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者米拉日巴
他们说,他是一个圣人。
他们又说,曾经,他的双手沾满着鲜血。
米拉日巴。你是青藏高原的一块磁铁,吸引着我,让我千里迢迢,一路驱车。如急切的小鹿一头闯入了查嘎寺内这个黑洞。闯入了一团历史的迷雾之中。
是一种岑寂而又肃穆的氛围,空气中弥漫着久违人烟的潮湿、发霉的味道。这就是你当年修行的禅洞吗?它的长宽只有二米、高不过三米,而且外狭内宽。站在我身后的多拉指着顶部黑色烟熏的痕迹说,这就是你当年在此修禅时被酥油灯熏燎所致!如此,我便相信,这里的每一块泥土你都曾经抚摸过,这里的每一个晨昏你都曾经呼吸过。我赤足走在地上,以这样一种方式贴近着你、感受着你。然而,你在那里?
昏暗的光线中,我看到了洞内北壁那一系列完整的壁画。因为天长地久沧海桑田,它们已经变得斑驳而模糊。拂去厚重的岁月的尘埃,我仍然清晰地看到你向我走来——
是的。米拉日巴,他正向我走来。那迎着晨光,在田野上恣意奔跑的少年,脚步多么欢快。家有金银盈库,锦衣美食。都说是天之骄子,前面有大道坦途。
可惜,人有旦夕祸福。七岁那年,父亲的病逝卷走了少年生活中所有的阳光。当失重的心灵正渴求亲情暖暖的抚慰时,却不想艰难的日子更变得雪上加霜。那骨肉相连的伯父却是利欲熏心的魔王。他侵吞了少年家中的财产,并让其母亲和妹妹沦落为奴,供以破衣粗粮,食不裹腹。妹妹咯咯的笑声不见了,母亲涟涟的泪水更添少年心头的绝望。
苦命的母亲传递给儿子的只有两个字:复仇。少年在四季的轮回中不断成长,仇恨也像在暗夜里啃着床腿磨牙的老鼠。总是一些漫漫的长夜。总是辗转难眠。终有一日,红肿着眼睛的母亲郑重交付给少年上路的盘缠,好让他修行咒术,回来一雪耻辱。
遥想八百多年以前,那个月黑风高之夜,米拉日巴是怎样在母亲盈盈的泪眼中,带着满腔的愤恨奔向遥远的他乡,他的脚步一定走得很急促,也很坚定,一个一心一意想着复仇的少年,他的脑海是一时容不得冷静思考的。
少年有幸投于高僧门下。春去秋来,天知道他是怎样叩开了巫术之门。佛本以此作为惩罚恶人的利刃,少年却一不小心铸成了终生的悔恨。
我在一幅壁画面前停了下来,睁大了眼睛。那个新郎——魔王的儿子正挽着美丽的新娘,向前来道贺的宾客频频敬酒。人们欢笑和喝酒,唱歌和跳舞,然而,转瞬之间,万物突然开始了可怕的旋转、倒塌,三十五条鲜活的生命迸溅的鲜血染红了屋前的小河,在阳光下泛动着令人炫目的红艳。米拉日巴动用了咒术。
村前的那片麦田,那迎风摇曳的麦田,正在抽芽吐穗的麦田,承载着农人所有希望的麦田,也被米拉日巴的降雹法给摧毁了。
这就是米拉日巴,那个复仇的少年。多么可怕。血在流淌,打蔫的麦田发出痛苦的呻吟。一度以泪洗脸的母亲终于擦干了脸上的泪痕——虽然内疚,但阳光总算再度光照门楣了。
然而,米拉日巴,你怎么啦?
你竟然没有一丝复仇之后产生的快意。是含恨的冤魂频频叩响你的梦境吗?是死者的悲鸣终日回响在你的耳畔吗?是谁让无辜的村民守着颗粒无收的田野?是谁让善良的民众去承受伯父犯下的罪孽?
家仇已报,却不想灵魂从此套上了沉重的桎梏。虽然复仇的名义可以理直气壮,然而,如此残忍的结果又令本性纯良的少年无法坦然面对。
如何才能找到一条通向光明的道路,以化解这万劫不复的“黑业”?
米拉日巴想到了佛。找到了噶举派的开山鼻祖玛尔巴。佛门清净之地,一向以向善积德为本,又怎容得下米拉日巴身上浓浓的血腥味?
求法心切的米拉日巴还是固执地留在了大师玛尔巴身边。佛法是暂时不要指望了,眼前只有无尽的苦役在考验着自己向佛的虔诚。
大师意重心长地说,好好修复雕房吧。于是,运抱不过来的巨石,搬百斤重的淤泥。腰扭伤了,手磨破了。房子盖了一半又毁,毁完了又盖,快要落成的时候再拆,然后,再建,再拆……问大师,大师只有沉默,难道还需要解释什么吗?这深重的罪孽,只能以苦役去清洗。神秘幽深的佛法殿门呵,何处才能找到开启你的锁匙?
心诚。则灵。历尽磨难的米拉日巴终于以苦行僧式的虔诚感动了大师。苦修七年,终学成“拙火定”功。
只是,米拉日巴再也没法回到过去。他自觉负罪太深,决定以终身的修行来为自己的“黑业”赎罪——其实佛家的修身并非一定要以终身的苦行为代价,然而,米拉日巴却自觉地拒绝了一切世俗的享乐。一个人,躲在深山里开始了“坐静”修行。白天黑夜,坚韧不拔,像四季一般永恒。为避免人们的布施对他的影响,他从一处深山转移到另一处深山,最后才迁至查嘎寺,继续他迈向永恒的艰难的跋涉。他终年只以破布为垫,荨麻为食。经年之后,米拉日巴的皮肤变成绿色,身上的肋骨如山峰般隆起,纷乱的长发几可及地,猎人打猎至此,庶几疑为鬼神……
我读不下去了。我不自觉地把手放在一幅壁画上,放在尊者的手上,仿佛这种隔着遥远的岁月的触摸可以给尊者增添一点力量和温暖。世人或许会对他这种自虐式的苦修不以为然,然而,我却对其中显示的苦修者惊人的意志和毅力,执著和虔诚深感震撼。在自我消解“黑业”,借苦修以求获取永恒和新生的过程中,没有人比米拉日巴走得更加彻底,更加急切和更加真诚。也许正因为如此,米拉日巴才在苦修九年之后终成正果。
都说米拉日巴能起于空中,并于空中行走。
都说米拉日巴在寒冬腊月,赤身裸体如一尾自在的鱼。
都说米拉日巴能绕开无数劫难轮回的修行,今生即身便成佛法金身。
……
重要的是,经历过大悲大恸大苦大难的米拉日巴,对人和事充满了惊人的忍隐和宽容。他把母亲去世后的田园房屋留给了当年伤害过他的伯母。据说曾有权倾一方的富豪因忌妒于米拉日巴的声名远播,遣妇人伺机在其食物里投毒,而米拉日巴只是微微一笑,对其恶行充满了悲悯。
米拉日巴身上确实有一种奇妙的“场”,使人向善从良或从此皈依佛法:曾有一猎人打猎至此,遇尊者在洞中,深受尊者感召从此依归佛门;又说尊者在洞中曾遇见四个强盗,经尊者用佛法开启,均垂首低头,表示悔过;还有次仁坚安,传说他曾经身患绝症,终被尊者拯救,从此自觉成了尊者的保护神……
我仿佛遇着了尊者的真容。是的,此刻,他就端坐于此。他肋骨毕现,长发飘飘,眼眶深陷,目光慈详而温和地打量着冒味前来造访的我。我禁不住内心的激动,却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我尘缘太重,大概是未能读得透尊者的大智慧,然而,我是多么愿意能与尊者共守一日的晨昏日夕,在尊者的涓涓细语中感受一个罪孽深重的的灵魂经历怎样艰难的跋涉,才拥有如今纯净与澄明的大境界。据说,米拉日巴最后留给世界的只有一块破布,一把小刀,一包黑糖和一封书信——很单薄的遗物,然而,它却如默默不语的莲花,蕴含着深深的禅意……
暮色一点一滴地弥漫开来,昏暗的禅洞连同那些壁画此刻沉静得没有一丝声音。是到了必须告别的时候了。尊者从这里开始了他通向永恒的漫漫的跋涉,而我,有幸在品读和体味之中完成了一次难得的精神之旅。
无论如何,他终竟是一个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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