后给予适当建议。曾经有不少弟子劝我不必这么辛苦,依常住需要分派职务即可。然而基于我向来「皆大欢喜」的做事原则,实在不忍见到他们在自己不喜欢的工作上,苦苦煎熬,所以即使再忙再累,我也抽出空档,一一面谈。
对于弟子们已经作好的决定,我即使不觉满意,也不轻易说出一句否定的话。弟子有许多事情我根本不知道,偶尔在无意间知道了,我也不会怪他们不和我说,我以为自己能够担当最好。一旦他们出了纰漏,我不但不严辞责备,反而体念他们心中的焦急,给予种种指导,并且集合相关单位,共商良策,一齐解决问题。徒众和我应对,言语上偶有不当,我也不太计较他们的无心之过,顶多以幽默的口吻反嘲一记,在不伤感情之下,让他们自己省悟。如此一来,不知杜绝了多少意见纷争,泯除了多少代沟问题,无形中也带动了全山徒众「以和为贵」的风气。开山近三十年来,不曾有过什么纠纷,自忖与我「皆大欢喜」的性格应该很有关系。
我不但费心促使全山的徒众「皆大欢喜」,也尽力让山下村庄居民同感悦乐。多年来,我出资铺路修桥,争取装设自动电话,设法接通自来水管,制造就业机会,设立普门中学、普门幼稚园、星期学校、民众补习班,让莘莘学子可以读书进修,从多方面为民谋福建言。每逢年节,我邀请附近村民来山同乐,摸彩抽奖,给予红包;寻常时日,我也责成有关单位,义诊施棺,冬令救济,寻访疾苦,总希望做到「皆大欢喜」。
一九九○年,中共驻香港新华社社长许家屯先生到美国之后,与我取得联系。基于我和他有同乡之谊,使他尚有返国机会,也为使美国与中共之间不致难堪,让大家都能「皆大欢喜」,我迎接他的到来,并且予以款待照顾。
十多年前,我曾建议政府有关单位,为「二二八」事件的死难同胞予以平正。直至一九九一年,国际佛光会中华总会成立不久,在因缘具足的情况下,我们首先举办「佛力平正二二八死难同胞慰灵法会」,邀请政府官员、民意代表、受难者家属同来参加,并且受理登记,将受难者遗骨奉安在佛光山万寿园,定期上香祭拜,意在藉此消除过去的裂痕,唤起社会大众共识,将历史教训化为和平力量,从而共创一个互助互重,富丽安乐的社会,一言以蔽之,无非是希望朝野人士都能「皆大欢喜」。
今年(一九九四年)三月份的「台北七号公园观音事件」轰动了整个台湾,当事人各执其理,僵持不下,颇有一触即发之势。为了恐怕事态严重,危及社会安宁,我秉持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之心,在忙碌的行程中,安插时间与昭慧法师、林正杰居士等佛教界人士晤谈,同时也拜访市长黄大洲先生与耶稣教灵粮堂的林治平先生,大家沟通协调,终获圆满解决,佛教徒留下了观音,使得市府不致背负出尔反尔的罪名,耶稣教也充分表现了尊重的美德。事后,卫星电视台的李涛先生就这个事件采访时,问我如何使结局「皆大欢喜」?我答道:在当初参与时,就希望有「皆大欢喜」的结果。
记得一九七八年高雄市长王玉云先生和省议员赵?娃女士的争议,诉之于法庭,争持不下,整个社会为之哗然,有关人士希望我出面调解,几经协商,当双方「皆大欢喜」地在佛光山上签下和解书时,我终于放下心中的石块。
近年来,省府兴建美浓水库方案引起当地居民反对,当我得知以后,也与相关单位协调,希望大家能借着彼此沟通来化解争议,使得双方「皆大欢喜」。海军司令高法鹏中将为了停水问题,急得连夜上山请我想法子,我即刻打电话给大树乡乡长黄登勇先生,竟获同意延缓断水期限,而海军方面也愿意给予回馈,在两相「皆大欢喜」的情况下,彼此达成共识。不久前,演艺界的名人凌峰先生和夏玉顺先生竟然真的动武打起来,多少人希望他们诉讼,我却出面协调,当双方在我面前握手言和时,我感觉到了「皆大欢喜」的美妙。
多年前,台湾解除戒严以后,劳资冲突时有所见,有一天,我召集全山约六百名员工开会,询问他们是否需要示威游行,摇旗吶喊,要求加薪?生活上有没有什么困难?不意大家竟一致说道:「我们不要钱,我们在佛光山有信仰,有欢喜,没有什么比这个更可贵的了!」我不禁在内心赞叹:诚哉斯言矣!
无奈我虽有「皆大欢喜」之心,然而事事不能尽如人意。佛光精舍、仁爱之家的老人口味咸淡不一;经常要求出家的男女青年,未能全满其愿;要求短期出家修道的人过多,未能全部录取;另外,这个世间上更多无理的要求,我无法全部满足所求,也自感惭愧不安。
但看台湾现局,当各种选举的结果宣布、各级学校的联招放榜时,可说是几家欢喜几家愁,各级政府所提的社福措施、组织行号实行的奖励制度,其良窳优劣,也是人言人殊,众说纷纭。
过去,有人曾说:「民主与科学是促进社会进步的两大因素。」然而即使民主发达了,科学也进步了,如果不能使人民感到幸福欢喜,还是不能长治久安。近来,追求两岸统一成为热门的话题,但是假使两岸真的统一起来,却不能令双方「皆大欢喜」,也没有意义可言。
所以,人类要达到真正的和平幸福,必须要让大家「皆大欢喜」,而要求事事「皆大欢喜」,则有赖当事者抱持「皆大欢喜」的诚意,多方沟通,费心协调。
(佛光廿八年-一九九四年八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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