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顺大师著:中观今论(2)
第五章 中观之根本论题
第一节 缘起
‘中论’说:“因缘(即缘起)所生法,我说即是空”。“因缘所生法,即是寂灭性”。‘十二门论’说:“因缘所生法,是即无自性”。缘起,所以是无自性的;无自性,所以是空的;空,所以是寂灭的。“缘起自性空”,实为中观 的根本论题,根本观法,根本的法则。缘起、自性、空,到底是什么意义呢?
佛法以有情的生死相续及还灭为中心,所以经中说到缘起,总是这样说:“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谓无明缘行,……乃至纯大苦聚集”。“此无故彼无,此灭故彼灭,谓无明灭则行灭,……乃至纯大苦聚灭”。‘阿含经’说缘起, 虽多从有情的流转还灭说,实则器世间也还是缘起的。阿毗达磨论中说四种缘起 ,即通于有情及器世间。‘十二门论’也说内缘起与外缘起:内缘起,即无明缘 行等十二支;外缘起,即如以泥土、轮绳、陶工等而成瓶。可知缘起法,是通于有情无情的。依‘智论’说:不但内外的有为法是缘起的,因待有为而施设无为,无为也是缘起的。这样,凡是存在的因果、事理,一切是缘起的存在;离却缘 起,一切无从安立。
缘起为佛法最主要的术语。从经义的通贯生灭及不生灭,依学派间的种种异说,今总括为三点来说明:
一、相关的因待性:起是生起,缘是果法生起所因待apeks!ya的。约从 缘所生起的果法说,即缘生;约从果起所因待的因缘说,即缘起。萨婆多部等以缘起为因,也有他的见地。但他们关于缘起的解说,专作事相的辨析,考察无明 等的自相、共相、因相、果相等,忽略了“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的因待性 ,不免有所偏失!克实的说:此有故彼有二句,是缘起的主要定义;无明缘行等 ,是缘起的必然序列,也是举例以说明其内容。惟有在缘能起果中,把握缘起相关的因待性,才能深入缘起,以及悟入缘起法性的空寂。所以,缘起约因缘的生果作用说,但更重在为一切存在的因待性。若用抽象的公式来说,缘起即是“此 故彼”。此与彼,泛指因与果。彼之所以如此,不是自己如此的,是由于此法而 如此的,此为彼所以如此的因待性,彼此间即构成因果系。例如推究如何而有触──感觉,即知依于六入──引发心理作用的生理机构而有的;六入对于触,有 着此有彼可有,此无彼必无的必然关系,即成因果。但缘起的含义极广,不单是 从缘而生起,也还是从缘而灭无,这又可以分为两点说:一、如由惑造业,由业 感果,这是相顺相生的。如推究如何才能灭苦?这必须断除苦果的因缘──惑, 即须修戒定慧的对治道。此对治道能为断惑的因缘,即相违相灭的。如‘杂阿含 ﹄(五三经)说:“有因有缘世间集,有因有缘世间灭”。世间集,是由惑感苦 ,相顺相生;世间灭,是由道断惑,相违相灭的。这相生相灭,都是依于缘起的 。二、一切法所以能有生,有法的可以无,生法的可以灭,不仅由于外在的违顺 因缘,而更由于内在的可有可无、可生可灭,此可有可无、可生可灭的可能性,即由于缘起。存在──有与生起的本身,即含有生者必灭,有必归无的必然性。 例如触是依于六入而有而生的,那么,触即不离六入,没有触的独存性。一旦作 为因缘的六入,起了变化或失坏了,触也不能不跟着变化及失坏。这即是说:凡 是依缘而起的,此生起与存在的即必然要归于灭无。所以佛说缘起,不但说“此 有故彼有”的生起,而且说“此无故彼无”的还灭。依他而有而生,必依他而无 而灭,这是深刻的指出缘起的内在特性。‘阿含经’说:人是地水火风空识── 六大和合而成的。但这性能不同的六大,一失均衡,即有病、老、死的现象,这 即是具体的说明了由此而生,必由此而灭。所以缘起法有此二大定律:即相依相 生的流转律,又相反的有相依相灭的还灭律。依于缘起,成立生死,也即依之成立涅盘,佛法是何等善巧!
二、序列的必然性:佛法说缘起,不但说明“此故彼”的因果关系,而且在因果中,抉出因果生灭的序列必然性。如悟入十二有支,这决不止于别别的因果 事实,而是从一切众生,无限复杂的因果事相中,发见此因果的必然程序。如发见日月运行的轨道,看出社会发展的必然阶段。从前,大众学者特别重视这点, 因此说缘起是不变(无为)的因果轨律。佛说“得法住智”;经说“是法住法位 ,世间相常住”,都是说明缘起序列的必然性。但依中观义来说:缘起的序列必然性,决非离事说理,在缘能起果的作用中,现出此必然的理则。生死相续,似乎依照此理则而发展,佛也不过发见此因果事中的理则而已。
三、自性的空寂性:从缘起果的作用,有相关的因待性,有序列的必然性。 此因待与必然,不但是如此相生,也如此还灭。如进一层考察,一切法的如此生 灭,如此次第,无不由于众缘。那么,此有无生灭的一切法,即没有自体,即非自己如此的。这即能从如此生灭次第中,悟入此是即空的诸行,并非是实有实无 实生实灭的。彼此因待,前后必然,世间的因果幻网,似乎有迹可寻,而自性空 寂,因果幻网即当体绝待,了无踪迹。所以说:缘起是“宛然有而毕竟空,毕竟 空而宛然有”。
第二节 自性
缘起是无自性的,甚么是自性呢?自性svabha^va是专门术语,如‘壹输 卢迦论’说:“凡诸法体、性、法、物、事、有,名异义同。是故或言体,或言 性,或言法,或言物,或言事,莫不皆是有之差别。正音云私婆婆,或译为自体 (的体),或译为无法有法(的法),或译为无自性(的)性”。所举的名字虽很多,而意义是同一的。所谓体、性、法、物、事,皆即是“有”的别名。但它 又说:梵语的私婆婆,或译为体、法、性。依梵语说:婆婆(bha^va )即是“有”。此字,什公每译为法,也或译为物。‘般若灯论’也有译作体的。“有”前加sva ,即私婆婆,即自性的原语。或译自体,含有自己有、自己成的意义,是 自己规定自己的。凡是法,即有其特殊的形态与作用,其所以有此形态与作用, 依自性说,即是自己如此的。此自性的另一特性prakr!ti,什公译为性,意 义为本源的性质,即本质或原质。所以,自性是自己如此的,也是本来的性质如 此的。如哲学上所说的实在、本体、本元等,皆与此自性的含义相合。
要明了“自性”一语的意义,请听萨婆多部所说。如‘大毗婆沙论’卷七十 八说“如说自性,我、物、自体、相、分、本性,应知亦尔”。萨婆多部的学者,把自性、我、物、自体、相、分、本性看成同一意义。尤其所谓“分”,最值 得注意。此分,就是事物的最后原素,也即是所谓“点”,即“其小无内”不可再分割的东西。萨婆多部以为一切法不外两种:一、假有,二、实有。假有的, 如‘顺正理论’卷十三说:“是假有法,宁求自性”?假有法即不能追求其自性 的。依他们说:假有的必依于真实的。依于实有,构成前后的相续相,同时的和合相。此和合及相续,即假有的,可以说没有自性。而在相续与和合的现象中, 分析到内在不可再分析的点,即是自性实有的。如在色法的和集中,分析至极微 ,以极微的物质点,为集成粗显色相的实质。对于精神作用,也分析到心心所的 单元。此分析出的单元,是自性,也称为我──我即自在义。如‘婆沙’卷九说 :“善说法者,唯说实有法我,有性实有,如实见故”。补特伽罗我是五蕴和合有的,所以是假;假的所依是自性实有,所以说:“有性实有,如实见故”。这 种思想,即是假定世间事物,有实在的根本的自性物,而后才有世间的一切。他 们从“析假见实”的方法,分析到不可再分析的质素──心、物、非心非物,即 是事物的实体,也即是所谓自性,自性即万有的本元。如‘顺正理论’卷十三说 :“未知何法为假所依?非离假依可有假法”。“假必依实”──自性有,是最 根本的见解。萨婆多主张有自性的,于是佛说诸行无常,诸法无我,照他们的意 见,追究诸法的实在,相续与和合假所依的自性法,即是三世常如其性的、不变的,有不能无、无不能有的,甚至可以称为法我了。
假有无自性说,经部师是扩大了。但自性有的基本原则,并未改变。三世常 如其性的一切法,在经部的现在实有论中,转化为潜在于现在的种子或旧随界。此种子与界,虽不断的从种子而转化为现行,现行转化为种子,但依旧是不变的 。这点,唯识学者说得明白,名为“自性缘起”,即色生色,眼生眼,贪生贪,有漏生有漏,无漏生无漏。这样的因缘论,即是从一切有部析假见实得来的自性有,不过从三世常如而使之现在化而已。自性有的原则,完全吻合。依经部师, 蕴、处是假的,而十八界是实有的。相续和合的现行,都依于真实的界性。‘瑜伽论’在批评性空时说:“譬如要有色等诸蕴,方有假立补特伽罗,非无实事而 有假立补特伽罗。如是要有色等诸法实有唯事,方可得有色等诸法假说所表,非 无唯事而有色等假说所表。若唯有假而无实事,既无依处,假亦无有”。经部与瑜伽论者,禀承那“假必依实”的天经地义,所以不能说一切无自性空而必须说 “自性有”的,假有的可空而自性有的不可空。‘解深密经’也这样说:“云何 诸法遍计所执相?谓一切名假安立(假名),自性差别乃至随起言说。云何诸法 依他起性?谓一切法缘生自性”。在论到有自性与无自性时,即说:“此由假名 安立为相,非由自相安立为相,是故说名相无自性性”。这分为假名安立与自相 ──即自性安立:假名安立的,无自性、空;自相安立的,即是有自性了。追求 事物中的根元,看作实在的,依此而成立世出世一切,都是“自性”论者。又如 ‘楞严经”说:“若诸世界一切所有,其中乃至草叶缕结,诘其根元,咸有体性,纵令虚空亦有名貌,何况清净妙净明心,性一切心而无自体”?这是自性论者 的另一面目。在万化中,终必有一个真实自性而不是假的,这即是“自性”的意 义。一般的宗教与哲学,无不从此自性的老路而来!
‘中论’“观有无品”说:“众缘中有法,是事则不然,性从众缘出,即名 为作法。性若是作者,云何有此义?性名为无作,不待异法成”。这是‘中观论’对于“自性”的具体说明。佛法说缘起,除了极端者而外,谁都承认,但总觉 得是诸法自性有,由众缘的和合关系而发现。若依中观的看法,自性与缘起,是不容并存的。有自性即不是缘起的,缘起的就不能说是自性有的。因为,若法要 由众缘和合而现起,即依众缘而存在与生起;承认由众缘现起,即等于承认是作 法。“作”,就是“所作性故”的作,有新新非故的意义。若主张有自性的,即不能是所作。因为自性有即自有的,自成的,自己规定着自己的,这如何可说是 作法?缘起是所作的,待它的;自性是非作的,不待它的。二者是彻底相反的, 说自性有而又说缘起,可说根本不通。佛说无常,即显示缘起是作法,否定了自性的非作性;凡是缘起即是和合的,如补特伽罗是依待五蕴等而假立的,所以佛 说诸法无我,即否定了自性的不待它性。无常无我的缘起论,即说明了诸法的无自性。
但如此的自性,表现于学者的思想体系中,依佛法说,这都是分别的自性执 。众生生死根本的自性执,应该是众生所共的,与生俱来的俱生自性执。这是什么?不论外观内察,我们总有一种原始的、根本的、素朴的,即明知不是而依然 顽强存在于心目中的实在感,这即一切自性执的根源。存在的一切,都离不开时间与空间,所以在认识存在时,本来也带有时空性。不过根识──直觉的感性认 识,刹那的直观如此如此,不能发见它是时空关系的存在,也即不能了达相续、 和合的缘起性。这种直感的实在性,根深蒂固的成为众生普遍的妄执根源。虽经过理性──意识的考察时,也多少看出相续与和合的缘起性,而受了自性妄执的 无始熏染,终于归结于自性,而结论到事物根源的不变性、自成性、真实性。因为自性是一切乱相乱识的根源,虽普遍的存在于众生的一切认识中,而众生不能摧破此一错误的成见,反而拥护自性──元、唯、神、我为真理。总之,所谓自 性,以实在性为本而含摄得不变性与自成性。西藏学者有说自性的定义为:不从 缘生,无变性,不待它,大体相近。自性的含义中,不待它的自成性,是从横的 (空间化)方面说明;非作的不变性,是从纵的(时间化)方面说明;而实在性 ,即竖入(直观)法体的说明。而佛法的缘起观,是与这自性执完全相反。所以 ,自性即非缘起,缘起即无自性,二者不能并存,‘中论’曾反复的说到。
第三节 空
空,是佛教所共同的,而中观家的观法不尽与他派相同。如‘大智度论’卷 十二说有三种空:一、分破空,二、观空,三、十八空。“分破空”,即台宗所 说的析法空。如举!5貚为喻,将!5貚析至极微,再分析到无方分相,即现空相,所以 极微名为“邻虚”。这是从占有空间的物质上说,若从占有时间者说,分析到刹 那──最短的一念,没有前后相,再也显不出时间的特性时,也可以现出空相。由此分破的方法,分析时空中的存在者而达到空。“观空”,这是从观心的作用 上说。如观!5貚为青,即成青!5貚;观!5貚为黄,即成黄!5貚等。十遍处观等,就是此一 方法的具体说明。由观空的方法,知所观的外境是空。这境相空的最好例子,如 一女人:冤仇看了生嗔,情人见了起爱,儿女见了起敬,鸟兽望而逃走。所以, 好恶、美丑,都是随能观心的不同而转变的,境无实体,故名观空。“十八空” ,‘般若经’着重在自性空。自性空,就是任何一法的本体,都是不可得而当体 即空的。‘大智度论’虽说有三种空观,然未分别彻底与不彻底。依龙树论,这 三种空观,都可以使人了解空义,虽所了解的有深浅不同,然究不失为明空的方便,所以‘智度论’兼容并包的说有三空。若细考大小乘各派的说法,则分破空 是阿毗达磨论师所常用的方法。如有部,以观慧析色至邻虚,过此即成为空。然 而有部不承认一切法皆空,反认为有自性有的极微。因分析而知某些是假合有的 ,某些是假有所依的原素──即最后的极微。心法也用此法分析到刹那念。这种方法,并不能达到一切皆空的结论,反而成为实有自性的根据。如分析极微至最后,有说有方分的,有说无方分的,也有说有方而无分的,但无论如何,最后总都是有实在性的极微。如古人说:一尺之木,日取其半,终古不尽。这种分破空 法,本即‘阿含经’说到的“散空”;不彻底而可以用为方便,所以龙树也把它 引用了来。观空,是唯识宗等所使用的空观。这一方法,经部师即大加应用。经 部师说十二处──根境非实,即成立了所观的境是非实有的。后来大乘的唯识学 者,极端的使用此观空,如说:“鬼、傍生、人、天,各随其所应,等事心异故 ,许义非真实”。如鱼见水为舍宅,天见为琉璃,鬼见为脓血,人见为清水,这 可见水或舍宅等境界,是不实的,是随各自业报的认识不同而转变的。‘阿毗达 磨大乘经’,瑜伽师,都是依此法以明外境的非有性,成立无分别智体证离言自 性的。这参考‘摄大乘论’等,即可完全明白。观空与分破空不同:分破空,因 分析假实而成立假名者为空的;观空,则在认识论的观点,说明所观境界的无所有。观空,也同样的不能达到一切法毕竟空,因为观空即限定它要用能观的心以观外境不可得的,能观心的本身,即不能再用同一的观空来成其为空,所以应用观空的结果,必然地要达到有心无境的思想。境空心有,固也可以为了达空义的 方便,然在某种意义上讲,不但所空的不能彻底,而将不当空的也空掉了。即如 分破空的学者,承认有实自性的极微和心心所,而由极微等所合成的现象,或五 蕴所和合成的我,以为都是假法。他忽略了假法的缘起性,即是说,他们不承认 一切法是缘起的。因此,一方面不能空得彻底,成增益执;另方面,将不该破坏 的缘起法,也空掉了,即成损减执。唯识学者把缘起法统统的放在心心所法── 依他起性上,不能到达心无自性论;对于六尘──境的缘起性忽略了,所以不能 尽契中道。龙树菩萨所发挥的空义,是立足于自性空的,不是某一部分是空,而 某些不空,也不是境空而心不空。
‘智度论’(卷七十四)又说有三种空:一、三昧(心)空,二、所缘(境 )空,三、自性空。“三昧空”,与上面三空中的观空不同。这是就修空观── 三三昧的时候,在能观的心上所现的空相说的。如十遍处观,在观青的时候,一 切法皆青,观黄时一切法皆黄,青黄等都是观心上的观境。这样,空也是因空观的观想而空的。经上说种种法空,但依能观的观慧而观之为空,于外境上不起执 着而离戏论,所以名空,而实此种种法是不空的。这等于说:空是观心想象所成 的,不是法的本相。这样,必执有不空的,不能达到也不会承认一切法空的了义 教说。“所缘空”,与上说相反,是所缘的境界是空的,能观心这才托所缘空境 而观见它是空。此所缘空,即必然是能观不空,这与前三空中的观空相近。不过 ,观空约境随观心而转移说,所缘空约所缘境无实说。龙树曾评论道:“有人言 :三三昧无相无作心数法名为空,空故能观诸法空。有人言:外所缘色等诸法皆 空,缘外空故名为空三昧。此中佛说,不以空三昧故空,亦不以所缘外色等诸法 故空。……离是二边说中道,所谓诸法因缘和合生,是和合法无有一定法故空” 。龙树所明此──‘般若经’中所说的“无有一定法故空”,即说一切法缘合而 成,缘合即无定性,无定性即是空,此空即指无自性的毕竟空说。由此可知,中 观的空义,约缘起法的因果说,从缘起而知无自性,因无自性而知一切法毕竟皆 空。若偏于三昧空或所缘空,专在认识论上说,不能即缘起知空,即不能达到一切法空的结论。
自空与他空,系两种不同的空观。譬如观花空,自空者说:花的当体就是空 的。他空者说:此花上没有某些,所以说是空,但不是花的本身空。如“瑜伽论”的“真实义品”说:“由彼故空,彼实是无;于此而空,此实是有:由此道理 ,可说为空”。这即是说:在此法上由于空去彼法,没有彼法可以说为空,但于此法是有的。唯识学者说空,无论如何巧妙的解说,永不能跳出此他空的圈子。此他空论,也不是唯识学所特创的,他的渊源即远从萨婆多部而来。有名的世友 论师曾说:空与无我不同,无我是究竟了义的,空不是究竟了义的。如说五蕴无 我,这是彻底的,确乎是无我的;若说五蕴为空,这不是彻底的。由于五蕴无我 ,所以佛说空,而于此色、受等五蕴却是不可空的。如解经说“诸行空”,也说 :诸行中无我我所,所以是空,不是诸行的行空。唯识学者继承此种思想,所以 说:由于依他起上,远离遍计所执相,名之为空;而依他起是自相有,不能说为 空的。这种他空论,早已根深蒂固而必然的与自性有论相结合。说得远一点,他空的思想,早见于‘中阿含经’中,如‘中阿含经’的‘小空经’,就是他空论 。这种思想,与西北印度的佛教有关。‘小空经’中的他空,即除去某一些而留 存某一些──本是禅定次第法,称之为空,而不能一切空的。此经以“鹿子母堂 空”为喻,如说鹿子母讲堂空,是说讲堂中没有牛羊等所以说空,非讲堂是空, 也不是讲堂里没有比丘,更不是别处没有牛羊,才说为空。这是浮浅的空观,‘ 楞伽经’称之为“彼彼空”,最粗而不应该用的。这种“由彼故空,彼实是无; 于此而空,此实是有”的空观,有种种的样式,而根本的方法不变。所以唯识学 者的空义,实以西北印的他空论为本,虽接受了大乘的一切法空说,而究竟隔着 的。至于自空,也是渊源于‘阿含’的。如‘杂阿含经’说:“常空……我我所 空,性自尔故”。这即是说:常、我、我所的当体即空;不是空外另有常、我、我所等不空。常、我、我所等所以即空,是因为常、我、我所的性自尔故。又如 ‘杂阿含’的‘胜义空经’(三三五经)说:无我我所而有因果业报流转事,但 不是胜义谛中有此因果业报流转等,所以说:“俗数法者,谓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谓无明缘行……”。缘起因果的相续有,是世俗的,胜义谛中即无我我 所而空。世俗有与胜义空,此经即概略指出了。总之,自空乃即法的当体而明空 ,他空则在此法上空去彼法而明空的。所以中观所说的世俗假名有,胜义毕竟空,他空论者是不能承认的。他们照着自己的意见而修正说:一切皆空是不了义的 ,这与自性空者处于相反的立场。后来唯识学者论空,只约遣去遍计所执说;不 但不能说缘起即空所显,也不能当下确认诸法皆空,所以自空与他空是根本不同 。假使引用‘成唯识论’所说:“若执唯识是实有者,亦是法执”,以为唯识也 说缘起心心所法空,不免附会。
我觉得中观者的一切法空,主要是从缘起因果而显的,而唯识宗是从认识论上说的。唯识者以为从因果缘起上明空,是共小乘的,不彻底的;大乘应从认识 上说。如‘摄大乘论’说:“自然自体无,自性不坚住,如执取不有,故许无自 性”。无自性,不是说自性完全没有。如未来法,在未来而生,必待因缘而决无自然生的,所以名无自然性。过去已灭无体,即颂中的自体无。现在生灭不住,即颂中的自性不坚住。这是约三世因果的流动,说无自性。‘阿含经’有这种说法,所以‘摄论’以为这是共小乘的。“如执取不有,故许无自性”,这是约遍计无自性讲,于一切法执自相、共相、我相、法相等,都是依名计义,依义计名 而假名施设的,不是自相有的;离此遍计的非自相有,即大乘的空无自性说,这 是唯识学者自命为不共小乘的地方。然细究这“执取相不有”,‘阿含经’也多说到“不可取,不可得”。“如执取不有”,声闻学者确乎也是可以达到的。‘ 杂阿含’(九二六经)说:迦旃延入真实──胜义禅时,不取一切相而入禅。别 译又说:“但以假因缘和合有种种名,观斯空寂,不见有法及以非法”。“真实义品”引此以为离言法性的教证,焉能说声闻法无此?由此可知,认识上不执取 种种相的空,也是共小乘的。依缘起因果法以明无自性空,与‘摄论’三说不同 。缘生即无自性,自性不可得即是空;因为无自性空,所以执有自性戏论为颠倒 ,而如实正观即不取诸相。入胜义禅时,不取一切相,这当然不离缘起因果而安立。‘般若经’曾说:若有一法可得,诸佛菩萨应有罪过──有执着即是杂染不清净法,也是‘阿含’所说过的。依缘起因果法直明一切法空,是空门;不取一切相,是无相门。空门,无相门,无作门,方便不妨不同,而实则一悟一切悟, 三解脱门同缘一实相。中观以缘起无性的空门为本,未尝不说无相门。而唯识专 从观空以明“不如所取有”,不能即因果而明空,此即是二宗的不同。上明缘起无自性,都是为了说明空的定义。龙树论说到的地方很多,根本与其它的学派不 同。所以不能望文生义,见了缘起、自性、空的名辞,就以为是同归一致的。
第四节 缘起自性空
现在,把上面讲的缘起、自性、空,总合起来说:缘起与自性是绝对相反的 ,缘起的即无自性,自性的即非缘起。一般的众生,外道以及佛法中的其它各派 ,都是以自性为根源而出发的。而佛陀的所以与外道不同,即是“我说缘起”, “论因说因”。所以依中观说,中观可称缘起宗,其它各派可称为自性宗,也即是空有二宗的分别处。若以缘起与空合说,缘起即空,空即缘起,二者不过是同一内容的两种看法,两种说法,也即是经中所说的“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缘起与空是相顺的,因为缘起是无自性的缘起,缘起必达到毕竟空;若有自性,则不但不空,也不成为缘起了。外人以为空是没有,是无,今说缘起即空,即误以 为什么也没有了。因为在他们,缘起是可以有自性的,缘起与空是不相顺的。而在中观者,因为一切法毕竟空,所以有不碍生死流转以及还灭的缘起法。中观所说的空,不是都无所有,是无自性而已。如水中的月,虽月性本空,而月亦可得 见。所以空与缘起是相顺的,如离缘起说空,说缘起不空,那才是恶取空。论到 空与自性,一方面,自性是即空的,因为自性是颠倒计执而有的,没有实性所以 说自性即是空。然不可说空即自性,以空是一切法本性,一切法的究竟真相,而自性不过是颠倒、妄执。但以究极为自性说,空是真实,是究竟,也可能说空即 (究极)自性。如‘般若经’说:“一切法自性不可得,自性不可得即一切法之 自性”。约毕竟空说,也可以说为实相、实性、真实。因为寻求诸法的究极性, 即是毕竟空的,今还其本来之空,无增无减,而不是虚诳颠倒,所以也可说真说实。总结的说,如此: 自性与缘起──相反相夺的──自性非缘起,缘起非自性。 缘起与空寂──相顺相成的──缘起故空寂,空寂故缘起。 空寂与自性┬─相顺而相反──自性即空寂,空寂非自性。 └─相反而相成──无自性故空,空故即自性。
第六章 八不
第一节 八事四对之解说
龙树的根本中论,开首以八不──不生不灭、不常不断、不一不异、不来不出的缘起开示中道。龙树为何以此缘起八不显示中道?八不究竟含些甚么意义?
要明了八不,先要知道所不的八事。这八者,是两两相对的,即分做四对:生灭、常断、一异、来出。先说生与灭:生灭,在佛法里是重要的术语,三法印的诸行无常,即依生灭而说明的。此生与灭,或说为有为──诸行的四相:生、住、异、灭。本无今有为生,有而相续为住,变化不居为异,有而还无为灭。如人的成胎为生,从成胎到发育完成健在为住,一天天的衰老为异,临终的死亡为灭。或说为三有为相:生、异、灭。住相含摄在异中,因为一切法都在不息的变化,没有绝对的安住性,不过在生而未灭的当中,称此相对的安定为住。此安住即是变化不定的,所以或称为住异。或说生灭二相,依一般的事物相续看,可有生灭当中的住异相;若从心识的活动去体察,是“即生即灭”,竟无片刻的安定 ,只可说生灭。虽有此四种、三种、二种的不同,然基本原则,都是说明诸法从生至灭与生了必归于灭的过程,所以每以这基本的生灭说明无常。
对于无常生灭的一切,细究起来,可有三种:一、一期生灭,这是最现成的,人人可经验而知的。如人由入胎到死去等,有一较长的时期,如上四相所说。如约器界说,即成与坏,或成、住、坏。二、一念──刹那生灭,不论是有情的无情的,一切都有生灭相,即存在的必归于息灭。推求到所以生者必灭,即发觉变化的并非突然,无时无刻不在潜移密化中。即追求到事物的刹那──短到不可再短的时间,也还是在生灭变化中的。佛法说“一见不可再见”,因为一眨眼间,所见的似乎一样,而早已不是原样了。庄子说:“交臂非故”,也是此义。这个刹那生灭,好学深思的哲人们,都多少的推论到。近代的科学者,已证实人们的身体,不断的在新陈代谢。但佛法还说到另一生灭,可称为大期生灭。众生的生死流转,是无始来就生而灭灭而又生的,生灭灭生,构成一生生不已的生存。我们知道一念──刹那生灭,灭不是没有了,还继续地生灭灭生而形成一期的生灭。从此可知一期一期的生死死生,同样的形成一生生不已的生命之流,都可称之为生。到生死解脱的时候,才名为灭。这如缘起法所说的:“此生故彼生”, 即是生死的流转──生;“此灭故彼灭”,即是流转的还灭──灭。刹那生灭是 深细的;此大期生灭又是极悠远的,每非一般人所知。
更进一步来说与生灭有关系的有与无。“有”与“无”,依现代的术语说,即存在与不存在。此有无与生灭,彻底的说,有着同一的意义。如缘起法说:“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此无故彼无,此灭故彼灭”。这可知有与生为一类,无与灭又是一类。外道及一般人,每以为有即是实有,无即实无,即什么都没有了,这是极浮浅的见解。此一见解,即破坏因果相──和合与相续。佛法彻底反对这样的见解,称之为有见、无见。这有见、无见,佛法以生灭来否定它,代替它。一切法之所以有,所以无,不过是因缘和合与离散的推移;存在与不存在, 不外乎诸法缘生缘灭的现象。即一切法为新新非故,息息流变的有为诸行,从不断地生灭无常观,吐弃了有即实有,无即实无;或有者不可无,无者不可有的邪见。一类世间学者,以抽象的思想方法,以为宇宙根本的存在是有,与有相对的不存在是无;从有到无,从无到有,而后成转化的生灭。这是以为先有无而后生灭的。依佛法,凡是有的,必然是生的,离却因缘和合生,即不会是有的。因此,因中有果论者的“有而未生”,为佛法所破。“观有无品”说:“有若不成者 ,无云何可成?因有有法故,有坏名为无”。这是说:依有法的变化趣于灭,灭 即是无。离了有法的变异即没有灭,离了灭即没有无。若灭是存在的灭,不是存 在的缘散而灭,那就是连无也无从说起。所以“观六情品”说:“若使无有有, 云何当有无”!这样,有与生,灭与无,是有着同一的内容。生起就是有,灭去 即是无。一般人对于有与无,每落于静止的观察,所以都想象有与无约体性说,以生灭为约作用说。其实,体用如何可以割裂?佛法针对这点,以生灭为有无,如“观三相品”说。中观者深研生灭到达刹那生灭,所以发挥生灭即有无,确立 动的宇宙观。但从念念生灭而观相续的缘起,那末有与生,无与灭,也不妨说有 相对的前后性。如十二缘起支中说的“取缘有,有缘生”即有在先而生在后;有即潜在,生即实现。灭了而后归于无,也好象灭在先而无在后。但这都约缘起假 名相续的意义说,否则会与外道说相混。此生与灭,含摄了哲学上的存在与不存 在,发生与消灭等命题。
再说断常:佛法中弹斥外道的有无,多用“生灭”。而此下的断常、一异、来出,为当时外道戏论的焦点,所以多方的破斥他。常,在释迦时代的外道,是约时间变异中的永恒性说的。断,是中断,即不再继续下去。例如外道执有神我,有此常住的神我,所以从前生到后生,从人间到天上,前者即后者,这种有我论者即堕常见。如顺世论者,不信有前世后世,以为现在虽有我,死了即甚么也完了,这即是堕于断见的断灭论者。凡是佛法,决不作如是说。根本佛法以缘起生灭为出发,以无常而破斥此等常见;但无常是常性的否定,而并不是断灭。佛法都说生灭与相续,此常与断是极少引用为正义的。然而不常不断的生灭相续,意义非常深玄。一分学者大谈生灭相续,而又转上了断常之途。举例说:萨婆多部主张三世有,一切法体是永远如此的──法性常如。从未来到现在,从现在,过去,说生灭,说相续,不过在作用上说。他们虽也说诸行无常,然依中观者看来,是落于常见的。如经部师,以种子现行来说明因果。然而从大期生灭的见地 去看,“涅盘灭相续,则堕于断灭”(观成坏品);从刹那生灭的见地去看,“ 若法有定性,非无则是常;先有而今无,是则为断灭”(观有无品)。他即使不 落于常见,断见还不免呢!只要是执为自性有,自相有的,是难于避免常断过失 的,所以说:“若有所受法,即堕于断常”(观成坏品)。若法执为实有,现在 如此,未来也应如此,即堕于常见。若说先有而后无,即是落于断见。“观有无 品”和“观成坏品”,明确的指出这种思想的错误。‘六十如理论’也曾说到:“若有许诸法,缘起而实有,彼亦云何能,不生常等过”?故此中所讲的断常, 是非常深广的。甚至见有烦恼可断,即断见;有涅盘常住,即常见。而涅盘是“不断亦不常,是说名涅盘”(观涅盘品)。总之,不见缘起真义,那恒常与变化 ,变与不变,为此常见、断见所摄。
一异,是极重要的,印度六十二见即以此一见异见为根本。现代辩证唯物论所说的矛盾统一等,也不出一异的范围。一即同一,异即别异,且说两种看法:一、如茶壶的整体是一(‘金刚经’名为一合相),壶上有盖、有嘴、有把等是异;人是一,眼、耳、手、足等即异。或名此一异为有分与分:分即部分,有分即能包摄部分的。换言之,就是全体与部分。全体即是一,全体内的部分即异。然而如分析到不可再分割的部分,又即是“其小无内”的小一,统摄于有分的全体。二、如此个体而观察此外的一切屋宇鸟兽鱼虫草木等,此即一,而彼彼即异 ,所以异又译为种种。而此种种,或又统摄于一,即所谓“其大无外”的大一。 此外,如从类性去看,如说人,你、我、他都是人,即是同一;然我是张某,你是李某,乃至智愚强弱各各不同,即是异。在此彼自他间,有共同的类性是一, 不同的性质是异。而此一中有异,异中有一,是可以种种观待而施设的。胜论师有同异性句,即以一异为原理,而使万有为一为异,‘中论’也有破斥。一异中,包括的意义极多。‘华严经’明六相──总、别、同、异、成、坏;总别、同 异四相,即是此处所说的一异。缘起幻相,似一似异,而人或偏执一,偏执异, 或执有离开事实的一异原理。总之,这是世间重视的两个概念。
来出,出又作去。从此到彼曰去,从彼到此为来。如变更观点,那甲以为从甲到乙的去,而乙却以为从甲到乙为来。来去即是运动,本是一回事,不过看从那方面说吧了。世间的一切,我与法,凡是有生灭动变的,无不可以说为来去。
现在,更进说龙树为何只说这四对?为什么如此次第?‘阿含经’中,如来散说缘起的不常不断等,龙树特地总集的说此八不。依‘阿含经’,不妨除去“不生不灭”而换上“不有不无”。‘阿含’的缘起论,是“外顺世俗”,以生灭的正观而遣除有无、常断、一异、来去的。但由于某些学者的未能“内契实性”,浅见地分别名相,而不能如实正观缘起,说生说灭,依旧落入有无的窠臼。所以深入缘起本性者,宣说不生不灭的缘起,遣除生灭──即有无的妄执,重行阐明释迦的真义。大乘的八不缘起,吻合释尊的深义,而从施设教相的方便说,是富有对治的新精神。
这四对,说明法的四相。无论是小到一极微,大到全法界,没有不具备此四相的,此四者是最一般而最主要的概念。我们必须记着,这四者是不能说为前后次第的,是“说有次第,理非前后”的。如顺世间的意见说,不妨说有次第。佛说:世间的学者,不依于有,即依于无。一切无不以“有”为根本的概念,此“有”bha^va,一般的── 自性妄执的见解,即是“法”“体”“物”,这是 抽象的而又极充实的。如不是这样的有,即是无,什么也不是的没有。此有与无,是最普遍的概念,抽象的分析起来,是还没有其它性质的。如将此有与无引入时间的观察中,即必然地成为常见或者断见。如有而不可无的即是常,先有而后可无的即是断。常断,即在有无的概念中,加入时间的性质。‘杂含’(九六一 经)说:“若先来有我,则是常见;于今断灭,则是断见”。如将此有无、常断,引入空间的观察,即考察同时的彼此关系时,即转为一见与异见。人类有精神与物质的活动,外道如执有神我常在者,即执身(心色)、命(神我)的别异; 如以为身、命是一的,那即执我的断灭而不存在了。此一异为众见的根本,比有 无与断常的范围更扩大;它通于有无──法体,断常──时间,更通于空间的性 质。但这还是重于静止的,法体实现于时、空中,即成为来去:或为时间的前后 移动,或为空间的位置变化。法体的具体活动即来去,来去即比上三者更有充实 内容了。此来去,如完满的说,应为“行、止”,‘中论’“观去来品”即说到 动静二者。在‘阿含经’中,外道即执为“去”与“不去”。所以,如以世间学者的次第说,即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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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无──── 法体
断常──── 时间、法体
一异──── 空间、法体、时间
来去──── 运动、法体、时间、空间
如上面所说,中观者是以此四相为一切所必备的,决无先后的。释尊的教说,以生灭为三法印的前提。生(异)灭,被称为“有为之三有为相”,即“有为 ”所以为有为的通相。原来,kriya^是力用或作用的意义kr!ta。即是“所作的”。佛说的“有为”与“行”,原文都以此作用为语根,如行sam!ska^ra是能动名词,意思是(能)作成的,或生成的。而有为的原语,是sam!skr!ta,为受动分词的过去格,意思是为(因)所作成的。这为因所成的有为,以生灭为相,所以生灭为因果诸行──有为的必然的通遍的性质。因果诸行,是必然的新新生灭而流转于发生、安住、变异、灭无的历程。释迦的缘起观,以此生灭观即动观中,否定有见与无见。然佛以此生灭为有为诸行的通遍性,即从无而有从有还无的流转中正观一切,并非以此为现象或以此为作用,而想象此生灭背后的实体的。但有自性的学者,执生执灭,流为有见无见的同道者。为此,中观者──大乘经义,从缘起本性空的深观中,以此生灭替代有无而否定(除其执而不除其法 )他。如从无自性的缘起而观此四者:生灭即如幻如化的变化不居的心色等法, 即不离时空的活动者。从特别明显的见地去分别:生灭(法)的时间相,即相似相续,不断而又不常的。生灭(法)的空间相,即相依相缘,不异而不即是一的 。此生灭的运动相,实时空中的生灭者,生无所从来而灭无所至的。约如幻的无 性缘起说,姑表拟之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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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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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去相─── 运动、时间、空间 |
生 似续相─── 运动、时间、空间 灭
| 依缘相─── 运动、时间、空间 |
| |
+-----------------有----------------+
第二节 不
八不所不的八事四对,是一切法最一般的普遍特性。龙树总举此八事四对而各加一“不”字以否定之,虽只是不此八事,实已总不了一切法。八事四对,为一切法的基本通性,八者既皆不可得,即一切法不可得;从此即可通达诸法毕竟 空的实相。青目说:论主以此不生亦不灭的“二偈赞佛已,则为已说第一义”。 第一义是圣者所体证的境界,即一切法的真相、本性。他又说:“法虽无量,略说八事,则为总破一切法”。他以破一切法尽显第一义,解说此八不的。然青目 的解说八不,分为两段:一、专就破生灭、断常、一异、来去的执着以显第一义,是约理说的。如法的实生既不可得,灭也就不可得了,无生那里会有灭呢?生灭既不可得,断常、一异、来去也就不可得了。二、举事例以说明八不:如榖,离从前的谷种,并没有今谷新生,故不生;而谷从无始来,还有现谷可得,故不灭。虽然谷是不生不灭的,以后后非前前,故不常;年年相续有谷,故不断。由谷生芽、长叶、扬花、结实,即不一;然谷芽、谷叶、谷花、谷实,而非麦芽、麦叶、麦花、麦实,也不可说是完全别异的。谷不自他处而来,亦不从自体而出 ,即不来不出。这可见青目的八不义,是即俗显真的。古三论师以青目此两段文:前者是依理说的,后者是据事说的。因为八不非仅是抽象的,即在一一的事上 以显出八不。青目的举谷为例,即是就世俗谛以明第一义的好例。古代三论师, 以为二谛皆应说不生不灭等的,那末青目为何说不生等为明第一义谛呢?古师说 :青目所说的第一义,是指中道第一义说的,但此义极为难知!
清辨释也分为二说:一、如说:“彼起灭、一异,第一义遮;彼断常者,世俗中遮;彼来去者,或言俱遮”。这是说:生灭与一异,是约第一义谛而说为不 的;断常即约世俗谛而说不的;来去,二谛中都不可得。这种说法,也有他相当 的意义。因为佛说缘起法是不断不常的,缘起法是约世谛安立,所以世俗缘起法 ,是不断不常的,即此而显生死相续的流转,故清辨说不断不常约世俗谛说。二 、又说:“或有说言:如是一切第一义遮”。这以为八不都约第一义谛的见地说,因为在第一义空中,生灭、断常、一异、来去都是不可得的。清辨释曾引到此二家的说法,第二说即与青目说同一。
约第一义以说明不生不灭等八不,当然是正确的,然仅此不能圆满的了达八不。中国古三论师,即不许此说为能见龙树的本义,以为此第一义是约中道第一义说的。三论师此说,着眼于中道,即真俗相即不离的立场,但这同基于第一义 (圣者境地)的特色而成立。如以般若慧体证法法无自性的毕竟空,这是真谛( 即第一义)的第一义;从体见空性而通达一切法是不生不灭的如幻如化,这是世 俗的第一义。若二谛并观,此即中道的第一义了。这都从第一义空透出,都是从自性不可得中开显出来的事理实相。依诸法的自性不可得,所以了知诸法是如幻缘生的;也必须依此如幻缘生法,才能通达自性不可得。月称等也这样说:如说空,唯为寻求自性,不能说自性空而可以破缘起诸法,但缘起法不能说不空。缘起即是无自性的缘起,所以也即是空。若说性空为空,而缘起不空,即是未能了解不生不灭等的深义。所以八不的缘起,可简括的说:以胜义自性空为根本,即以第一义而说八不;胜义不离世俗一切法,即一切法而显,所以通达真俗皆是不生不灭的,这才是八不的究竟圆满义。
中国古三论师,如嘉祥大师,于八不的解说,曾提出三种方言,即以三种说明的方式来显示八不。今约取其义(不依其文),略为说明:一、世谛遮性,真谛遮假。如说:世俗谛中,假生不生,假灭不灭;胜义谛中,也假生不生假灭 不灭。世俗与胜义虽都说为假生不生,假灭不灭,而含义不同。世俗谛中为破外 道等的自性生灭,胜义谛中即破假生假灭,此即近于“空假名”师的思想。二、世谛遮性,真谛泯假。世谛说不生,这是破性生的。前一方言的破假,依此说:因缘假法如何可破?说破假,不过外人执假为定有,执假成病,所以破斥他,其 实假是不破的。那末,胜义谛中,假生不生,假灭不灭,是即于一切法的假生假灭而泯寂无相,不是拨无因缘的生灭。如偏取此解,即是“不空假名”师的思想,和唯识宗的泯相证性,依他起不空也相近。三、世谛以假遮性,真谛即假为如 。如说:世俗谛中,不自性生,不自性灭;而成其假生假灭。胜义谛中,即此无自性生灭的假生假灭,而成第一义的不生不灭。此即显示假生假灭,是由于自性生灭的不可得;以自性生灭不可得,所以假生假灭。说此世谛的假生假灭,即是 第一义的不生不灭,非是离假生假灭而别有不生不灭。以无自性的,所以假生假灭即为胜义的不生不灭。此第三种方言,能双贯前两种方言而超越它,即“假名 空”者的正义。但说此三种方言,以一二的两种方言,才显出第三种方言的究竟 ;前二虽不彻底,也是一途的方便。这三种方言:一、双遮性假,二、遮性泯假 ,三、即假为如,为说明八不的主要方法。总之,古人解此八不义,有专约第一 义谛说,通二谛说的不同。这应以说第一义谛者为根本,以通明二谛者为究竟。
更从浅显处说:依佛的本义,缘起生灭,是约世谛安立的,以此空去妄执的断常、一异、去来,即胜义的毕竟空。此为佛与外道对辨,否定外道的断常、一 异、去来,而显示佛法出胜外道之说。外道所计执的,即佛法中常说的十四不可记,即是执断执常执一执异等。佛为说缘起的生灭,即洗除断常、一异、去来等的自性执。遮除此等妄执而显示的缘起的生灭,即能随顺空义而契入涅盘的不生不灭。约有为虚妄,遮除妄执而契证无为,与中观师所说的并没有甚么不同,但不须中观师所说的八不。这在‘中论’,也还保存此古意,如“观法品”说:“若法从缘生,不即不异因,是故名实相,不断亦不常”。诸法从因缘生,非是无因生,从此遮除断常、一异等过,即名实相。论又说:“不一亦不异,不常亦不断,是名诸世尊,教化甘露味”。这即是说,世尊的妙法甘露── 缘起(生灭),即能遮众生妄执的断常、一异。世尊教化的甘露味,能遮外道的情执,契合于甚深义──‘阿含’即说缘起是甚深的,决非取相的学者所知。佛弟子依自己所体验到的,窥见释尊缘起的根本深义,与适应时代的偏执,所以广说法空。今龙 树即总摄为八不,以彰显佛法深义。
八不所不的八不四事,已如上说。不的根据,即依缘起法而通达自性不可得。如生灭,“观成坏品”云:“若谓以现见,而有生灭者,则为是痴妄,而见有 生灭”。现见,不但是世俗的眼见,更是外道们由定心直觉到的。若以为定中亲证法有生灭,这不是真悟,而反是愚痴妄计。因为诸法的自性不可得,更何可说法生法灭?如“观业品”中说:“诸业本不生,以无定性故;诸业亦不灭,以其不生故”。详此,可知诸法的不生不灭等,即因诸法之本无自性而说。龙树论中偏重破生,生破,灭当然也不成立。龙树破生,是从两方面而征破的:一、推究他如何而生?二、佛说法生,学者不解佛意,以为“法”是一物,另有名为“生”者,以为“生”能生彼法。这如萨婆多部的不相应行的生灭实法,‘中论’的“观三相品”,即广破此执。
推究法的如何生起?不外有因生与无因生,如论中说:“诸法不自生,亦不从他生,不共不无因,是故知无生”。自生、他生、共生,这是计有因生;无因 ,即计无因而生。一切法的生起,不出有因无因。这在一般学者,也以为或有循着必然性的,或有偶然性的。必然性的,即由某些关系条件,必然的发生某果。此四生,如说眼识生,计自生者,以为眼识是本有的,生即本有眼识的现起。计他生者,以为眼识依根、境、明等众缘而生,眼识从某种因缘中发生。计共生者,以为本有的眼识,与根、境等缘相合而后生起。这些皆是计有因生;还有计无因生。这四种,可以总括一切自性论者。自生,在论理上根本就不通,因为自即不生,生即不自,说自己是存在的而又说从自己生。这不是矛盾吗?他生,如眼 识生,是根生的呢?还是境生,抑是光等缘生?若根不能生,境不能生,光等也不能生,那还可以说是他生吗?自、他,既各各不能生,自他合的共生,当然也不能成立。无因生又与事实不相符,如一切是偶然的,即世间无因果轨律等可说。这有因生与无因生的四生,既皆不能生,那么究竟怎么生呢?佛法称之为因缘 生。有些学者,以为因缘生与他生、共生无何差别,这是没有懂得缘生的真义。 佛说的因缘生,是不属于四生的。因为四生都是计有自性生的,缘生是否定自性 。凡执有自性的,即落于四生;缘生即如幻,不堕于四生。所以经中说:“若说 缘生即无生,是中无有生自性”。不执有自性,即不犯前四生过,成缘生正义。
萨婆多部等以为眼识是一自性有法,眼识生的“生”,又是一自性有法,各有自性。以此“生”有作用,能生起眼识;眼识之外,另有此能生眼识的“生” 。自性论者,在刹那生灭的见地,有为法有生住灭的三有为相,是不免有些困难的。龙树曾以聚散来破斥:聚,是执生住灭三者是同时存在的;散,是执生住灭三者是前后各别的。在执有自性者,不论执聚或执散,论理上都是说不通的。比如时间最短不过的刹那,经部师和上座部他们,主张生灭不同时的,这不同时的前生后灭,约刹那心上说。若生时与灭时不同而又同在此一刹那心,则一刹那已可分为前后两时,即不能成立刹那是时间中最短的。而且,一切因果诸行在息息变灭中,决无生(或住)而不灭的,如‘中论’“观三相品”说:“所有一切法,皆是老死(异灭)相,终不见有法,离老死有住”。所以在最短的时间,经部与上座部,即不能成立有三有为相的生住灭,也即是不能在法的当体,了知其即生即灭的缘起正理,仅能粗相的在相续上说有生有灭。
萨婆多部是主张生住灭同时的,换句话说:有“生”时,即有“住”,也即有“灭”。但这在自性论者,论理上是矛盾的──自性论者是不能容许矛盾的。 生时有住也有灭,则此法究竟是生是住还是灭?这是一个难题。在此,萨婆多部给以“体同时,用前后”的解说。他们说:“生”起生用的时候,虽已有“住”与“灭”的体,而还没有起住用与灭用。这样,“住”现起住用的时候,“生”与“灭”同在,而生的作用已息,灭的作用未来。等到“灭”现起作用时,同样地,“生”“住”之体还现在,而作用已息。这样说生住灭同时,而又说生住灭作用不同时,似乎可以避免作用的矛盾,而又可以成立同时有“三有为相”了。但在中观者看来,“体同时,用前后”,是不可能的事。既说有前后的生等作用,为什么不许生等的体有前后?生等的体既同时,为何不许同时有生等的作用?把体用划分两截,事实上那会有离体之用、离用之体呢?所以,终不免‘中论’“观成坏品”所说的:“若言于生灭,而谓一时者,则于此阴死,即于此阴生”的过失。总之,各部所说的生住灭同时不同时,困难在执有自性的生住灭。执有 自性,此即如此不可彼,彼即如彼不可此,即无法解说如来“即生即灭”的缘起 正理。反之,唯有无自性执,了知一切法自性空,而后缘起的即生即灭,无不成 立。
常与断,特别是外道的执着。执时间上前后是同一的,即常;执前后非同一的,是断。若常、若断,这在‘中论’里,是不屑与共论的。因为断与常,违反缘起因果的事实。佛法中不问大乘小乘,都是主张不断不常的。可是在法法自性有、自相有的见地上,这些佛法中的部派,虽不愿意承认是常是断,而到底不免于是常或是断。如三世实有者,以为法体是本来如是的“自性恒如”;从未来(此法未起生用时)到现在,从现在到过去,有三世的因果迁流,所以不常;而因果连续故不断。然而可能没有中断的过失,但这三世恒如的法法自体,又怎能不落于常见?又如现在实有论者,说过未非有,永远的唯是现在刹那刹那的生灭。过去的刹那灭,并非实有过去,而实转化到现在,现在的不就是过去。从现在有可至于未来,名为未来,而实未来未生,即没有实体。这样,三世恒常的过失可避免了,然唯此一念,前后因果的联续不断,又不免成了问题。这些,都是根源于时间观的不同而来。据唯识大乘者说:若不照着唯识者所说,那就会堕于断或堕于常。唯识者主张过未无体,所以不会犯常见,而问题在如何不落于断?他们 以为:如前念灭后念生,人中死天上生,这其中非要有一相续而从来没有中断者 为所依,这才能担保他不落于断。一切法都是无常生灭灭生的,但某些法,灭已 而可以某些时间不生起的,所以必有一为此不能恒时现起的生灭灭生法作依止处 ,否则一切因果都不能建立,这即是阿赖耶识。一切法的不断不常,由阿赖耶识的“恒”时流“转”,而安立因果的不断,在唯识者看来,这是再恰当不过的。 阿赖耶识的受熏持种说,是属于现在实有论──过未无体论的立场,惟是现在, 但可假说有过去未来。例如现在的现行法,是赖耶中的种子所生的,而此所因的 种子,曾受从前的熏习,所以说有过去,说从过去因而有现在果。现在的现行, 又熏为赖耶的种子,可以成熟而生未来果,所以说有未来,说现在为因而有未来 果。谢入过去而实转化到现在,存在现在而可引发于未来,过去未来都以现在为 本位而说明。这虽可约现行说,而约阿赖耶识的种生现、现生种的种现相生,能 说明三世的因果不断。然而凭着“恒转”的阿赖耶,果真能成立因果的不断吗? 唯识者说:以恒转阿赖耶为摄持,成立因果的三法同时说。如眼识种子生灭生灭 的相续流来,起眼识现行时,能生种子与所生现行,是同时的。眼识现行的刹那 ,同时又熏成眼识种子,能熏所熏也是同时的。从第一者的本种,生第二者的现 行;依第二者的现行,又生第三者的新种。如说:“能熏识等从种生时,即能为 因复熏成种,三法展转,因果同时”。这样的三法同时,即唯识者的因缘说,而企图以此建立因果不断的。他想以芦束、炬炷的同时因果说,成立他的因果前后相续说。本种即从前而来,意许过因今果的可能;新熏又能生后后,意许今因来果的可能。然而在这同时因果中,仅能成同时的相依因果,那里能成立前后的相 生因果?三法同时,想避免中断的过失,结果是把因果的前后相续性取消了!与 此三法同时说相关的,唯识者还有生灭同时说,如说:“前因灭位,后果即生, 如称两头:低昂时等。如是因果相续如流,何假去来方成未断”!这到底是约三 法同时说呢?约前种后种相续说呢?约三法同时说,因(本种)灭果(现行)生 同时,即显露出三法的不同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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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种灭── 同时── 现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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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行灭── 同时── 新种生
如约前种后种相续说,前种灭时即是后种生时。什么是灭时,还是已灭?还 是将灭而未灭?假使将灭而未灭,那末同时有两种子了。如已灭,灭了将什么生后种?唯识学者应该知道:离已灭未灭,并没有灭时存在!所以,即使有阿赖耶 为一切依止处,而推究赖耶种子与现行的因果说,如何能不堕断灭!
‘中论’里关于破常断的方法很多,这里用不着多讲。总之,断常的过失, 是一切自性有者所不可避免的。离却自性见,才能正见缘起法,因果相续的不断 不常,才能安立。
‘中观论’对于执一执异,特着重破异。一般的说来,佛法破斥外道多重于 破一,因外道大抵皆立一其大无外的大一,如大梵、神我等。佛说诸法缘起,生 灭不住,使人了知诸法无我。如说五蕴、十二处、十八界、十二支缘起等,重在 破一。后因小乘学者不解佛法的善巧,以五蕴等虽求我性不可得,而蕴等诸法不 无,每堕于多元实在论。声闻者多执此差别诸法为实,故‘中论’特重破异。“ 青目释”中,评学者不知佛意,故执五蕴、十二处、十八界等有自相,执有自性 即自然的而流于执异。缘起法本是有无量差别的,虽有差别而非自性的差别。‘ 中论’为建立中道缘起,故说:“异因异有异,异离异无异,若法从因生,是法不异因”(观合品)。异,即是差别,但差别不应是自成自有的(自己对自己) 差别。如油灯观待电灯而称差别,则油灯的所以差别,是由电灯而有的;离了电灯,此油灯的别相即无从说起。故油灯的别相,不是自性有的,是不离于电灯的关系;既不离所因待的电灯,即不能说绝对异于电灯,而不过是相待的差别。所 以,诸法的不同──差别相,不离所观待的诸法,观待诸法相而显诸法的差别, 即决没有独存的差别──异相。如果说:离所观的差别者而有此差别可得,那离 观待尚无异相,要有一离观待的一相,更是非缘起的非现实的了。在缘起法中了 知其性自本空,不执自相,才有不一不异的一异可说。
来去,偏在法的运动方面说。执来去相,如‘中论’的“观去来品”中广破 。此运动相,若深究起来,极不容易了解。如依于空间的位置上说:从甲的那里 到乙的这里,此在甲方曰去,在乙则曰来。但如执有自性,那末从甲到乙的中间 距离,从其丈尺寸分乃至追究到空间的点,此运动的性质即消失无余。在此就在 此,在彼就在彼,在这空间点既不能说有动相;积无量的空间点,自也不应有运动相。所以自性论者,每每把一一法看成静止的。每以为如电影:影片本是一张 张的板定──不动物,经电力而似有动相,影片本身虽无有运动,但观众见为活 动而非不动的。中观者依此而批评他们,使他们感到来去不可得。不但动不可得 ,而静止也不可得,这在下章中再为提到。
上来所讲的八不,要在破除众生的自性执。诸法的自性本空,没有自性的生 灭、断常、一异、去来;故‘中论’约自性不可得义,遍破一切自性生灭的执着 。世间一般人以及外道,有所得的声闻行者,菩萨行者,不能体认一切法空,总 执有实在性的法。从常识上的实在,到形而上的实在,不能超脱自性妄见。此自 性见,通过时间性,即有常见、断见;通过空间性,则有一见、异见。在时空的 运动上,则有来去执;在法的当体上,则有生灭执。其实八者的根源,同出于自 性执。如常见断见,看来似乎不同,实则妄执的根源是一。如执为前后一样是常 执,执前后别异为断执。常执是以不变性为根源;断执也还是以不变性为根源, 前者是前者,后者是后者,前后即失却联系。又如一异也是这样,执此法是自性有的,不依他而有的,是执一;自法是自性有的,他法也是自性有的,自他间毫无关系,即是执异。执一执异,可以说是同一错误的两个方式。所以‘中论’每以同一理由,而破相对各别的二执,如说:“是法(即此法一)则无异,异法亦无异;如壮不作老,老亦不作老”。所以,知诸法不一,也就知诸法不异;知诸 法不常,也就知诸法不断;不生不灭,不来不去,无不由此而得通达。以生灭、 常断、一异、来去等的戏论根源、皆源于自性执。自性,即于实有性而显为自有 性、不变性、不待他性。此自性不可得,则一切戏论都息。
第七章 有·时·空·动
第一节 有──物·体·法
在中道的方法论章里,曾经谈到:中观者与一般人,对于“有”的看法,有一根本的不同。一般人以为有,就是自性有,或自体有,这由众生的无始自性妄执而来。中观者以为有,决不是自性有;同时,无自性也不是都无,无自性是不碍其为有的。此理,月称论师也曾如此说:即辨明“有与有性,无与无性”的差别。存在的事理,可以说为有,然与有自性不同;无性,是可以有的,与一切法都无的无不同。有与有性,无与无性,初学中观者应该辨别。其实,教典中不一 定这样划分的。依中观者说:有是无自性的有,自性即究极自性不可得。而一般人则以为有是必有自性的,自性即是实有可得的。中观者说无,是异灭的无;无性即自性无。而一般人以为无性即是无,以为即是甚么都没有。外人与中观者, 名字同而意解不同;月称不过为不了解中观者,方便的分别有与有性,无与无性的界说而已。今此所讲的有,即一般人所说的“东西”、物;什译的龙树论,每 译之为法。此“有”,不论是事是理,一般人即以为是实有。中国称之为物,物 即代表一切存在或存在的。‘易经’说:“方以类聚,物以群分”。就是说:在 和合的群聚当中分别,其别别的个体──自相,彼此各别的,即称之为物,此就 是一般所了解的东西。‘中庸’说:“不诚无物”。又说:“诚者自成也”。诚即自有自成的自性,诚而后有物。诚是自有的物自体,如不诚,即没有自有自成 的实体,物即不成其为物。这种思想,即是中观者所要彻底否定的自性论。总之 ,一般的常识与学者的知识──不属于净智的神秘直觉也在内,都要求一自有自 成的,此无论是素朴的实在论与形而上的实在论,但计为自有自成是一样的。前 面曾经指出:有是最普遍的概念,这种有强烈的实在性的感觉,是一般人认识上极为基本的。不说现代文明人,即使未开化的野蛮人,或是智识未开的幼孩,他们凡是感觉认识的,不晓得甚么是假有(非中观者的假有,也不会是正确的), 凡所觉触到的,都以为是真实存在的。小孩不知镜里影现的人是假有,于是望之 发笑而以手去抓。野蛮人不知梦是虚妄不实,故以梦境为千真万确的。这种认识 上极普遍的自性感,从原始的、幼稚的,到宗教者与哲学者的神秘深玄的,一脉 相通,真是“源远流长”。依佛法说,不但小孩、野蛮人同有此种实在──自性 感,就是虫、鱼、鸟、兽乃至最下的动物,凡是能感受到甚么而有精神的作用时 ,这种实在性的直感,也都是一样的。当然,没有人类意识上的明晰,更没有形 而上的实在论者那样说得深玄!人类,由于知识的增进,从幼年到成人,从野蛮 到文明,在日常的经验当中,渐渐的觉察到认识到的不一定是实在的。如面饼可 以充饥,而昼饼无论如何活像的,不能有此作用;梦见的人物,知道不是实有的 情事这在人们的认识上,就有了假有和实有的概念。如萨婆多部等,说法有实 有的和假有的。实有的,即觉得有充实内容,甚而想象为形而上的实在。但实有 ,不一定是可靠的,有的在经验丰富,知识扩展后,即知道过去所认为实有的,不一定是实有的了。如青黄等颜色,似乎是千真万确的,在科学者的探究,知道这是一些光波所假现的。依认识经验的从浅而深,即渐渐的从实有而到达假有。像从前,总以为物质的根源,是不可析不可入的实体,现在才渐渐地知道,即使是电子,也还是太阳系式而不是弹子式的。然而常人为此无始来的实有妄见所迷惑,所以虽不断地了达实在者成为假相,而终于觉得它内在的实有,构成假象与 实质,现象与本体等偏执。每以为常识上所认识到的,不过是现象,现象不一定 都是实有自体;而现象的背后或者内在,必有实在的本体在。即使说本体是不可 知的,也还是要肯定此实在的实体,从素朴的常识的实在,到形而上的本体的实 在,永远的死在实有恶见之下。从时间上说,即追求此实在的根元,即是物的本 源性,如何从此本源而发现为万有,如数论学者(发展论)的自性说。从空间上 说,每分析到事物──甚至事与理的不可分析的质素,以为一切世间的和合相续 ,都是从此实有的质素成的,如胜论学者(组织论)的六句说。即使不从时空去 考察,在直对诸法的认识上,也觉得现相内有本体的存在。归根结底,这都是从自性──有的计执而来。都从此一度──从现象直入内在的直感实在性而来。
此实在的直感,本于认识根源的缺陷性,成为人类──众生普遍牢不可破的成见。虽因意识的经验推比而渐渐的理解了些,而终于不能彻底掀翻,终于迷而不觉,而想象为“假必依实”,从认识的现象而直觉内在的真实。所以,不必是时间的始终寻求,也不必是空间的中边分别,而不能不是直感内在实有的。唯有佛法,寻求此自性而极于不可得,彻了一切唯假名(也有能依所依的层次),一切毕竟空,扫尽一切有情所同病的,也被人看作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的戏论──根本的自性妄执,彻底体证一切法的实相,即无自性而缘有,缘有而无自性的中道。
第二节 时间
时间,普通以为这是顶明白的一椿事,像长江大河般的滔滔流来。然而加以深究,即哲学家也不免焦心苦虑,瞠目结舌,成了不易解答的难题。佛在世的时候,外道提出问题问佛:“我与世间常?我与世间无常?我与世间亦常亦无常?我与世间非常非无常”?此中所谓我与世间,即近代所说的人生与宇宙。外道从 时间的观念中去看宇宙人生,因为不能理解时间,所以执是常住或是无常等。佛 对此等妄执戏论,一概置而不答。
从前,印度有时论外道,其中一派,以时间为一切法发生灭去的根本原因,为一切法的本体。吠师释迦──胜论师在所立的六句义中,实句(九法)中有此时间的实法,看为组成世间的实在因素。考之佛典,佛常说过去、未来、现在的三世说,但时间毕竟是什么,不大正面的说到。譬喻论者,分别论者,才将时间看成实在的、常住的,如‘婆沙’卷七十六(又卷一百三十五)说:“如譬喻者分别论师,彼作是说:世体是常,行是无常;行(法)行世时,如器中果,从此器出,转入彼器”。他把时间看成流变诸法──行以外的恒常不变体,一切法的从生而住,从住而灭,都是流转于恒常固定的时间格式中。这种说法,类似西洋哲学者客观存在的绝对时间。把时间实体化,看作诸法活动的根据。“如从此器转入彼器”,不免有失佛意!
依中观的见地来看:时间是不能离开存在──法而有的,离开具体的存在而想象有常住不变的时间实体,是不对的。如‘中论’“观时品”说:“因物故有时,离物何有时”?故时间不过依诸法活动因果流变所幻现的形态;有法的因果流行,即有时间的现象。时间的特性,即是幻似前后相。一切法不出因果,法之所以有,必有其因;由因生起的,势必又影响于未来。故任何一法,都有承前启后,包含过去引发未来的性质。也就是说,即一一法的因果流行,必然的现为前后延续的时间相。若离开存在的法,而想象常住真实的时间相,那是由于想象而实不可得的。又,时间的特性是有变动相的,因为诸行──一切法都在息息流变的运行着,即在此息息流变的活动中,现出时间的特征。‘中论’“观去来品”说:“若离于去法,去时不可得”。去,就是运动的一种,离了运动的去,去的时间也就不可说了。前者是说:因存在的──法体而示现时间相,今此依运动而 显示时间相。然而这不过是分别的考察,法体与法用是不相离(也是不相即)的 ,所以也即是依那存在的运动而有时间。
不离存在的运动而有时间相,所以依于法的体、用无限差别,时间相也不是一体的。如我们所说的一天、一月、一年,都是根据某一存在的转动而说的。如依地球绕日一周而说为一年,月球绕地球一周而说为一月,地球自转一周为一日。这种依照存在的运动形相而成的时间,可以说是自然的。而一日分为二十四小时,一小时为六十分等,这都是人类为了计算而假设的。人类假设的时间,可以随时随处因风俗习惯而不同,如现在说一天二十四小时,中国古时只说十二时,印度则说一天有六时。而自然的时间,即随所依存在的运动而安立,在共同的所依(如地球绕日)前,即有一种共同性。但世人每依习惯的方便而有所改动,如佛经说:“世间月”为三十日;而以三百六十五日为一年等。佛法中说时间,如大劫、中劫、小劫等,即依世界的灾患与成坏而施设的;短暂的时间,约心行的变动说,所以称为一念、一刹那。
依存在的变动而有时间相,依自心而推论存在变动的极点而说为刹那,但并非有其小无内的刹那量。惟有自性论者,才会想象依刹那刹那的累积而成延续的 时间。存在的变动为我们所知道的,即大有延缓或迅速的区别。举例说:假定于 ──我们所知的一小时内:瀑流的流速为平流的流速的多少倍,依运动而有时间 ,所以瀑流的时间必长,平流的时间必短。好在瀑流与平流没有自觉,否则或许 会说:平水方七日,瀑流一千年。时间依存在的运动而显现,所以此以为极长, 彼不妨以为极短。所以佛法中说:一念与无量劫,相摄相入。
时间,因所依一切法的动变而幻现,所以说为各别的时间。但一切法是缘起的存在,是相关相依的,所以世间每依待于一运动形相较安定而显著者──如日、如地球,依它运动的形态而安立时间,因而可以彼此推算。有了共认的时间标准,即尽管此各各的时间不同,而可以比较,互知长短。有了此共同的时间标准,在世俗事件上,即不应妄说即长即短,否则即是破坏世间。就是佛,也不能不随顺世间而说。然而一切是缘起的,缘起法即不能无所依待的;所以虽概括的说一切一切,而到底没有其大无外的大全,也即不能建立绝对的标准时间。唯有自性论者,还在幻想着!
佛法中,现在实有者说:过去、未来是依现在而安立的。他们是以当下的刹那现在为实有的,依现在的因果诸行,对古名今,对今名古,对现在说过去未来。离了现在,即无所谓过去未来。这也有它的相对意义:例如考古学家,因现在掘得出土之物,能考知其多少年代与及从前如何如何,没有此,过去即无从说起。故离了现在,就不能理解过去,并无真实的过去。三世实有论者──萨婆多部,把三世分得清清楚楚,过去是存在的,不是现在未来;现在不是过去未来,未来也是存在的,不是过去现在。唯识家也是现在实有者,所以只知观待现在而说过去未来,而不知观待过去未来而说现在。‘中论’“观去来品”说:“离已去未去,去时亦无去”。去时,即正去的现在,离了已去与未去,是不可得的,此即显示中观与唯识的不同。中观者说:过未是观待现在而有的;同时,现在是观待过未而有的。今试问常人:何者为现在?恐很难得到解答。如说“现在”是上 午九点钟;或说现在是求学时代,这现在即可包括一二十年;若说“现在”是二十世纪,这“现在”可包括更多的年代了!故若没有过去未来,也就没有现在,所以时间不是现在实有而过未假有。离了现在,过去未来也就不可说,所以时间 也不是三世实有的。
我们觉有时间的前后延续相,以当下的现在而见有前后,即此前后相而说为现在。由于诸法的息息流变,使人发见时间的三世观。在此,更显出缘起的深妙。凡世间的(存在)一切,都是幻现为前后相的;但同时,也可说世间一切,都是没有前后相的。因为,如以前后的延续相为真实有自性,那么前即应更有前的,前前复前前,永远找不出一个元始的极限来!即使找出原始的边沿,这原始的已不是时间相了!时间必然现为前后相的,今既为原始而更没有前相,那就不成为时间,也必不成其为存在了。有前即是无前;照样的,有后,结果是无后。因此,佛说众生流转生死以来,“本际不可得”。本际,即是原始的时间边限,这边限是不可得的。若说有此本际,即等于取消了时间。一般宗教、哲学者,在此即感到困难,于是推想为上帝创造万物,以为有上帝为一切法的生起因,困难就没有了。但推求到上帝,上帝就成了无始无终的!说上帝创造一切,而上帝则不由他造。印度数论师的自性,又名冥性,即推求万有的本源性质,以为杳杳冥冥不可形状,有此胜性,由此冥性而开展为一切。老子的“杳杳冥冥,其中有精;恍恍惚惚,其中有物”,亦由此意见而来。又如近代的学者,说一切进化而来。如照着由前前进化而来,而推溯到原始物质从何而来,即不能答复。好在站在科学的立场,无须答复。要知一切法似现为时间的延续相,而实自性不可得,仅能 相依相待的世俗观去了解它。心与境是相应的──而且是自识他识展转相资的 ,如函小盖也小,函大盖也大:认识到那里,那里即是一切;观察前后到那里,那里即是始终。缘起法依名言而成立,但并不由此而落入唯心,下面还要说。不应为自性见拘碍,非求出时间的始终不可。无论是执着有始,或推求不到原始而执着无始,都是邪见。佛法,只是即现实而如实知之而已!凡是缘起的存在,必 有时间相,有时间相才是缘起的存在。时间是缘起的,是如幻的,是世俗不无的 ;但若作为实有性而追求时间的究极始终,那就完全错了。
存在法是如幻的,唯其幻现实在相,所以每被人们设想它的内在真实自性即本体。但时间的幻相不同,时间是向两端展开的,也即是前后延续的。虽然,在前的也有被看为在后的,在后的也有被看为在前的,常是错乱的;但在个人的认识上,它的前后延续相极为分明,不能倒乱。因此,无论是把时间看成是直线的──,或曲折形的~~,或螺旋形的∞∞,这都是依法的活动样式而想象如此的时间,但同样是露出向前与向后的延续相,而成为时间的矛盾所在。佛悟缘起的虚妄无实,说缘起“如环之无端”,即形容随向两面看都有前后可寻,而到底是始终不可得。从时间的前后幻相看:诸法的生、住、灭;有情的生、老、死;器界的成、住、坏,都是有前后相的。一切在如此的周而复始地无限演变着。不说是旋形的,而说是如环的,问题在似有始终而始终不可得,并不是说后起者即是前者的再现。诸行无常,虽一切不失,而一切是新新不住的流行,不是过去的复 活。从如环无端的任何一点去看,都是前后延续的。成、住、坏;生、老、死; 生、住、灭,乃至说增劫──进步的时代,减劫──没落的时代,这都不过是一切存在者在环形无前后中的前后动变不息。世间的漫长,人命的短促,幻相的深微,使我们不能知其如幻,不能适如其量的了解他,因而引起不少的倒见!
第三节 空间
空间,所遭遇的困难,与时间差不多。印度的外道,把空也看成实体的东西,他们将空与地、水、火、风合称为五大,认此五大是组成宇宙万象的五种原质。这在佛法,少有这种见解的。即执诸法实有的犊子、上座等,也没有把空看成是实体的。佛经里也常说到虚空,然所说的虚空,是眼所见的,也是身所触的。这眼见、身触的虚空,其性是无障碍的。唯有萨婆多部,把空分为两种:一、有为有漏的虚空,即上来所说的眼见(身触)的虚空。二、虚空无为,此是不生灭法。如说:“虚空但以无碍为性,由无碍故,色于中行”(俱舍论卷一)。一切色法──物质的起灭,皆依于虚空无为,虚空无为的无障碍性是遍于一切色法的,一切色法,由于无碍的虚空性才能起灭。这样,虚空是普遍常恒而不变的无碍性了。萨婆多部这种理论,依于眼见身触的现实虚空而抽象化、理性化的。其实 ,离了眼见、身触的虚空,是不会使吾人得到虚空之概念的。
时间,幻现为延续相,现为从未来到现在,从现在到过去的;或从过去到现在,从现在到未来的息息流变。虚空即不然,虚空的幻相,似乎是拥抱了一切,如器皿一样的含容着一切,一切事物都在这无限扩展的空器中活动。所以,或以虚空为比喻,而称虚空藏、虚空器的。‘中论’“观六种品”,不许虚空是如此的:一、不许离存在的色法:虚空依色相而现起(心与色相为缘起,虚空相也与心有关),所以说:“因色故有无色处,无色处名虚空相”。这即是说:空相是不离存在而幻现的。如有物在此,等到此物坏而归无,空相即现。又如物与物相待,知有虚空的间距。又如身体(色)的运动,感到无色为碍(色是有碍相的)的虚空。所以离色而有的绝对普遍无相的虚空体,是没有的。二、不许虚空是什么都没有,空是缘起幻现而有含容无碍的特性的。三、不许空是属于知者心识的甚么。西洋哲学就有把空间看成主观先在的格式,系此主观上本有的空间格式,这才凡是所认识到的,没有不具此空间相的。但依‘中论’的见地:“若使无有有,云何当有无?有无既已无,知有无者谁”?这是说:虚空不是离色法而实有别体;既不离色相,虚空也就不是什么都没有。实有实无都不许,也不能说虚空是属于知空是有是无的知者。不论是有还是无,如境相中毫无此意义,谁(心)知此是虚空呢!由此可知。无相无碍的虚空,是依有相有碍的存在法而幻现的。‘中论’也这样说:“空即无相,无相不能离相,离相即非有”。‘智论’也曾 说:“空有集散”。虚空如何会集散?如一垛墙,破墙为洞,空相显现,即是空 集;若以物堵塞墙洞,空相不现,即是空散。虚空依于存在的有相而幻现,有集有散,所以空是缘起的,不能抽象的想为绝对不变的遍在!
色法(约世俗共许说)与虚空,不是隔别的、不是一体的;没有有相而能不是无相的,也没有无相而能离开有相的。有相物与无相虚空界,同是缘起相依的幻在。有情,依佛说:即是“士夫六界”,即物、空与心识的缘起。我们以为身体是坚密的,其实到处是无碍的,眼、耳、腠理等空,还是粗显的呢!小到电子,也还是充满空隙,物质是微乎其微。反之,如我们所见的虚空,其实尽多有微细的有相物。所以,有相有碍与无相无碍,相依相成而不离,相隐相显而不即。 在我们不同的认识能力(如常眼与天眼)前,幻现为物相,幻现为虚空(这不是 空性寂灭)。
这样,不能离开有相有碍的色法,而有无相无碍的虚空──色法的容受者,但空相不即是色相。因色法的有相有分,而拟想虚空为器皿那样的有量,可以区分空间为这里那里的,固然不可通。即以虚空为无限的或不可析的整体,也还是自性见作祟,未能体会缘起的幻相。从前,外道计“我与世间有边,我与世间无边,我与世间亦有边亦无边,我与世间非有边非无边”;此即将宇宙人生从空间 的观念中去推论它的有限与无限,即落戏论而为佛所不答。于此,从空界含容色法而色法占有空间去看,色法是立体的,有三度的。凡是现有体积的,就都有纵的、横的、竖的三度,依佛法说即有六方。此与时间不同,时间现为前后的延续相,空间现为六方的扩展相。由于认识的片面性,每想象为平面的分布。凡有三度或六方相的,即有边的,此色法的边际,依空相而显,而此空即是无相,即是边际不可得。有相有碍的色法是有边,色法的边即是无相的边际不可得。如执无相无碍的空界是无边的,即成戏论,无相有什么边与无边!经说虚空无边,如无始一样,否则有边无边都是邪见。常人以色相去拟议空相,看成实有自体,于是乎说:笔在桌上,桌在地上,地在空上。把空界实体化,那应请问他们:虚空在何处?故凡有相的存在,即现为无相的虚空;离有相的有边限的事物,则无虚空 ,故空是存在法的又一特相。不但空是如此,即如色法,每一个体,现为有相有边的,如望于他聚,即从此──假定以此为中心而扩展到彼,有边还成无边。如 认识界的渐次扩大,空间中的存在──向十方也不断扩大。从前的一切──如古 人所说的天下,现在仅是一小部份,极渺小的部份了。缘起色法的幻现六方相,是虚诳似现而不可据为真实的;如以为真实而想推求究竟,那末有限与无限都不可得。因为,范成定型的限相──如国与国界限,必是待他的;其大无外,不过 是神的别名。所以,如以为此是极限,此限即不成其为限。反之,如以为世界无尽,而从色法的形成个体去说,色法是不能无限的。有限与无限,世界在诳惑我们!
空间中的存在者,现为六方相,可以分析的,但最后如以为真实的,希望分析质素而找出有相有碍而不可再分析的究竟原质,即成大错!故极微论者,至此难通!以不可再分析的邻虚尘,若仍可分,即非极微;若不可分,即失去方分相而不成其为物质。存在者如幻如化,现为空间的无相,似乎空界拥抱一切而一切占空间而存在。但从外延而扩展去看,世间非有边与无边的;从内含而分析去看,有分与无分是不可能的。因众生的有见深厚,总是从自性见的妄见拟议,不是以为有小一的原质,即以为有大一的总体。否则,扩而复扩之为无边,析而又析之为有分,永久陷于一与异的倒见中!
第四节 行──变勤·运勤
佛法讲到运动,都以“行”做代表。“行”是诸法的流行、运动或变动的。现在约来去说,就是运动的一种形相。但说有来有去,常是为佛所呵斥的。外道问佛:“死后去,死后不去,死后亦去亦不去,死后非去非不去”?佛皆不答。‘胜义空经’说:“眼生无所从来,灭亦无所至”。因为,一般人说到来去,即以为有个从此至彼或从前至后的东西。这种观念,就是对诸法缘起的流行,不能如实了知所引起的错误。佛所以不答外道死后去不去者,以其所说的神我尚且不可得,去与不去更无从谈起。但佛也明法的不来不去,如‘胜义空经’所说。然佛法并非不可说来去,如说“从无始生死以来”,或说“来王舍城”。不过不如自性执所见的来去,是不来相而来,不去相而去的。佛以生灭说明流行、运动,如观生灭无常时说:“观诸法如流水灯焰”;流水与灯焰,是刹那不住的,时时变动的,所以是无常的诸行。
先从粗显的来去,也即是从世俗谛的来去加以考察。有人以为‘中论’“观去来品”中广破去来,中观者是主张一切法不动的,那是大大的错误!如人的来去、出入、伸臂、举趾、扬眉、瞬目,都是动变的一种。萨婆多部以此为表色。以此为能表显吾人内心的物质形态。正量部学者,即以此等为“动”。唯识者曾破斥曰;“才生即灭,无动义故”。因为,动必是从此至彼,从前至后的,但这在时间的、空间的极点,是不能成其动义的。所以唯识者以为──色相的运动,乃内心中的似现,在心刹那刹那的相续变上,似有从此至彼的相,称之为动,实是唯识所现的。一般学者,每以为在人的感性上,一切是动的,此如眼、耳等所见所听到的。但在理性的思惟推比上,即是不动的了。于是,重视感性的,即以为动是对的,不动不过是理性的抽象知识,是错乱的。重视理性的,以为一切的本体,确是不动的,变动是感性的错觉。佛法即不同他们所说的:一切法依缘和合而幻现自性乱相,认识即以认识的无始自性执,缘彼自性乱相,于是能所交织,构成错误。在根识──即感性的直观前境,不能理解缘起如幻,取实有自性相。因此,意识的思惟推比,虽了解为动的,而由于错误的自性见,到底推论所得的结果,也陷于不动的错误。因为一有自性妄见,如运动上的去来,在空间上将空间推析为一点一点的极微点,即不能成立动的去来相。在时间上分析至最短的刹那点,前刹那不是后一刹那,前后各住自性,也无从建立运动。空间的无方极 微,时间上的无分刹那,都不过自性妄见的产物。故有以为在时间、空间的每一 点,即失运动相,是颠倒的。不知无有空间的存在而不在此又在彼的──彼此即方分相,无有时间的存在而没有前后相的──前后即延续相。以缘起如幻而观一切时间中的运动,是无有不能成立的。有的说:从甲到乙的运动,势必先通过甲 乙中间的丙,从甲至丙的中间,又须先通过甲丙中间的丁,从甲至丁又须先通过 戊。这样,由甲至乙中间实有无量的位数序列,即从甲至乙,永不能到达,即一切的运动不成。所以本体实是不动的,动不过是错乱的现象。这是极端错误的! 他为自性见所愚蔽,忽略了从甲至乙的运动者,不是抽象的,本身是空间的活动 者,是有体积的方分相;是时间的活动者,是有延续前后相的。从甲至乙的运动 者,本身即占有时间与空间,本身也是有无限位数序列的。这样,甲与乙间的无 限位数序列,与去者自身的无限位数序列相对消,即等于没有。甲乙间的有限长度,与去者的有限长度相比算,则从此至彼,成为有限量的,有限量即可能达到。如我们在宽阔的公路上,远处望去,好象那边的路狭得多,等到过去用尺一量 ,仍是一样的。路渐远渐小,如把能量的尺放在那边,再远远去看,也似乎狭小得多。但以狭尺量狭路,依旧可得如许宽度。路有错乱的,尺也有错乱相的,以 错乱衡错乱,得到的是错乱相的关系法则公例不乱。时空的存在,幻为无限位数 的序列,一切是现为在此又在彼的,忽略能动者的时空性与无限位数序列性,这 才推论为是不能动的。
有人以‘中观论’不来不去,以为是成立诸法不动的,那是错误的。如‘中论’“观缚解品”说:“诸行往来者,常不应往来,无常亦不应;众生亦复然”。此中所说的往来,是流转即轮回的意思。外道执有我轮回诸趣,或执有实法可轮回。今中观说:这样的诸行无往来,众生无往来,但并不是中观者不许缘起我法的流转。执有自性者,以自性观一切法的来去运动,即不能成立。以我与法若是常,常则永远应如此,即不能成立轮回。若谓无常,不了无常是说常性不可得,而以无常为实生实灭,那末生不是灭,灭又不是生,前灭后生间中断了,轮回也不成。‘中论’的“观去来品”,广泛的以去来为例而研究运动相,不单说去 ,也曾讨论到住,去是动相,住即是不动──静相。静与动,是运动的相对形象。观去约四事广破:一、去,二、去者,三、去时,四、去处。去与去者,‘中论’以一异的论法而研考之。去异去者,或去者即去,把存在的去者与运动的去,看成一体或各别,都不能成立运动。去与去者异,那应该离去者以外而有去了。如去与去者一,即坏体与用的相对差别相。一、异以外──自性论者,不是同一,就是各别,再没有可说的了。又约去时考察去,除了用一异的方法外,又说 :“已去无有去,未去亦无去,离已去未去,去时亦无去”。已去、未去、正去的去时,都不能成立自性的运动。外人即转计有发,发即是动的开始,即从静到动的开始。但有发即落时间相,三世求发也还是不可得。约去者,去时求去既不 可得,去处求去亦不可得。去等四法──即本章所辨四义,本是缘起法的幻相, 是不相离而不相即的。外人于此四作自性观,即必然落于运动的不可能了!龙树又批评外人的住,即从动到静的止息:“去未去无住,去时亦无住”。这说明了“所有行止(住)法,皆同于去义”,可以观去的方法去观住的。去与住,依中 观义:离去无住,离住无去。即离动没有静,离静也没有动。住与止,只是运动 的相对倾向与必至的形相,同时成为运动的前题。缘起法是相反相成,相成而又相反的。
以上约运动的粗显相来说明,如以生灭破去来而显示诸“行”的动相,那更甚深难解了!依缘起法显示诸行的不住,最根本的即是“刹那生灭”。刹那是形容时间的最短者,刹那是即生即灭的,即生即灭为“行”──有为相,即动相。这即说明时相就是最短的,也是运动着的。动,即使极微而至暂的,也是现有时间相的。无有刹那的极量,刹那是即生即灭的时间相;即生即灭是刹那的动相,缘起法是如实如此的,刹那间生而即灭。如依自性见者看来,即不易懂得。总以为刹那是不能生而又即是灭的;如有生有灭,即不能是刹那的。但佛说诸行即生即灭,他们不敢反对,于是有所谓体同时而用前后的,有所谓一刹那而有二时的。不知刹那即生即灭乃缘起的幻相,幻相是那样诳惑人而困恼人的!即缘起而观自性,生灭相即不可得,缘起即空;但如幻的缘起,即生即灭的流行,宛然如此 !所以,佛法对宇宙万象的观察,是动的,这是有为的诸行。生是缘起幻现的生,不是有一实在的东西可生,即自性不生;自性不生,则幻相灭,也非有实物可灭。若从实有的生灭看,则落断常。
经中说幻相的生灭为不住,喻如流水灯焰,这是约相续而显内在生灭不住的。又喻如石火电光,这形容其至极迅速。于此,可有两个问题来讨论:一、诸法刹那生灭,怎么过去的行业,经百千劫而不失?有人以灭为无,无了如何还能感果?因此,有人以为灭后还是有,但有为什么名为灭?诸行才生即灭,究如何能使业不失?这应该了解:没有未来可离过去、现在而成立的:生是起有相,灭是还无相;此有与无,不是凡外的实有见、实无见。无是依有而幻现的,是有──存在的矛盾性即相反的幻相;如没有存在──有,无即谈不到,所以说:“若使无有有,云何当有无”。离有则无无,离生则无灭,灭并非灰断的全无。不了解此义,执无常有生有灭,即成邪见。‘智论’卷一说:“若一切实性无常,则无行业报,何以故?无常则生灭失故。……如是则无行业。……以是故诸法非无常性”。但世俗的一切从因而果报,历然而有,故无常相──生而即灭,有而还无 ,仅是世俗的。经中依生灭显无常相,即依此言其常性不可得以显示空寂,非有无常的实灭。灭与无,是缘起幻相的一姿态,非是都无断灭。灭与无,都不是没有,如说:现在没有抗日战争,这确是什么也没有了。如说:抗日战争已过去,没有了,但历史曾有此抗日战争,此项战争的影响仍在。所以即生而即灭,有而还无,与都无断灭不同。虽念念生灭,刹那不住如石火电光,过去行业已灭而能 不失,予未来以作用。月称论师说:灭非无法,故业虽灭而仍感生死,不须阿赖 耶持种(是否有赖耶,更当别论),即是此义。有而还无,才生即灭,是如幻缘 起流行变动的全貌。无与灭,不是没有,这与自性论者所见,确有不同,但也决非自性的存在于过去。又此所谓灭,系指无常灭,与性空寂灭不同。无常灭是缘起的,有为的。如误会这点,把它看成性空寂灭,这即会说:灭即诸法归于本体 寂灭。又自然要说:生是从寂灭本体起用,那是倒见了!中观者以无常灭为缘起的幻灭,幻灭非都无──无见,则不失一切行业。这样,从即生即灭的观点说: 诸法是彻底的动,彻底的静。从生与有而观之,即是动;从灭与无而观之,即是 静。即生即灭,即有即无,即极动而极静,即新新不住而法法不失,此是佛法的 诸“行”观,变动(当体即静)观。僧肇的‘物不迁论’,约三世以观一切,即 动而静,流行不断为动,动而不失为静,常与无常,仅是同一的不同看法。以现 在不到未来,所以不常;但过去在过去,不到现在未来,岂非是常?东坡所说:“自其变者而观之,万物曾不足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物与我皆无尽也” ,也是此义。但称之为常,且拟为法性常,即会落入从体起用的过失。而且,如 不约缘起假名相待义以说生灭──肇公有假名空义,即又会与有部的三世各住自 性义混同。望文生义的盲目修证者,有以“见鸟不见飞”为见道的,这误解即动 而静的缘起如幻观,以为亲证法性寂灭了。依佛法说:见道乃体见法法寂灭无自性,那里是不见飞(动相)而见鸟。从即般若起方便智,那应了达无自性的── 即生即灭的如幻行相,应该即法法不失而见鸟之飞动才对。故见鸟不见飞,不过是从自性妄见中幻起的神秘直觉,称之为见到了神,倒是最恰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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