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震与日本人的无常文化
2011年3月11日,我按照计划结束了对日本冲绳县久米岛上江州家文书的考察。下午乘飞机从久米岛飞回那霸市时,机场已经是一种异样的气氛。看看电视节目,知道地震了。然而当时并没有当一回事。在日本地震每年要发生很多次。换句话说,地震就是日本人生活中的一部分。住进那霸市内的旅馆后,很快接到冲绳大学一位教授的电话:告诉我这次地震使东北地区部分地方近于“全灭”,冲绳县全域已经发出二级海啸警报,原来约好当晚一聚学者、作家和歌手,都只能守在家中不能出来赴约了。这才觉得兹事体大,急忙打开电视,于是看到海啸铺天盖地的巨浪席卷大船渡,于是意识到自己在日本又一次遇到了大地震——1995年我到京都大学参加博士考试时,正遇到阪神大地震,那也是一次让人难忘的经历。
日本位于环太平洋西岸火山地震带上。这一地带地壳变动剧烈,有很多活动频繁的火山,同时也是地震多发地带。身处这一地理位置,日本可以说是全世界地震最频繁发生的国家。在日本打开电视,经常就会有一条字幕飘过,上面清楚地写着某某地发生了二级地震、某某地发生了三级地震,而仪器观察得到人自己感觉不到的地震,按照日本科学家的统计一年更是过万次,几乎无日无之。大地为什么会震动?是什么力量在地下发力打碎我们平静的生活?古代的日本人对此有自己的看法,他们认为是地下有一条巨大的鲶鱼。这条被鹿岛大神的神石或惠比须神的宝葫芦镇在地下鲶鱼,一旦脱离了神力的束缚动上一动,大地就会发生可怕的地震。早在20世纪30年代已经有日本学者指出,古代日本传说中的这条鲶鱼,应当和中国古代神话传说中的巨鳌有亲属关系。在中国古代人的神话中,大地正是由巨鳌的鳌足支撑的,在《列子·汤问》中记载的海上三神山方壶、瀛洲、蓬莱,也是由九只巨鳌负起来的。我们习惯于称呼日本为“东瀛”,古代日本很多书籍中也把日本和蓬莱相对应。所以古日本巨大鲶鱼引发地震的传说,只不过是巨鳌负神山传说的转化而已。
历史上的日本,有过数次对整个社会都产生巨大负面影响的地震。较近的比如安政年间发生的两次大地震,在历史书中有非常详细的记载。特别是安政二年11月2日的大地震,让繁荣的江户蒙受了巨大损失。史书记载当日不断飘下细雨,至夜晚雨停。当日“亥时大地俄然震动之甚,须臾间大厦高墙颠倒,仓廪崩坏,震灾所余颓院败家,皆起火燃烧炽甚。黑烟翳天,家屋资财,多被烧却”,死于震灾者七千余人(《日本天变地异记》)。更为晚近的是关东大地震,史载死者十万余人。日本的地震引起海啸的事例也非常之多。安政元年十一月的地震,就曾引起沿海地区的大海啸。我生也晚,有关这两次大地震的知识都是得之书本。但阪神大地震和这一次特大地震海啸灾害发生时,我恰巧都在日本。日本人面对灾难表现出的遇乱不慌、严守秩序的精神,他们脸上那种顽强的忍耐的神情,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从我接触日本文化史开始,“无常”这一观念就一直缠绕我、困惑我。1981年我平生认识了第一位日本人,这是一位名叫坂口雅树中年人,他后来在明治大学图书馆担任司书。是他教给了我一首日本古代诗歌——那是我第一次接触到了日本古代诗歌。
祗园精舍钟声响,诉说诸行尽无常;
娑罗双树花失色,盛者转衰如沧桑。
骄奢淫逸不久长,恰如春夜梦一场;
强梁霸道终覆灭,好似风中尘土扬。
很多读者都知道,这是《平家物语》的卷头诗,和《三国演义》卷头那首“滚滚长江东逝水”一样,是日本诗歌中最广为人知一首。“诸行无常,盛者必衰”,我至今记得当他用日本语读给我的这首诗的时候,我的内心被这沉重的话语怎样深深的震动了。而几十年来伴随学习与研究进程的深入,我慢慢发现,“无常”这个观念可以说渗透进了所有日本古代文化的最深层。你可以在最经典的日本古典文学著作《源氏物语》中,在茶道“一期一会”的世界里,在日本尺八盘旋回绕的旋律中,在春天成群结队赏樱花的日本人群中,在秋天特地爬到无人的山顶去观赏红叶的日本人的脸上,在京都大德寺的枯山水庭院里,在一代代日本文人骚客的笔墨中。如果说日本文化是一幅画,那么“无常”就是这幅画最底层的颜色。
什么是无常?这个问题有一个非常经典的文字作答案,那就是吉田兼好《徒然草》中的一段话:
生老病死的变化有甚于四季。四季循环尚有一定次序, 死则毫无次序。它未必一定自前而至,有时亦会蓦然从背后袭来。人皆知生必有死,然而总以为死是很久以后之事, 殊不知死总是在人意想不到之时到来!
春夏秋冬四季无情地循环,让我们一天天老去,让我们额上平添老皱,让我们头顶飞雪飘白。但和死亡比较,四季的变换总还有次序可寻。诸行无常,生命有长寿如彭祖,有幼夭似蟪蛄,究其根本何以长寿何以夭折,实无规范可循绎,且当生死之际,人几乎没有任何事物可为凭藉;生死之间,人也无法画出任何一条可凭信的边际。意想不到的就是无常,它沉浸在日本文化的深层,提醒每一位日本人生死之间瞬即转换才是生命的常态。而了悟无常,则是对生与死的觉悟,是在这种觉悟下平静面对生命道路的选择。极端一些的,则有江户时代老武士山本常朝在《叶隐》中鼓吹,一位武士最大的事业,就是找到自己最好的死所。对无常的体认,还与日本文化精神最深处的审美观密切关联。在东京大学获得日本文学博士学位的隽雪艳教授,对于日本古代文化的精神有非常深致的了解。她曾经著文《日本人的美意识与无常思想》论及这一点。隽雪艳教授指出:“日本文化中的传统的美意识与无常思想的密不可分”,并认为这正是“日本文化的独特之处”。她认为,无常观在日本与审美活动相结合, 将生命无常的人类情结最终升华为一种美感, 靠美感而得到一定的消解。日本人开拓了一种新的超越生死的途径, 那就是以一种审美的态度去看待生与死。这是非常有见地的观点。
学者们谈及日本文化中的“无常观”,通常会从佛教思想的影响入手。从思想史的脉络上看,这种解读当然是非常正确的。但是这种解读并不全面。我这里想要说的是,佛教的“无常”观念之所以在日本文化中能够浸润如此之深,与日本的自然环境密切相关。因为日本的自然中有“天然的无常”(山折哲雄《日本之心 日本人之心》)。1935年日本作家寺田寅彦在《日本人的自然观》中曾就日本是地震之国写道:“在不知地震何时会发生的自然条件下,日本列岛的人们已经生活了几千年。通常被形容为不可动摇的大地,在我们的脚下却是时常晃动的,拥有这样生命体验的民众,和生活于不同地理条件下的民众,其自然观当然大相悬隔。”日本四面环海,飓风每年都会吹到那里,地处地震带,火山喷发和剧烈地震和日本人生活的密切联系也远非身处大陆者可比。大自然经常出现的剧烈灾变,当然会让日本人更深地体悟生死无常,并由此养成了顺应自然,努力适应风土的习性。
黑格尔曾经讲过, 地理环境对于一个民族性格的塑造至关重要。尽管这种地理环境决定论式的论述,受到很多后学的批判,但我们今天思考不同民族的个性时,仍旧不得不承认地理环境的巨大影响。日本多灾多难的自然环境,如同一个巨钵,传自南亚次大陆的佛教的无常观念汇入这只巨钵后,被一次次经历生与死迁化的日本人所涵咏体会,并最终沉淀下来成了日本民族精神中最重要的底色,并一次次映照在震灾中井然有序地排列成行的日本民众面孔上。在我看来,面对空前的自然灾害,日本人表现出的这份冷静是值得尊敬的。“面对巨大地震和巨大海啸袭来的日本和日本人的冷静,令以热切关怀的目光关注着的美国人和全世界的人们深为惊讶”。《华尔街日报》12日的社论《不屈的日本》也如是说。
地震与海啸已经过去,核泄漏的危机,我坚信最后也会得到有效地控制。在结束这篇短文的时候,我想起了在浮世绘盛行的日本江户时代,以地震之神大鲶鱼为主题的“鲶画”曾经风靡一时。人们喜欢鲶鱼画,当然不是喜欢地震,而是在“鲶画”中痛殴鲶鱼神,以报复它兴妖作乱。鲶鱼画中还有另外一个层面,就是那个时代日本人期望人事一新。闭关锁国背景下日本江户幕府的统治,已经日益露出破绽,老百姓们借鲶鱼画表示一份小小的不满——他们期望社会能有巨大的震动、改变和革命,期望能够带来一份新的可能性的变革,让那些暴发户倒出贪渎的财产,让贫穷的人们得到快乐和幸福。大灾去后,百废待兴,正是重新出发的时候。扛过这场灾难的日本,会怎样重建自己的家园呢?我们充满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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