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苦吟诗人的诗心禅思
晚唐苦吟诗人的诗心禅思
□ 赵荣蔚 《探索与争鸣》 2004年第06期
中国的诗歌发展到唐代可谓登峰造极,而其受宗教的影响,给今人留下了不少飘逸,空灵的佳作。晚唐宗教的发展,致使佛教、道教此起彼伏,时衰时兴。文宗深痛儒学衰微,尝试有所振兴,然而积重难返,又为宦官所制,只能怅恨而已。武宗兴道灭佛,曾给予佛教以惨重打击,但他又迷信方士,妄求长生,最终服食丹药,中毒而亡。宣宗即位后,务反会昌之政,佛教重兴,其势力反比以往更炽。随后的懿、僖二人更是佞佛成癖,因而,在整个晚唐社会的思想领域内,佛教始终占统治地位。
自贞元之后,佛教禅宗特别兴盛。禅宗南宗自慧能以后迅速发展,逐渐压倒一切宗派,取得正宗地位。虽然与一般佛教相同,禅宗也把人世看作苦海,把世界看作空幻,但它不认为佛仅仅在“西天”,而是坚持佛在各人心里。认为人只要脱离人世的因缘苦海,悟得自身的佛性,逍遥自在,便是成佛,而无需漫长痛苦的修行。禅宗宗旨,不外净心、自悟4字。净心即心绝妄念,不染尘劳;自悟即一切皆空,无有烦恼。能净能悟,顿时成佛。禅宗极简便的修行方法,正好给晚唐没落时代的士人开了一张通向彼岸世界的通行证,越来越多的失意无聊之士向空门靠拢。
晚唐苦吟诗人热衷功名利禄,一生中为科举及第,步入仕途而苦苦挣扎。由于生活贫寒,他们在应举求仕、流落江湖时,大都有寄食寺院的经历,与寺僧有着密切的交往。其中的周贺还与贾岛一样早年出家,有很长的蒲团生涯。当他们在由权势、官禄所形成的名利场上尝遍冷暖,饱受利禄羁绊、俗事萦心的尘俗之网困绕,不论在清醒之际或失意之后,面对滚滚红尘,碌碌人世,往往对方外的世界油然而生一种向往之心。
寺院的建筑多在山林。山水白云,风月鸟鸣的方外世界幽雅宁静,恰与纷扰的尘世形成鲜明对照。“我爱寻师师访我,只应寻访是因缘”(方干《题龟山穆上人院》),寺院既是文人读书应试的理想场所,也是游览与避世的世外桃源。在苦吟诗人眼中,僧人、寺院已成为一种象征,一种出世的理想世界,所以他们乐于与之往来。“不向禅门去,他门无了因”(姚合《寄郁上人》);“入门愁自散,不假见僧翁”(姚合《寻僧不遇》);“感时叹物寻僧话,惟向禅心得寂寥”(李频《鄂州头陀寺上方》)。在这里,他们可以解脱世事,纾解忧患,消释烦恼,调节心灵。“诗言与禅味,语默此皆清”(喻凫《冬日题无可上人院》);“静吟因得句,独夜不妨禅”(方干《寄石湓清越上人》)。在这里,他们还体味到在禅定的宁静状态中搜字觅句的愉快,一种如食橄榄般的先苦后甜的喜悦。
在心灵普遍皈依禅门的同时,禅悦成为苦吟诗人乃至晚唐诗人的共同归趋。僧禅题材的作品大量出现于苦吟诗人笔下。据初步统计,姚合诗中这类作品有61首,方干45首,周贺31首,刘得仁26首,马戴20首,李频15首,郑巢11首,顾非熊8首,姚鹄4首,就连任翻今存不多的19首中也有5首,可见僧禅题材在苦吟诗人作品中所占比重之大。这类作品大多出现在题赠僧侣、题咏寺庙或游览宗教胜地后的感兴之作,将尘俗世界与禅静世界作一对比,成为诗中的特殊情趣。
在与僧禅的交往中,苦吟诗人常为他们艰苦的修持,高绝的道行所打动,在诗中诉说着自己礼僧敬佛的虔诚,消解烦恼的渴盼,以及为不能割舍世缘,而对僧禅生活迟疑、空羡的矛盾无奈之情。儒佛兼修的姚合虽然在诗歌主张上强调遵循儒家诗教,标举“六义”和骚雅,但在思想深处却深信儒、释互通,二者在本质上并无多少区别。他在《赠卢沙弥小师》中云:“我师文宣王,立教垂书诗。但全仁义心,自然便慈悲。两教大体同,无处辨是非。”明确表露自己儒释合流,以儒奉佛的观点。他的《寄白石师》在对白石师孤高绝俗生活的描写中,流露出深深地仰慕之情:“白石师何在,师禅白石中。无情云可比,不食鸟难同。屦下苍苔雪,龛前瀑布风。相寻未有计,只是礼虚空。”首联“白石”,既点明白石师的住处,又象征其雅洁的情性。二、三两联勾画其禅定时的境界和环境,尾联为自己不能相寻而去遗憾不已。
诗人们与僧人交往的目的更多地还是为了寻求心灵的解脱,在《访僧法通不遇》中,姚合坦露了访僧礼佛的用意:“访师师不遇,礼佛佛无言。依旧将烦恼,黄昏入宅门。”访师礼佛,目的是要驱散烦恼。由于受佛教思想的深刻影响,姚合后期的出世思想越来越浓厚,“闲来杖此向何处,过水缘山只访僧”(《谢韬光上人赠百龄藤杖》),他颓然自放,甚至厌倦世事,自觉地把禅宗作为自救的思想工具。“吏事日纷然,无因到佛前”(《送僧栖真归杭州天竺寺》),他为吏事纷然,不能礼佛而焦急;“念我为官应易老,羡师依佛学无生”(《送文著上人游越》),“何计休为吏,从师老草堂”(《寄元绪上人》),他要在彼岸世界寻找宁静和寄托。姚合深感“世事每将愁见扰,年光唯与老相侵”(《寄陕州王司马》);“自悲年已长,渐觉事难亲”(《寄郁上人》),种种世间的困扰只有借禅才能得以化解。“意归何处老,谁免此生愁。长爱东林子,安禅百事休”(《郡中书事寄默然上人》);“天下谁无病,人间乐是禅”(《寄默然上人》)。
正由于自觉到“此生修道浅”(《寄郁上人》),因而,姚合不断地在诗中请求禅师指点迷津,引导自己走出人世的苦海,在《赠少室山麻襦僧》中,他说“想师正法指,喻我独迷津”;又在《过不疑上人院》中说:“觉路何门去,师须引我行”;还在《秋夜寄默然上人》中说:“海上归难遂,人间事尽虚。赖师方便语,渐得识真如。”禅宗的教义,寺院的清静,僧禅的逍遥使姚合心驰神往。在寄赠僧禅的诗中,他一再表示:“草庵盘石上,归去是因缘”(《送僧栖真归杭州天竺寺》);“终须执瓶钵,相逐入牛头”(《寄无可上人》);“终期逐师去,不拟老尘缨”(《寄晖上人》)。
尽管如此,姚合终究还是不能真正舍弃尘世,投身佛门。于是,他只得把这种心愿寄托在来世:“今世已如此,他生愿似师”(《寄题纵上人院》);“上方清净无因住,唯愿他生得住持”(《谢韬光上人》)。从这些诗句中,我们可见姚合对现实社会的失望和对人生的消极情绪,以及在儒学衰微,支柱塌陷,精神空虚时,急切地想从佛教中寻求寄托的焦虑。
顾非熊《寄太白无能禅师》、周贺《赠柏岩禅师》也是两首称颂僧禅的作品,前者通过细节描写,表现禅师道行出众:“猎人偷佛火,栎鼠戏禅床。定久衣尘积,行稀径草长。”后者则侧重对禅师内心微妙的体察:“老来披衲重,病后读经生。乞食嫌村远,寻溪爱路平。多年柏岩住,不记柏岩名。”由于有过为僧的历史,周贺对僧人生活和心态的体味和理解比常人更真切,写来也更真实动人。他的《哭闲霄上人》写自己悼亡时的悲痛心情,其中“冻髭亡夜剃,遗偈病时书”,以惋惜和敬佩之情,刻画闲霄上人苦寒而执着的苦行僧形象,给人以强烈的震撼。
喻凫、刘得仁与马戴的这类诗作,在对僧人“清净自多闲”(喻凫《一公房》)的生活由衷羡慕的同时,更多的侧重在表现他们自身游历或寄宿僧院时内心得以安宁的禅悦:“心源无一事,尘界拟休回”(喻凫《游云际寺》);“饮茶除假寐,闻磬释尘蒙”(刘得仁《宿普济寺》);“伴僧行不困,临水语忘归”(刘得仁《晚游慈恩寺》);“僧真生我静,水淡发茶香”(《慈恩寺塔下避暑》);“坐卧禅心在,浮生皆不知”(马戴《宿无可上人房》);“虚空焚香久,禅心悟几生”(《题僧禅院》);“禅心方此地,不必访天台”(《题青龙寺镜公房》)。这种体验对苦吟诗人来说是共同的,我们从李频《深秋过源宗上人房》、《暮秋宿清源上人院》,方干《登雪窦僧家》、《赠玛瑙山禅者》、《清源标公》、《重寄金山寺僧》、《书法华寺上方禅壁》等诗中,均可清楚地看出这一倾向。
佛教除了幽静闲寂的生活情调所具有的吸引力外,还有更深沉的哲理,深深地感应着苦吟诗人,他们经常喜欢将佛典中的词语运用在诗中,如姚合《寄紫阁无名头陀》:“峭行得如如,谁分圣与愚”;《寄不疑上人》:“随缘嫌寺著,见性觉经繁”;顾非熊《与无可宿辉公院》:“倘许双磨顶,随缘万劫生”;喻凫《题弘济寺不出院僧》:“色相栽花视,身心坐石修”;刘得仁《送智玄首座归蜀中旧山》:“像教得重兴,因师说大乘”;李频《题栖霞寺庆上人院》:“不知诸祖后,传印是何人”等等,这些诗句中“如如”,“缘”,“性”,“劫”,“色相”,“大乘”,“传印”等,均为佛教常用名词。
不仅如此,部分具有夙慧的苦吟诗人更借诗表达其禅悟,或是对深奥佛理的欣慕。姚合《送澄江上人赴兴元郑尚书招》中:“师经非纸上,师佛在心中。觉路何曾异,行人自不同”,正是慧能《见真佛解脱颂》中“我心自有佛,自佛是真佛。自若无佛心,向何处求佛”的诗意论说。在苦吟诗人中,方干对禅学哲理的体悟相当深刻,他的《僧院小泉井》借一眼僧院小井谈对禅理的感悟:“亦恐浅深同禹穴,兼云制度象污樽。窥寻未见泉来路,缅想应穿石裂痕。片断似冰犹可把,澄清如镜不曾昏。欲知到底无尘染,堪与吾师比性源。”心性问题是佛教最基本的问题之一,禅宗南宗传法经典《坛经》指出:人“一时端坐,但无动无静,无生无灭,无去无来,无是无非,无住无往,坦然寂静,即是大道”。弘忍的《最上乘论》中也说:“身心本来清净,不生不灭,无有分别。自性圆满清净之心,此是本师,乃胜念十方诸佛”;“一切众生清净之心,亦复如是,只为攀缘、妄念,烦恼、诸见黑云所覆,但能凝然守心,妄念不生,涅槃法自然显现。故知自心本来清净。”所以人如果能心体堪寂,自然无念,明心见性,返回“自性圆满清净之心”,就能顿悟成佛。方干在此诗中用泉水的清澄如镜,一尘不染,比喻内心的空无寂灭,正是运用佛教的世界观和人生观,看待和估价自身及周围的一切,摆脱现世的烦恼,从而获得恬适和满足。
《赠式上人》也是一首体心悟道之作:“纵居鼙角喧阗处,亦共云溪邃僻同。万虑全离方寸内,一生多在五言中。芰荷叶上难停雨,松桧枝间自有风。莫笑旅人终日醉,吾将大醉与禅通。”诗人深得佛家“观心”之术,此诗意在说明只要心境保持寂静、空明、凝淡的状态,就无往而不适。“荷叶”、“松枝”,是诗人心态的寄托和象征,它们已脱离了客观物象的质,而成为逍遥自任的心的变现。与前诗一样,诗人已自觉地把诗思与禅心联系在一起。此外,如《题宝林山禅院》中“我来可要归禅老,一寸寒灰已达玄”;《题澄圣塔院上方》中“若把重门喻玄寂,何妨善闭却无关”;《题乌龙山禅居》中“人世驱驰方丈内,海波摇动一杯中”,均是充满禅机之语,难怪金圣叹感慨地说道:“先生不惟精诗,乃又精佛。人不甚说,此是何故?”(《贯华堂选批唐才子诗》卷8)
禅学禅理是如此地让苦吟诗人们倾心。然而,相对佛学义理观念而言,他们大都接受的还是佛教徒的清静闲适的生活方式而已。身临其境,返顾世事,虽顿觉“尘劳如醉梦,对此暂能醒”(方干《则玛瑙山禅者》);“闻僧说真理,烦恼自然轻”(《游竹林寺》);“方从听话后,不省在愁中”(李频《深秋过源宗上人房》)。但人世间的滚滚红尘,毕竟比清冷的禅门更具诱惑力,“伴师长住自难住,下去仍须入俗笼”(方干《题乌龙山禅居》),将禅作为安身立命所在的更是少之又少,正如方干在《贻亮上人》中所云:“人间学佛知多少,净尽心花只有师”。苦吟诗人多数自觉为“不是解空人”(贾岛《哭柏岩和尚》),“禅难说到头”(刘得仁《题景玄禅师院》),“空门见性难”(李频《秋宿慈恩寺遂上人院》),“安禅不住空”(《暮秋宿清源上人院》)。他们虽身在禅院,却仍然不能完全解脱。刘得仁在《冬夜寄白阁僧》中感慨:“林下期难遂,人间事旋生”;顾非熊在《题春明门外镇国禅院》中哀叹:“不得如驯鸽,人间万虑牵”;而对佛法颇有感悟的方干则在《再题龙泉寺上方》中一语道破天机:“未能割得繁华去,难向此中甘寂寥”。可见,功名利禄织成的世俗之网,已牢牢地纠缠着苦吟诗人们,使他们时时陷入剪不断,理还乱的困惑与烦恼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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