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燒大雁塔
我的行腳在此暫歇。腳下是沙塵滾滾的黃土地,夯上秦朝的國道,鋪上唐代的地磚,現代,是灰黑色的石塊,一層又一層堆疊在歷史之上,我的鞋踩著古人的腳,古人的腳踏著先民的汗,我的記憶,被重重的時空埋在深深深深的地底,秦漢隋唐宋元明清,在二十一世紀的西安,在唐代長安城朱雀街東第三街,皇城東之第一街的進昌坊。
傳說,你是歷史上難得一見的偷渡者。二十六、七歲是夢想起飛的年紀,你就輕易挑上個罪名,奔出長安,往那茫茫的大漠奔去,官兵捉你,你卻直出嘉峪關、穿大漠、過雪山、歷火燄山、西入印度。
我立上唐朝的台階,啟開唐代的歷史,翻閱唐代的經論,遒勁的文字,輕挑重捺,工整排列如閱兵的儀典,過去的時間在說話,一字一句述說那一段精采的歷程,如夢如幻如露如電,如有色相如無色相,一切似空非空,似真非真,邁開大步,你立志當一名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偉大人物,幹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業,讓後人讚嘆,前人噤聲,天地喝采,神鬼無聲。
今夏,歲次乙酉,白露在即,破陰曆七月,我來到大雁塔。初次見面,有失遠迎,你嚼著唐語,眼神裡有燃燒的真情。風塵僕僕而來,我身上綁帶著無數個疑問句,正想一股腦兒將它們拋向給你。
八歲喪母,十歲喪父,自此你孑然一身,早在小小的年紀裡捻斷情感的線索。俗姓陳,名禕,西元六百年,整數,是你出生之年,河南省偃師縣是標示你出生的祖地。十三歲剃度,二十一歲受具足戒,二十七歲精通經、律、論三藏,「三藏法師」是人們給你的,任誰也想不到,唐三藏、玄奘大師竟會成為汗青裡重重的一筆。然而,你在經書中尋到浩無邊際的疑問,疑問如山如海,侵佔你腦中的領地,晝夜戰鼓頻仍,讓你不得安眠。修行的路上豎立一道牆,擋住去路,你在牆內手足無措。歷史之外,我也一樣遇見了那堵相似的牆。
一夜夢裡,你聽到耳邊有輕響如流水的女聲,經典之疑,西入印度即可解之。禪坐中,忽然驚醒,夜涼如水,窗外蟲聲唧唧,你瞪大眼睛,拍擊雙手,想喚起剛才的情境,仔仔細細看個明白,這究竟是夢是幻?此身竟是幻是夢?天上明月高懸,白色的月光鋪滿地面,透入室內,彷如被窗欞分割成一格一格金色的光芒。
我看塔身,是七級浮圖,印度風貌,樓閣式磚塔,是昔日你譯經之所。偷偷出走長安的你,歷經十七年,終於回來,慈恩寺在此已經久候了。貞觀二十二年,你奉敕任大慈恩寺首任住持,開始你二十年的譯經生涯。三更而眠,日出而作,執筆不輟,你在這裡,素食淡飯,規律作息,相似的日子一頁翻過一頁,你,堅持著簡單的線條。比起取經一路的精采刺激,這是一頁平淡無奇甚至無趣的日記。比起你來,我卻禁不起這段字句,二十一世紀的現代人喜愛吞嚼刺激,霓虹燈打著無數的線條,交錯縱橫紛亂成心中的百萬阡陌。
你對大雁有獨特的情感,那是因為大雁曾經救過你命。人若有心,物豈能無情?雖然你不小心失手打翻了唯一的皮囊,在莫賀延磧沙漠中,眼睜睜看著最後一滴水滲入沙中,瞬間蒸發,再也聽不到前一刻的驚叫與懊悔,你只能把生命交給無言的上蒼,讓命運決定生死的棋局,上無飛鳥,下無走獸,無樹無花無草無人,只有藍天、黃地、你、老馬。死人的枯骨在前引路,駱駝的糞便是上天的記號,你走了五天四夜,無水無糧,幾乎昏厥,肉體的感覺已死,羸弱的身軀早亡,只剩一顆心尚在前行,甚至連最後一口氣還是西行取經的。
那隻雁,飛過上空,鳴叫數聲,在你的頭頂上盤旋,然後緩緩向前飛去,你明白了。隨著雁行的方向,數里之後,綠草清泉,野馬泉水,終於現前。卻沒想到,一隻大雁輕輕鬆鬆便能破解所有的僵局。不過,聽說你早有準備,在長安,你從斷食斷水一日二日三日漸增,聽說,你早已解開肉體之謎,七七四十九日不食不喝卻依然存活。帶著如此身軀,你終於親自挑戰荒漠的無情,親自解答上天給修道人的考題。
大雁有恩,回長安後,譯經之所即名為大雁塔。我再望一眼塔身,竟發現黃色的磚瓦中似乎緩緩散出金色的光芒,圍繞著塔的輪廓,像塔在燃燒,燒去半邊天空,火而不紅,亮而不炙,光明而不刺目。燒得竟不是塔了,卻是三藏法師,卻是一車車佛法,七十五部經典,一千三百萬字。
從生死的交界中走出來,你應該對於修道有著更深的體悟,修成正果才是你今生的唯一目的吧!修道之人為世人留下應是佛法典範,不是個人短暫的六十載榮華吧!所以今天我才會在這裡,想你的人,想你的事,想像那是一顆堅如鐵石的心,心中只狠狠地刻著:「取經」二字,是怎樣的毅力支撐著你在生死交關之際,抉擇,舒服的床鋪,輕鬆地念經,大唐盛世下受人景仰的光鮮與亮麗,或是,破爛的衣著,數十日不洗浴,數十日不食不飲,豔陽燒烤下橫度沙漠,讓每一顆沙子都享受著凌虐你肉體的樂趣?卻堅持,走向前去。
乾渴與飢餓,鞭打著瘦弱的身軀,雙腿沉重如綁上百斤鉛塊,舉一步都是內心的掙扎,去還是留?停或是走?回頭吧,不可能的任務,回頭吧,大唐盛世不缺你一口飯吃,回頭吧,回頭吧,痛苦消除,那燈紅酒綠的長安城正在迎接,乾淨的衣物、甜美的食物正在招手,引誘一顆心的跳動,回去吧,回去還有數十年平靜的日子要過,回去吧,念經說法也是修行啊!何必選擇一條與死亡搏鬥的道路?
前面的路何其艱難,一片看不到邊的天空,連烈陽也烤不出油來的荒蕪沙漠,走了數千里路,還是一樣的景色,土黃,赭紅,風沙,塵土。
還是要向前。
大雁塔上,幾個方型的構造撐起所有的磚石,越上越小,簡單有力,伸向藍天。你臉上的線條,一如塔型,清楚明白,條條分明,黝黑俊美化為一生的誓言,對天地的承諾。長居此處,微笑,佛經,就傳承給後人,這一生,唯一的一件事。
一生有多長?釋迦牟尼佛一生悟道成道,教化眾生四十九年;鳩摩羅什貴為王子,出家譯經,死在異鄉之土,也是一生;德蕾莎修女服務貧困的窮人,一生。史懷哲非洲行醫,也是一生。一生一世究竟有多長?一生,又有多短?
我想起自己馬齒徒長數十載,到了而立之年才漸漸明白生命的價值,然而,求學結婚生子已經耗去生命的一半,工作俗務為五斗米折一下腰,又折去剩下的二分之一,剩下手中數千時日,或許也還是在柴米油鹽中打滾而過,然後,我的一生只剩下一個小點,像一顆小水滴掉入無邊的沙漠裡。
唯一的一件大事,一生的重大標記,你在大雁塔,已經寫下。而我的,還在寫;我們的,都還在寫。
大雁塔,在我眼眸裡燃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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