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面苦难——两位打工女的诗

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每年发表在报刊上的新诗数量庞大,但我读后留下良好印象的实在太少。最近读到两位打工女诗人抒写南方合同工生活和遇难矿工家属心境的诗作，却令我十分震撼，似乎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直面苦难的诗，故摘抄并评价之。

　 1

郑小琼的《黄麻岭：生存的火焰》组诗，见《诗刊》2007年七月号上半月，选录其中一首：


生　活


你们不知道，我的姓名隐进了一张工卡里

我的双手成为流水线的一部分，身体签给了

合同，头发正由黑变白，剩下喧哗，奔波

加班，薪水……我透过寂静的白炽灯光

看见疲倦的影子投影在机台上，它慢慢地移动

转身，弓下来，沉默如一块铸铁

啊，哑语的铁，挂满了异乡人的失望与忧伤

这些在时间中生锈的铁，在现实中战栗的铁

——我不知道该如何保护一种无声的生活

这丧失姓名与性别的生活，这合同包养的生活

在哪里，该怎样开始，八人宿舍铁架床上的月光

照亮的乡愁，机器轰鸣声里，悄悄眉来眼去的爱情

或工资单上停靠着的青春，尘世间的浮躁如何

安慰一颗孱弱的灵魂，如果月光来自四川

那么青春被回忆点亮，却熄灭在一周七天的流水间

剩下的，这些图纸，铁，金属制品，或者白色的

合格单，红色的次品，在白炽灯下，我还忍耐的孤独

与疼痛，在奔波中。它热烈而漫长……

此诗是劳动者自己发出的原生态的呐喊，有如火山爆发喷出岩浆的炽热；语言质朴，毫无文饰，其分行处往往就是她喘息的停顿。诗即是她生命存在的直白，不宜用音韵或声步来加以分析。后发的中小企业总要追求最大的利润，打工者深受定额高、工作环境差、工资低、工时长的苛刻待遇，在诗中并没有怨尤，工作合同是自愿签的。铁字在诗中频繁出现，铁是机床、工具和纪律的象征，一切如铁一般地严酷。她以写诗来冲出生锈的铁、战栗的铁、哑语的铁的层层包围。有人将她的诗美之名曰“工业时代的新乐府”，不仅极不适合，而且绝非诗人之本意。

郑小琼，1980年生于四川南充，卫校毕业后，担任医师一年，南下到东莞打工并开始写作。四年多来，她不仅写了许多打工女苦涩人生的短章，也写了一些超越现实，触及历史、文化和形而上思考的长诗。据说。她是一个安于孤独的人，下班后便在八人公用的寝室中写作或者聆听已使用许多年的随身听里的乐曲。写诗是养活不了人的，她一直是个打工者。

　2

屏子2003年写的矿难之哀歌：


　 父亲，我们坐在餐桌前等你


父亲，我们坐在餐桌前等你

桌上的三只碗在等你

天边，豁了口的月亮是第四只碗

父亲，我们在等你回家

将你从黑夜里分离出来

你只有眼睛里是白的

还有咧开嘴笑出的一口白牙

亲我们的时候

脸上的煤渣比胡子还扎人

我们常常欢笑着挣脱你的怀抱

父亲，你这次真的全身都变成黑的了

从煤的一部分变成一整块煤了吗

父亲，那些饭在等你

剥开粗糙的稻壳

把米从谷子里拽出来

炊烟熏得香喷喷的

就是我们的晚餐了

父亲，你的米是黑的

你把在矿里打工称作种地

你像爱米一样地爱着煤

又像爱煤一样地爱着你的儿女

父亲，如果真的留不住你

我们将扯一匹白布铺在你的脚下

你走了太多的黑路啊

如今，愿你越走越敞亮

走到东方既白，走进天堂

你在高高的地方可以看见

我们也让我们一仰起头时就能看见你

……

父亲，从此我不敢烧煤炉了

那仿佛是你红红的眼睛

在看着我盯着我

从此我不能走在煤渣路上了

硌疼了我的脚窝扭伤了我的脚脖

……

父亲，现在我们渴望你的胡子和煤渣

将我们的小脸扎得疼一些再疼一些我们要用小手箍紧你

抱着你，亲着你，蹭着你

手黑了脸黑了衣服黑了

这是你给我们的奖赏

……

近年矿难是多发性的，此诗并无一语涉及矿山的景况与矿难的惨状，从遇难的妻女不信凶报还坐在餐桌前等待写起，剥茧抽丝地写出女儿对父爱的回忆，妻子永远无休的哀痛，煮好了的米饭和变成了煤块的父亲。全诗共九节、八十一行，反复悲吟那受难者从黑夜的一部分变成一整个的黑夜，而妻女还在等着父亲回家。诗中黑白二字的交替出现加重了语言的力度。

屏子1970年生于南京市郊区，本名李萍，幼时她母亲在家务农，父亲远在江西当工人，如此才能养活一家五口并供子女上学。屏子从小学时代就热爱文学，初中二年级时的习作便得到发表，但高中毕业时高考落榜。后来她以农民工的身份在卑微的工种间漂泊，极端困难条件下业余学习通过了成人高考。近年来屏子的诗频频见于全国性报刊，同时她被一私家企业录用为职员。

《父亲》一诗发表后，不胫而走，诗坛瞩目。2007年她的首部诗集《屏子的诗》出版。

　　3

这两首诗停留在抒写生活的艰辛或人生的苦难上，缺少社会批判。笔者认为，改革开放中出现的不公正只有进一步改革开放才能逐渐消除，这已是多数人的共识。盛世也不免有生民的苦难，明白地讲，那就是这些年的发展，有一部分正是由弱势劳动者撑持起来的。直面人生苦难的好诗是一种呼唤，她呼唤着进一步的以人为本的改革开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