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占卜与隋唐佛教的结合
[北京]世界宗教研究,2002年第4期
30-3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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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严耀中,1948年生,上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教授。
【内容提要】佛教与占卜的关系到了隋唐时期,除强化了原有的诸形式之外,主要体现在佛教将业力因果说系统地注入占卜中,并且逐渐将其作用显凸到佛寺中流行的卜签上,形成了有特色的中国佛教占卜。“佛谶”在唐代禅宗继续得到发展。寺庙内求卜问签的普遍化。佛教与占卜在唐代的进一步结合,对佛教是相当有利的。在因果论的基础上,强化了人以道德改变命运的能动作用,加强了佛教在社会上劝善惩恶的道德功能,从而也增加了其自身的存在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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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教成为中国传统文化一部分的过程,也是它与后者产生愈来愈多共同点的过程。它与占卜的关系也是其中一例。到了隋唐时期,二者的结合除强化了原有的诸形式之外,还增添了新的内容,即主要体现在佛教将业力因果说系统地注入占卜中,并且逐渐将其作用凸显到佛寺中流行的卜签上,形成了有特色的中国佛教占卜。
一
促成这种新结合的环境,首先是唐代占卜之风盛行。与以往朝代一样,在唐代的官制中有专门占卜之官,“后魏有太卜博士,北齐有太卜局丞,后周有太卜大夫、小卜上士、龟占中士,隋曰太卜令丞,一人。大唐因之”。(注:《通典》卷二十五“太常卿”条。)在新、旧《唐书》的五行志中,我们也可看到大量官方占卜的记录。至于流行在民间的卜筮占算,在现存各种史料中也比比皆是,唐代“卜资之昂,为唐以前所未有也”。(注:尚秉和《历代社会风俗事物考》卷三十五“治病傩疫”,商务印书馆1941年版。)
这是因为唐代的政治较为开放,尤其是前期的政局比较巩固,对谶纬占卜之类的限制相对较松,只要并非“言涉不顺者”和“转相习学”,藏书自学“纬、候及谶者,《五经纬》、《尚书中候》、《论语谶》,并不在禁限”。(注:《唐律疏仪》卷九“私有玄象器物”条。)有的皇帝本人就精通此道,如代宗“好学强记,通《易》象”。(注:《新唐书》卷六《代宗纪》。)这就为钻研占卜谶纬之道者提供了一个较好的环境。故有的学者谓:“术数在唐代得到充分的发展,以清高和神秘的面孔出现在民间”。(注:王玉德等《中华神秘文化》第十七章,湖南出版社1993年版,第465页。)
其次,到了唐代,佛教与中国民间信仰已有充分结合。这不仅使占卜有了更多渗入佛教的通道,而且使占卜本身也成了佛教与民间信仰之间的纽带。如柳浑幼时,“有巫告曰:‘儿相夭且贱,为浮屠道可缓死’。诸父欲从其言”。(注:《新唐书》卷一四二《柳浑传》。)虽然后来因为柳浑本人的不愿,没有出家,但在一般情况下,占卜就如此地成了促使出家的导引了。尤其是从唐初起,唐代统治者就认为“释迦遗文,理存于因果”,(注:太宗贞观十一年二月《道士女冠在僧尼之上诏》,载《唐大诏令集》卷一一三。“遗文”,一作“贻则”。)而假以占卜谶纬等形式,则可将佛家因果之理发挥更大的效能。故在唐代,从平民百姓到达官贵人,同时信奉佛教和巫卜者大有人在,如大历时淮南郡王侯希逸既“佞佛,兴广祠庐”,又“夜与巫家野次”(注:《新唐书》卷一四四《侯希逸传》。)等等。
在上述两种情况的影响下,隋唐不少高僧亦以习《易》占卜为常。隋时如饶阳曲李寺沙门慧荣“颇解占相”。(注:《续高僧传》卷十八《西京禅定道场释昙迁传》。)唐时如一行大师“有阴阳谶纬之书,一皆详究”,且“占其灾福,若指于掌”,(注:《宋高僧传》卷五《唐中岳嵩阳寺一行传》。)是理论结合实践的。占卦为中国固有之占卜形式。值得注意的是玄奘在印度那么多年,看来所习者仍故国之旧技,且不认为此与佛教教义有什么抵触。他后来在《谢敕送大慈恩寺碑文表》中云:“窃以八卦垂文,六爻发系,观鸟制法,泣麟敷典,圣人能事,毕见于兹”,(注:文载《全唐文》卷九○六。)说明他对卜筮之道的一贯崇尚。还如号称鉴水阇梨的元表“书史方术,无不该览”。(注:《宋高僧传》卷十六《梁京兆西明寺慧则传附元表传》。)律师昙一“常问《周易》于左常侍褚无量”,(注:《宋高僧传》卷十四《唐会稽开元寺昙一传》。)慧钦“虽坚持律仪而志在宏济,好读《周易》、《左传》”(注:颜真卿《抚州宝应寺律藏院戒坛记》,载《全唐文》卷三三八。)。景先也善于占筮。(注:见《宋高僧传》卷二十三《唐福州黄蘖山建福寺鸿休传附景先传》。)至于一般的佛教信徒兼有二者的那就更多了。如安平郡夫人王媛“于禅诵组紃之暇,精阴阳历算之术,知来以数,自刻讳年”。(注:徐珙《有唐安平县君赠安平郡夫人王氏墓志》,载《唐代墓志汇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实1804页。)又如焦希望及夫人李氏,“浮图城中,龟谋协从,雁影连属,支提郁起”。(注:吴通微《内侍省内侍焦希望神道碑》,载《全唐文》卷四八二。)诸如此类的例子是很多的。
传统占卜的各支系,当时僧徒也有所旁及。其一是风水舆地之学到隋唐时达到高潮,吕思勉先生据《隋书》的《萧吉传》和《杨素传》中所述献皇后崩卜葬及萧吉言杨素墓上有白气当预示其灭族的故事断言:“可见是时迷信葬地能祸福人者之众矣”。(注:吕思勉《隋唐五代史》第二十二章,第1402页。)僧侣中也颇有通此术者,如泓师“通阴阳术数”,“每行视山原,即为图状”,其堪舆术十分灵验。(注:《宋高僧传》卷二十九《唐京兆泓师传》。《旧唐书》卷一九一《一行传》亦云:“时又有黄州僧泓者,善葬法。每行视山原,即为之图,张说深信重之。”)其二是算命,如有京兆安国寺僧者,“所言人事,必无虚发。此亦不测之僧也。”(注:《宋高僧传》卷二十《唐吴郡义师传》。)其三是占梦。除了上述希迁的占梦例子外,还如黄正建先生认为敦煌文书p.2668解梦书《十梦经》,“一方面说明佛教的本土化,另一方面也说明了佛经对敦煌地区梦书流行的影响。”(注:黄正建《敦煌占卜文书与唐五代占卜研究》第三章,北京,学苑出版社2001年版,第71页。)其四是作谶语。谶纬作为占卜之道的一个变种,虽自南北朝起已屡遭禁止,但作为一种思维模式却深深地根植于人们的脑海中,包括那些主张禁绝谶纬的统治者们,“帝室宗教信仰,必有因于民俗者”,(注:章群《唐史札记》“序”。台北,学海出版社1988年版。)而当谶语以佛教形式流传时,更易为统治者所容忍和利用。隋高祖就是其中的一位,为证明他有资格做皇帝,他特别崇敬在他出生时预言他将来会做天子的尼资迁,而该尼号称“长通禅观,时言吉凶成败事,莫不奇验”(注:《佛祖历代通载》卷十。)。另一位是唐太宗,贞观十七年八月在凉州场松县鸿池谷据说发现了有文字的石头,文中有:“太平天子李世民,千年太子李治”、“七佛八菩萨及上果佛田”等字样。太宗问讯后“遣使祭之曰:‘天有成命,表瑞贞石,文字昭然,历数惟永,既旌高庙之业,又锡眇身之祚。迨于皇太子治,亦降贞符,具纪姓氏。甫惟寡薄,弥增寅惧’”。(注:《新唐书》卷三十五《五行志二》。)这当然是李世民为了标榜他和儿子在唐朝皇位上的合法性,但其中表露的明显事实是,唐皇朝建立伊始,卜谶与佛教就结合在一起为政治服务。曹仕邦先生认为在《宋高僧传》卷二十《唐潞州普满传》中的谶语,“这样把一个个的字拆开,或借其字义作暗示的文字游戏方式,也许是测字的另一本源”。(注:曹仕邦《中国沙门外学的研究——汉末至五代》第十三章,台北,东初出版社1994年版,第444页。)
有利于佛教与占卜结合的,还在于印度流传的占卜术随着佛教的东传,尤其是因为隋、唐二朝,中土实现了重新统一,社会经济发展和国力的强盛,丝绸之路也分外畅通,都使佛经的翻译达到了一个新的高潮,故本于印度佛教中的占卜诸法也随之以更大的流量源源不断地东入华土。斯特里克曼(Strickman Michel)在其《〈灌顶经〉——佛教咒语的经典》一文中认为“最早显示出接受占卜的是佛教的灌顶经”。(注:转引自安娜?塞德尔《西方道教研究史》第七章,中译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111页。)隋初出现“《占察经》,见有两卷,首题菩提登在外国译,文似近代”,(注:《续高僧传》卷二《隋东都洛滨上林园翻经馆南贤豆沙门达摩笈多传》及诸《附传》。载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高僧传合集》。)其经文中有云:“若欲占察过去往昔集业久近,所作强弱大小差别者,当复刻木为三轮,以身口意各主一轮,书字记之。又于轮正中一面书一面”,进行占卜(注:菩提灯(登)译《占察善恶业报经》卷上。)。显然是一部以密法进行占卜的经书,而“开皇十三年广州有僧行‘塔忏法’:以皮作帖子二枚,书为善、恶两字,令人掷之,得善者吉。又行自扑法,以为灭罪,男女合杂,妄承密行。……其云此塔忏法依《占察经》,自扑法依诸经中五体投地如太山崩”。与此相呼应,“时有秀才儒林郎侯白奉敕撰《旌异传》一部二十卷,多叙即事”,“又有晋府祭酒徐同卿撰《通命论》两卷,……亦明三世因果,但文言隐密”;“又有翻经学士泾阳刘冯撰《内外旁通比较数法》一卷”等等。(注:《续高僧传》卷二《隋东都洛滨上林园翻经馆南贤豆沙门达摩笈多传》及诸《附传》。)当然侯白等人所著已经掺入了中土的东西,但其中吸收了《占察经》等译本内涵也是肯定的,否则道宣就不会放在一起叙述了。在一些敦煌文书中也载有佛教占卜之法。如斯5614号文书有所谓“摩醯首罗卜法”,摩醯首罗天即佛教中的大自在天,此卜“具说上事,由可掷头,投子三遍,然后补局”,且“得一好卦便休。卜得凶局,许看三局”,颇有特色。再如伯3868等文书中所载管公明卜法,有的学者认为“此卜法可说多少受佛教的影响”,因为“其前序中不只强调问卜者得称七佛名,而此七佛名也抄写于第一页之反面。管公明在此书中被称为‘后贤’。”(注:参见Marc Kalinowski的《敦煌数占小考》,载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研究报告《中国古代科学史论?续篇》,1991年。)敦煌位处丝绸之路的要冲,在这里汇集融合东西卜法,应当是最好的地方。由此再向东传去,使得“唐五代占卜术有一个特点是其中具有显著的外来因素”。
二
在这种有利形势下,佛教与占卜之间进一步实行了多方的结合,尤其是深入到中国佛教诸宗。其中明显的如所谓“佛谶”在唐代禅宗继续得到发展,如《全唐文》卷九一二法才《光孝寺瘗发塔记》云:
“佛祖兴世,信非偶然。昔宋朝求那跋佗三藏,建兹戒坛,预谶曰:‘后当有肉身菩萨受戒于此’。梁天监二年,又有梵僧智药三藏航海而至,自西竺持来菩提树一株,植于戒坛。前立碑云:‘吾过后一百六十年,当有肉身菩萨来此树下,开演上乘,度无量众,真儒佛心印之法王也’。今能禅师正月八日抵此,因论风幡语而与宗法师说无上道。宗踊跃忻庆,昔所未闻,遂诘得法端由,于十五日普会四众,为师祝发。二月八日,集诸名德,受具足戒。既而於菩提树下开单传宗旨,一如昔谶。法才遂募众缘,建兹浮屠,瘗禅师法”。
法才据说是高宗仪凤时僧。文中能禅师就是禅宗六祖惠能。惠能本人也是善谶者,据说惠能曾以“西天二十七祖般若多罗谶”教导南岳怀让:“震旦虽阔无别路,要假儿孙脚下行:金鸡解御一粒粟,供养什邡罗汉僧”。(注:《古尊宿语录》卷一“南岳怀让大慧禅师”。)又《宋高僧传》卷八《唐袁州蒙山慧明传》云慧明在大庾岭上遇见惠能,“问能曰:‘某宜何往’?能记之曰:‘遇蒙当居,逢袁可止’。明再拜而去”。这“遇蒙当居,逢袁可止”八个字当是佛家的谶语。惠能的谶语后来被南岳杯让、马祖道一等发展成所谓“六祖谶”。(注:《古尊宿语录》卷一“南岳怀让大慧禅师”。)作为具有预见性的佛谶在禅宗内得以滥觞的原因,房琯说:“禅宗阴契菩提,可以程至,通天上地下之事,达前生后身之理”,(注:房琯《龙兴寺碑序》,载《全唐文》卷三三二。)这样当然能前掐后算了。赞宁则“复譬圣人重卦”,更切合实际地剖之曰:“原乎室静生虚白,心静则神通。儒、玄所能,我道奚若?引发静虑,自在现前”。(注:《宋高僧传》卷二十二《感通篇论》。)不过随着禅宗的发展,佛谶在其中的地位逐步降低,如常作奇语的释普化,“禅宗有著述者,以其发言先觉,排普化为散圣科目中,言非正员也矣”。(注:《宋高僧传》卷二十《唐真定府普化传》。)此外,密宗也有占星等术。如现藏日本大阪美术馆的《五星及廿八宿神形图》系唐代作品,该图体现了盛唐时期“占星术同域外传入密教星像崇拜的结合”。(注:孟嗣徽《“五星及廿八宿神形图”与星像崇拜》,载《98法门寺唐文化国际学术讨论会论文集》,陕西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由此派生的“本命禁忌伴随着佛教的传入而产生,但其说在唐宋之时广为流行,这应与佛教势力主要是密宗的一度兴盛有关”。(注:贾二强《唐人本命观与佛教》,载《98法门寺唐文化国际学术讨论会论文集》。不过也有学者如萧登福等先生认为密宗里的占星术源于中国,据他研究统计,在现存密经中,有182部的经中混含着道教的东西,诸如星相占术、延寿丹药、宝剑印符、五行阴阳、及“青龙、白虎、飞尸、邪忤等中土名相”。见其《道教术仪与密宗教典籍》自序及第93、97、249、273页等。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94年版。比他更早提出此说的还有大村西崖、Joseph Needham、N.N.Bhattacharyya、A.L.Basham等。)
唐代佛教与占卜之间的关系是魏晋南北朝以来二者关系的继续和发展。但在唐代,二者最显著的结合是形成了新的、系统化的占卜理论。如《大唐传载》云:“常相衮之在福建也,有僧某者,善占色,言事若神。相国惜其僧老,命弟子就学其术”。这老僧果然有一套以暗中视五彩色等练占卜术的独特方法。又如唐末五代时高僧希觉“长于《易》道,著《会释记》二十卷解《易》,至上下《系》及末文甚备。常为人敷演此经,付授于都僧正赞宁”。(注:《宋高僧传》卷十六《汉钱塘千佛寺希觉传》。)赞宁本人在《宋高僧传》卷三十《杂科声德篇论》中大谈“乾一也,坤一也,殆乎因动成变,以变求占,则生象不一”等道理,可见他精于卜筮之道。
但唐代的占卜与佛教最突出的结合点,在于将因果业力来预测人的命运。上述佛谶中已经有一些包含较明显的因果联系。而当时在敦煌等地流行的有关佛教的占梦书里,更是突出了因果业力在其中的作用。如伯3908《新集周公解梦书》“佛道音乐章第八”云:“梦见礼佛,得贵人力;梦见入寺行,主喜事;……”等等。郑炳林、羊萍等先生就此分析道:“尊佛信佛,勤作功德都会给人带来善果,免遭轮回之苦,那么梦见佛像、礼佛、菩萨、金刚、寺院等,说明做梦者信仰至诚,其梦象的预兆都是吉兆”。(注:《敦煌本梦书》,甘肃文化出版社1995年版,第301页。)实际上这已经表明了当时社会基层中所理解、流行的业力与占卜间的因果关系。至于社会的上层,包括佛教界在内,则有更多的理论说明,如慈恩寺的明慧中夜诵经见天上白虹而知玄奘寂灭,即所谓“明慧行道,占虹气之贯天”。(注:分见《宋高僧传》卷二十四《唐京兆大慈恩寺明慧传》,卷二十五《读诵篇论》。)清画解释此间的道理云:“佛法一门,独开心也,皆椎论也。於戏!天造溟滓,惑网高张,非大圆真诠,曷能示明明之义,俾群生知正修之路哉!”而“释氏论之,夫生生之理,罔有不关于业,则报施有归;报施有归,则因果不爽;因果不爽,则空见不生,有去来三世之殊,故钜细必显”。(注:清画《报应传序》,载《全唐文》卷九一七。)宗密也是这个意思:“明因果始终,推究方法,彰生起本末”。(注:宗密《华严原人论序》,载《全唐文》卷九二○。)可以说到隋唐时,佛教占卜的理论已经通过与业因说相连而系统化了。
佛教中主体在六道轮回中如何流转,是取决于业力的。所谓“一切众生,系属于业,依止于业,随业自转,以是因缘。有上、中、下,差别不同。或有业能令众生得短命报;或有业能令众生得长命报;或有业能令众生得多病报;或有业能令众生得少病报”等等,(注:见隋瞿昙法智译《佛为首迦长者说业报差别经》。)从理论上讲,“依据‘此有彼亦有’的原则,每一元素的出现都是合乎严格因果律的。从而,道德上的因果性观念,或者说轮回观念在一般因果联系的理论中找到了哲学基础”。(注:舍尔巴茨基《佛教逻辑》“绪论”,中译本,商务印书馆1997年版,第9、10页。)将此哲学基础与占相挂钩,就赋予了传统占卜以新的理论。道世《法苑珠林》卷六十二《占相篇引证部》引《阿育王太子法益坏目经》谓“六道各有其相”,即人有地狱、畜生、饿鬼、修罗、人、天等六相,其中还有细分,如畜生相中有从象、马、猫、鼠、鸽等25种“受形殊异”的相,构成了一个很全面的占相体系。并宣称:“善恶相对,凡圣道合;五阴虽同,六道乖法;占候观容,各知先业,恶断善修,方能止遏”。此即说明,善恶先业种下的“因”,会通过“相”表现出来,由此又可以占算未来的“果”。
对于占卜与佛教的结合,世俗佛教学者则从另一方向予以论证。如唐初李师政著《通命论》云:
“孔子曰: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又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佛之所云,业也。儒之所谓,命也。盖言殊而理会,可得而同论焉。命系于业,业起于人,人禀命以穷通,命随业而厚薄。厚薄之命,莫非由己。……天道无亲疏,人业有盈缩,由斯以推天命,可得除疑惑矣”。(注:文载《全唐文》卷一五七。)
李师政实际要讲的是佛教业力因果报应之说有利于道德约束,但也表达了凡是有因果规律者皆可占推的道理,所谓“大教无私,至德同感,凡情缘隔,造化殊形,心境相乘,苦乐报异。如虫葛印印泥,泥印成文”。(注:《法苑珠林》卷六十二《占相篇述意部》。)这就为佛教与占卜的合拍提供了具体的以中国传统话语的表述。王维也借龟镜图发挥此理,他说:“龟可以卜也,镜可以照也。以前代帝王行事善恶以卜后代;以前代帝王行事善恶以照后代,可以知盛衰兴亡”,而龟镜图之原理“又近佛经八识”,其中“第六识即分别五阴十八界”,与易卦的初始之理是一样的。(注:王维《奉敕详帝皇龟镜图状》,载《全唐文》卷三二五。)当时有人因此宣称:“阴阳不测,唯佛而已”。(注:顾况《阴阳不测之谓神论》,载《全唐文》卷五二九。)
善恶既然是人为的,在这种因果关系面前的占卜就不是被动的预告了,故佛家占卜强调了人在命运面前的主观能动作用,上述王维想要表达的就是这个道理。《法苑珠林》卷六十二《占相篇》也有例子说明:
“梁州招提寺有沙门名琰,年幼出家。初作沙弥时,有一相师善能占相,语琰师:‘阿师子虽大聪明,智慧锋锐,然命短寿,不经旬日’。琰师既闻斯语,遂请诸大德共相平论,作何福胜,得命延长。大德答云:‘依佛圣教,受持《金刚般若经》,功德最大。若能善持,必得益寿’。琰师奉命入山,结志身心,受持《般若经》。余五年,既见延年,后因出山,更见相师。相师惊怪,便语琰师云:‘比来修何功德,得寿命长?’琰师具述前意,故得如是。相师叹之,助喜无已。琰师于后学问优长,善弘经论,匡究佛法,为大德住持,年逾九十,命卒于寺”。
《法苑珠林》及其它佛教文献中此类故事甚多,影响很大。著名如裴度在洛阳香山寺拾得一妇人用以救父的玉带还之,使先前占他饿死的相者改口云:“此必有阴德及物,此后前途万里”,(注:王定保《唐摭言》卷四“节操”。)也是一个占卜中加入因果报应的故事。有的虽系佛教宣传,但宣扬事在人为,强调道德改变命运的思想,还是有着积极意义的。
三
佛教占卜理论在唐代系统化、完善化后,对民间社会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其表现形式之一就是寺庙内求卜问签的普遍化。佛寺内的卜签也是有所创新的,如开元时百济国僧真表自云其曾遇弥勒佛,得卜签求戒之制。《宋高僧传》卷十四《唐百济国金山寺真表传》云当时情景:
“慈氏躬受三法衣、瓦钵,复赐名曰真表。又于膝下出二物,非牙非玉,乃签检之制也,一题曰九者,一题曰八者,各二字,付度表云:‘若人求戒,当先悔罪,罪福则持犯性也’。更加一百八签,签上署百八烦恼名目,‘如求戒人,或九十日,或四十日,或三七日行签,苦到精进,期满限终,将九、八二签参合百八者,佛前望空而掷。其签坠地,以验罪灭不灭之相。若百八签飞逗四畔,唯八、九二签卓然坛心而立者,即得上上品戒焉。若众签虽远,或一二来触九、八签,拈观是何烦恼名,抑令前人重覆忏悔已,止将重悔烦恼签和九、八者,掷其烦恼签,去者名中品戒焉。若众签埋覆九、八者,则罪不灭,不得戒也。设加忏悔过九十日,得下品戒焉’。慈氏重告诲云:‘八者新熏也,九者本有焉’。嘱累已,大杖既迴,山川云霁”。
将占卜求签与戒律所连,当为佛家所独有。真表虽系百济人,然当时其地佛教与中土连成一气,故亦可视为唐代佛教的一部分。当然一般的签没那么复杂,但不论在何寺庙,卜言签语中总会或多或少带有一些佛教内容,如所谓“变毗沙之身于感通之年,现神质为龟城之助”。(注:黄滔《大唐福州报恩定光多宝墖碑记》,载《全唐文》卷八二五。)佛教占卜却由此进一步走向民间,我们现在从一些禅寺或其它佛寺,都能看到有问卜求签的活动,可以说是当时佛谶的滥觞。
鉴于以上情况,我们可以看到,佛教与占卜在唐代的进一步结合,对佛教是相当有利的。首先,“佛卜”的形成,即在佛殿里求签活动的展开,增强了佛教的神秘性和权威性。如玄宗时“有尼慈和者,世算之识,见色无碍,时人谓之观世音菩萨”。(注:杨休《大唐济度寺故大德比丘尼惠源和上神空志铭并序》,载《唐代墓志汇编》第1473页。)即使遭到灭佛,为了减轻武宗灭法对佛教徒心理上的打击,稍后便有谶语故事出现,以示佛教早有预见。《宋高僧传》卷九《唐洛京龙兴寺崇珪传附全植传》载淮南太守卫文卿“问:‘将来佛法隆替若何’?植曰:‘真实之物无振,自古于今,往复轨躅。有为之法,四相迁流。法当陻厄,君侯翘足可见’。预言武宗毁教也”。其次,“华人既深信于此,然则沙门亦可籍此等技能以助弘法”。(注:《中国沙门外学的研究——汉末至五代》第十三章,第456页。)即通过成千上万民众在佛殿里烧香求签,佛教是能以此吸引更多的信徒。再次,由于佛教占卜在因果论的基础上,强化了人以道德改变命运的能动作用,虽然可以说是一种宗教宣传,却加强了佛教在社会上劝善惩恶的道德功能,从而也增强了其自身的存在价值。当然凡事都有利有弊。对佛教不利的是,佛教往往因此卷入一些政治动乱,遭到统治者的忌讳,有损于佛教。如武则天时僧惠范“矫说祆祥,妄陈祸福。神武斩之,京师称快”。(注:张鷟《朝野佥载》卷五。)又如德宗时,资敬寺浮屠广弘勾结相工唐郛等谣言其“当作天子,可复冠”,以谋反。于是朝廷将其镇压,诛死,“由是禁人不得入观、祠”。(注:《新唐书》卷一五六《韩游瑰传》。)按唐代的用语,这里的“祠”,即是指资敬寺这样的“佛祠”。此前的《禁僧道卜筮制》可印证:
“缁黄之教,本以少思寡欲也;阴阳者流,所以敬授人时也。而有学非而辨,性挟于邪,辄窥天道之远,妄验国家之事,仍又託于卜筮,假说灾祥。岂直闾阎之内恣其诳惑,兼亦衣冠之家多有厌胜,将恐寝成其俗,以生祸乱之萌。明艰已来,禁网疏阔,至令此辈,尚有矫诬。害政之深,莫过于此,将归正道,必绝奸源。宜令所司,举旧条处分”。(注:文载《全唐文》卷四一○。)
上文中一是说明佛教结合卜筮现象已十分普遍,二是对这种结合原来都是禁止的,只是安史之乱以后,朝廷政治控制力减弱而成为虚文。因此这些禁令的有效性虽然大可怀疑,但多多少少会给佛教带来伤害却是确定无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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