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随笔四则
敦煌随笔四则
□ 胡同庆 《丝绸之路》 2004年第08期
藏经洞·储藏室·鸡肋
长期以来,关于藏经洞及其所藏物品的性质,学者们众说纷纭,不过影响较大的,主要有两种:“废弃说”和“珍藏说”。
所谓“废弃说”,即认为大约在10世纪末或11世纪初,敦煌各寺院进行了一次寺院藏书大清点,结果将一大批无用的经卷,过时的文书、幡画、佛像等等,作为废弃物封存在藏经洞中。
所谓“珍藏说”,则根据藏经洞文物中有大量精美完整的绢纸绘画和丝织、刺绣等美术品,特别是大量的经典、文书等曾经都是一捆一捆包好整整齐齐地有序堆放着,并非杂乱的扔弃,因此认为藏经洞里的东西,应是所在寺院珍藏的佛经和资产。也有认为是出于“避难”而珍藏的。
这两种说法,尽管都颇有自己的道理,但由于都无法回答对方的质疑,而令人难以信服。“废弃说”没有解释藏经洞中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确实值得珍藏的物品,而“珍藏说”对洞中的大量无用的、特别是重复的经卷等物品也未能真正解释其重要价值。
平心而论,两种说法都颇有见地。特别是持“珍藏说”观点的学者在分析中认为藏经洞可能是僧人放置东西的储藏所,这个思路本来很好,但却又说这储藏所的用途是供僧人收罗古坏经卷修补佛典,这个说法很勉强。考证到储藏所就够了,再考便是画蛇添足。
其实,藏经洞的性质,很有可能是一个极普通的储藏所,也就类似今天许多家庭堆放杂物的阳台或储藏室;而储藏洞内的物品,便相当于各家庭放在阳台上或储藏室中的杂物(此时的阳台即是储藏室),既有“珍藏”意味,也有“废弃”意味,应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
所以,我以为:藏经洞等于储藏室,而洞中所藏物品的性质等于“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至于藏经洞封闭的原因,则很有可能与“眼不见,心不烦”有关,因为面对一大堆弃之可惜的东西,如何处理确是一大难题,所以将其封藏在某个地方(例如现代家庭中的阳台和储藏室),是完全正常的。
窟与龛
稍微留心的游客都会注意到,在吐鲁番柏孜柯里克、敦煌莫高窟等石窟,佛、菩萨像几乎都塑放在封闭的深深的洞窟之中,而在龙门、大足等石窟,佛、菩萨像则大多雕刻在露天开放的浅浅的摩崖龛内。在炳灵寺、麦积山等石窟,两种情况大致各半。
假如将从西往东的洞窟外貌,用照片一张一张地连接起来观赏,就会发现佛、菩萨造像似乎正在一步一步地慢慢从洞内走向洞外,颇为有趣。
佛、菩萨像是人们顶礼膜拜的主要对象,所谓佛、菩萨像,实质上是神像。以不同的艺术形式表现同一内容,给人的感受将会有所不同,因此洞窟内和洞窟外的神像赐予人们的也就可能不一样。洞窟外的造像和自然环境融为一体,人的视野开阔了,然而此时人的心灵却变得狭窄了。因为窟外摩崖龛的造像是开放性的,其功能是弘扬佛法,人们在其面前只能是被动地接受,不管你想看还是不想看。当你走到四川的大渡河和岷江、青衣江汇合处,睁开眼睛就会看到巨大的乐山大佛;一走到麦积山前,东崖高大的隋代佛、菩萨像也自然会进入你的眼帘;撇开巨大的佛、菩萨像不论,还有炳灵寺、北石窟寺和龙门等石窟那遍山的蜂窝状摩崖小龛,都自然而然地吸引住人们的眼球,将视线从一个龛转向另一个龛,好像看电视时转换频道而已,人们实际上很少有自己的选择权。而龛中的造像内容,好像那电视播放的各类节目与广告,观众的视觉心理基本上是被动的。
然而,当人们要进入那封闭式的洞窟中时,却是有选择的,因此观看窟内造像的视觉心理便带有主动性。何况,一个洞窟即是一个天国世界。人们进入这个世界里,不仅要膜拜正壁龛内的佛、菩萨造像,更多的是巡礼观想四壁的佛教故事画、经变画等等纷繁复杂的画面。然而,究竟是先观想哪一幅画中的哪一块画面,人们面临着许许多多的选择,并且即使观看某一具体的画面,人们各自所体会的,即所想的也各不相同,观想的时间长短也不一样。这一块块任意而定的画面,就好像现代电脑中的许许多多窗口,从这扇窗口进去,你可游戏天地,从那扇窗口进去,你会和一些不相识的人聊天,等等。
封闭的空间有时更有利于激发人的想象力,这也好像现代餐厅中的包厢,许多活动都是在里面进行的;而开放的环境有时却阻碍人的思维,如餐馆大厅中的散座,人们在喧闹中增添的是更多的食欲。所以,窟内更有利于个体的内心观想活动,窟外更有利于集体的顶礼膜拜活动。窟内是个人世界,窟外是人人世界。
从古代造龛者(施主)的目的来看,摩崖龛的功能主要是积功德,并且有表白张扬的意味;而洞窟除了有积功德和表白张扬的功能外,还可能有修禅、巡视、观像、礼拜的功能。并且从经济情况来看,浅小的摩崖龛为各阶层,特别是普通百姓以独立形式积功德提供了机会,同时也更有利于佛教的弘扬、传播、发展,因为洞窟需要人有意进入里面才能受到佛教的影响,而摩崖龛则不需要人进入,在有意无意之间人们就会受到佛教的影响。
主动有主动的乐趣,被动有被动的愉快。孤独时玩玩电脑,闲适时看看电视;有事进包厢,无事入散座;窟内观想,窟外礼拜,一切随意,不必固定某一模式。有诗云:
一切去矣,曰止则止;
万般来了,思观便观。
西方净土·幻想·现实
近些年来,在科幻小说、卡通片以及中、小学生作文里,可以看到当代人们幻想的未来,大多是关于机器人、基因以及善恶、恐怖、灾难、环保之类的内容。乍一看来,眼花缭乱,刺激火爆,然而一旦和古代人的幻想相比较,竟显得单调、苍白、无奈,甚至颇为消极。
在敦煌壁画中,有很多反映当时人们的理想和愿望的内容。影响最大,人们最为向往的恐怕便是依据《阿弥陀经》、《无量寿经》、《观无量寿佛经》所描绘的《西方净土变》了。莫高窟现存200多幅《西方净土变》。所谓“西方净土”,又叫“极乐世界”。“极乐”二字毫不掩饰地表明了当时人们追求的人生目标。壁画中更有许多具体生动的形象描绘,在《西方净土变》图中,最为突出醒目的是一绿波浩淼的七宝池,池中盛开各色莲花,佛及菩萨都坐在莲花座上。阿弥陀佛居中,庄严慈祥,观音、大势至分列两侧,另外许多大小不一的菩萨或合掌,或捧花。七宝池中有许多童子,有的在透明的莲花中合掌端坐,有的翻身倒立,有的在水中嬉戏,如叠罗汉。宝池上端一片碧空,宝盖旋转,彩云缭绕,化佛腾空,天乐自鸣,飞天起舞,天花乱坠,一派歌舞升平的自由景象!
据敦煌遗书《佛说阿弥陀经讲经文》说,在这极乐世界里,“无有刀兵,无有奴婢,无有欺屈,无有饥馑”,反对压迫,反对剥削,但亦有领导与被领导的关系,“即是无量寿佛为国王,观音、势至为宰相……化生童子作百姓”;人与人之间也有上上、上中、上下、中上、中中、中下、下上、下中、下下九品之差别。
在极乐世界里,不仅在政治上有具体的要求,更追求具体的实在的经济利益,人民不再“纳谷纳麦,纳酒纳布”(《佛说阿弥陀经讲经文》),并且“衣服饮食,华(花)香璎珞,缯盖幢幡,微妙音声,所居舍宅宫殿楼阁,称其形色,高下大小,或一宝二宝,乃至无量众宝,随意所欲,应念即至”(《无量寿经》),各种物质利益,应有尽有。
极乐世界在物质利益上不仅满足人们的温饱和对一般财富的追求,还尽可能给人们以“现代化”生活方式的享受。例如在其用金、银、琉璃、砗磲、玛瑙、珊瑚、琥珀等材料所建的七宝池中,有一种功德水,不仅具有清凉、甘美、润泽、解饥等相当于今日高级饮料的功能,并且这水和池合在一起还有一种功能,就是当有人跳进池中沐浴时,“意欲令水没足,水即没足;欲令至膝,即至于膝;欲令至腰,水即至腰;欲令至颈,水即至颈;欲令灌身,自然灌身;欲令还复,水辄还复;调和冷暖,自然随意”(《无量寿经》)。这对于当时的人们来说,显然是幻想,但在现代一些家庭的现代浴室中,已经变成了美好的现实。
美好的幻想有可能变成美好的现实,这是敦煌壁画《西方净土变》给我们的启示。非美好的幻想也可能变成非美好的现实,对此似乎人们并不在意。《西方净土变》中关于人与人之等级的划分,既不能说是美好的幻想,也不能说是非美好的幻想,大概是当时人们对社会的理所当然的认识吧,但这种认识作为一种理想或愿望反映在《西方净土变》中,在现代社会也变成了更为严重的现实。
惩恶扬善、反恐斗争、环境保护,诸如此类的种种幻想,其深层次中隐藏的是人们的无奈;无奈的幻想也可能成为无奈的现实。没有幻想的现实是可悲的,只有无奈的幻想的现实则是令人担忧的。
涅槃与安乐死
人们平常谈话中,最忌讳的似乎就是言及“死”了。甚至在使用数字时,都要竭力躲开与“死”谐音的“四”字。
然而,佛教及其佛教艺术却偏偏喜欢谈论或描绘“死”。释迦牟尼最初创建的基本教义,其四谛中的“灭谛”,论及的便是有关“死”的问题;以后又有以“死”为专题的理论著作《大般涅 经》;在敦煌莫高窟里,以涅 (死)为主题绘、塑的壁画或彩塑便有十多处。
佛教何以敢于直面令人惧之又惧的死亡?
其实,只要到莫高窟唐代第148、158等涅 窟中去巡礼一番,就能有所感悟。
第148、158窟的洞窟外观像佛寺中的一座大殿堂,而其内部形状却像一具巨大的棺材。窟内平面为横长方形,靠西壁筑高约1米、南北横长约16米的高台,高台上又筑高约30厘米的通长小台,形如平床,释迦牟尼便侧身卧睡其上。
参观者进入这巨大的棺材里,却没有一丝的恐惧,因为那躺睡在高台平床上的佛陀是那么的慈祥,那么的宁静、怡然,好像正进入甜蜜梦境的睡美人。特别是那微闭的双眼在宁静中显露出生气,侧卧的身体自然放松,密集的衣纹有规律地起伏流动,都让人感觉到释迦牟尼的“涅 ”是那么的自然、随意、超脱和美丽,甚至令人神往。
难道参观者真的不知道那躺在高台平床的佛像表现的是一个死人,不知道佛陀的“涅 ”实际上就是表现佛陀的“死亡”吗?其实,不管导游如何讲解佛陀的“涅 ”并非一般意义上的“死亡”,而是精神达于更高的完美境界,是对一切烦恼的彻底抛弃和永恒幸福的最高获得,是一种“再生”和“超越”,参观者们都知道“涅 ”就是“死亡”的代名词,躺在那里的佛陀早在两千多年前就死去了。并且众所周知,佛教也从来没有宣扬过佛陀万岁、万万岁,尽管佛教宣扬轮回,但至今为止也没听谁说过释迦牟尼在这死后的两千多年中再生过。佛教界对释迦牟尼的死去和没有再生的情况一直都很坦然,并不讳言,认为是很平常很自然的事。
人一生下来,就紧紧地和死亡联系在一起。人自己没有选择出生的权利,于是围绕有没有选择“死”的权利,反复地思索着、争论着。涅 ,就是对选择如何死去的权利的争取。佛陀死亡时的宁静、安然,好像进入梦乡的状况,实际上是长期以来许许多多老年人和病人的美好愿望。常常听到他们在议论中祈祷:“但愿走(死)的时候快一点,静静的,像睡觉那眉吐气样……”(怪不得老百姓都亲切地把涅 佛像称作睡佛、卧佛)。另外,人们在咒骂人时最恶毒的语言就是:“你不得好死或“你死不竭”(“死不竭”是四川的一种方言,意思是诅咒一个人临死前遭受持久的、极其痛苦的折磨和煎熬),显然这更表明了人们对安乐死的渴望。
然而,现代社会竟无视人们追求安静、怡然地死亡的美好愿望。虽然,偶尔也能看到一些关于安乐死的报道,但大多只是从法律角度谈及现阶段实行安乐死的尴尬,而像佛教对涅 那样深层次的探讨和普及性的宣传,不仅新闻界没有,学术界也很难看到。
佛教及其艺术关注人的存在,关注人死亡时的尊严,所以佛教的涅 思想及其艺术中的涅 塑像和壁画,能够吸引很多很多的人,也是很自然的现象。
有生就有死,何必忌讳谈“死”,像佛教那样,认认真真地谈论、探讨有关“死”的问题,才是真正的唯物主义态度。
生与死是同时存在的,关注死实际上也就是关注生;尊重死亡才是真正的尊重生存。大概,这便是佛教“涅 ”的“再生”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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