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禅一味辨

[南昌]农业考古，2005年第4期
　　228-229页
　　--------------------------------------------------------------------------------
　　其实这个“辨”，我是觉得用来怪尴尬的。我知道，在我这样一个纯乎属于禅道的门外汉，则断断乎“辨”不出什么所以然来的。但我却仍不得不择用这个“辨”字，无非藉此稍显触目的字眼以道出自己心中之感喟耳。
　　而我之感喟，说来只不过是一句话，这就是:我以为咱们中国人未免太过自作多情!
　　譬如，就拿日本禅道所宣扬的那种“茶禅一味”之说来说罢。
　　此说原是由来于中国。据考，那是我国宋代茶道大师遗下的一则茶道格言。诚然，中国本是茶的宗主国，世界茶道文化的发祥地。因而历来对于茶的讴歌，确乎无微不至呢。我国的茶禅一味之说，其本义即在一味于茶，咏赞茶味乃大千世界之至味也，茶味神圣也。无怪乎在我国茶区一带，早就有所谓“茶道至深，即可通禅”之说。
　　然而我国的茶禅一味这则茶道格言在流传到日本之后，却被掺进了日本禅宗文化的各种释义，并将其释义写在了他们的许多典籍之中:比如日本禅师寂庵宗泽在其《泽庵和尚禅茶录》一书中，论及“茶禅同一味”时阐述说:“茶意即禅意也;因此舍掉禅之外就没有茶意;不知道禅味的话，也就不知道茶味。”同样，日本禅师及茶道传人千宗旦，对于茶禅一味之说，其见解也是如此，他说:“茶道本是以禅为依归，所以和禅同样的言语道断，更有甚者，能表示出来的就不是道。”至于著名日本禅师、并被奉为日本茶道集大成者的千利休更在他的《南方录》第一章中，就开宗明义地一语道破茶禅一味的真谛，他说:“小茶席的茶道，最重要的是秉持佛法，进德修业，以求悟道。”凡此尔尔，则已然足够作了引经据典之观照，由此我们对于日本的茶禅一味之说的释义，岂不也就格外了然了么?
　　鉴于上述，我们则不难明白，日本禅道所说的茶禅一味，其主旨则与中国的茶禅一味之说之本义恰恰相反，就是说其主旨并不在茶，而是在禅，禅道精神即茶道精神，禅道美学即茶道美学。由是则更表明，日本茶道并非单纯的茶道，它须悟守于禅道，服从于禅道，奉献于禅道，依附于禅道。所谓茶禅一味，则是自始至终“一味”于禅，而断断乎不可以“一味”于茶。这也就是说，日本茶道是不能离开禅道而独然存在的;从本质上说，它只是一种禅道模式而已。
　　然而对此，我们的同胞——自然并不包括全体中国人——却偏偏置上述日本禅道的种种经典释义于不顾，竟作出左一个“译解”，右一个“译解”，以至“译解”得全然走了味。说是什么日本的茶禅一味无非就是“茶禅共味”嘛，即茶味之中有禅味，禅味之中有茶味，亦茶亦禅，彼此彼此就是啦。甚至更还想当然地臆断，这个日本的茶禅一味之说，其真意即在什么称颂中国之茶，高度评价中国之茶，说得简直象煞有介事呢!
　　且看，这不是太过自作多情了么?
　　我真不懂，我们同胞何以对于日本的茶禅一味之说的释义，想当然地作出上述近乎阿谀曲从的种种译解，不惜借助于各种场合渲染一番，这到底是在愚弄自己，还是在愚弄别人呢?我真是百思而不得其解焉。
　　这次在香港小住数月，先后遇得好几位香港茶界友人，他们皆受聘于本埠的几所大学，在担任客座教授或讲师，所讲授的则是中国茶道文化的专题课程。此外还有的应香港茶道协会，或是应香港茶具文物馆之邀请，主办中国传统的茶道文化讲座，包括茶艺讲座。春节聚叙茗话时，大家则不止一次问起过我。或问:“据闻，中国内地有些个城市，正在着手举办日本茶道培训班什么的，请问您老先生，果有此事么?”或问:“听说中国内地某些报刊上，竟把日本的茶禅一味之说，鼓吹得天花乱坠，甚至在这方面混淆了中日两国关于茶道审美之差异，您知道究竟有无这回事?”而我出于无奈，只得含糊以答之。于是诸友亦感无奈，不由自语道:“但愿无有此事，那是最好不过的，否则就未免太遗憾罗!”
　　嗣后，虽然我也一再暗忖着“但愿无有此事”，可是，愈是如此“但愿”，上述话题却愈是阴错阳差地纠缠在了一起，仿佛零乱茶烟一般，杳缭于我的茶思之中，竟害得我好几个晚上都无法安寝，一直恍乎惚乎而不已:……茶禅一味……日本茶道……日本禅道……日本茶道…茶禅一味……
　　我在恍乎惚乎之余，则依然不能不暗自叹出那一声感喟:噫唏，咱们同胞何以竟自作多情如斯!
　　一九九七年四月一日深宵记于香港半山茶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