緬懷一位平凡的僧人
武昌三佛講寺,通稱三佛閣,於「大躍進」年代辦起了東風印刷廠,安置僧尼就業。我一九六一年進廠,當時幹部參加勞動每周一天,我爭取下搬運組。第一次和一個法名禪榮的僧人同拉一輛車出發了,我拉繩他掌把,載重約一千五百斤,平地還易對付,上大橋爬坡,非出死力繃不可。第二次又和他搭檔,猛然記起上次沒看見他進餐,午飯時他又不見了。找到另一家飯館,只見他高捧一大海碗米飯,閉著眼睛在念什麼經咒。我走到桌前,他念叨完了,睜眼對我說:『這裏相熟了,飯食也乾淨。隔壁那家有股腥味。請自便不要喊我。』我問他:『這碗飯怕有斤把米吧!菜哩?』他說:『一碗鹽開水,足夠下飯。』
後來才知道,他是幾十位出家人中唯一持齋過午不食的人。每天幹重活卻祇吃一頓飯,一頓吃一天的定量口糧。他拾取別人丟棄的菜根菜葉,製成泡菜腌菜,有時兩顆硬糖也能咽飯。平時灰布短衣,麻鞋赤足,開會或參拜長老才穿僧袍布襪。廢牛皮紙鑽小孔作成蚊帳,嚼楊枝刷牙代替牙刷,連水也不肯多用,一掬水洗了臉再洗腳。他經濟上並不拮據,月工資加午餐補貼在五十元左右。有一次領工資,他分出二十元托人帶給其他寺廟喪失勞動力的老年出家人。原來他每個月都如此幫助別人,都是親自送去,這次有事不得空才托人的。對生活困窘的俗家人,他也隨緣樂助,甚至寒冬臘月脫下熱棉襖送人。每逢節假日,他必定到歸元寺、寶通寺去,帶一帚一桶一塊白布,去掃塔,去為佛菩薩像洗抹灰塵。最不理解的是他燒指敬佛,每年一次,左手無名指祇剩半截了。二元一把的檀香扇,他一次買了三十多把,用檀香扇骨來燒香供佛。自己喝鹽水咽飯,卻花十多元一斤的高價買香油點佛燈。有次菜場賣鱔魚,他也跟隨排隊,引起人們反感,輪到他,把六十來斤鱔魚全買下了,排隊的人起哄,有的人還反映到廠裏。原來他把買的魚雇個三輪車運到江邊放了生。逐利之徒趕到下流去撈捕,都有所獲。有人嘆息:好事白做了。他說:『撈不盡的,總有逃生的吧。仍舊被撈捕的是本身業力。佛也無法救度,何況我呢!』有無賴青年提些青蛙麻雀來逗他,要他出錢放生。我曾經勸他不要理
會,可能刺激青年捉得更多。他說:『不能看著小生靈被弄死。救度眾生不要考慮自己的得失。』
『文革』期間,三佛閣殿堂早已撤除佛像改作車間,還要挖地三尺,疑有埋藏。出家人受到衝擊,設的像座和收藏的經書法器,全部沒收銷毀。僧尼一律改裝,恢復俗家姓名;謂之『破四舊』。這時我才知道禪榮師原名雷早清。他依然灰布短褲,赤足麻鞋,從事搬運毫不懈怠。
有一天受人之托,順路送煤球至我家,不肯進屋,在門外車把上歇憩。我奉上一杯糖水,祇見他閉目凝神,雙唇翕動,在默誦經文。我輕輕說道:『你還在這裏念《心經》,隔壁有造反派要橫掃四舊哩!』他睜眼四顧:『一個人也沒得。有,也不知道我念什麼。--噫!你怎麼知道是念《心經》?』我告訴他:我也會念,並且念給他聽,這是幼年隨祖母、母親抄寫念誦學會的。他問我信不信佛,我說:『也信也不信;我相信諸惡莫作,眾善奉行,不相信地獄和輪迴。至於念經咒,是尊長強制的,說不上信仰。我十二歲父親去世,叔父為懲治頑劣,規定我們堂兄弟四人,每天早晚各在靈前念《心經》一百遍,到「七七」出殯為止。我們沒有誠心,丟三落四,哪有功德。』但他表現出從來少有的高興,稱贊我叔父教小孩得法,夙植善根;肯定即使那樣念經,總是繞著經文轉,也是功不唐捐。他導人向善,使我敬佩,要求他有機會給我講《心經》。他說:『我一字不識,怎麼敢講經。講經是法師們的事。--唉!法師能說會道,一腦子文化,如今兩對雙雙還俗結婚了。』我說:這是迫於形勢不得已吧?他說:『小偷強盜賣國賊,臨到受審,多數是說不得已。他們破戒下山,也用「不得已」騙人,怎麼對得起佛祖和信眾呢!』他起身告辭,鄭重的說:『報應是分毫不爽的。你一心向善罷,佛就在你心頭。』
過不久,造反派抓「牛鬼蛇神」遊街,雷早清就是其中一個。其備受折磨清況,這裏不再贅述。那個惡頭頭罵他的原因是說他頑固,信佛不肯回頭。他說:『我是佛教徒,當然信佛拜佛,正像你們信仰毛主席一樣。』造反派罵他狗膽包天,竟敢把和尚頭子和偉大領袖相比。他抗爭說:『怎麼比不得?主席是一國之主,解放了全國人民,對壞人懲辦甚至處死;我佛如來是全世界佛教徒的本師,兩千多年來要救度的是全世界的苦難人,對壞人慈悲勸化,也是偉大的。』於是炸鍋了,抓他去遊街。他昂然問:『我何曾不敬領袖?我說的難道不是實話?拿刀架在我頸上,我也要這麼說。』我肅然起敬!他不是與世無爭的消極避世的人,而是捨身衛道、威武不屈的志士。
一九七五年,禪榮師退休,批文一到,他果然到安徽青陽九華山去了。六年以後,我次子浩彬旅遊,遵我的囑咐,特地到九華山看望他,與他盤桓三天。回來告訴我,禪榮師苦行如昔,左手無名指已齊根沒了。我老病纏身,無緣會晤,常懷存念。
一九九四年,東風廠接到訃聞,才知道他已遷居山下的華學寺,患了致命的水腫病,終於臥床不起,說一聲『走了』,打個呵欠,就無牽無罣的圓寂了。
他生於一九一五年,湖北蘄春人,七歲出家,終年七十九歲,特允坐缸,並舉行了隆重的法事。東風廠兩名幹部去參加了悼念儀式和葬禮。
禪榮師永遠活在人們的心裏。他啟示我們:佛教有高深的理論,是重實踐的學問,重在身體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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