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净合一流略(五)
四、老实念佛
有宋一代,提倡禅净合一,最响亮的口号是“唯心净土、本性弥陀”。其首唱者为天衣义怀,史传义怀尝对众设问:若言舍禅取净,厌此欣彼,即存取舍之情,为众生之妄想也。若言无净土,则违佛语。果然,修净土者当何行?众皆无答。彼自答曰:
生则决定生,去则实不去。譬如雁过空,影沉寒水,雁无遗踪之意,水
无留影之心。【114】
其禅偈固然圆通无碍,但其出发点,还是针对“舍禅取净”之“妄想”。到元天如惟则,唯心净土、本性弥陀之说则形成体系,成为惟则禅师禅净合一主张的重要组成部分。要而言之:净土则唯心,心外无土;唯心即净土,土外无心。而此一心,即三身(应身、报身、法身)四土(同居、方便、实报、寂光),故十方微尘国土唯吾心中之土,三世恒沙佛唯吾心中之佛。据此则无一土不依吾心而建立,无一佛不由吾性而发现;十万亿外之极乐亦唯心之净土,极乐国中之教主亦本性之弥陀也。
无论是当初义怀提出“唯心净土、本性弥陀”的动机,还是后来天如惟则所完成的思想,很明显的,是站在禅宗的立场上,以禅的“心”“性”去解释净、去融汇净、去改造净。这一现象,极其生动地反映了唐宋时期,禅宗为佛门主流的不争事实。
然而,随著时势推移,至明清时代,禅净的关系有了变化──“唯心净土、本性弥陀”的领导地位为“老实念佛”所取代。其最有力的例证便是明末四大师,翻看《憨山老人梦游集》、《紫柏尊者全集》、《云栖法汇》和《蕅益大师全集》,执持名号、一心念佛之说随处可见。莲池祩宏甚至以“老实念佛”四字为其临终嘱咐。
变化的远兆甚至可以追溯到更早,如本书所考,托名永明延寿、强烈表示净胜于禅的“四料简”,最早见于元末,并且恰恰是出现于天如惟则的著作中。一面是成熟的“唯心净土、本性弥陀”思想,一面开始为“四料简”辩疑,思潮变迁,清楚凸现。
这是禅净合流过程中,二宗关系的微妙变化。从禅宗独尊到互补互济,传递了一个极其重要的时代信息──这是一种文化自觉,最主要的内容即是对狂禅危机克服的自觉。
如前所述,禅净合一的内在依据,即在于恢复经典的真理性。早者如宗密之呼吁:
经是佛语,禅是僧意,违佛遵僧,窃疑未可。【115】
晚者如一念之抨击:
“今禅毒大发波及吾儒,汝不卫儒直捣禅巢,诚急则治标之奇策也”
【116】
无论是佛家立场的“未可”,还是儒家立场的“禅毒”,指的都是一回事,即是禅之致命伤──真理标准的迷失!而“老实念佛”四字,则是寻回真理、治理“禅毒”的最好药方。无此自觉,即使禅净合一,也无法健康发展。在这一点上,历史曾提供过经验和教训,宋元间慈照子元所立白莲社故事,则是最典型的例子。
子元系苏州平江昆山(江苏省松江县西北)人,姓茅,号万事休。幼丧父母,投吴郡延祥寺志通,诵法华经、十九岁出家,修习止观。又从姑苏(江苏省吴县)之净梵受天台教。一日闻鸦声而得悟。由此生起利他摄化之心。仿庐山白莲社之遗风,作莲宗晨朝忏仪,普劝人人念佛,受持五戒,自代法界众生礼忏,愿彼等众生生西方净土。后于平江之淀山湖(江苏省青浦县西)建白莲忏堂,与众人共修净业。时有以其说为异端,而告之于官。南宋绍兴之初,年四十六岁,被放逐到江州(江西省九江县),然仍不移所信,教化诸人。撰西行集。绍兴三年赦免,应诏入德寿殿,为高宗说净土之法要,赐劝修净业莲宗导师慈照宗主之号,并金钵衣。
按子元之书,未能传下,唯于元普度之《莲宗宝鉴》一书,乃是据其遗著,为重正白莲社之风而写,故其中材料,尚可引用。约而言之,子元以“普觉妙道”四字为立宗根本,又按天台家说,分净土为圆融四土,据以和会禅净。因为当时禅宗说唯心、不说西方;净土说西方,不了自性;今子元立圆融四土,上根之人参究坐禅,入大菩萨所居实报土;中根之人观想持念,入声闻所居方便土;下根之人十念成就,入人天所居同居土。照此观之,并无“出格”之处,何以被指异端,连书也传不下来?
事实是另有隐情,子元逝后七十余年,宗鉴撰《释门正统》(成书于南宋理宗嘉熙元年,公元1237),即将子元之白莲社编入于斥伪宗之内。后志磐之《佛祖统记》(撰于度宗咸淳五年,公元1269)中,则再度将其摄入事魔邪党之部,其理由如下:
白莲、白云,处处有习之者。大抵不事荤酒,故易于裕足。而不杀物
命,近于为善。愚民无知皆乐趋之,故其党不劝自盛。甚至第宅姬妾为
魔女所诱,入其聚中,以修忏念佛为名,而实通奸秽,有识士夫宜加禁
止云。【117】
劝诸男女同修净业,自称白莲导师,坐受众拜。谨葱乳、不杀、不饮
酒,号白莲菜。受其邪教者谓之传道。与之通淫者谓之佛法。相见傲僧
慢人无所不至。愚夫愚妇转诳诱,聚落田里皆乐其妄。【118】
原来是子元之后,白莲社走火入魔,走上了邪道!故普度之《莲宗宝鉴》特立“念佛正论”一卷为殿,其中对白莲社员之言行,分条序列,一一破斥。今摘数例,亦可开开眼界:
辨明三宝:“今有邪愚不解,伪撰真宗妙义经,妄言精是佛宝,气是法
宝,神是僧宝,递相传习。”
破妄说灾礼:“或搜鬼窍,有若师巫;或称弥勒下生;或言诸天附体;
或向烛光上见神见鬼;或在香烟上断吉断凶。”
辨明空见:“便道饮酒食肉不碍菩提,行盗行淫无妨般若。”
辨一合相:“妄说夫妻是一合相”(《金刚经》云:“如来说一合相
者,即非一合相,是名一合相。”六祖云:“心有所得,即非一合相;
心无所得,即是一合相。”)
辨明双修:“诈称莲宗子弟,妄指双修,潜通淫秽。”
辨明三关:“妄指人身三丹田,仍内三关……又说自足至腰,三处疼
痛,为外三关。”(禅家有“黄龙三关”、“兜率三关”等。)
辨明不生不灭:“有愚人妄以不产后嗣为不生,不断欲心为不灭。”
辨明曹溪路:“妄指人身有夹脊双关,作曹溪一派。又妄说六祖云:宁
度白衣千千万,不度空门半个僧。”
辨明髻中珠:“今有一等愚人,错会经旨,妄以运气入顶,作髻中珠。
谓之最上乘法,密密相传,教人般精运气,冲入头顶,要学世尊顶上有
肉髻珠。”
辨明无漏果:“妄将眼眵鼻涕,尽皆吃了,谓之修无漏者。”
辨明赵州茶:“今有愚人,不明祖师大意,妄自造作,将口内津唾,灌
漱三十六次咽之,谓之吃赵州茶。或有临终妄指教人用朱砂末茶点一盏
吃了,便能死去,是会赵州机关。更可怜悯者,有等魔子,以小便作赵
州茶。”
乍一看,真是闻未所闻,可谓魔党邪徒。子元之禅净合一,何以衍出如此谬种?但再深入细想根本,禅宗末流难逃其咎。此话何说?因为禅宗尚自修自证,自立真理,自己肯定,所以增益历史,伪托古人成为禅宗的传统;而“千七百则公案”之中,千古难解之迷要有多少?如“黄龙三关”,谁个真能说出个道道来?一旦世道不宁,用心邪恶之徒,加上无知的愚妇愚夫,什么下流的事都出来了──他们也在“学佛修法”,不过是不依经典、离经叛道的“修习”。
所以,白莲社的出现,在某种意义上,是一警告──禅净合一,一定要紧紧抓住“重立经典之权威”这一核心。过分依恋禅的“唯心”,仍有危险;而提倡“老实念佛”的关键,即在于“老实”两字!
优昙普度正是把握了这一历史的脉博,撰《莲宗宝鉴》,为莲宗正名,为佛法请命。请看他为《莲宗宝鉴.念佛正论卷十》所撰序言:
说佛法之功用:
利于上下,实助于孔周之教,赞翊皇化,其亦至矣。使一人能行是道,
以训于家家以导,于乡乡以达,于邦家以至于无穷,则天下之民涵道泳
德,融神实相,高步无何而极佛境界,岂止以为善人君子而已哉!夫如
是,则何患乎忠孝不修,礼让不著欤!以此观之,岂非能仁之道与仲尼
之道共为表里,训于民耶?
斥白莲社之非:
尝谓教门之利害有四:一曰师授不明,邪法增炽而丧其真。二曰戒法不
行,纲常紊乱而犯其禁。三曰教理未彰,谬谈非议而惑其众。四曰行愿
不修,迷入邪途而堕其魔。
二者的差别,就在于前者“老实”,而后者“不老实”。
观察历史,入明之后,扬净抑禅之“四料简”挟延寿之盛名,深入人心。至嘉靖末,庐山偏融出,鼓吹念佛。其门下云栖祩宏、憨山德清、紫柏真可都是一代高僧,又均力倡“老实念佛”。而同时之灵峰智旭,更唱三学一源之说,以净土为禅、教、律三学之归结处,为“老实念佛”在教理上提供了坚实依据。反面的教训与正面的经验,相互激荡,终于推出一代新风──“老实念佛”取代“唯心净土”而成为佛门主导。这恐非偶然,而确实是禅净合一之历史自觉。
五、标新立异
汉魏隋唐之佛家新见,常常可用“创新”说之;而宋元明清之佛家新见,则以“标新”为妥。我说“创新”和“标新”,其义当然有所差别,但绝无眨褒之意,实乃时代使之然也。隋唐以前,佛家新见,如道安、道生、慧远、达摩等辈,肩负佛法中国化之大任,其事其业,均是开创性的──论证为了开创,故曰“创新”。而宋明以后,大局已定,纵有新见,也是发展性的──立新为了论证,故曰“标新”。都是高度的智慧,都是百家争呜,但时势不一,前者筚路蓝缕,后者轻车熟路,气度也就迥异。
宋明以后,总的趋势,禅净合一已成大局。但总还是二宗合流,总还有宗派山头,故总还是有隙要补,有疑须释,有气要鼓,有邪须斥,有情要抒,有偏须纠,有学要立,有事须料……局部细节之上,新见新说层出不穷,故“标新”二字,实是当时合一之后的禅净二家在教理建设和宗风上的一大特点。
再细一层,其标新立异,又可分为三种类型:即文字型、批评增益型和理智型。
文字型
所谓文字型,是指佛门中人接机说法、著书立说,其文字愈来愈诗化,愈来愈简练优美、朗朗上口。听者读者,易于记忆,便于传诵;特别是诗词入佛,其文化品位得以大大提高,于禅净之宏扬,作用不小。
此一风气,与禅宗有直接关系。禅家接机,本来就多偈颂,与严格意义上的诗词仅一步之差。宋明以后,一方面是禅宗自身对“不立文字”的反动;一方面是大量士大夫参禅,禅宗日益文人化、文字化,以至有“文字禅”正式宏场。其文采之机巧、富态,真是到了美不胜收的地步──
盖禅如春也,文字则花也。春在于花,全花是春;花在于春,全春是
花。而曰:禅与文字,有二乎哉?故德山临济,棒喝交驰,未尝非文字
也。清凉天台,疏经造论,未尝非禅也。而曰:文字与禅,有二乎哉?
逮于晚近,更相笑而更相非,严于水火矣。宋寂音尊者忧之,因名其所
著曰文字禅。
噫!此一枝花,自瞿昙拈后,数千余年掷在粪扫堆头,而寂音再一拈
似,即今流布,疏影撩人,暗香浮鼻,其谁为破颜者?【119】
(宋仁宗)遣中使问曰:“才去竖拂,人立难当(按:此是一字谜,谜
底为“佛”字)。”师即以颂回进曰:“有节非干竹(即)、三星偃月
官(心),一人居日下(是),弗与众人同(佛)。”帝览大悦。
【120】
(宋孝宗)问:“浙东名山太白玉凡之外,以何为胜?”光:“保福、
护圣、国清、万年。”帝悦,侍臣叹为名对。【121】
直承此风,禅净合一,即多诗词美文传世。如世传永明延寿之“四料简”,之所以如此有名,以至于托之于延寿名下,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八句“料简”确是言简意明、掷地有声。
此外,其先趋者如宋天衣义怀:
雁过长空,影沉寒水,雁无遗踪之意,水无留影之心。
其著者如元中峰明本,有怀净土诗一百八首,广被引用。
禅外不曾谈净土,须知净土外无禅;两重公案都拈却,熊耳峰开五叶
莲。
自家一个古弥陀,声色头边蹉过多;狭路相逢如不荐,未知何劫离娑
婆。
现成公案纯商量,晓磬频敲蜡炬长;昼夜六时声不断,满门风递白莲
香。
稍后之楚石梵琦,堪称集大成者,彼有《西斋净土诗》三卷,暂举数例如下:
一寸光阴一寸金,劝君念佛早回心。直饶凤阁龙楼贵,难免鸡皮鹤发
侵。
鼎内香烟初未散,空中法驾已遥临。尘尘刹刹虽清净,独有弥陀愿力
深。
一个浮泡梦幻身,如何只是纵贪嗔。好寻径直修行路,休学痴愚放逸
人。
护戒还同冰雪净,操心要与圣贤亲。明明指出西飞日,有识皆令达本
真。
马呜龙树是吾师,念佛参禅驾并驰。五色云横日没处,一枝花拆眼开
时。
玉音了了留仙偈,金彩煌煌发令姿。旷劫相逢真父子,欲将何物报恩
慈。
明四大家中的莲池祩宏和蕅益智旭,也不乏佳句:
祩宏──
九莲华蕊枝枝开迦叶之颜,七宝栏杆步步入善财之阁,八棱毫相棱棱
观中道真诠,六字名称字字称西来密意。
六字真经摄义多,总持一似唱也娑。自从蓦直西方去,闲杀台山指路
婆。
智旭──
西方即是唯心土,无上深禅不用参。佛向念中全体露,更生疑虑太痴
憨。
日照纸窗明,蓦然起悲思,但有好顺人,曾无刚烈志,犹如彼痴蝇,只
向窗前滞,不肯猛回头,云何得出世!
正因此风,所以翻看净土丛书,诗偈特多。早如《乐邦文类》,已能立诗词偈颂为一卷,若无大量诗偈流传,宗晓再巧,也难为无米之炊!
批评增益型
所谓批评型,并不是指一般交流指正,而是指当时佛家中人,为倡禅净合一,敢于挺身而出,就若干重大问题,向昔日的权威挑战。
此权威不是别人,正是鼎鼎大名的禅宗六祖慧能。这里有一段历史公案──禅宗自东山法门后日益兴盛,五祖弘忍之传人玉泉神秀应召入京,则天帝亲执弟子礼,恩隆无比。神秀号称“两京法主,三帝门师”,死后敕“大通禅师”,北宗声势,恰如宗密《圆觉经大疏钞》所形容:“雄雄若是,谁敢当衡?”然而就是有人“不惜身命”,出头与北宗争峰,他就是慧能的弟子荷泽神会。神会打著南宗慧能“顿教”的旗帜,数番浮沉,最后终于如愿以偿。这实是一段复杂的故事,其最终结果是南宗顿教成为禅宗正统,“作偈呈心”的慧能是真正的六祖,《坛经》成为禅宗的“宗经”。
此事发生在公元八世纪,北宗神秀是最大的受害者,他被丑化眨低,其历史地位也遭篡改──他失去了六祖的位置。照理说,时至宋明,逝者如斯,往事如烟,数百年前的旧事早已过去。但是,想不到还有受累者在──不是别人,正是净土宗!
当时南北争夺的过程,也是一部《坛经》被不断增篡的过程;到尘埃落停,《坛经》成为唯一的一部由非佛祖所讲的“经”时,很多当时禅宗的思想也就凝入其中,恰如一块琥珀中留下了远古的小虫。其中最触目的,即是借慧能之口说出的非净土思想──“东方人造罪,念佛求生西方;西方人造罪,念佛求生何国?”(按:这段话最早的炖煌本《坛经》中无,故晚出的惠昕、契嵩本中肯定是后人掺入。详见拙著《禅宗:文化交融与历史选择》四章二节。)此问虽然明显地犯了偷换概念的逻辑错误(语中两个“西方”,含义绝对不同一),但却异常机智,又是出于六祖之口,故其影响,可谓巨大!特别是禅宗成为佛门盟主的情况下,净土宗受到的压力可想而知。
数百年后,提倡禅净合一,六祖和《坛经》的地位是无法动摇的,因此,如何对付这段话,成了净土宗人的一块心病,一个挥之不去的梦魇!然而,当禅净合一的大势已定,此一“肿瘤”就非去掉不可了。于是乎,多少年来的屈解和会的“保守疗法”,一蹴而为干脆利索的“外科手术”──这就是我们所谓的“挑战权威”。
在多少人想尽办法说六祖《坛经》中这段话不是非议净土之后,南宋竹庵可观终于发狮子吼,其《劝修西方说》直指《坛经》为伪。理由如下:
(前引《坛经》)噫!如此鄙俚,一笑可也。窃名祖师,不可行用。或
谓既云悟性,此亦有理,其理偏尚无非禅病。相传高丽焚毁此书,辽东
人师稍有眼目。”【122】
敢于指责《坛经》中有伪,应属卓识;但可观却进而要“焚毁此书”,那绝对是宗派立场所趋──凡不利于禅净合一者,那怕尊如《坛经》,也毫不留情地要烧掉!
竹庵此举,过于激烈,有时会适得其反。相比之下,其后继者则要高明得多──既然前人能造,为什么我们不能也造呢?《坛经》中这段话,虽然尖锐,终非根本。若把禅宗的祖统也变掉,还怕什么六祖七祖?于是就有了增益型。但这些消息极为隐秘,不细心究察,还捉不出蛛丝马迹。
元普度的《莲宗宝鉴》卷三,名为“念佛正宗说”,一开始就借宋僧明教契嵩(1007-1072)之口说:
能仁之垂教也,必以禅为宗而佛为祖,祖者,乃其教之大范,宗者,乃
其教之大统……夫古今之学佛辈,竞以其所学相胜者,盖由宗不明祖不
正而为患。然非其祖宗素不明不正也,后世学者不能尽考经论而纠正
之。
在一大段对禅徒之自封正宗之批评后,他展开了他的经论考正──先说庐山慧远是净土宗祖,此自是老生常谈。接下去说了跋陀罗于庐山译出禅经而慧远作序一事,此本也已是定论,但他笔锋一转,说据契嵩《定祖图》云:
跋陀罗尝谓远公曰:西土传法祖师自大迦叶,直下相承凡有二十七
人……以此慧灯,次第相传,达磨多罗后为二十八祖。我今如其所闻而
说是义。远公闻跋陀罗言,故序云:达磨多罗西域之隽,禅训之宝。
据此,他的结论脱颖而出:
心禅诸经,出自庐山……明其宗而不昧其祖也,若夫一句当机,净土唯
心显矣。
细细分析,这里问题可不少!首先,契嵩“定祖图”所说,是否事实?陀跋陀罗所译禅经,经文尚在,遍读慧远和慧观二序,只有八祖之说,未见其余。事实是禅宗以禅经序为底本,参以后魏吉迦夜等传人中国的《付法藏因缘传》中的二十三世说,一步一步造出其祖统。契嵩为掩盖此史实,故硬说庐山译经时便有二十八祖说,其时间比《付法藏因缘传》早六十五年──他之目的是在论证“西天二十八祖”说的真实性,确确实实是从佛祖开始,慧灯次第传受,若中间冒出一本《付法藏因缘传》,戏法岂不折穿了!所以契嵩紧接著说:要烧掉《付法藏因缘传》。
其次,普度的目的,又进了一步。表面上,他全是引他人的话;实质上,他的主旨早就标出──念佛正宗!他的结论就走得更远──禅净二家都是出于庐山。此说非同小可!他是“明”了西天之祖,那么东土之祖呢?菩提达摩变成了达磨多罗,接下去即是──庐山慧远!禅净合一之史被提前了整整一千年!面临这“史事”,任何不利于禅净合一的故事说法,禅净之间的纠缠矛盾,全部烟消云散,不复存在。
相比之下,以佞佛参禅著称于世的清世宗雍正皇帝,说得没有普度那么露骨和荒唐,但也有异曲同工之妙。雍正《御选云栖莲池宏大师语录》序云:
达摩未到梁土以前,北则什公弟子讲译经文,南则莲社诸贤精修净土,
迨后直指心传,辉映震旦。宗门每以教典为寻文解义,净土为著相菩
提,置而不论。不知不觉,话成两橛。
他说的是事实,但玩味其言,则有“论资排辈”之意,言外之音,而后教禅相分,禅净相诟之局面之形成,错在禅宗。所以再也不要相互排斥,携手共进为唯一正道。
增益型的例子,还有更巧妙的。往往是短短一句,四两拨千斤,有著意想不到的效果。如明禅僧古音净琴说:“一句阿弥陀佛乃宗门头则公案”,真是别出心裁之作!禅门公案千七百则,因学人根机不同,拈起即是,从无轻重缓急之分,此乃禅家本色。而今却出了个“状元”,一句阿弥陀佛是也。禅你照参不悟,但若真正作家,入我净土门来!
又若慧觉齐玉之《四十八愿后序》序列法统说杨杰是临济正统,王古是云门正统。二人本是居士中鼓吹禅净合一的大将,而今特点出彼人禅宗“正统”之地位,用意一目了然:你若不同意禅净合一,则非正统!小小花招,令人不得不从。
再若清济能撰《角虎集》,释心旦为之作序,说“拈花微笑”故事发生在佛说《阿弥陀经》结束时,后马鸣菩萨为禅净二分而特撰《大乘起信论》,阐明唯心净土。移花接木,可谓煞费苦心!“拈花微笑”乃禅宗之“第一口实”(创宗论),本身就是虚无飘渺的故事;《大乘起信论》的作者也历来有疑,而今正好全都搅成一锅。《大乘起信论》中读出唯心净土;世尊先“不待众请,而自说《阿弥陀经》”,接著「拈华又道:我四十九年未曾说著一字……(迦叶)破颜一笑”。联想到也是这本《角虎集》,信誓旦旦说永明延寿的“四料简”出自《宗镜录》,其推动禅净合一之热忱,不遗余力,也颇令人敬佩。
理智型
所谓理智型,是指继承宗密、延寿的思想,从理事双修的角度出发宣扬禅净合一者。本来,从空有、真俗的对立中开出中道,乃是中国大乘佛法的精髓。循此思路,定与慧、事与理、行与解、此岸与彼岸、现世与来世、人间与天上的统一,从来就是中国佛法的优秀传统。推动和形成禅净合一之历史大潮的主要依据,即在于此。其最典型的代表者,要数号称“明四家”的云栖祩宏、紫柏真可、憨山德清和蕅益智旭。
中国佛教史,到明代呈一异峰突起,就是因为有此四大家。除了他们的品德、学问足以摄导众生以外,重要的原因就是他们所倡导的一代世风时尚──智信而不迷信,以佛法本有的理性眼光重新审视历史和现实。这一精神突出地表现在他们对禅净合一的提倡上;反过来,禅净合一的“理性派”,也成为当时佛教之理性精神的重镇。
明四家个个都是著作等身,若一一引证分析,又是一本专著。故这儿点作罗列,目的是领会他们的理性色彩。
云栖祩宏──
《竹窗随笔》批评《念佛镜》:说禅不及净不对,真正的圆顿之禅,与上品上生同。
<净土辨疑>引中峰明本语:“禅者净土之禅,净土者禅之净土,而修之者必贵一门深入。”
<李卓吾西方说>“一心清净是为理观内明,五体翘勤乃曰事忏外助,直观本性非不径要,而末法众生,慧簿垢重,须假理观事忏内外交攻,庶得定就慧成,死生速脱。但今人惟存事忏,理观全荒,何况外饰虚文中无实悔,反令清心男女纷纷乱心,背普贤之愿王,乖慈云之本制,嗟乎伤哉弊也久矣。”
“归元性无二方便有多门,今之执禅谤净者却不曾真实参究,执净土谤禅者亦不曾真实念佛,若各做工夫到彻底穷源处,则知两条门路原不差毫厘也。”
“只替人解粘去缚,便是秘密。”
《云栖净土汇语》<示阅藏要语>“大藏经所诠者不过戒定慧而巳……戒乃防非为义,若能一心念佛,诸恶不敢入,即为戒也;定乃除散为义,若一心念佛心,不异缘即定也;慧乃明照为义,若观佛声,字字分明,亦观能念所念皆不可得,即慧也……何必随文逐字阅此藏经。”
《云栖语录》“端坐念佛,恐心难摄,不若经行。”
紫柏真可──
《念佛槌》<法语>不同意带业往生之说“故庐山先造法性论,次开白莲社……”
<疏>“佛有事佛理佛之分。”
<与吴临川始光居士>“见地不高明,净业亦未易修矣。”
<无量寿佛赞>“生从不生有,不生者非数,非数为数本,是为万物祖,此祖人皆有,不悟乃不睹。”
<净土偈>“净秽既在心,如何别寻理,但观心未生,净秽在何处……佛即自心觉,觉即情不生。”
憨山德清──
憨山提倡念佛是因为“比来学人参禅者,多被邪师过谬,引入邪见稠林,堕我魔慢,增外道种,是大可忧,况十无一人得解脱处,似此不唯自误,抑且误人,可不惧哉,是故老人极力主张净土真修”。
<示西印净公专修净土>“参禅要离想,念佛专在想,以众生久沈妄想,离之实难,若即染想而变净想,是以毒攻毒,博换之法耳。”
“禅家有大死一番,净土有生死信心,二者共通结果。”
<示慧镜心禅人>“吾佛说法……最要者为参禅念佛而己,参禅乃此方诸祖创立悟心之法,其念佛一门乃吾佛开示三贤十地菩萨总以念佛为成佛之要……若约唯心净土,则心净土净,故参禅未悟之时也,非念佛无以净自心,然心净即悟心也。菩萨既悟而不舍念佛,是则非念佛无以成正觉。安知诸祖不以念佛而悟心耶?若念佛念到一心不乱……即名为悟。如此则念佛即是参禅,参禅即是念佛,乃生净土。此是古今未决之疑,此说破尽,而禅净分别之见全消”
蕅益智旭──
<序重刻宝王三昧念佛直指云>:“非著事而忘理,必执理而拨事,著事者犹堪作下品生因,执理者竟沦于恶取空见。”
<灵峰蕅益大师选定净土十要>“全事即理,全妄即真,全修即信,全他即自。”
<答卓左车茶话>“故参究谁字与摄心数息等,皆非净土极则事也,净土极则事,无念外之佛为念所念,无佛外之念能念于佛……”
<年谱>“生平尝有言曰:汉宋注疏盛而圣贤心法晦如方木入圆窍也,随机羯磨出而律学衰如水添乳也,指月录盛行而禅道坏如凿混沌也,四教仪流傅而台宗昧如执死方医变症也。”
<梵室偶谈>“禅者欲生西方不必改为念佛,但具信愿,则参禅即净土行也。”
“事一心者历历分明不昏不散是也,理一心者默契无生洞明自性是也”。
<念佛即禅观论>“就此法门有念自佛、他佛、自他佛之不同,若单念自佛(四念处),与参禅止观全同,若单念他佛(念相好、法门、实相、名号)与参禅止观亦异亦同,若双念自他佛与参禅止观非异非同(心佛众生三无差别)。”
<净然沙弥化念佛疏>“东林为念自佛者,智者为念他佛者,永明楚石为自他俱念者。”
<法海观澜自序>“夫统论修证法门,浩若尘沙,非止八万四千而巳。然五门收之,罄无不尽。何者?欲游佛海,先资戒航;戒净,则行解可遵;行圆,则秘密斯证;证入,则依果自严。故首律宗,明造修之始;次诸教,明开解之途。次禅观,明实践之行。继密宗明感应之微,终净土明自他同归之地也……或因持三聚戒而净四土,或因习教解甚深义而净四土,或因观禅直悟自心而净四土,或因专修三密传持咒印而净四土,或唯以一门而净四土,或以二门三门四门而净四土……然则无解行之戒,非戒也;无戒行之教,非教也;无戒教之禅,非禅也;无戒解及禅之密,非密也;非戒非教非禅非密,则非净土真因也。非有四种净土,则戒教禅密无实果也。”
* * * *
逻辑与历史的统一,本书对禅净合一的追溯,恰巧以蕅益大师之<法海观澜自序>的这段极为精彩的议论作结。灵峰此言,乃是真正突破了宗派之见的、允满理性精神的新一代教判。本书概括禅净合一之第六章的总标为“禅净合一之大势”,趋的正是这理性之大海!
尾 声
禅净合一之大潮,至此该流入近代、以至现当代了。但以本人之佛教史观,此一主题根本不存在──当整个中国佛教传统全部中断时,禅净合一,从何说起!故本书之尾声,谈禅谈净,往往与中国佛教整体无法分开。
不堪回首的晚清,内外交困,人心沸腾。一声佛号,成为佛教全体,有人讥之为有净无禅。其实身处绝望的当世,人们对来世的期望,更是虚无飘渺,遍布神洲的“阿弥陀佛”,已绝无当日气象,确是“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了──国运不昌,何期教运!
但是,真正给中国佛教以根本性的冲击、摧残者,乃始于近代。
十九世纪以来,随著西方列强的步步入侵,民族矛盾急剧上千,近代中国宗教运动的历史背景,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深刻的民族危机,把政治变成一个巨大的漩涡,把一切都卷入其中。离开了救国,任何东西没有价值。一切信仰、行为和追求,都被深深地打上了政治的烙印。
就整个意识形态而言,首先与外来文化发生碰撞的,是主流儒家思想。随著封建王朝的覆灭,随著中华民族在外来政治、军事、经济、文化的挑战前节节败退、全面崩溃,儒家思想的腐朽没落日益暴露,终于从昔日的王座上跌落下来。人们心头酝酿昔一种普遍的失落感──儒家之仁政王道再也不能引导中国人挡住那汹涌而来的侵略浪潮,于是先进的中国人纷纷把眼光移向别处,以寻找能够救国救民的武器。这样,以政治为主题,作为外来文化冲撞的反响和回应,自由主义、保守主义、本土文化派、全盘西化派、三民主义、马克思主义……各种思想流派在中国近代史上如雨后春笋,此起彼伏。而佛教则从古代中国宗教中脱颖而出,成为近化中国政治舞台上引人注目的一家。
或许是对东西文化简单类比的结果,或许是对日本明治维新成功的向往,相当一批人把目光落到了佛教之上,他们中不乏在中国近代史上赫赫有名、影响巨大者──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章太炎……他们希望佛教能变成一种新的精神武器,发挥象西方宗教或日本近代宗教那样的作用,指引中国人民战胜外侮,走向繁荣和富强。
于是乎,佛教中凡是能借用过来为政治服务者,全被搜罗出来:佛教的平等,变成了民主自由的平等,是国家、民族平等基础上的个人平等;佛教的度人,变为积极投入政治,救国救民的奋斗;佛教的勇猛精进,再也不是把一切献给神祗的迷狂,也不是理事无碍、破除一切妄执的智慧,而是不怕牺牲、不怕挫折、自救救人的大雄无畏;佛教的唯识论,堪与西方认识论匹敌;佛教的九天说,等于西方的宇宙论;佛教的微尘说,胜过西方的细菌学……
我绝不否定,在近代中国的特殊条件下,佛教起到了其他宗教以至政治思想所起不了的作用──绝对是有价值的,留名青史的。但是,不能忽视的是:当佛教政治(或称为政治佛学更妥贴)一枝独秀的时候,佛教的其他方面呢?在“德先生”(民主)、“赛先生”(科学)彻底扫荡传统中国文化时,佛教哲学、佛教教理、佛教修证、佛教艺术、佛教伦理、佛教仪规……除了为政治需要而装点门面之外,全都被眨为迷信,生存亦难,遽论发展!整体而言,近代中国佛教是处于中断、蛰伏的状态。
如果说历史无情,不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近代中国的劫难,需要佛教作出贡献。那么,当战乱过去,佛教能否重新接续被中断的传统,重新跟上时代的脚步呢?或许笔者短视、性急──半个世纪对历史而言仅是刹那──近代佛教的困惑,至今依然存在,只是形式有所改变而已。
在中国大陆,继续“中断”。当马克思主义在中国成为官方意识形态,与政治相结合后,所有的宗教都处在“必然灭亡”的被告席上。作为一种理论体系,马克思主义的宗教批判理论是其社会批判理论的一部分,其思想渊源是直承费尔巴哈(L A,Fenerbach,1804-1872)的宗教异化理论。费尔巴哈认为,宗教的本质是人的异化;依赖和恐惧是宗教产生的心理因素;需要是导向宗教的条件;抽象和想像能力是宗教产生的途径……接过费尔巴哈的理论,马克思主义把它置于自己的社会发展理论之中,马克思主义认为,原始社会─奴隶社会─封建社会─资本主义社会─共产主义社会是人类社会发展的普遍必然的共同模式,而共产主义社会则是异化现象的消灭。那么,宗教存在仅仅与人类发展的特定阶段相联系;随著社会的发展,宗教将不为人类所必需;到共产主义社会,完全自由的人类,根本无须宗教!这样,宗教、异化成了同义词,宗教与封建社会、资本主义社会成了必然伴生物,要推翻旧世界,就必须打倒宗教。马克思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说得非常清楚,他的宗教批判的目的就在于社会批判;一切社会批判的前提、基础,即在于宗教批判。
作为一种学术思想、理论,马克思主义的存在有它的理由,必然性和历史意义,然而不幸的是,当马克思主义成为当代中国的主宰,实现为政策和制度时,它又一次被扭曲和简单化。“宗教是人民的鸦片”成为新中国妇孺皆知的名言,宗教等于迷信,宗教等于落后,宗教等于反动,宗教徒是“傻子遇到骗子”,不是被骗就是骗人……必然地爆发了从“大跃进”到“文革”十年的消灭宗教运动。“东方红,太阳升”,灿烂的阳光下,一切牛鬼蛇神、魑魅魍魉都没有容身之地!宗教的灵魂被驱逐和扼杀,剩下的,和尚道士、寺院庙宇,黄册经卷、法器仪式……全成了“文化遗产”,成了旅游资源,赚钱的工具!
在港台欧美,虽依不同的国情,佛教的具体状况向有不同,但面临的问题却有惊人的一致性。不再要求宗教依附于政治,直接为政治服务,甚至以立法的形式保护宗教,其最具时代色彩、影响最巨的一条,即是宗教组织(包括对宗教组织赠捐者)在税务上可享受许多优惠。宗教得以独立,并有发展蓬勃之势,但随之而来的问题是:宗教的重心是落在金钱上,还是落在心灵上?对于主张清心寡欲,有著出世传统的佛教而言,矛盾更为突出。弘法是需要金钱,但一不小心,就变成立教为了金钱。即使是为了弘教而经商买地、投资股票,但这是商品社会,法师们马上就被市场所左右。如何既要立足于今日社会,又要保持佛家本色、保证法门清净,实是一大难题!
其次,如何在形上领域恢复、发展佛法,不能说不被重视,但却步屦蹒跚。
禅宗方面,从日人今北洪川、释宗演开始就全力兴禅,至铃木大拙,终于完成了当代色彩的新禅学,并传到西方,最后突破铁幕,“回归”中国大陆,形成了遍布全球的“Zan Boom”(禅宗热),铃木大拙因此成为世界名人,被誉为“世界禅者”。
但细究铃木禅学及其流行,并非一无可非。简而言之,铃木禅学的最大特点就在于以西方当代非理性哲学来诠释、改造古老的中国禅宗,其积极意义在于世界性的立场和当代的眼光。在铃木大拙笔下,禅就是西方哲学的“Being”──宇宙和人生的本体;铃木所谓的“开悟”,也就是个体自我与“Being”的绝对融合;在此基础上,铃木禅学得以确立了其绝对一元化的、“人”的主题。这是铃木禅学成功地为时代所欢迎、肯定的根本秘密所在。当西方文化席卷全球,把二元的世界观强加给现代世界时,人类对任何事物的把握都仅仅达到投射层面,以指为月成为当代世界的“时代病”。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当代的精英们能危言耸听──人类失落了自我!而铃木禅学的目标,正是想为当代世界找回那失落的精神家院。
铃木禅学受到了整个西方世界热列的欢迎,在西方主宰世界的情势下,铃木禅学被大肆宣传,成为当代的显学。
但是,铃木禅学的实际遭遇,并不如铃木所自许和期许的那样。它在西方走红,再“返销”东方,就必然地被打上了西方文化的烙印。说得客气点,是西方人的实用主义态度,说得不客气点,就是没有中国文化背景的西方人,没有这点“悟性”,他们实是无法了解什么是禅,他们所得到的仅是禅的神秘的一面、实用的一面。不说全是糟粕,至少是尝未入门。所以铃木禅学一开始就与弗洛依德的精神分析相提并论,以后,在西方人的眼里,禅与心理医疗、打坐、气功、特异功能密不可分。即使就铃木禅学而言,也已走样,更不必提真正的中国禅宗了。
在西方文明统治全球的今天,在中国文化还没能真正重建以前,铃木禅学的命运,带有时代的必然性,故在形上领域重兴佛法,要做的事还真太多太多!
净土宗方面,以台湾佛教为中心,提出了“人间净土”的口号。很快的,这口号为全体佛教所接受,其核心即是做好人,做好事──布施救灾,兴学济穷,流通法物,创办医院,慰问监狱,批评时政……声势之大,影响之广,前所未有。这一切当然都不坏,但若仅止于此,是否与西方人之于禅有点相同?佛教与政治、金钱走得太近,是否好事?这些与普遍的迷信还愿之风气,与不肖之徒利用宗教行骗之恶例,是否有著某些内在的联系?
当然不能因噎废食,对现实一笔抹煞。但佛法被实用化、工具化的倾向是否应当有所警觉?佛法博大精深,乃是人类文化宝库中的一颗璀灿明珠;但千年红尘熏染,其上尘埃也不少。如何抉发佛法之精义,建立真正“当代的”新佛教,乃是中国人的历史使命,或者说是中国人的宿命,任重道远,还须加餐努力!
后 记
整整三年,《禅净合一流略》终于完成了。
九四年初,《禅宗六变》稿子一寄出,我就著手《流略》的材料收集工作。一切顺利,当年底,已动手写“序言”了,乐观的估计,九五年内能交稿。但正在此时,邀我为研究员的“世界宗教研究院”之创办人沈家桢居士又创立了“佛教电脑资讯功德会”,发起了把中文佛经输入电脑、制作多媒体光碟的工作。躬逢其事,我就担任了制作光碟的文字总编工作。于是,在沈居士的带领下,订规划、查资料、输入、校对、编辑、造字……忙得晚上回家还要加班。
不得已,我就写信告诉“丛书”的主编傅伟勋先生,说《流略》一书无法完成了。傅先生马上就回了信,鼓励我说:再忙也要把书写出来。接著又打电话给我,说若此书不写太可惜了,一是收集材料功夫白费;二是此题很有价值,且无人做过;三是书中对永明延寿“四料简”的考据更是前人所未发。所以晚点不要紧,问题是一定要写出来。傅先生的关心令我十分感动,于是终于没有放弃。
每个周末,二天时间,就是坐在电脑前。窗外树叶落了,雪化了,小鸟叫了,流萤飞了……当打下“后记”两字时,已是九七年春天了。令人遗憾的是,傅先生却英年早逝,于九六年突然撒手西归。《流略》因先生的关怀而得以问世,却无缘得到先生的指点批评。睹物思人,何其怅然!
更早一些,上海传来消息,我的导师冯契先生谢世。冯先生高寿,著作等身,桃李满天下,堪称无憾此生。但做学生的,承先生裁培,到头来却没能到先生灵前告辞,个中滋味,也只有自知。
但我每每安慰自己:真正的哲思,需要终生的积累之后,豁然贯通,方能与万物一体,达自由之境。遥想傅、冯二先生在天之灵,神游河汉、俯视人间,此时才有绝对的自由,其境界又我等凡夫俗子所能揣摹?说佛法,习哲学,目的就是求解脱,得自由──想到这里,心中释然。回身从书架上抽出一书,赫然入目的只有九个字:“生的尊严和死的尊严”,正是傅先生的大作。冥冥之中,先生在回应,一丝会心的征笑,泛上心头。
时光匆匆,来美已五年,每日在庄严寺之“和如纪念图书馆”中上班,打开电脑,关上电脑,一天又过去了。忙碌,但却闭塞,同行在研究些什么,学界在讨论些什么,有些什么新的成果……我全都一无所知。甚至订的中文报纸,也只能看到一周前的,真正是“山中一日,世上千年”。常常担忧:长此以往,岂不落伍?这学问还怎么做?
当《流略》定稿,在电脑上一页一页地翻看时,一念回转,顿时间山更明水更秀──记得是香港的一位学者说的,“做学问要比慢,比寂寞”。他的话有点绝对,但对我辈从事佛学研究者,恐有道理,否则和尚为什么要闭关?更何况我还有一得天独厚的优势──一藏有数万册佛书的图书馆,几乎属我一人享用,岂不太奢侈!得此因缘,《流略》一书,与我以往的作品相比,它至少更扎实。记得九二年刚到美国,武汉大学的萧萐夫先生到哈佛大学开会,常到我的住处小聚。一次酒酣耳热之余,萧先生说:长江后浪推前浪,后人超过前人,乃是历史的必然;然而真正有价值的著作,后人超得过,但绕不过。萧先生的话,发聩振聋,给我极深印象,成为我的毕生愿望。
这儿,仅将《流略》奉献于世,希望对此问题感兴趣者,不要绕过去。
顾伟康
一九九七年三月九日于
纽约上州庄严寺内。
参考书目
大藏经 日本大正藏
续藏经 香港影印续藏经委员会 1968
净土丛书 毛惕园编 台湾印经处 1972
现代佛教学术丛刊 张曼涛主编 大乘文化出版社 1976
中国禅宗史 释印顺著 广益书局 1971
中国净土教理史 (日)望月信亨著
释印海 译 福严精舍 1974
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 汤用彤著 中华书局 1981
隋唐佛教史稿 汤用彤著 中华书局 1982
周叔迦佛学论著集 周叔迦著 中华书局 1991
中国佛教文化研究论集 冉云华著 东初《智慧海》丛刊(18)
注
【1】法藏《华严经传记》,(《大正藏》2073)。
【2】宗密《禅源诸诠集都序》,卷1,(《大正藏》2015)。
【3】静俊上野《中国佛学史概论》,p.16。
【4】僧祐《出三藏记集》,卷6,谢敷<安般守意经序>。(《大正藏》2145)。
【5】僧祐《出三藏记集》,卷6,<阴持入经注序>。(《大正藏》2145)。
【6】僧祐《出三藏记集》,卷5。(《大正藏》2145)。
【7】智旭<念佛即禅观论>。
【8】慧皎《高僧传》卷6<慧远传>。(《大正藏》2059)。
【9】汤用彤《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p.63。
【10】这一点只要比较历代僧传的目录就能知道。所有的僧传中,只有最早的梁慧皎(497-554)所撰的《高僧传》有“神异”一科,道宣以下诸僧传均无此科。
【11】汤用彤《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p.55。
【12】据习凿齿(?-384)<与谢安书>,谓安法师无变化技术可以惑人。
【13】汤用彤《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p.136。
【14】僧祐《出三藏记集》,卷5。(《大正藏》2145)。
【15】僧祐《出三藏记集》,卷5。(《大正藏》2145)。
【16】僧祐《出三藏记集》,卷5。(《大正藏》2145)。
【17】周叔迦《周叔迦佛学论著集》(上册),p.159。
【18】神清《北山录》。(《大正藏》2113)。
【19】汤用彤《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p.387。
【20】汤用彤《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p.240。
【21】道宣《续高僧传》卷16,<达摩传>。(《大正藏》2060)。
【22】慧皎《高僧传》卷8,<宝亮传>。(《大正藏》2059)。
【23】僧祐《出三藏记集》,卷5,<鼻奈耶序>。(《大正藏》2145)。
【24】慧远<法性论>,转录自慧皎《高僧传》卷6<慧远传>。(《大正藏》2059)。
【25】僧肇《肇论》,<涅盘无名论>(《大正藏》1858)。
【26】慧皎《高僧传》卷7,<支道林传>。(《大正藏》2059)。
【27】陈舜俞《庐山记》。
【28】志磐《佛祖统记》,卷26。(《大正藏》2035)。
【29】《晋书.比丘尼传》。
【30】《晋书.孝武帝本纪》。
【31】司马光《资治通鉴》。
【32】《晋书.道子传》。
【33】道恒<释驳论>。
【34】慧皎《高僧传》卷7,<道生传>。(《大正藏》2059)。
【35】慧皎《高僧传》卷7,<道生传>。(《大正藏》2059)。
【36】慧皎《高僧传》卷7,<道生传>。(《大正藏》2059)。
【37】转引自汤用彤《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p.482。
【38】慧皎《高僧传》卷7,<道生传>。(《大正藏》2059)。
【39】汤用彤《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p.452。
【40】杨炫之《洛阳伽蓝记》,卷1。(《大正藏》2029)。
【41】道宣《续高僧传》卷16,<达摩传>。(《大正藏》2060)。
【42】胡适<菩提达摩考>,柳田圣山主编《胡适禅学案》,p.53。
【43】转引自柳田圣山<胡适博士与中国初期禅宗史之研究>,p.11。
【44】昙林序<略辨大乘入道四行>,引自净觉撰《楞伽师资记》。(《大正藏》2837)。道宣《续高僧传》卷16,<达摩传>中所录,除少数字有出入,内容完全一致。
【45】印顺《中国禅宗史》,p.12。
【46】普济《五灯会元》卷3,江西马祖道一禅师。
【47】印顺《中国禅宗史》,p.14。
【48】求那跋陀译《楞伽阿跋多罗宝经》,卷1。(《大正藏》670)。
【49】求那跋陀译《楞伽阿跋多罗宝经》,卷1。(《大正藏》670)。
【50】普济《五灯会元》卷1,二十七祖般若多罗尊者。
【51】道宣《续高僧传》卷35(附编),<法冲传>。(《大正藏》2060)。
【52】明本《天目中峰明本禅师杂录》,(《续藏》第122册)。
【53】昙林序<略辨大乘入道四行>,录于《楞伽师资记》。(《大正藏》2837)。
【54】道宣《续高僧传》卷16,<慧可传>。(《大正藏》2060)。
【55】道宣《续高僧传》卷35(附编),<法冲传>。(《大正藏》2060)。
【56】道宣《续高僧传》卷20,<习禅>。(《大正藏》2060)。
【57】净觉《楞伽师资记》。(《大正藏》2837)。
【58】杜朏《传法宝记》。(《大正藏》2838)。
【59】杜朏《传法宝记》。(《大正藏》2838)。
【60】独孤及<镜智禅师碑铭>,《唐文粹》卷63。
【61】《旧唐书.玄奘列传》。
【62】张说<荆州玉泉寺大通禅师碑铬并序>,《金石续编》卷6。
【63】参阅拙著《宗教协调论》,第一章。
【64】道宣《续高僧传》卷20,<习禅>。(《大正藏》2060)。
【65】净觉《楞伽师资记》。(《大正藏》2837)。
【66】杜朏《传法宝记》。(《大正藏》2838)。
【67】李华<扬州龙兴寺经律院和尚碑>,《全唐文》卷320。
【68】净觉《楞伽师资记》。(《大正藏》2837)。
【69】神秀<大乘无生方便门>。(《大正藏》2834)。
【70】道绰《安乐集》卷上。(《净土丛书》第九册)。
【71】道绰《安乐集》卷上。(《净土丛书》第九册)。
【72】道绰《安乐集》卷上。(《净土丛书》第九册)。
【73】道绰《净土论》序。(《净土丛书》第九册)。
【74】道绰《净土论》序。(《净土丛书》第九册)。
【75】道绰《净土论》卷中。(《净土丛书》第九册)。
【76】望月信亨《中国净土教理史》,p.132。
【77】信行《三阶佛法密记》。引自道宣《续高僧传》卷21,《信行传》。(《大正藏》2860)。
【78】怀感《释净土群疑论》,卷3。(《净土丛书》第九册)。
【79】船庵<中国禅宗五祖述略>。
【80】宗密《圆觉经大疏钞》,卷3。
【81】《金石续编》卷6。
【82】炖煌本《坛经》。(《大正藏》2007)。
【83】汤用彤《隋唐佛教史稿》,p.1。
【84】参阅望月信亨《中国净土教理史》,第十九章。
【85】炖煌本《坛经》。(《大正藏》2007)。
【86】普济《五灯会元》卷3,江西马祖道一禅师。
【87】普济《五灯会元》卷5,丹霞天然禅师。
【88】普济《五灯会元》卷7,德山宣鉴禅师。
【89】炖煌本《坛经》。(《大正藏》2007)。
【90】慧皎《高僧传》卷7,<道生传>。(《大正藏》2059)。
【91】慧达《肇论疏》。
【92】中国学者郭朋《坛经校释》,日本学者关口真大《禅宗思想史》和铃木大拙所校订的炖煌本《坛经》,都持此说。
【93】李泽厚<庄玄禅宗漫述>,《中国古代思想史论》p.201。
【94】求那跋陀译《楞伽阿跋多罗宝经》,卷1。(《大正藏》670)。
【95】杜朏《传法宝记》。(《大正藏》2838)。
【96】炖煌本《坛经》。(《大正藏》2007)。
【97】普济《五灯会元》卷3,大珠慧海禅师。
【98】普济《五灯会元》卷9,香岩智闲禅师。
【99】普济《五灯会元》卷4,黄檗希运禅师。
【100】慧洪《林间录》卷上,白云禅师。
【101】普济《五灯会元》卷3,盘山宝积禅师。
【102】净觉《楞伽师资记》。(《大正藏》2837)。
【103】炖煌本《坛经》。(《大正藏》2007)。
【104】普济《五灯会元》卷4,赵州从谂禅师。
【105】《江西马祖道一禅师语录》。
【106】普济《五灯会元》卷19,白云守端禅师。
【107】普济《五灯会元》卷4,龟山正元禅师。
【108】宗绍《无门关》(《大正藏》2005)。
【109】参阅拙作《信仰论》一章二节。
【110】普济《五灯会元》卷11,临济义玄禅师。
【111】普济《五灯会元》卷15,云门文偃禅师。
【112】以上均见宗密《禅源诸诠集都序》,卷1,(《大正藏》2015)。
【113】昙鸾《往生论注》。(《净土丛书》第八册)。
【114】普济《五灯会元》卷16,天衣义怀禅师。
【115】宗密《禅源诸诠集都序》,卷1,(《大正藏》2015)。
【116】一念<西方直指序>。
【117】志磐《佛祖统记》,卷54。(《大正藏》2035)。
【118】志磐《佛祖统记》,卷48。(《大正藏》2035)。
【119】真可<石门文字禅序>。
【120】玄极《续传灯录》卷5,明州育王怀涟大觉禅师。(《大正藏》2077)。
【121】曾普信《中国禅祖师禅》,p.288。
【122】宗晓《乐邦文类》卷4。(《净土丛书》第十六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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