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门佛首：回首已是百年身

　　秋日里一同归来的还有一尊弥勒菩萨头像、一尊观音菩萨头像、一尊天王头像、两尊立佛头像和一幅飞天造像，如此大规模的国宝集体回家，印象中从未有过。这也是继2002年天价拍回《研山铭》之后，国家重点珍贵文物征集专项经费的第二次大手笔。

　　曾几何时，龙门佛头身首异处，竟被洋人拿去当了床头灯座！

　　去国百年后，佛首今归来，回首已是百年身。

　　龙门还剩多少头？

　　眼前这块冰冷的石头，生生把记者打动了。

　　低眉垂睑，怡然含笑，好一尊生动端庄的“高树龛释尊佛头”，静沐馆内灯辉，美得惊心动魄。

　　更惊心动魄的，是当记者独家走进其残躯所在的龙门第一窟“古阳洞”。

　　一进洞，满眼的密密麻麻——洞壁窟顶，大大小小全是佛雕碑刻。同行的龙门石窟研究院研究员张全有说：“北魏孝文帝从小由祖母一手带大，迁都洛阳时专门为她凿了这龙门第一个佛像功德窟，王公百官纷纷随同，最后这11米见方的洞竟雕出各式佛龛1000多个，造像时留下的题记就有800多品，中国石窟第一。”

　　只是当记者细看，却是惨不忍睹。

　　洞内1米以上的佛像共约60余尊，可除正壁3尊尚完整外，其余统统没了头！

　　北壁8米高处，正是“高树龛释尊佛头”的残躯。释尊，即释迦牟尼；此佛龛是由一个名为高树的在北魏年间带23名信徒捐资雕琢的。右下方，另一名叫“杨大眼龛”的佛雕，也只残存半张脸。

　　“龙门石窟中，古阳洞遭盗凿最惨，至今也只回来这一颗佛头。”阳光从洞外射进，照在张全有的脸上，一半是欢喜，一半是悲伤。“开启隋唐楷书这一中国书法最高峰的魏碑，最有名的代表作就是石窟造像题记《龙门二十品》，19品都在古阳洞，而20尊佛像却统统没了头，直到这一次高树龛佛头回家，怕是空前绝后了。”

　　“还有，这颗佛头是龙门特色的‘秀骨清像’风格，可佛身衣服是云冈风格的中亚僧侣服装。这样奇特的组合，全国绝无仅有。同样的有7尊，和高树龛一字排开，都是云冈到龙门的过渡作品，现知存世也就这一颗佛头了。”夕阳西下，龙门石窟研究院石窟专家王振国一声叹息。

　　出古阳洞，往北绵延1000米，是整个龙门石窟群。依山傍水间，那深黑的处处洞窟里，还有多少断首的佛头？

　　“我激动得手直抖”

　　不管怎样，这一批国之瑰宝，算是回家了。

　　回家路不易。

　　早在1991年，这尊流失的佛头，就被一有心人瞄牢了。

　　美籍华裔陈哲敬，赫赫有名的好莱坞明星蜡像馆雕塑师，40多年前见到纽约大都会博物馆所藏大型浮雕《帝王礼佛图》，霎时被这块龙门最大最精美的皇家礼佛图惊呆了——雕像那“祥和、宁静和莫名的含蓄端凝之美，深深震撼了我！”时年30多岁的他，从此成了龙门迷。那年一见这佛头，当即迫不及待，照片直寄中央美院专家汤池。

　　汤老电话回忆：“一见照片，我激动得手直抖，这非龙门古阳洞莫属！”

　　飞赴龙门寻真身，65岁老人陈哲敬，拿着照片、打着手电、攀着木架，在11米高窟壁上整整找了10天，终于找到这尊佛像的袈裟与照片上佛头残存衣纹吻合，再用电脑一合成，身首对接天衣无缝！

　　去国百年后，第一次，佛首找回了身家。

　　几经联系，峰回路转，终于，时机成熟了。前年春，陈老携佛头归国办“珍稀文物展”。去年春，一个极高规格的专家鉴定会召开，敦煌研究院院长樊锦诗来了，考古专家金维诺来了，北大著名学者宿白实在无法赶到，也迫切送来书面发言……专家一致呼吁：买回来！

　　很快，报告递交国务院，“国家重点珍贵文物征集专项经费”特批动用，买回国宝。

　　偷东西还订合同！

　　它们是幸运的。

　　至今，龙门还有数百件海外飘零。

　　中国三大石窟，被盗毁者恐龙门最惨。

　　王振国曾在1992年冬，翻山越岭三个月摸家底：“龙门现存窟龛2300多个，而满山的盗凿痕迹达780多处，10万多尊佛像，现存完好者不足1/10……”

　　疯狂的盗凿在上世纪前半叶。《中国大百科全书》载：1906年起，日、法学者来龙门拍了大量照片结集出版。“这便成了西方侵略者掠夺的说明书和介绍信，他们按图索骥，蜂拥而至……‘尤民国以来，毁佛凿字无虚日。’”张全有叹道。

　　更令人发指的是，这种盗凿居然还明目张胆堂而皇之订下合同！

　　张全有出示了一份1934年10月21日的“盗凿合同”：美国大都会博物馆东方部主任普爱伦，1925年去敦煌剥壁画未遂，转而找到北京文物奸商岳彬，“定价洋一万四千元”，要下手的正是多年后惊呆陈哲敬的龙门最大最精致皇家礼佛图。

　　痛心呵——岳彬找到当地邻村一伪保长王梦林，寻了3名石匠，洞外土匪持枪放哨，洞内微弱煤油灯照着，一点一点凿去，一凿就是5年。

　　痛心呵——为方便偷运，美轮美奂的巨幅佛图，支离破碎成残片。

　　新中国成立后，岳彬被抓，3名石匠认罪时说，凿得心惊胆战，“一听到异响，扔下斧头凿子就跑，很多碎片随手便扔进洞前伊水河……”

　　只是这一份心惊胆战，不为别的，只以为“佛爷发怒了”。

　　悲哀。

　　这个故事，被编进了热播电视剧《五月槐花香》里，只是把《帝、后礼佛图》改名《众生礼佛图》。张全有说：“电视剧里，真佛图被国人藏起救了下来，但这是美好的愿望，实际上国宝被凿成碎片偷运出境后，现分藏美国纽约大都会博物馆和堪萨斯纳尔逊艺术馆，那斑斑的裂痕，令人心痛！”

　　多少美支离破碎

　　怎能不心痛，这支离破碎的龙门之美，曾经的全球“无人望其项背”。

　　龙门之美，美在精致——“世界上最早的石窟，只用于僧侣苦修打坐，后来要面佛修行，便雕琢出佛像。公元3世纪佛教造像艺术传入中国，最初的敦煌莫高窟就有许多无佛的空窟。可敦煌的砾石太松散，所以壁画出了名；公元5世纪云冈石窟兴建，砂岩还是颗粒松散，难以精雕细刻。”后来是一路南下寻至龙门，那坚硬的石灰岩，让人眼睛发亮。王振国说：“在龙门，中国石窟艺术进入鼎盛期，鬼斧神工既雕出了最大的卢舍那佛，高达17.14米，也凿出了最小的一尊佛像，连头带身，总共不过2厘米！”

　　龙门之美，美在潇洒——从此起，佛像的装束脱下以前的印度僧服，开始“改梵为夏”，换上华夏宽大的汉装，“褒衣博带”，潇洒飘逸。

　　龙门之美，美在生动——从此起，佛头的表情褪去以前的单调轮廓，开始生机盎然。无论从哪个角度仰视卢舍那大佛，这尊“华夏第一美佛”都在对你垂眼含笑。“千百年来，多少画家临摹卢舍那，无一可及其百分之一。她嘴巴微翘又含笑不露，外国人惊呼‘东方的蒙娜丽莎’。”

　　龙门之美，美在亲切——从此起，佛身的姿态摒弃以前的肃穆呆板，开始“变佛为人”。知否，当年京剧大师梅兰芳，就曾在一尊扭腰送胯、拎瓶扬手的小观音像前，久久驻足半小时，直至后来人们看到，那一幕风情绝美的《贵妃醉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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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有，龙门的佛像，大多是双下巴。丰腴圆润的体态，雍容华贵的气质，那是皇家的风范，那是盛唐的光辉，那是大国泱泱的气度。“这种风格形成后，对敦煌莫高窟、甘肃炳灵寺大弥勒佛像、四川乐山大佛等造像产生深远影响，甚至惠及朝鲜、韩国、日本……”

　　所以当然，季羡林大书特书：“佛法肇兴于天竺，书法独秀于震旦……而结合之地，则在赤县神州。龙门欤，有力焉！”

　　所以当然，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认定：“世界文化遗产”。

　　只是，多少美丽，支离破碎。

　　不仅仅成龙心愿

　　“目前我们已掌握近百件文物下落，日本欧美居多。”龙门石窟研究院院长李振刚疾呼：国宝当归国，盼望早回家。

　　只有回到龙门，身首才能合一；只有回到龙门，研究才能完整；只有回到龙门，历史才不割裂。然而张全有介绍：“尽管有保护文物所属国的国际公约，但大量掠夺别国文物的国家，拒不在上面签字。2002年12月9日，19家欧美博物馆、研究所联合发表声明称：长期以来，这些获得的物品，不管是通过购买还是礼品交换等方式，已经成为保管这些文物的博物馆的一部分，并且延伸为收藏这些物品的国家的一部分。”

　　美国大都会博物馆一位负责人来龙门参观时，“面壁思过”，向着那幅礼佛图被盗凿原址，深深鞠了一躬，接着说了句大实话：“很遗憾，但是不可能归还，这是我们的‘镇馆之宝’，还给你们了，我们就要解散。”

　　似乎，也有几分道理？

　　我们知道的是，2001年4月19日，加拿大政府无偿送还国家一级文物“龙门石窟东山唐代看经寺罗汉摩诃迦叶雕像”。“那是根据1970年巴黎公约《关于禁止和防止非法进口文化财产和非法转让其所有权的方法的公约》，凡是缔约国都要遵守其相应的条款，有义务被要求归还非法进口非法转让，并已确认原属地的人类文化财产。”

　　我们知道的是，据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调查：流失海外的中国文物，超过1000万件！其中，收藏在世界各国博物馆的多达163万件，涵盖各个文物类别，不乏精品绝品和孤品，而更多的不知流落何方……

　　我们知道的是，电影《神话》中的那一句义愤：“没有人可以从别人的国家抢走人家的宝贝，放在自己的博物馆里，说是替人家保管，其实是想据为己有。这是可耻的行为！”

　　成龙说，投入一亿六千万港币巨资拍《神话》，就是为了这句对白。“我喜欢这部戏在全世界各地做的时候，有那些拿了我们国宝的人看到了，说不定有一些人会还回来……”

　　这当然，决不仅仅是成龙一个人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