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州从谂研究
一、现存语录的状况及其源流
今天能够见到的比较完整的赵州从谂语录,一是《古尊宿语录》所采入者,一是《明版嘉兴大藏经》收录者。
《古尊宿语录》,乃宋代鼓山赜藏主始刻,其源流是颇为复杂的(注释:a、参观日本无著道忠《祖州鼓山寺古尊宿语要全部目录》、《今刊古尊宿目录》、《续刊古尊宿语要目录》、《续古尊宿录目录》,见《大日本续藏经》第壹辑第贰编第贰拾肆套第壹册;b、萧□父等点样《古尊宿语录》之《前言》。)
宋绍兴年间(1131——1162),晓莹于江西丰城曲江感山云卧庵宋居而撰《云卧纪谭》,卷上《鼓山刊录》曰:“福州鼓山于绍兴之初刊行《古尊宿语录》二十有二,洪之翠岩芝禅师者其一焉。……绍兴甲子逮今,模印流通天下,不知其几许。”(注释:《大日本续藏经》第壹辑第贰编乙第贰拾壹套第壹册,叶五右上。)显然,晓莹所见之初版也,应刊于绍兴甲子岁(1144)。(柳田圣山认为,初版约在1131——1138年间,尚不确切(注释:见萧□父点校《古尊宿语录》之《前言》,页27。)。)这其中,“赵州谂”即被收入卷一。日本无著道忠(1653——1745)(注释:参观:a、柳田圣山《无著道忠的学术贡献》,见柳田主编《禅学丛书之八·百丈清规左觿》附录;b、董赤翘中文译本,见《俗语言研究》创刊号(1993年12月),日本禅籍俗语言研究会编。)所见仅二十家,版式为“每半面十二行,每行廿字,或廿二三四字不齐”;第一卷“总九十丈(即‘张’)(注释:《福州鼓山寺古尊宿语要全部目录》,《大日本续藏经》第壹辑第贰编第贰拾肆套第壹册,叶九十五左。)”。数年后,鼓山德最再刊之,亦是二十二家,亦有赵州:“赜藏主刊行《古尊宿语录》二十二家,有补于宗门多矣,惜不略叙其始地要为阙典。就中惟大隋、赵州有行状,枢使懒窝大居士沈公来殿是邦,权衡此道,一见谓住鼓山德最曰:‘虽《传灯》、《广灯》、《续灯》、《僧宝传》具载,而衲子未暇检阅,卒读则惘然不知。宜撮其大概,标于卷首,’德最谨略具其始终出处,有不载者则阙焉。学者一览便见,是亦一助也。淳熙戊戌(1178)腊月望日。”(注释:《福州鼓山寺古尊宿语要全部目录》,《大日本续藏经》第壹辑第贰编第贰拾肆套第壹册,叶九十五左。)
而近百年后,物初大观《重刊〈古尊宿语〉充》言,虽然书中也收有赵州,但书名已变为《古尊宿语》,所采亦不止于二十二家矣:“……七佛偈及西天此土三十三传,枝出派别,莫知其几。授受证据,洎夫抑扬示诲见于传灯,而多有载不尽者,往往散落。异时有赜藏主者,旁搜(通‘搜’)广采,仅得南泉而下二十二家,示众机语。厥后,又得云门、真净、佛眼、佛照等数家,总曰《古尊宿语》。——非止乎此也,据其所搜采而言尔。……觉心居士……谓赜所编《古尊宿语》刊于闽中,而板亦漫矣,两浙丛林得之惟艰。勇捐己资,锓校梓流通。命禅衲精校重楷,不鄙索序。……时圣宋咸淳丁卯(1267)春清明日,江浙等处明州府阿育王山广利禅寺住持沙门物初大观序。——唐宋诸硕师传佛心宗,道大德备,室中垂示、勘辨学者、征拈代别,皆有机语流布寰中久矣,惟《传灯》一书尝赐入藏。诸师之语《传灯》不能备载者,有赜公藏主别集南泉、赵州、黄檗、临济、云门、真净、佛眼、东山二十余家,总若干卷,题之曰《古尊宿语》,实有补于宗门。”(注释:见明《径山藏》本《古尊宿语录》卷首,明永乐南藏本《古尊宿语录》卷八末尾附录。)按,此序,无著道忠曾加以节录,曰出自《物初誉语》(注释:《福州鼓山寺古尊宿语要全部目录》,《大日本续藏经》第壹辑第贰第贰拾肆套第壹册,叶九十五左。)。
比照其他记载,显然,赜藏主“旁搜广采”《传灯》所载不尽才有两次:初次,仅集二十二家,名曰《古尊宿语录》;复又加以增补,刊行易名曰《古尊宿语》。当初,觉心居士仅依增补本“精校重楷”而已,并未改动原来的内容。柳田圣山认为,绍兴初鼓山守赜僧挺第一次编印的叫《古尊宿语录》;称此《古尊宿语》只有二十家,云门、真净等八家乃觉心居士捐资重刻时新加(注释:萧□父等点样《古尊宿语录》之《前言》,页26——28。),盖未注意晓莹的记载,未顾及大观序本有“有赜公藏主别集……云门、真净……”等语也。
进而考之,柳田先生盖依道忠而言也。无著道忠所得福州鼓山宋刊本有两种,其一为鼓山德最淳熙戊戌(1178)刊之“古尊宿语要”,四卷本。其二,乃十策(册)本,内中四策(四卷)为颐藏主刊、“藏司印行”者,共二十家,“赵州谂”在卷一(第壹策);另外六策(册)按天字、地字、日字、月字、星字、辰字次行序排列,总八十家,是“嘉熙戊戌岁(1239)续刊”,在“蒙堂印行”,内中不知有无赵州化语(注释:《福州鼓山寺古尊宿语要全部目录》,《大日本续藏经》第壹辑第贰编第贰拾肆套第壹册,叶九十五上至九十七右。)。——注意,福州鼓山在赜藏主增补本之后,又出现过此十策、一百家的“古尊宿语要”。道忠为第二种编的目录《福州鼓山寺古尊宿语要全部目录》中,有《重刻〈赵州祖师语录〉序》应非第二种所原有,而是撷自时代《嘉兴大藏经》中的《赵州和尚语录》三卷本(详下面有关此三卷本的介绍);序后,尚录南院和尚等的简历、杨杰撰《云峰悦禅师语录序》等颇为驳杂的内容。据这两种宋刻本,道忠校订成《古尊宿语要》手抄本四册,凡二十家,第壹册收“南泉语要”、“投子语录”、“睦州语录”、“赵州语经”。柳田言,此手抄本既是守赜僧挺第一次编之“古尊宿语要”;原仅二十家,而物初大观却称为“二十二家”者,盖误各为上下卷的赵州和云峰两家为四家也(注释:参见萧□父点校《古尊宿语录》之《前言》,页27。)。
颐藏主所编、后又尝被翻刻增补本,在明永乐年间的刊行大藏经(即《永乐南藏》)时,又添加了怀让、马祖等九家,成为了共37家、48卷的新的《古尊宿语录》本子。永乐本卷第二一末尾附净戒所作短识,文曰:“新藏经版,初赐天禧。凡禅宗《古尊宿语》、颂古、雪窦、明教、圆悟、大慧等语,多有损失。永乐二年,敬捐衣资,命工刊补。今奉钦依取僧就灵谷寺校正,以永乐十一年春二月为始,至冬十一月乃华。供需之费,庶得不遗佛意,不误后人。所冀永远流通,祝延圣寿万安者。永乐十二年岁在甲午仲冬,僧录司右阐教兼钟山灵谷禅寺住持臣净戒谨识。”可见,永乐本在永乐十一年(1413)已经完成矣。《永乐南藏》本《古尊宿语录》中,赵州语录被列在卷第十四、十五。
明代万历年间开刻的《径山藏》(又名《嘉兴藏》),亦收入《古尊宿语录》,惟分卷和内容校之《永乐南藏》有所变化,赵州语录被改列在卷第十三、十四。再后来,日本《卐续藏经》、台湾《佛光大藏经》等收入《古尊宿语录》时,皆是依《径山藏》而排,特别是《卐续藏经》,连版式都完全相同。
无著道忠显然见过中国明代以后刊印的《古尊宿语录》。前面提到过,他编的《福州鼓山寺古尊宿语要全部目录》,内中全文载《嘉兴藏》所收《赵州和尚语录》的《重刻〈赵州祖师语录〉序》。另外,他编《今刊古尊宿录目录》,“第十三卷”为“赵州真际语录”,“第十四卷”为“赵州之余”,称“新刊增鼓山本撰二十家者,一十六家,总三十六家”(注释:《大日本续藏经》第壹辑第贰编第贰拾肆套第壹册,叶九十七左。);又编《续刊古尊宿语要目录》,谓从“龙华新写”,内无赵州。此“续刊”,盖宋师明所集《续古尊宿语要》(注释:见于《大日本续藏经》第壹辑第贰编第贰拾肆套第壹册。)吧。他还编“浓州细目乡临滹山大仙寺所藏”之《续古尊宿录目录》,其中地集有“赵州真际语上二十板”、“赵州真际语中十四板”、“赵州真际语下十一板”,折题分别为“赵上”、“赵中”、“赵下”;言:“大仙本以叶县、石门、赵州总三十八丈(通‘张’)加天集,以首山、神鼎、临济、承天、南泉、投子、睦州百十九丈题裱纸为地集。盖大仙本此大地集、又天集中脱八家,遂以鼓山本撰第一册第二册填地之阙而已。折题亦异天集、日集等。……”从该目录还得知,道忠尚见心华本、杂华本、相国本等;龙华所藏,置赵州于天集,亦是“赵州上二十板”、“赵州中十四板”、“赵州下十一板”(注释:见于《大日本续藏经》第壹辑第贰编第贰拾肆套第壹册。)。需要说明的是,《大日本续藏经》第壹辑第贰编第贰拾肆套第壹册的目录,仅标道忠编“古尊宿语录目录一卷”、“续古尊宿语要目录二卷”,而该册中实际有《福州鼓山寺古尊宿语要全部目录》两种、《今刊古尊宿录目录》、《续刊古尊宿语要目录》、《续古尊宿录目录》等。
综上所述,赜藏主初刊的二十二家《古尊宿语录》中,“赵州谂”的示众机语其他三家列在卷一,且有行状。无著道忠校刊的《古尊宿语要》四卷本“赵州语要”也在卷一,上、下卷,可知其内容与赜藏主初刊之“赵州谂”大致相当。明代以后的《古尊宿语录》中,赵州语录仍然保持了两卷的状况,不过顺序有所调整。只有日本大仙寺、龙华所藏《续古尊宿录》似有增添,变为上、中、下三个部分,异于赜藏主所编。顺便指出,“古尊宿”在清代曾传作为原白云寺一僧的名字(注释:参观:陈垣《释氏疑年录》,页462。)。
下面让我们来看看中土大藏经中所保存的赵州语录的具全情况。
前已言及,《永乐南藏》本《古尊宿语录》(以下简称“永乐本”),卷八附物初大观序,表明它是在觉心居士捐刻的《古尊宿语》的基础上增扩而成。该书卷十四无卷题,收赵州语录共207则;卷十五《赵州谂禅师语录》,收语录或诗偈280则(首),另附《赵王与师作真赞》、《哭赵州和尚二首》。无行状。其版式为折装式;叶二十四行,行十七字。字体为赵体。
明代之《径山藏》(《嘉兴藏》)本《古尊宿语录》(以下简称“径山本”),卷十三《赵州真际禅师语录并行状卷上》,首为行状,次列语录220则;卷十四《赵州真际禅师语录之全》,辑语录或诗偈300则(首),尾附《赵王与师作真赞》、《哭赵州和尚二首》。卷十三和十四末尾,皆有“庐山栖贤宝觉禅院住持传法赐紫沙门澄諟重详定”字样。其版式,线装;四周双边(双栏);每半叶十行,行二十字;白口,版心上端有“支那撰述”四字。字体为方体字。卷十三后之牌记曰:“金坛居士于玉立施赀刻此/(此处之三个‘/’,表示换行。下同)《古尊宿语录》卷第十三,计字一万零五百十,该银五两四钱六分大厘/银山释海亮对,金陵丘熊详书,上元王盖刻/万历甲寅岁秋八月,径山化城识。”卷第十四后牌记则言:“金坛居士于立施赀刻此/《古尊宿语录》卷第十四,计字一万五千二百,该银五两八钱二分四厘/银山释海亮对,上元陶邦本书,泾县徐世继刻/万历甲寅岁秋九月,径山化城识。”由于其他卷中亦有“金坛居士……”字样,可知《径山藏》本《古尊宿语录》乃于氏独捐资而刻;卷第十三、十四之赵州化语,万历甲寅岁(1614)秋天即已在径山完成也。
《径山藏》中还有另一种单独的《赵州和尚语录》三卷,标为“参学门人文远记录”、“□轹道人大参重校”、“云门弟子明声重刻”。卷上之前,有《重刻〈赵州祖师语录〉序》,为“传曹洞正宗第二十七代云门显圣寺住持散木圆澄撰”,内中有言:“……惜其语录不能尽传,学者仅获一帙,真如尝鼎一脔、饮海一滴者矣。柰旧刻岁久,字迹模糊。吾徒明声发心重刻,诏于后来……”再后,为《赵王与师作真赞》、《哭赵州和尚二首》以及《助刻姓氏》名单。《赵州和尚语录卷上》,集语录204则;《赵州和尚语录卷中》,230则;《赵州和尚语录卷下并对机勘弁偈颂等》,语录或诗序来看,显然是依某单行本而复刻也。据民国喻谦(?——1933)所撰《新续高僧传四集》卷第七《明余杭径山寺沙门释圆澄传》和柳田对山《禅籍解题》第五部分《唐代の禅籍·赵州录》(注释:见《世界古典文学全集》第36B《禅家语录Ⅱ》附录。),散木圆澄(1561——1626),本会稽人,万历年间始来径山,“耽其幽寂,还遂栖止。所著有《宗门或问》、《慨盘疏》、《思益简注》、《楞严臆说》、《法华意语》、《般若疏》、《金刚三昧》诸书,修建大刹五,筑古塘一百五十里。屡著神异,远近宗之”。他应算是一个大和尚了。《赵州和尚语录》三卷未言圆澄之徒明声雕刻的年代,但观其版式、字样与《径山藏》中之《五灯会元》完全一致,而该《五灯会元》乃刊于万历壬子岁(1612),可知二者为同时同人剞劂。
同在《径山藏》中的《古尊宿语录》所采赵州化语和《赵州和尚语录》三卷,内容大致相当,只是三卷本世多出圆澄序、《助刻姓氏》;结构上,三卷本将序、他人所作诗赞等置于正文之前,行状亦附于卷末。再细而比较二者所收之化语,歧异也主要是形式方面的:三卷本卷上204则,加上卷中第206至220则,相当于径山本卷第十三;三卷本卷中第221则以下和卷下,相当于径山本卷第十四。总的来看,三卷本结构合理,径山本则显得头重脚轻。三卷本卷中之首的第205则,径山本置于卷十四起始;径山本无三卷本第463则;三卷本第327、328则各自独立,径山本删去328则数字,将二则合为一则。则与则之间,二者的异文也很有限,如第125、188、198、412、437、454、458、462、486、490、518则等;第435则,三卷本有“烈土主来,为什么不起”语,“烈土”显在即“裂土”之意,径山本由于脱“烈”字而意作“土王”,故而《续藏经》本《古尊宿语录》依径山本刊刻时,校勘者会误认为“‘土’疑‘大’也”(注释:《大日本续藏经》第壹辑第贰编第贰拾肆套第壹册。叶百六十三左下。)。三卷本各则皆另起头排列,径山本仅间或区分而已。前面说过,三卷本源于某单刻本,而此处的种种迹象表明,径山本似乎参照过三卷本也。
径山本的结构,类似于年代更早的永乐本,如皆从第221则(此处则数,依三卷本)别为两卷,《赵王与师作真赞》、《哭赵州和尚二首》也在第二卷之末,等等。其次,径山本亦与永乐本一样,各则极少提行排列,只不过永乐本则与则之间,往往空一格,眉目显得校为清楚罢了。另外,永乐本是经过精校的《详下》,而径山本汲收了其优点:径山本凡与三卷本文字相异者,只要永乐本有此则,径山本几皆同于永乐本。如:三卷本第6则“泉仍举前语子”,永乐本、径山本并作“泉乃举前话了”,语意流畅;三卷本第99则“……才有言语,是拣择。老僧却不在明白里。是你向什么处见祖师”,永乐本、径山本作“才有言语,是拣择,是明白。老僧却不在明白里,是你还护惜也无。”三卷本第288则“驼来也未”,“驼”前空一格,永乐本、径山本都为“白驼来也未”。《十二时歌》之一,三卷本“北望修行利济人”,永乐本、径山本“北”作“比”,“比望”即本望也,形惬意顺……可见,径山本刊刻,又确实参照过永乐本也。
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径山本与三卷本的篇幅几皆一致,而与永乐本意然相距涯岸!永乐本经三卷本第220则以前的语录为卷第十四,但却无第1、3、4、44、51、54、72、154、178、192、193和平共处18则;三卷本第205则,永乐本变为卷第十五的首则(这与径山本一致);永乐本卷第十五,又缺三卷本的第327、328、338、355、392、407、428、435、437、440、441、458、464、465、466、467、468、471、497、506、510、则。从第435则起三卷本卷下所有的各则,较其卷中、卷下永乐本未采的各则而言,既多且繁,由此显示出永乐本乃删节某单行的赵州语录而成的痕迹——为了顾全卷第十四、十五篇幅的相当,所删便逐渐增多也。当然,径山本内容的增加也表明,径山本是在参照永乐本的基础上,双依据某一本子作了大幅度的扩充。之所以这么说,还因为倘经比较共有的条目,可以看到,三卷本之“师云”,永乐本往往径曰“云”,刊削了许多“师”字;有些则,如第489、491则,永乐本又无端少去了一些文字。再者,永乐本错讹很少,说明它在刊刻时,经地精心的校勘。如,三卷本第100则有“草是不生不灭么”语,永乐本“草”作“早”,惬合文义。永乐本中有多处双行小字,也表示它们乃样对时发现错漏而寂刻,因为数较初刻时增加,不得已而如此。当然,永乐本也不是除尘净尽的,如三卷本第182则问“不合不散时,如何辨”时,答语中有“你便合”,永乐本即误作“你便答”。
那么,径山一是依据什么本子扩充的呢?与径山本极为类似的卷三本,其源流若何呢?永乐本所据以删减的单刻本,又是什么呢?
我们知道,径山本卷第十三、十四之后皆有“庐山栖贤宝觉禅院住持、传法赐紫沙门澄諟重详定”字样。按,“澄諟”当作“澄湜”。《说文·言也》:“諟,理也。”《广雅·释言》:“諟,是也。”《广韵·纸韵》:“諟,正也。”澄“理”、澄“是”、澄“正”,义皆捍格。如作“澄湜”,《说文·水部》:“湜,水清底见也。从水,是声。”“澄”、“湜”义同理顺。考澄湜师从法眼文益(885——985)之徒百丈恒和尚(?——991),生活于五代宋初,秉性高简,律身精严,为临济一系中黄龙慧南(1002——1069)的业师;因门庭峻严,故参徒不盛(注释:明释明河(1588——1640)撰《补续高僧传》卷七《宋栖贤湜禅师传》。见《卐续藏经》本。)径山本源于澄湜详定者,应无疑矣。而三卷本内容既然与径山本几皆一色,结构又不相同,其所依从的当时学者仅获的“一帙”“旧刻”,也应是万历年间尚在单独流传的澄湜详定本。三卷本卷上档“参学门人文远记录”、“□轹道人大参重校”、“云门弟子明声重刻”,亦正说明是源于澄湜据文远记录本而详定的本子,明声仅仅重刻而已,只是将有关澄湜的字样去掉而换已名,对其结构和内容都没有作什么变动。虽然澄湜详定本已不复存,今天,我们尚可以借明声重刻本而一睹其风貌也。当初明声重刻,为入藏也;时间相仿佛,同样为入藏而再雕《古尊宿语录》,编纂者遂亦澄湜本对内容加以扩充,成为了我们今天看到的径山本。可见,径山本并不是直接参照三卷本而编辑的。
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径山本与三卷本仅仅是貌合神离罢了,与永乐本才真正是血浓于水。
前面提到过,径山本《古尊宿语录》卷首、永乐本《古尊宿语录》卷八,并有物初大观作于宋代咸淳丁卯(1267)之序,又表明无论是永乐本还是径山本,都应与觉心居士捐刻本一脉相承。觉心当初“命禅衲精校重楷”赜藏主增补一,下的是校勘功夫,仅仅改正了一些错字而已,并未刊削内容;永乐本既然从之而来,其错讹极少是很自然的。永乐本与径山本或三卷本的某些异文,却恰恰与无著道忠校定的《古尊宿语要》一致,表明永乐本在较大程度上尚保持了觉心捐刻的赜藏主所编本的原貌:如上揭三卷本第100同“草是不生不灭么”,《语要》、永乐本“草”即皆作“早”。然而,颇可注意的是,德最再刊赜藏主初刊本序称,赵州语录附有行状,而永儿本却无。此盖赜藏主增补的删除邪?
尝试言之,赜藏主初编或增补《古尊宿语录》时,澄湜详定本早已出现。永乐本虽然则数与三卷本、径山本有较大差异,文字也存在着不同,但则与则之间的顺序大体上是一致的;永乐本有的各则,三卷本、径山本都有;共有的各则,内容也相去无几。所以,永乐本所据以删削的单刻本,或者更明确地说,赜藏主初刻和增补时所依的,也应该是澄湜详定本。永乐本之异,一是赜藏主选编造成的,一是觉心请禅僧精校时删润的。之所以这么推断,还有如下证据:三卷第515“为你说难法,对面识得未”,“未”,永乐本、径山本皆作“来”,误;无著道忠校写之《古尊宿语要》恰作“未”;三卷本附《赵州真际禅师行状》,叙赵州逝后状况曰:“于时,窦家园道俗车马数万余人,哀声振动原野。赵王于时尽送终之礼、感叹之泣”云云,径山本无“原野赵王”四字,而无著校写本正有;《行状》末尾“乃授笔录之,具实矣”,亦是径山本无,无著校写本有。三卷本和道忠校长写本所依既同,而三卷本乃重刻之澄湜详定本。道忠又是据藏主《古尊宿语录》校写也。
柳田圣山认为,澄湜详定的三卷本文,南宋初期在福州鼓山作为《古尊宿语录》的一部分重刊;元、明出的《赵州录》各个版本以及日本的版本,均以重刊为祖本,几乎没有异本;仅明末云门圆澄附序的流通本、清雍正帝敕修《御选语录》的本子,略有改编(注释:《禅籍解题》第五部分《唐代の禅籍·赵州录》。)。我们说,鼓山刊印《古尊宿语录》时,其赵州部分确实是依澄湜详定本,但赜藏主只是择编而已,柳田先生当没有注意到永乐本与三卷本或径山本的岐出吧;元、明及其以后面世的各个版本,包括圆澄附序的流通本,并非以鼓山重刊本为祖本,而是源自当时尚在流行的澄湜详定本、或明声重刻三卷本、甚或是径山本。
总之,从澄湜详定本到径山本的源流,略如下图所示:(略)
柳田先生认为,鼓山重刊的赵州语录乃现存最古老的中国禅宗语录的印本(注释:《禅籍解题》第五部分《唐代の禅籍·赵州录》。)。我们认为,最能体现赵州语录原始面貌的,还是《径山藏》中的《赵州和尚语录》三卷。因为重刊本不过为澄湜详定的节录罢了。澄湜详定的具体年月,今已不可晓,然据三卷本或径山本所附《赵州真际禅师行状》“后唐保大十一年(953)孟夏月旬有三日,有学者咨问东都东院惠通禅师赵州先人行化厥由,作礼由退。乃接笔录之,具实矣”,可知澄湜所详定者应是惠通撰行状时即已存在的赵州语录或写本矣。
圆澄《重刻〈赵州祖师语录〉序》:“惜其语录不能尽传。学者仅获一帙,真如尝鼎一脔,饮海一滴者矣!”明声重刻乃依澄湜详定本,而澄湜当又对赵州语录有所删削,故而圆澄人叹“不能尽传”也。
其实,宋代及前之五代出现的禅宗语录之中,就颇有直接源于澄湜详定本之外某种赵州语录中的化语:
一、南宋普济(1179——1253)晚年合编《景德录》等五灯为《五灯会元》,而《五灯会元》中却有“五灯”之外的6则语录,即赵州与某老宿问答、一婆子请转藏经、赵州于雪中卧、问僧看经事、某僧问“如何是古佛心”、僧问“如何是毗卢师”。
二、即便是《古尊宿语录》,也另有卷第十二《池州南泉普愿禅师》中僧问赵州“如何是宽廓非外”一则,卷第三十六《投子和尚》中赵州与投子问答一则。
三、撰于景德元年(1004)的《景德传灯录》,有卷五《西京光宅寺慧忠国师》注文中一则;卷八《池州南泉普愿禅师》中一则;卷八《浮杯和尚》中一则;卷十赵州本传中九则;卷十《洛京嵩山和尚》一则。 四、成书于端拱元年(998)的《宋高僧传》,卷十一赵州本传中也有寄真定王氏尘佛一则。
五、福建泉州招庆寺静、筠二师在南唐中主保大十年(952)已编成之《祖堂集》,内中更伙:卷五《椑树和尚》,一则;卷六《投子和尚》,一则(又见于《景德录》卷第十五投子本传、《古尊宿语录》卷第三十六《投子和尚语录》):卷十一《保福和尚》,一则(又见于卷十六《南泉和尚》、《景德录》卷八南泉本传);卷十四《杉山和尚》,一则;卷十六《南泉和尚》,南泉谓赵州“不是心,不是佛,不是物”(又见《景德录》南泉本传)、赵州看南泉山下一住庵僧(又见《古尊宿语录》卷十二南泉本传)、赵州举某讲经论大德参南泉因缘,共三则;卷十八赵州本传,竟达十八则(其中赵州问一座主“又蕴什摩业”,又见于《景德录》赵州本传)。《景德录》所征用很少《祖堂集》重复,说明道原当时有可能参老过静、筠二师之书。
上面所举的这些不见于澄湜详定本的内容明确地显示出,无论是在惠通作行状之前,还是在澄湜详定前后,还是在《古尊宿语录》已经面世的情况下,五代末至南宋时,世间都流传着一种远较澄湜详定更为详尽的赵州和尚语录。需要注意的是,《祖堂集》和明声重刻本,凡“辨”皆作“弁”,显示出静、筠所依和澄湜详定者,乃同一种本子。而《祖堂集》等撷取的赵州化语的排列次序和各则的文字,都与明声重刻本或《古尊宿语录》有异,又表明诸灯录作者对他们所根据的赵州语录本子进行加工。
进而考之,明声重刻三卷本卷上,标“参学门人文远记录。”柳田先生曰,因北方战火的蔓延,曾一度中断记录(注释:《禅籍解题》第五部分《唐代の禅籍·赵州录》。)。不知何据?《赵州真际禅师行状》载,赵州八十岁后住观音院,方有沙弥文远,而赵州卒于乾宁四年(897),寿一百二十岁(详下);明声重刻本第470则有赵州与“小师文远”论义输糊饼事,《祖堂集》卷十却言与论义者为“七岁小儿”:赵州卒时,文远大概在五十岁以下。此时由已颇为赵州信赖的他来搜集整理有关赵州的机缘化语(包括赵王所作的三首悼念诗),是十分自然的。《行状》为东都(隋、唐时,以洛阳为东都)东院惠通禅师述,内中有“镇府有塔记云”之语,说明撰者尝为东都“真际禅师光祖之塔”的塔记;又言“具实矣”,显然,《行状》撰者曾经接触过有关赵州的第一手资料。这种实录性质的化语机缘,当即文远所录。前于《行状》一年成书的《祖堂集》,编纂态度十分严肃,凡所记禅师事迹不是出于实录者,皆一一注明,如卷十四《杉山和尚》、卷十八《宝寿和尚》等言“未睹实录,不决化缘终始”,而卷十八赵州本传未言之,表明撰者所据定然也是赵州之“实录”或“行录”。文远录的“实录”或“行录”性质的东西,既然几乎同时远播至洛阳和福建等地,又证明保大年间世上已经流布着写本或刻本的文远录了。这种记载“化缘终始”的实录,也就是《祖堂集》所依、惠通撰《行状》所据、澄湜详定的祖本;该祖本至少在南宋时还流传较广,《宋高僧传》、《景德录》以至于《五灯会元》即从之征引;甚至直至有明一代,文远所录尚不绝于世间,如明代语风圆信、郭凝之共编《五家语录》卷第三《韶州云门匡真文偃禅师》中,即援引有不见于别处的僧与赵州“如何是妙峰顶”的问答。
顺便指出,《祖堂集》赵州本传透露出一个讯息:澄湜本第143、146则,文远所录中原本为一则,因为它们在《祖堂集》中并未分开。而澄湜本又反过来证明,《祖堂集》将第11则析为两段。《景德录》本传,其僧问“觉花未发时,如何辨贞实”一节,澄湜本却分为第424、426两则,表明此内容在文远所录应当是一体。
如上所述,自文远记录到澄湜详定乃至其后,赵州语录的源流如下示:(略)
需要说明的是,不但宋代同时流传着文远的“实录”或“行录”、澄湜详定本,明代存在澄湜湜详定本、明声重刻本,明、清两朝世间实际上仍然还有其他名目的赵州语录单行本。颇为可憾的是,由于现在已经无缘一贤览原书,不能判断它们究竟是据文远录、还是澄湜详定本的覆刻本矣。如,明焦竑辑《国史经籍志》卷四上《子类·释家·语录》,著当“赵州谂禅师语录一卷”(注释:明史艺文志·补编·附编》,册下,页1006中。);明高儒于嘉靖十九年(1540)依家藏典籍而编《百川书志》,卷二O《集·杂集》记“赵州石桥诗集一卷”(注释:《百川书志·古今书刻》,页310。);清傅维鳞据明杨士奇等《文渊阁书目》而重编《明书经籍志》,其《拾补·佛书》内载“真际语录一部”(注释:《明史艺文志·补编·附编》,册上,页302。);清张照等奉敕编录内府所藏释道书画目录为《秘殿珠林》,卷二三《万善殿收贮经典·佛经·语录附》,又记“赵州录一部”(注释:文渊阁四库全书》,册823,页734下左。)
二、生平化迹:周游烟水半天下,北地开物弘禅道
有关赵州和尚终生事迹的资料,最早的自然是后唐中主保大十年(952)即书成书的《祖堂集》卷第十《赵州和尚》;最为详尽的,得算保大十一年洛阳东院惠通所述《赵州真际禅师行状》(以下简称《行状》)。厥后,《宋高僧传》(端拱元年〈988〉撰成)卷第十一《唐赵州东院从谂传》、《景德传灯录》(北宋景德元年〈1004〉撰)卷第十《赵州东院从谂禅师》等皆有记载。
(一)名讳和籍里的迷障
赵州和尚的法名和乡贯,历来存在岐说。《祖堂集》曰,讳全谂,青社缁丘人。青社,古代借指青州(注释:参看《汉语大词典》,上海·汉语大词典出版社1993年6月第1版,册11,页524右。);缁丘,不知何处。《宋高僧传》则言,法名从谂,青州临缁人。《祖堂集》之“缁丘”,盖即临缁也。青州,唐时辖境相当于今山东潍坊、益都等地,治所在今山东省青州市。明杜思修、冯惟讷纂《[嘉靖]青州府志》卷第二十六《仙释》,据《宋高僧传》而归赵州为临缁人;该卷“从谂”前列战国齐人周涓子、安期生、汉代李少君、晋代竺法汰等人,后次南北朝僧远之类,显然是认为从谂生活在唐代以前(注释:见于《天一阁藏明代方志选刊》,册一一,叶五十右。)。《〈天一阁藏明代地方志选刊〉人物资料、人名索引》因而称,从谂为“东晋”人(注释:页971中。)以上著述,皆未及俗时姓氏;而谓赵州法名全谂,亦仅静、筠二师之书。日本人诸桥辙次著《大汉和辞典》,认为赵州和尚是青州临缁赫氏之子,将籍里曹州赫县列为或说(注释:卷第四,页884a。)陈垣撰《释氏疑年录》,归赵州为“青州临淄郝氏”(注释:页154。),盖也依《宋高僧传》的记载吧。
赵州语汇录第226则:“问:‘和尚承嗣什么人?’师云:‘从谂。’”第431则:“问:‘如何是赵州正主?’师云:‘老僧是从谂。’”这是现在可见到的赵州和尚自道名讳的惟一材料。《行状》称,俗姓郝氏,本曹州郝乡人,讳从谂。《景德录》同。之后,宋大观二年(1108)刊印的宋睦庵善卿编《祖庭事苑》卷第七《八方珠玉集·赵州》(注释:《大日本续藏经》第壹辑第贰编第壹拾捌套第壹册。)、《联灯会要》卷第六《赵州观音从谂禅师》(注释:《大日本续藏经》第壹辑第贰编乙第九套第参册。)、《五灯会元》卷第四《赵州从谂禅师》(注释:《大日本续藏经》第壹辑第贰编第壹拾捌套第壹册。)、绍昙于宋理宗宝佑二年,(1254)撰成之《五家正宗赞》卷第一《赵州真际禅师》(注释:《大日本续藏经》第壹辑第贰编第壹拾捌套第伍册。)、元念常至正元年(1341)撰《释氏稽古略》卷第三[唐昭宗]丁巳乾宁四年”下(注释:《大正新修大藏经》49/481c。),地方志如明蔡懋昭纂修《[隆庆]赵州志》卷第十《杂考·集览》(注释:天一阁藏明代方志选刊》,册三,叶十八左。)、《嘉庆重修一统志》卷第一八二《曹州府·仙释》(注释:册一一。页8913。)、《山东通志》卷第三O《仙释志》(注释:《文渊阁四库全书》,541/481下右。)、《山西通志》卷第百六十《仙释·唐》(注释:《广渊阁四库全书》,547/530下。),近人著述如印顺《中国禅宗史》(注释:页412。)、比丘明复编《中国佛学人名辞典》(注释:页318。)等,皆持这种看法。曹州,唐辖境相当于今山东荷泽、曹县等地,治所在今山东省曹县西北。需要指出的是,《嘉庆重修一统志》谓赵州名从穗(注释:册一一,页8913。)并无依凭;《四库全书传记资料索引》因之而误载从谂一名“从穗”(注释:《四库全书索引丛刊》之三,则一,而267c;册三,页1215c&d。)
我们说,赵州和尚名全谂还是从谂虽有小异,然皆可通。《说文解字·言部》:“谂,深谏也。”段玉裁注:“深谏者,言人之所不能言也。”全谂,正知无不尽之谏也。若作从谂,则意指接纳规谏劝告。至于其原籍青州或曹州,也都有文献佐证,后人亦不可以、也不能以一之。
(二)童稚弗群即剪落,远参南泉密受道。
《宋高僧传》曰,赵州幼年时即孤介不群,对于父母并没什么大的依恋,超然异于世俗。《祖堂集》和赞宁都说,少年时代便在本州(青州)龙兴寺出家。《景德录》、《五灯会元》却称,“童稚于本州(曹州)扈通院从师披剃”。《联灯会要》卷第十二《潭州神鼎鸿湮禅师》,鸿湮示众有云:“南泉道:‘我十八上便解作活计。’赵州道:‘我十八上便会破家散宅。’”这些都表明,赵州和尚在成年以就已经出离矣。其所从披剃之师,未明。
赵州对于佛籍的态度,《祖堂集》仅言“不味(“昧”之形误)经律”;《宋高僧传》称是“师勉之,听习于经律,但染指而已”,似乎并不虔诚深入也。《行状》未及出家和纳戒因缘,却记其苦行曰:“值武王微沐,避地岨崃,木食草衣,僧仪不易。”“岨”,当读zǔ,《集韵》壮所切,上语,庄。同“阻”,险要之义。“岨崃”,意即险峻的崃山;古人常用“岨谷”、“岨峻”、“岨深”等词亦可证也。似乎在山东东部生活过一段日子。
当时,南泉普愿(748——834)(注释:参观陈垣《释氏疑所录》,页145。)在池州(治所在今安徽贵池)大开法宴(据《祖堂集》卷第十六《南泉和尚》),赵州往从之。《祖堂集》赵州本传称,是在遍参丛林的过程中偶尔“一造南泉”的,并非行脚伊始即直达池州,更合于情理;《宋高僧传》谓“闻池阳(池阳治所在今陕西泾阳西北。此“池阳”当为“池州”之误)愿禅师道化翕如”而往。《行状》与《祖堂集》相类,言乃“初随本师行脚”而臻南泉。本师,或谓其披剃之师欤?《景德录》、《五灯会元》曰,“未纳戒,便抵池阳(当作“池州”。说详上),参南泉”。
初参南泉的情形,《形状》和《景德录》、《五灯会元》等都作了详细的描述。《行状》追记道,其时南泉正在方丈内卧,赵州之一师“先人事(赠送礼品。此或当谓礼拜问候)”了,赵州方乃人事。南泉问赵州:“近离什么处?”答:“瑞像院。”南泉又问:“还见瑞像么?”答:“瑞像即不见,即见卧如来。”卧如来,暗誉南泉也,故而南泉起身道:“你是有主沙弥?无主沙弥?”答:“有主沙弥。”南泉追问:“那个是你主?”赵州回答得很巧妙:“孟春犹寒,伏惟和尚尊体起居万福。”显然,赵州这里所指之“主”并非其旧主“本师”,而是他随机而拜的新主南泉也。所以,南泉当即唤维那,吩咐道:“此沙弥别处安排。”可谓一见便青目有加也。《景德录》则仅叙对答语,言最后“南泉器之,而许入室”,不如《行状》生动有情趣。《五灯会元》同于《景德录》。所谓瑞像院,盖即赵州至南泉之前的某行脚处也,表明赵州前此确实尝周游问禅。
《祖堂集》言,自造南泉后,更无他往,并载他“既遭盛筵”后与南泉的扣击之辞、也就是他因之而“顿悟玄机,心如朗月”的著名问答——赵州问:“如何是道?”南泉答:“平常心是道。”又问:“还可趣向否?”南泉答:“拟则乖。”进一步问:“不拟时,如何知是道?”南泉云:“道不属知,不知。知是妄觉,不知是无记。若也真达不拟之道,犹如太虚廓然荡豁,岂可强是非!”《宋高僧传》曰,赵州在南泉处“执心定志,钻仰忘疲”,南泉遂“密付授之”。《祖庭事苑》卷第七《八方珠玉集·赵州》亦说,“作沙弥时,造南泉之室,颖拔不群,南泉待之异于流辈”。
《祖堂集》本传在其出家和参南泉之间云,“嵩山琉璃坛纳戒”;《宋高僧传》也谓剪落后,“寻往嵩山琉璃坛纳戒。”《行状》中无所以悟道之因缘,却言到南泉后方始受戒。《景德录》记“异日”“如何是道”的问答之后,也说赵州此时“乃往嵩岳琉璃坛纳戒”,戒毕“却返南泉”。《祖庭事苑》、《五灯会元》同于《景德录》。揆诸事理,当以《形状》和《景德录》近于实际;《祖堂集》述赵州事迹本极简略,其言受戒事盖在记出家之后顺便及之而已,并不一定尊从时间先后;《宋高僧传》又是依《祖堂集》而言之的。
赵州虽为南泉所宝重,但大概由于普愿并非他的剃度师、南泉门下又龙象蹴踏吧,其所担任的职位仍然低微。《赵州录》第4则,“师在南泉作炉头”;第五则,“师在南泉井楼上打水次……”;第316则,“老僧三十年前在南方火炉头……”;《景德录》亦曰,“师作火头”。火头、火炉头、炉头,禅院中专司造饭者也。
(三)为脱情累携筇游,行到八十方始休
从南泉受法之后的全部行踪,《祖堂集》仅概言曰:“自尔,随缘任性,笑傲浮生,拥毳携筇,周游烟水矣。”
《行状》叙次稍详,谓受戒后,闻受业师在曹州西住护国院,乃归院省觐。受业师,即《行状》前此所称的“本师”,也就是当初从之披剃之师也。自南泉返曹州,一路上应该又寻访过一些寺院高僧吧。到护国院后,本师将这个消息告诉了郝家。其父母高兴不已,准备“来日”一起去看望。赵州这时却说:“俗尘爱网,无有了期。已辞出家,不愿再见。”当夜就收束行装避开了。比照《宋高僧传》“童稚之岁……越二亲之羁绊,超然离俗”的记载来看,其出家之后不愿再与俗世父母有任何瓜葛是合情合理的。
再离故土,赵州自携瓶锡,遍历诸方。常自谓曰:“七岁童儿胜我者,我即问伊。百岁老翁不及我者,我即教他。”(《行状》)表现出惟真理是求、漠视辈分资格的豪迈作派。虽然,这种精神粗看起来有点年轻人的狂傲和不明“世理”。
《景德录》载,赵州离南泉后,游历过黄檗(希运禅师,嗣百丈。住洪州黄檗山〈在今江西省宜丰县西北〉)、宝寿(沼和尚,员临济。住镇州〈治所在今河北省正定〉)、盐官(嗣马大师。住蘅州〈治所在今河南省衡阳市〉)、夹山(善会和尚,嗣花亭。住沣州〈治所在今河南省沣县〉)、五台山,并记有其化语。
源自赵州弟子文远记录的《赵州和尚语录》三卷,所辑法语中亦露出赵州和尚行脚时的踪迹。除第458则亦载在五台山勘一婆子、第510则亦记尝到宝寿而外,第11则赵州自述“老僧到沩山”;沩山灵佑,嗣百丈,住潭州(治所在今湖南长沙)。第204则,称“师到道吾处”;潭州道吾山圆智禅师,嗣药山,住湖南浏阳县。第434则,赵州说自己“初到药山”“得一句子”;药山惟□,嗣石头,住朗州(治所在武陵,今湖南常德市)。第456则,到云居;云居道膺,嗣洞山,住洪州(治所在今江西省南昌市)。第456、457则曰,去茱萸;茱萸山和尚,亦嗣南泉,住鄂州(治所在今湖北省武昌市)。第485则,与临济问答;临济之玄,嗣黄檗,住镇州(治所在今河北正定市)。第486页、487则,因慕寒山、拾得而参浙江天台山。第494则,行脚往大慈;大慈寰中禅师,嗣百丈,住浙江北部大慈山,第495则,受教于百丈;百丈怀海,嗣马祖,在江南西道(治所在洪州〈今东西南昌〉)。第496则,得投子蒸饼吃;投子大同,嗣翠微,住舒州桐城县(今属安徽省)。第509则,参潼关。
《祖堂集》卷第五《椑树和尚》,嗣法药山惟□的椑树和尚,与赵州问答“般若以何为体”。卷第十八《赵州和尚》,三峰指示赵州应住处;此三峰,或即三峰山道树和尚(734——825),直嗣北宗神秀,住寿春(今安徽寿县西南)(注释:参观陈垣《释氏疑年录》,页135。)
综合种种记载,赵州和尚行脚天下时,至少到过今天的河北、江西、湖南、湖北、浙江、安徽六个省。更值得注意的是,他寻访的师友不仅遍及慧能门下的“二甘露门”青原系和南岳系,而且包括了北宗神秀的足下;他为脱情捐累、求法证悟,只认禅证的上下而不拘辈分的高低,竟然同参师徒乃至于孙支。这在极重传承师嗣的禅宗当中,委实不易。当然,上举皆是赫赫有名的衲子,赵州在行脚的过程中,一定到过去时更多的无名萧寺,接触过更多的无闻僧徒。如,第488则记尝记的庵主,第490则载到一尊宿院等,皆是也;第12则语录更言,“老僧九十年前见马祖大师下八十余员善知识,个个俱是作家”,仅马祖门下就达八十多人!
柳田先生谓,赵州年轻时以历几乎不明,只能大致地说,早年在江南修行(注释:《禅籍解题》第五部分《唐代の禅籍·赵州录》。)。从以上的分析可知,赵州的行踪崖略在现存文献中还有可以凸现出来的。
正是在南北广泛体验的过程中,赵州和尚度过了他一生中最为重要的韶华,迸发出大量隽永瑰奇的法语。这些法语在其产生的当时,即随着禅僧们的流动而四外散播风行开来。
赵州究竟参访到何时才定住一地,《祖堂集》、《宋高僧传》皆未言及。《行状》谓“年至八十,方住赵州城东观音院”;《景德录》更称在游五台山后,“师自此道化被于北地,众请住赵州观音”;《祖庭事苑》卷第七《八方珠玉集·赵州》所载似更合于情理:“晚游于河、朔,被檀越之请,唱道于赵州之观音。”根据种种迹象判断,当是周游南方慧能门下各支后,复过黄河访问临济、宝寿,上五台山,然后方应大众之邀住观音院也。柳田先生认为,赵州是受燕、赵一带的首领之招,方重返故里附近的赵州(注释:《禅籍解题》第五部分《唐代の禅籍·赵州录》。)。恐不确。因为燕、赵藩王是在赵州和尚返回北方数十年后,方始闻见其大名而拜访其住处的(详下)。
《嘉泰普灯录》卷第七《南岳第十三世·黄龙元肃禅师法嗣·袁州仰山清简》:“僧问:‘集云峰不分明事,请师分付四藤条。’云:‘赵州八十方行脚。’云:‘得恁么不知时节?’曰:‘行到南泉即便休。’”对于这类无稽观点,日本无著道忠《禅林象器笺》卷第十二《参请类·行解》依《行状》述赵州发足始末后,尝加以驳斥,曰:“从谂自盛年行脚,到八十岁初住院,此谓‘赵州八十行脚’。世误言八十岁而行脚者,非也。”
虽然人们普遍认为赵州八十方定住一地,其语录第12则却称“老僧九十年前见马祖大师下八十余员善知识”,似乎九十岁以前尚飘泊在外也。
赵州语录第456则:“师到云居。云居云:‘老老大大,何不觅个住处?’师云:‘什么处住得?’云居云:‘前面有古寺基。’师云:‘与么,即和尚自住取。’师又到茱萸。茱萸云:‘老老大大,何不觅个住处去?’师云:‘什么处住得?’茱萸云:‘老老大大,何处也不识?’师云:‘三十年弄观骑,今日却被驴扑。’……”赵州为什么到耆年之纪还流荡江湖?或许是在南泉门下得不到重用吧,或许是在南方遍觅不见合适的止脚之处吧,或许是……白发飘飘而尚四处参访,内心的凄苦一定难于言说。然而,老天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正是为了动惊其心、坚忍痛其性,增益其所不能也。
(四)住持东院效古人,枯心槁志四十载
据《行状》,赵州八十岁方始住之赵州观音院位于城东,故又叫“东院”,去举世闻名的赵州石桥约有十里左右。人因称之为赵州和尚。赵州一地,在战国时代系赵国的领域。赵州和尚在观音院住持枯搞,志效古人。比如,其僧堂竟然无前后架,斋食都是旋做旋吃。所用绳床一只脚折了,仅拿烧断的木柴用绳索捆上,凑合着使用;人们几次要他做新的,他都坚辞不允。住持四十年来,从未写信向檀们讨要什么。《宋高僧传》言“后于赵郡开物化迷,大行禅道”之前的“灭迹匿端,坦然安乐”,实际上应该是对这段日子的写照,《缁门警训》卷第七《芙蓉楷禅师小参》尝评曰:“赵州至死不肯告人。”颇中肯綮。
赵州和尚在观音院究竟是如何像古人一般地“枯搞”的呢?十分幸运的是,现在赵州诗谒中,有一组以一日夜子至亥时十二个时辰内题的《十二时歌》,真切鲜明地勾勒出了他“在北地”(《祖堂集》)、“道化被于北地”(《景德录》时的情形。这些歌诗,三、七言夹杂,读起来朗朗上口;尤为难得者,其中使用了不少口语俗词,生活气息十分醇厚。它们在赵州传世法语中,称得上是最有特色、最为动人和最有价值的。
具体来讲,大部分诗篇对自己乡村禅居的艰苦生活作了如实的勾勒渲染。第一时,乃调侃自嘲早起时的衣着:“鸡鸣丑,愁见起来还漏逗(踌躇)。裙子褊衫个也无,袈裟形相些些有。裈无腰,绔无口,头上青灰三五斗。比望修行利济人,谁知变作不唧溜(不聪明)。”远离市镇,连吃饭都成了问题。第二时就写断炊时的孤寂心酸:“平旦寅,荒村破院头难论。解斋粥米全无粒,空对闲窗与隙尘。唯雀噪,无人亲,独坐时闻落叶频。谁道出家憎爱断?思量不觉泪沾巾。”第六时,受食供养的无奈:“日南午,茶饭轮,还无定度。行却南家到北家,果至北家不推注(不拒绝)。苦沙盐,大麦醋,蜀黍米饭齑莴苣。唯称供养不等闲,和尚道心须坚固。”对其住处的描写则有两首,第十时,“黄昏戌,独坐一间空暗室。阳炎打光永不逢,眼前纯是金州漆。钟不闻,虚度日,唯闻老鼠闹啾唧。凭何更得有心情,思量会不波罗蜜?”第十二时:“半夜子,心境何曾得暂止!思量天下出家人,似我住持能有几!土榻床,破芦□,老榆木枕全无被。尊像不烧安息香,灰里唯闻牛粪气。”居处窘迫黑暗,老鼠横行,谁能想到一代祖师竟过着这样的岁月呢。
尽管如此,赵州却随遇而安,安贫乐道,乐观开豁,逍摇自在。第七时:“时昳未,者回不践光阴地。尝闻一饱忘百饥,今日老僧身便是。不习禅,不论义,铺个破席日里睡。料想上方兜率天,也无如此日炙背。”进而他还严厉抨击那些只到处行脚、却不晓禅学深义的衲子。第九时:“日入酉,除去荒凉更何守!云水高流定委无,历寺沙弥镇常(经常)有。出格言,不到口,枉续牟尼子孙后。一条拄杖粗剌藜,不但登山兼打狗!”历来禅宗僧侣多居于烟霞深处的荒山萧寺,耐不得寂寞,守不住凄凉,还谈什么佛,修什么禅!
另外一个主要内容,是对俗世形形色色的檀越们的讥诮申饬。第三时:“日出卯,清净却翻为烦恼。有为功德被尘幔,无限田地未曾扫。攒眉多,称心少,叵耐东村黑黄老,供利不曾将得来,放驴吃我堂前草。”吃草不是小事,其他占便宜的举止还多着呢。第四时:“食时辰,烟火徒劳望四部。馒头□子前年别,今日思量空咽津。持念少,嗟叹频,一百家中无善人。来者只道觅茶吃,不得茶噇去又嗔。”第五时,“禺中巳,削发谁知到如此!无端被请作村僧,敢辱饥凄受欲死。胡张三,黑李四,恭敬不曾生此子。适来忽尔到门头,唯道借茶兼借纸。”既然近邻除了讨茶要纸甚至放驴吃草外,从不踏门坎,得不到供养的僧人自然衣食无着了。第十一时:“人定亥,门前明月谁人爱?向里(刚才)唯愁卧去时,勿个衣裳著甚盖!刘维那,赵五戒,口头说善甚奇怪:任你山僧囊罄空,问著都缘总不会。”当然,一点儿布施没有也是不可能的,但这却是为了放长线钓大鱼,希求更丰厚的回报。第八时:“晡时申,也有烧香礼拜人。五个老婆三个瘿(生在脖子上的一种囊状的瘤子),一双面子(脸皮)黑皴皴(谓粗糙、有皱褶)。油麻茶,实是珍,金刚不用苦张筋。愿我来年蚕麦熟,罗□罗儿与一文。”
就内中所反映的狼狈尴尬的情形来看,此以一天概括数年甚至数下年时光的《十二时歌》,当作于赵州和尚受到法地统治者重视之前。其中自然主义式的记录和倾吐,不但在他所有诗偈乃至其他法语中最为明显,最数激烈,而且可谓是前无古人,后乏来者,震撼力极强,具有很高的历史价值和文学价值。一般来讲,当时黄河以北生活条件极差,加之北人惟重势力、崇尚宗教行为(注释:参看汤用彤《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第十四章《佛教之北统》。),佛教想要发展,非借助于权贵或神通不可。在这种情况下,禀承亲近平民、远离王侯显要传统的禅宗打算生存和壮大,困难重重,赵州诗中的写照可谓是实录。尤其要指出的是,古时僧侣并没有国家固定的生活保障,要维持寺院禅林的正常运作,很大程度上必须依赖居士信徒们大力支援奉献(百丈所谓“一日不作,一日不食”,这时还没有普及),而赵州竟然作诗揶揄奚落那些没有道心者,指斥“胡张三,黑李四,恭敬不曾生些子”,断言“一百家中无善人”,其胆识和勇气都是超越凡流的。文学家巴金在“文化大革命”后呼吁全民族讲真话,而一千年前的赵州从谂,已经在身体力行了。
(五)藩王礼敬尽供养,赵州禅道弘北方
《宋高僧传》载,真定帅王氏阻兵,疆界多梗,唐王朝忧之。王氏虽然抗拒过制,却偏归心于从谂。
《行状》详细述写了赵王(即王氏)所以归心的因缘及其嗣后的情状曰:河北燕王领兵讨伐赵王割据的镇府(“镇府”,谓藩镇之府,此指赵王占领之镇州。赵州语录第43则:“问:‘赵州去镇府多少?’师云:‘三百。’”另请参《新五代史》卷第三九《杂传第二七·王镕》(注释:册2,页411——415。)),到达边界上时,有善于观察云气变化的人上奏道:“赵州有圣人居住,战必不胜。”二王于是罢兵,问:“赵之金地,上士(儒家称明之士,释氏谓菩萨)何人?”随从中有人说,恐怕是某讲《华严经》大师,他尝因天旱,祈得大雨;有人则推测,应是离此地一百二十里的赵州观音院中的禅师,因禅师年腊高邈,道眼明白。二王觉得,应兆者当为赵州和尚,便一同去赵州拜见。到了观音内,从谂端坐不起。燕王发难了:“人王尊耶?法王尊耶?”从谂回答得很巧妙:“若在人王,人王中尊。若在法王,法王中尊。”过了一会儿,赵州和尚才向赵王致以俗世之礼,让其左右避开后,为二王说法多时。第二天临走前,燕王手下的先锋使清晨即来找从谂,责备他太傲慢了。奇怪的是,从谂反倒起身去迎接这个别位并不高的先锋使,说:“待者衙得似大王,老僧亦不起接。”先锋愧恨而去。不久,赵王派遣使者接和尚去供养,并受摩顶之记。
赵王让从谂在王宫附近权且驻泊,准备另挑地方为之建造禅宫。从谂让人告诉赵王:“若动著一茎草,老僧却归赵州。”这时,恰巧有个姓窦的行军司马情愿施舍一所价值一万五千贯的果园(即窦家园也)给从谂居住,号为真际禅院(按,真际乃赵州和尚的谥号,园名真际禅院当在卒后)。入住以后,海众云集。应该说,只是到了这个时候,赵州和尚在北方才开始大扬道化;前此,不过为一介隐没师承的村僧罢了。这也可以看出,北方信徒更崇尚的是权威而非个人的禅行也。
赵州和尚受到赵王礼奉,而幽州燕王也备命服,镇府(此指燕王所踞幽州之藩镇之府)具威仪迎接。从谂坚让不受,仅将燕王为他做的僧衣在自己身上挂了一下。
《景德录》言,真定帅入观音院所携乃其诸子;赵州和尚“坐而问曰:‘大王会么?’王云:‘不会。’师云:‘自上持斋身已老,见人无力下禅床。’”(赵州语录第347则,同。)赵王竖日又令客将传语。——记载颇有异处。又,“若在人王,人王中尊。若在法王,法王中尊”,涩于理解。《释氏通鉴》卷第十一《癸丑景福四[年]作“在人中,人王尊。在法中,法王尊”,更为浅易。
《释氏稽古略》卷第三“[唐昭宗]丁巳乾宁四年(897)”:“……时真定帅王镕称赵王,庐王节度使刘仁恭称燕王,二王争相重敬。”(注释:《大正新大藏经》48/844c。)此乃以刘仁恭为燕王。忽滑谷快天《祖学思想史》谓,仁恭被授检司空、卢龙军节度使在昭宗乾宁二年(895),其冒燕王之名必在此之后,因为,乾宁以前,燕地尚为李匡威所据;刘氏和王镕之传中,又不见他们乾宁二年至四年之间讲和之事。又言,若以燕王为李匡威,李、王二人共访从谂则是可能的,《弘简录》卷第六十六,李匡威为王镕迎之至赵州,与李抱贞俱馆于梅子园:“[李]换贞少游燕、赵,每徘徊常山,爱之不能去。以匡威失国无聊,时与登城西大悲浮屠,顾览山川,泫然而泣。”西山大悲浮屠,应即是观音院。此时,匡威与王镕俱在赵州,正得以列驾访问也。只是,匡威的生闰与从幽州赠衣事不合,因为赠衣时他已被杀(注释:上卷《支那の部》。)。
以上看法,首先要明确的是,乾宁年间赵州此地确有真定路;王镕也确实在僖宗中和二年(882)十岁时继其父为藩镇;王镕也果然溺于佛教。《旧唐书》卷第一百四十二《列传第十二·王延凑》附王镕(注释:册12,页3890——3892)。)、《新唐书》卷第二百一十一《列传第一百三十六·王廷凑》附王镕(注释:册19,页5963——5966。)、《旧五代史》卷第五十四《唐书三十·列传第六·王镕》(注释:册3,页725——731)、《新五代史》卷第三十九《杂传第二十七·王镕》(注释:册2,页411——415。)载,镕父王景崇于中和二年十二月卒,子镕时年十岁,三军推为留后,朝廷因授旄钺,检校工部尚书。《旧五代史》卷第五十四本传又言:“镕宴安既久,惑于左道,专求长生之要。常聚缁黄合炼仙丹,或讲说佛经,亲受符箓。西山多佛寺,又有王母观,镕增置馆宇,雕饰土木。道士王若讷者,诱镕登山临水,访求仙迹,每一出,数月方归,百姓劳弊。”(注释:页729。)《新五代史》本传亦曰:“镕为人仁而不武,未尝敢为兵先……镕尤骄于富贵,又好左道,炼丹药,求长生,与道士王若讷留游西山,登王母祠……每出,逾月忘归,任其政于宦者。”(注释:页414。)但依《新五代史》卷第三十九,染太祖朱温即位《丁卯,公元907年》,镕始被封为赵王(注释:页大正藏413。),乾宁年间尚不能称王也。当然,《行状》中之“赵王”倒确实是王镕,《祖庭事苑》卷第七《八方珠玉集·大王》亦说:“大王”“即镇帅王镕也。镕祖王庭凑,本回鹘种族,穆宗时据河朔,称留后。至镕,封赵王。唐室中兴,至明宗朝,为大将王德明所杀,至于赤族。所谓‘见赵王’之赵王也”。
其次,所谓“燕王”,庆为刘仁恭,《释氏稽古略》的记载并没有错。据《新唐书》卷第二百一十二《列传第一百三十七·藩镇卢龙·刘仁恭》(注释:册19,页5985——5987。)、《旧五代史》卷第一百三十五《僣伪列传·刘守光》附刘仁恭(注释:册6,页1799——1812。)、《新五代史》卷经三十九《杂传第二十七·刘守光》附刘仁恭(注释:册2,页423——427。),仁恭尝为李匡威部下,后叛之而奔太原李克用,乾宁元年十二月二十六日,克用即以之为幽州节度使;二年七月,克用更上章请授之节钺,九月,唐昭宗正式授仁恭为检校司空、幽州卢龙军节度使。《释氏稽古略》之“庐王节度使”应是“卢龙节度使”之误。他在任幽州节度使伊始,即乘势挟兵欲收王镕地是完全可能的;其人后叛李克用、又无礼于唐,以节度使之尊在当时或以后自称、或被人称作“燕王”也是自然的。史书虽未载他与王镕在乾宁年间讲和,然他与王氏实有交情,《新五代史》本传即记他和其子刘守光被充军时,“军还过赵,赵王王镕会晋王,置酒,酒酣请曰:‘愿见仁恭父子。’晋王命破械出之,引置下坐。饮食自若,皆无惭色”(注释:页427。)。另外,此人信佛法,《新唐书》本传说他“又招浮屠,与讲法”(注释:页5987。),他与王镕共访赵州和尚也有信仰基础。何况,《行状》记二王税驾后,赵州和尚在赵州(应是窦家园,非观音院)住两个即卒,两个新正是乾宁二年也(详下文)。
再者,《旧唐书》卷第一百八十《列传第一三十·李全忠》附李匡威(注释:册14,页4682——4683。)、《新唐书》卷第二百一十二《列传第一百三十七·藩镇卢龙·李全忠》附李匡威(注释:册19,页5984——5985。)果然载匡威始与王氏友善,数出兵救镕;匡威被其弟赶出幽州,王镕迎之,事如父。匡威也端的“引(李)抱贞登城西大悲浮屠,顾望流涕,美其山川”(注释:《新唐书》本传,页5985。)。但《旧唐书》、《新唐书》本传乃至王镕的传记皆已明言,匡威因欲劫王氏而代之,已于景福二年(893)被王镕军士斩杀,是不可能二年之后再与王氏同访从谂的。忽滑氏言匡威客居赵州时与王氏共访赵州和尚,又没有注意到此时匡威并未人外带兵打王氏的地盘也。当然,西山确实应该在从谂所居一带,西山大悲浮屠应即观音院也。另外,《弘简录》言匡威馆于梅子园云云,乃依《新唐书》匡威本传、《新五代史》王镕本传而言也,《新五代史》记匡威与李正抱在赵州出城游玩的文字曰:“匡威客李正抱者,少游燕、赵间,每徘徊常山,爱之不能去。正抱、匡威皆失国无聊,相与登城西高阁,顾览山川,泫然而泣……”(注释:册39,页412。);《旧五代史》卷第五十四王镕传称镕置之于宝寿佛寺(注释:册3,页726。)。又,《旧五代史》王镕传曰,匡威死时,镕年仅十七;镕自己在天佑八年冬十二月为部下所杀(注释:册3,页726,729——730。),——并误。镕中和二年已经十年,景福二年当二十一也。其他史籍载,镕实死于天佑十八年。
赵州和尚与赵王交往、对赵王礼敬的史实,在赵州语录中也能觅到蛛丝马迹,如第170、310、317、339、347、431、435、471、482、535等则。请参考。
(六)辞离俗世泣产地,临终之际怀大悲
《行状》载,赵州和尚在赵州(应是窦家园)住了两上,行将谢世,遂遗言焚烧躯体,不用净淘舍利。又令小师(当是文远)送一枝拂子与赵王,传语曰:“此是老僧一生用不尽底。”希望赵王继续护持佛教。《联灯会要》卷第六,也有类似记载。戊子岁十一月十日,端坐而终。其时,窦家园道俗葬的车马数万余人,哀声震动原野;赵王也尽送终之礼,感叹之泣。又为营塔、竖碑,谥曰真际禅师光祖之塔。《哭赵州和尚二首》“师离□水动王侯,心印光潜麈尾收”云云,正是当时的写照。按,“□水”,今叫百泉河,源出河山省邢台市附近,东北流经沙河入大陆泽。赵州正在其流域也。
《祖堂集》未载从谂晚年事;《宋高僧传》亦仅言寄尘拂事,不及卒年。《景德录》、《联灯会要》卷第六《赵州观音从谂禅师》、《五灯会元》卷第四本传称,唐乾宁四年(897)十一月二日,右胁而寂,寿一百二十;《祖庭事苑》卷第七《八方珠玉集·赵州》亦曰,“至唐昭宗乾宁末年(按,乾宁仅有4年)仲冬二日右胁示寂,谥真际大师。”《佛祖纲目》曰,光化元年戊年(898)卒,《宗统编年》因之(注释:参观陈垣《释氏疑年录》,页154。)
从燕、赵二王尝与之有瓜葛来看,赵州辞世应在乾宁四年。其逝前后之戊子岁有二,一为唐懿宗咸通九年(868),一为后唐明宗天成三年(928);倘依前,则不能与燕王甚至王镕有任何瓜葛,从后,又与寄王镕拂子事矛盾,因王氏卒于天佑八年(921)也。后世释家著述,如《佛祖统记》卷第四二《法运通塞志第十七之九》(注释:《大正新修大藏经》49/390a。)、《释氏通鉴》卷第十一《丁巳[乾宁]四年》载示灭于该年“十一月”(注释:《大日本续藏经》第壹辑第贰编乙第四套伍册,叶四百九十五左。)、《释氏稽古略》卷第三言“[唐昭宗]丁巳乾宁四年”(注释:《大正新修大藏经》49/844c。)、《佛祖历代通载》卷第十七称“唐昭宗丁巳”(注释:《大正新修大藏经》49/649c。)、《中国佛学人名辞典》(注释:比丘明复编,页318。)等,中外学术界如忽滑谷快天《禅学思想史》上部《支那の部》、《大汉和辞典》(注释:卷第四,页884a。)、《大辞典》(注释:上册,页1563。)等,一般都持赵州乾宁四年化去的看法。
《全唐诗补编》中册《全唐诗续拾》卷第三十《从谂》,据《古尊宿语录》卷第十四定卒年为咸通九年(868)(注释:陈尚君辑产,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10月第1版,而1133。),不当。又,赵州谥号应为真际,真际犹言真言之至极,涵义与其本名谂有关联;而真寂,乃谓佛之涅槃也。
依其寿一百二十计,赵州从谂生于唐代李豫大历十三年戊午(778)。之所以这么算,前文之所以肯定戊子岁为非天成三年,还因为《行状》中有言:“镇府有塔记云,师得七百甲子欤。”古人以甲子纪岁月,故亦以之作为年岁的代称,如贯体《禅月集》卷第二一《赠轩辕先生》诗:“略问先生真甲子,只言弟子是刘安。”而从大历十三年撰写《行状》的保大十年(953),一百七十五岁;“一百甲子”盖赵州一百二十年纪之约言。张商英于北宋大观四年(1110)述《护法论》曰:“……若谓上古寿考,而后世事佛渐谨而年代尤促者,窃铃掩耳之论也。……自汉明佛法至此之后,二祖大师百禅七岁,安国师百二十八岁,赵州和尚七百二十甲子。岂佛法之咎也!”(注释:《大正新修大藏经》52/639b&c。)此“七百二十甲子”,正明言其所龄一百二十也。
顺便提及,从以上的分析可以看出,历史上有关赵州从谂生平的记载,实际上存在着两个系统:一是以《祖堂集》为依托的《宋高僧传》等,一是源于《行状》的《景德录》、《祖庭事苑》、《联灯会要》等。两个系统之异,或即因为《祖堂集》乃据文远所录而撰,而《行状》尚参考了其他的资料吧。
综上所述,赵州和尚一生的行迹梗概为:
唐大历十三年戊午(778)生→童稚时,于山东故乡出家→随本师游历,去池州(今安徽贵池)参见南泉→返回故晨,旋又行脚至南方,逗留达数十载→唐宣宗大中十二年戊寅(858)始,住赵州观音院→唐昭宗乾宁二年乙卯(895),与赵、燕二王会面,住窦家园(后称真际禅院)→乾宁四年丁巳(897)十一月二日(一曰“十日”),示寂。
赵王尝为赵州和尚面像作赞,对其一生作了形像的概括,辞曰:“碧溪之月,清镜中头。我师我化,天下赵州。”应该说,这个评价是相当公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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