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儿：合掌以为花

三岁的女儿突然停下小脚，对着大殿一角，捏起手指。喊她也不应。原来在专心模仿罗汉双手结的姿势。

那笨拙、天真的姿态，令我微微笑了。不由得童心大发，陪着她，一尊尊地捏手指。大雄宝殿、观音殿、弥勒殿，一直捏到钟鼓楼。巨大的铁钟下，地藏菩萨双手重叠，端身正坐。磕了头，女儿才笑着，奔到广场，和脖子一伸一缩，咕咕觅食的鸽子玩。

香山寺斑驳的古塔，长影斜地。悠长悠长的佛号，在庭院徘徊。婆娑树影下，回眸望去，仿佛第一次发现，无论是佛陀、菩萨，还是罗汉、天王，都捏着手，摆出各种手势，无声静立斜阳。

那手势就是手印。

接触手印很久了。17岁学佛时，在北京，第一位佛学老师，气宇轩昂的潜修者，把红的橙子，紫的葡萄，放在如雪的观音菩萨手中，然后，教给了我第一个手印——定印。后来，他又寄给我一本书。翻过合掌而立的千手千眼观音菩萨彩像，是所有手印的汇总。菩萨腕带花蔓，十指轻弹，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一直不懂修持时，为何总要把十指缠来绕去，因为有些手印还挺难结。到处寻觅解释。有说，那如同电视接收天线，是接收佛菩萨信息的工具；有说，十指通各种经络，不同的连结，能贯通不同的经络气脉，有助于身心的调整，淡定。觉得很有道理，但一直懵懂难决。手印只管学，疑惑照样存。五柳先生的“好读书而不求甚解”，是小小心中的安慰和自嘲。

那年，去四川。蜀中花香，脉脉遍地。上师教我大悲咒。问他结什么印，他说，莲花印。双手虚合，中间三个指尖慢慢分开，说：“看，像不像莲花？”

呀，真是一朵莲花，缓缓开放在他苍老的胸前!他宁静慈祥的笑容里，我仿佛闻到了满屋莲花的芬芳，心神一下子凝定了。

“大心咒印，是一尊弥陀佛的侧影；药师心咒的手印，像不像药罐？”

我不停地结着，越看越像。

辞别老师，漫游慈恩寺。寺在成都市中心，曾是玄奘大师学律的地方。步入大师西行纪念馆时，苍苔遍布的甬道上，一袭海青的居士，满目含笑，合掌问讯。我仿佛第一次感觉到，一朵欲开的莲花绽放胸前，轻盈地、温情地向我送来。茵茵绿树，咚翁咚翁的鼓声，一首诗歌飒然而来：

合掌以为华，身是供养具。

善心真实香，赞叹香云布。

诸佛闻此香，时复来相度。

我今勤精进，终不相疑误。

这是《华严经》的偈子，专门描述合掌的。

《华严经》里，描述手的偈子很多。“手出供养三味门”一节，最为集中：

“若欲供养一切佛，入于三昧起神变，

能以一手遍三千，普供一切诸如来。

十方所有胜妙华，涂香末香无价宝，

无价宝衣杂妙香，宝幢旙盖皆严好，

真金为华宝为帐，莫不皆从掌中雨。

……”

这是赞叹菩萨能从掌中如下雨般纷披出无量的花、香、衣、幢、旙、盖、帐等宝物，供养三千大千世界已成就的佛陀，和未成就的佛陀——众生的。

菩萨手中还能现出无量音乐：

“十方一切诸伎乐，钟鼓琴瑟非一类，

悉奏和雅妙音声，靡不从于掌中出。”

还能现出妙曼言辞：

“十方所有诸赞颂，称叹如来实功德，

如是种种妙言辞，皆从掌内而开演。”

曾记得，初读时，对这种“神变”，无限赞叹，向往，自然还有小小的惊讶、疑惑：同样是手，为何，菩萨能随心变现出无量的财富，弹奏出醉人的音乐，写出流传千古的文章呢？他的“神变”工夫是如何得来的呢？不是神话传说吧？

疑问，仿佛悠悠白云，若有若无盘亘心间。每当看到自己笔下蠢笨的文辞，就想起了菩萨的妙手，几声叹息，数缕惊疑。

稍后，到六祖的道场——广东南华寺游玩。六祖手植的菩提树，木香悠然，浓荫匝地。一位比丘安坐石凳上，疏影里，手持念珠，默默念佛。我又想起了这个问题。

他笑了，一脸谦诚：“居士可曾把《华严经》读完？”

惭愧道：“读了，很多地方却不懂。”

他说，菩萨掌中雨出无量的美丽，也是来自刻苦学习。在修学阶段，你的手做过什么，在成就时，就擅长什么。《华严经》中，有“四摄色身三昧门”：

有妙三昧名随乐，菩萨住此普观察，

随宜示现度众生，悉使欢心从法化。

是说菩萨心住于随乐三味，默默观察众生的愿欲。喜欢什么，就给什么，让众生欢喜，渐入觉悟之道。喜欢饮食的，给他上妙饮食；喜欢音乐、文字的，就给清雅的音乐和文字；喜欢歌舞的，就给妙曼的歌舞。正如经中说，

八万四千诸法门，诸佛以此度众生。

一切世间众苦患，深广无涯如大海，

与彼同事悉能忍，令其利益得安乐…

是说，菩萨能平等看待、忍受一切，能入一切场合，甚至作为乞丐、妓女，与沦落的众生做同事。在同事和给予过程中，才渐渐修习成了一个全才，在无量劫的修持中，成就了随意而就的天才。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是东坡居士的词。为什么他把平凡的几个字，信手拈来，就能那么动人，引来千古流涕呢？据说，他前世是一位大禅师——那也是一生生修学而来的；现生又苦学不止，所以才能具备高妙的文笔。

因此，无论是僧侣，还是居士，都要珍惜光阴，努力学习，凡是有益于社会的，都要去做。即使是扫地、做饭，当你成就时，都可以成为化度众生的能力。《华严经》说，扫地者，成就时，可以放出一种光明，感得大地平整、光洁；做饭者，可以放出一种光明，令自他舌根清净……即使不说来世，今生你的每一步努力，每一个方面的探索，都带给你那个方面的成功和便利，对吧？

佛、菩萨只是古人为修行者所起的代表修学程度的名词，就像现在人所说的高级教授和博士学位。佛，是指完全觉悟、清醒的高级教授，菩萨，是指处于觉悟途中，一边刻苦学习，一边帮助众生觉醒的大学生、博士生。并不神秘。平常人有了这份心，就是学习中的，没有得到学位的菩萨。等你博士毕业了，自然可以在你的领域里，无所不能，外人看起来如同神变一般。

比丘的话，令我想起了上师。他说，他曾做过各种职业，教育、农工、养殖、赤脚医生、会记、宣传，命运如云，但他始终生长如树，都学得很好。甚至还会裁缝、烧菜。因此，教化弟子时，和各界的人，都有共同的话题，感到很方便。

想起了著作等身的鸠摩罗什、玄奘、憨山、王维、白居易、柳宗元、米蒂、唐寅……想起了铸造出中国两大盛世的唐太宗、玄宗、武则天、康熙、雍正、乾隆……这些佛子，把佛教和乐利它的真谛，贯穿出世和入世的红尘里，一双妙手如云，雨出了无量财富，利乐有情无数。至今让人叹为观止。

树影摇曳，娑娑如雨。仿佛六祖芒鞋踏踏而过，立在那里，恍若悟了。请了一部《华严经》和诸多经典，一路读，一路走。

渐渐地，明白了手越来越多的涵义。

已经成就的佛菩萨，就像学贯中西的大学士，由于曾苦学不懈，各种领域都懂，因此，他们的手具备了各种高妙的技能，有声无声地把一帧帧美好的手印印在了世间。只不过，为了表示他们修行时的主愿，塑像时，塑造了他们主要的手印，譬如释迦牟尼佛的定印，阿弥陀佛的接引印，药师佛的似药罐似的手印。分别表示了要给众生安宁，接引众生到彼岸，给众生以健康和快乐的大愿。而观音菩萨的合掌，则是给每位有缘人一朵清凉的莲花，含笑的关怀……

而我们普通人呢？我们的手，在世上印下了什么？是古老的廊柱上肆意漫画的“XX到此一游？”是迷茫醉梦中的“我爱张美丽？”是孩子般的争夺吵闹？还是……

夜宿山中。端身正坐，手结莲花印，喃喃地诵起了大悲咒。渐渐地，清凉悄然飘来。自身仿佛成了一朵莲花，开放在斗室。山野间的树鸣、风吹、月明，都隐去了。

沉静中，忽然想到，修行者口诵密咒，手结手印，身姿端正，是表示与佛菩萨的心念、愿望和行为相应。如果进而能在行走坐卧中，远离散乱的手，恶毒的口，不端的言行，时时效法佛陀和菩萨清净的心、柔软的口、多能的手，一朵莲花就在红尘间开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