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顺大师著:中观今论(4)
第十章 谈二谛
第一节 总说
二谛,为佛法中极根本的论题。佛法的目的,在乎引导众生转迷启悟,而引导的方法,即以二谛为本,故对二谛应求得确当的了解。嘉祥、窥基都有‘二谛章’,其它各派也无不重视。‘中论’说:“诸佛依二谛,为众生说法,一以世俗谛,二第一义谛。若人不能知,分别于二谛,则于深佛法,不知真实义”。从教义说,佛以二谛的方式为众生说法,故对于二谛不能确当辨别,即对于佛法也不能了解。‘十二门论’说:“若不知二谛,则不知自利、他利、及共利”。修学佛法,不外为了自利、利他、俱利,这可见修学佛法,应该对二谛彻底理解一 番!
二谛即世俗谛、胜义谛,或译作世谛、第一义谛,俗谛、真谛。佛依二谛说法,二谛中最主要的,为凡圣二谛──或可名情智二谛、有空二谛。凡夫因迷情妄执,不悟真理,凡情的境界,即常识的世界,是世俗有的,名为世俗谛。世、是迁流义,俗、是浮虚不实义。依梵语,有覆障义,即凡情乱现虚妄不真而障于真相的。胜义谛,是圣人智见体悟诸法本相,而非一般的认识所认识的。这是特胜的真智界,故名胜义,即第一义谛。佛法教化众生使它从迷启悟,从凡入圣,主要以此二谛为立教的根本方式。对二谛虽有各样的解说,然主要是使众生从迷 执境界转入到圣觉的境界。众生因无明妄执,计一切法为真实有的,由此引起生 死流转。要使众生解脱,即必要了悟诸法是非实有的,悟得法性本空为胜义谛。 所以“青目中论释”说:“世俗谛者,一切法性空,而世间颠倒故,生虚妄法, 于世间是实。诸贤圣真知颠倒性故,知一切法皆空无生,于圣人是第一义谛,名 为实”。
谛,有不颠倒而确实如此的意思。世俗是浮虚不实的,何以也称为谛?世俗虽是虚妄颠倒,但在世俗共许的认识上,仍有其相对的确实性、妥当性一切世 俗法,从世间的立场,也可以分别错误与不错误,世俗谛是世间的真实。究竟的真实,当然是不二的,然因凡夫圣者的境地不同,观点不同,所以佛随此差别,说有二种真实。如以凡情的立场,说色等法是真实的,空性是理想的、不现实的。空性,不是凡情的认识所及,不是一般所能理解的,也就因此名为第一义的,即特殊的。但不是凡情所能理解的,决不能因此而可以否定它。因为这在圣者, 也还是真知灼见的,圣者间也还是共证无别的。其实,一般常识所认为如此如此 的,在科学界,已每每不以为然,科学的许多事理,也并不是一般人所认为如此的。但科学所证明为如何如何,决非一般的境界所能否认。如科学者说太阳是恒 星,不动的,地球是行星,绕太阳而行(或说日与地球是俱动俱静的),这显然 与一般所见不合。一般人因目见日有出没,于是说太阳绕地而行。又如常人见桌椅为坚实的、不动的,而在科学界,则以为是电子群的冲激,虽不断的在动,以能维持其原有的均衡,故一般人还以为是坚实的、不动的。当然,一般科学的论证,仅是常识的加工精制,还不是佛法的第一义谛;但也可藉此知道凡常的情境 ,并不即是究竟真实的。由于智能的浅深,可以有不同的世界观,此各各所见的 ,在自类的知见上,各有它相当的确实性(瑜伽分世间真实,道理真实,烦恼障 净智所行真实,所知障净智所行真实,也即此意)。所以,不能以世俗真实为究 竟的,应知胜义谛是不能以凡情的见地而论证的。如何显示真胜义谛,如何通达 胜义谛而又与世俗谛不相违,这是佛法的重大课题。世俗谛,在世俗界有它的重要意义,如色彩的鲜艳,那样的动人,引发人类的情感,尽管科学家说它只是光波的长短,而人类还是以丰富的情感去接受它。又如善与恶,尽管在物质科学的研究中,不能发现善恶,而善恶在世间,并不失去它的重要意义,依佛法说,世 俗与胜义,虽有它的不同,但决不是矛盾到底而冲突的。依世俗悟胜义,而胜义 是不碍于世俗,成立情智和谐的、真俗相成的人生观,这是佛教的基本立场。
凡圣──有空二谛,为大体而基本的方式。但二谛原是圣者所通达的,在圣者的心境中,也还是可说有二谛的。凡夫的情执,只知(不能如实知)有世俗不知有胜义,圣者则通达胜义而又善巧世俗。所以从圣者的境界说,具足二谛,从他的浅深上,可分为不同的二谛。
一、“实有真空”二谛:这不是说执世俗实有,可以悟胜义真空。这是说,声闻学者中,厌离心切而不观法法性空者,侧重己利而急于悟入无我我所。于悟入我空性时,离执自证,是谓胜义谛。等到从空出有,起世俗心时,于一切境界中,依旧有实在性现前,是世俗谛。虽然真悟的声闻学者,决不因此固执一切法非实有不可,可是在他们的世俗心境中,是有自性相现前的,与一般凡情所现的,相差不远,但不执着实有而已。
二、“幻有真空”二谛:此二谛是利根声闻及菩萨,悟入空性时,由观一切法缘起而知法法毕竟空,是胜义谛。从胜义空出,起无漏后得智──或名方便,对现起的一切法,知为无自性的假名,如幻如化。但此为胜义空定的余力,在当时并不能亲证法性空寂,这是一般大乘学者见道的境地。不但菩萨如此,二乘中的利根,也能如此见。此与前实有真空的二谛不同,此由后得方便智而通达的,是如幻如化的假名。此又可名为事理二谛,理智通达性空为胜义,事智分别幻有为世俗。
三、“妙有真空”二谛(姑作此称):此无固定名称,乃佛菩萨悟入法法空寂,法法如幻,一念圆了的圣境。即真即俗的二谛并观,是如实智所通达的,不可局限为此为胜义,彼为世俗。但在一念顿了毕竟空而当下即是如幻有,依此而方便立为世俗;如幻有而毕竟性空,依此而方便立为胜义。于无差别中作差别说,与见空不见有、见有不见空的幻有真空二谛不同。中国三论宗和天台宗的圆教,都是从此立场而安立二谛的。此中所说俗谛的妙有,即通达毕竟空而即是缘起 幻有的,此与二谛别观时后得智所通达的不同。这是即空的缘起幻有,称为妙有 ,也不像不空论者把缘起否定了,而又标揭一真实不空的妙有。
上来所说的三类,后者是三论、天台宗所常说的;第二是唯识宗义,龙树论也有此义;第一是钝根的声闻乘者所许的。这三者,依悟证的浅深不同而说,但在缘起性空无碍的正见中,这是可以贯通无碍的。佛法的安立二谛,本为引导众生从凡入圣、转迷为悟的,所以应从凡圣二谛的基础上,一层一层的去深入理解,以达到圆满的境地。否则高谈玄妙,忽略当前的现实,就与玄谈的不切实际相 同。
第二节 二谛之安立
从凡圣二谛为本,展转深入,比较容易悟解,但要以究竟的中道二谛融贯前前的二谛。若株守第一种二谛,即执有自性不空的世俗。若定执第二种二谛,即有二谛不能融观的流弊。声闻学者,虽不了究竟无碍的二谛,但菩萨成佛,则必 须悟证方可。所以大乘学者,无不以见中道为成佛。佛所以为佛,即彻见空有的融贯而得其中道,也即是能见不共声闻的二谛。‘般若经’说:“菩萨坐道场时,观十二缘起如虚空不可尽,是菩萨不共中道妙观”。缘起毕竟空,而毕竟空寂不碍缘起有。菩萨能不尽有为、不住无为,悟此即可成佛。学佛者既以佛所悟证 为究竟,故应以此为最高的衡量,于前二种二谛,予以融贯抉择。
先说世俗谛义。谛,谛实义。从凡圣二谛说:“无明覆障故世俗”。众生无始以来,有无明故,执一切法有自性,以为一切法都是真实自性有的。依此,世俗有的于凡夫而称为谛;圣者能通达如幻假名,即世俗而非谛。因为世俗的事相,都是颠倒虚妄的,不能称之为谛。此世俗谛,可通于“实有真空”的思想。但谛的真实义,不一定是这样的。‘阿含经’说四圣谛,谛即如实不颠倒。若以如实而名谛,那末“幻有真空”,“妙有真空”的俗有,仍不失其为谛。故约凡情的谛执说,无明实执为谛;约如实知世俗说,圣者世俗也可名为谛。
从凡圣二谛说,世俗谛,谛是不能离幻现的。从差别的观点,虽可说世俗是如幻现的,以凡夫愚痴而执为谛实有。此谛实执为一类,如幻现又是一类。但从凡夫的境界说,凡是谛实的,不能离幻现而存在。凡夫心境的现相与谛实相,不可机械的分开,以为这是幻现,那是实有。在凡夫直感的认识上,有此法现前,即有谛实相现前。一切缘起幻有,于凡夫即成为实有。也就因此,观凡情的谛实相不可得时,如幻现相每是毕竟不起而都无所见。唯识家虽重于依他起及遍计执的差别说,但也有此义,即凡夫位的染依他,即是遍计所执性,谛是不能离开现 象而安立的。反之,离谛实相的性空,也须在现象上观察,如色性空,一切法性 空,不能离现象而说空(利根见道能即空而有,因此才有可能)。但凡情妄现的谛实性,虽不离现相,由于圣者悟入毕竟空,后得智境即不执为实有,了知一切 法本为如幻有而非谛实性的,这才是现相而非谛相。谛与现的差别性,才明显地 表达出来。凡夫位中,不宜过于为现相与谛相的隔别观察。唯识家说三性,即偏 重在遍计执性不是依他起性,由此竟引起不许依他性空的偏执。中观者说二谛,重在世俗于众生而成谛,破除世俗谛而引凡入圣。但不得意者,又每每流于恶取空,即误以为空能破一切法。结果,或类似方广道人的拨无一切,或转为形而上的实在论。
世俗一般的认识,每以为可分二类:一、非真实的,二、真实的。如阳焰,见为水相,而不是真实的水,是假的;见清冷的水,以为是实有的。前者,一般的认识,也能了解为不实的,而后者一般人都以为有实性的。此假实的分别,一般学者也如此,如有部的二谛,即约假有无自性与实有自性而建立:以为青黄色 等,是有实在自体的,是胜义有;相续和合的现相,是假的,是世俗有。依中观 者看来,此二类中一般所谓不实的,并不全是主观的产物。如远望马路越远越狭,但路何尝是越远越狭?认识的越远越狭,是错乱的,但并不是主观的错误, 因为这还是因缘关系而现为如此的。就是用照相机去照,也是越远越狭的。又如 放笔在水杯中现有曲折相,此笔的现为曲相,也决不仅是认识的错误。这些错乱的现相,幻、化、阳焰等等,是假的有,也即是空的,但不是甚么都没有,不过 此不是实相,是错乱的幻现吧了。龙树也曾说:“幻相法尔,虽空而可闻可见” 。说错乱,说假名,说空无实性,不是甚么都没有。空宗说空不碍幻有,即以此 为理论的依据。反过来说,一般人所见为千真万确的,也并不就是实在的。如萨婆多部以青黄赤白色为实有自性的,但依科学者说,这不过光波的深浅强弱所致。如光线起变化时,所见也就不同了。如有人以体积为实有的,实则不可析不可入的极微不可得,即不会有体积的实性。容积的扩大与收缩,并无固定的实体可得。
这样,一般人以为千真万确的,不见得就实在如此。而一般人以为是虚假的,也不见得全属子虚。世人每以此二类为一假一实的,机械的划为二类,实在不可以。这二者,中观者以为都是如幻假有的,都是错乱而妄现的。如以某些为实有的,即对于缘起无性的真义,未能了解。其实,人类一般认识的世俗境,可分为常态的与变态的。常态的,即人类由于引业所感报体──根身的类似性,由此根身──生理触境所引起的认识,有着共同性与必然性。但此中也有二:一、如青黄等色,于正常的眼根、眼识及一定的光线前,大家是有同样认识的。这些, 现有谛实性,常人极难了解为虚妄乱现,即名为正世俗。二、如水月、阳焰、空 谷传声、云驶月运,如前面说过,这不是根身的病态所成,也不是认识的颠倒所 致。这也由于境相现起的诳诈相,也是一般人所同见同闻的。但经世俗意识的考 察,可以知道它的虚妄,惟有无知识的童稚,才以为是真实。幻、化、水月、阳 焰、谷响等等,人类所共见共闻,易于了解它的虚妄无自性,是“易解空”。经中常以此为喻,以表示蕴、处、界的“难解空”。变态的,或是根的变异:如眼有眚翳,身有顽癣,也有因服药而起变化。根身变异所引起的认识,见为如何如何。凡病态所见,缺乏共同与必然性,常人也知道是错乱的。或是识的变异:或过去曾受邪伪的熏习,或现受社会的、师长的、以及宗派的熏陶,或出于个人谬 误推理所得的错误结论,或以心不专注而起的恍惚印象,以及见绳为蛇、见杌为人等等,是可以由正确知识而给予纠正,揭破它的错谬。这境相的诳惑,根身的 变异,心识的谬误,虽是世俗的,而在世俗中也不是谛实的,即可以世智而了解 为虚妄的。这都属于倒世俗。虽有此正世俗与倒世俗的分别,但正世俗经如实的观察,渐渐显露出它的幻现性,即实有定性不可得,无不是待缘而似现的。似有时间相,而始终不可得;似有空间相,而中边不可得;似有生灭相,而来去不可得。即此而悟为虚妄错乱,以易解空比喻难解空。易解空的幻、化、影、响,也 还是可见可闻的,宛然现有,心境间有一定的规律。一般以为谛实有的,也还是 虚诳的、性空的,但不碍缘起的幻有,不碍因果法则的确立。
这正世俗与倒世俗的分别,即以一般人类的立埸而分别。属于根的变异,可由医药等纠正。属于心识的错乱,如执绳为蛇,执世界为上帝所造──错觉、幻觉,可以一般正确的知识来破斥。但仅知这二者的虚妄,是不够的。属于境相的诳惑,如童稚也执为实有,但由于知识的发展,常人即易于了解是空了。色等正世俗,常人也见为真实的,虽难于了解非真,但经胜义的观察,即能了悟为虚妄的性空的。从圣者看凡夫,也等于成人看童稚一样。这二类,仅为知识的浅深不同,即世俗识与胜义智的悟解不同,在极无自性而现有乱相说,是一致的。所以 可以缘起的幻化,比喻缘起的色声。这也许有人要生起疑问:理解诸法性空,如 对于水中月、镜中像了知是虚假、不实,即应通达性空缘起的道理。缘起性空,不是某一法的,是法法皆如此的。而小乘学者以及世间学者们,也有能知水月、 镜像是假的,为什么他们仍不能了达性空缘起的真理?要知一般人与一般学者, 虽也知水中月的非实,不得缘起性空的正见,原因在他没有真彻的了解中观的假 有义,性空义。一般人虽以水月为假有的,但同时仍执另有真实自性的存在,如天上的真月。他们总是以为假与实是相对的,依彼实而有此假的,这即不能正知中观者所明的假有义,不能通达缘起的正义,也就不能悟空性而得到解脱。中观者通达诸法如幻缘起时,决不另外安立甚么真实的,观一切是相依相待的假立, 这才通达一法时,即能通达一切法。所以在了解诸法的性空缘起时,不是依彼真月而说此水中无月的。必需达一切如幻,理解根、境、识的不实性,进而反观到 我我所的非有性,这才彻悟一切法假有而通达性空,也才能由达性空而得到解脱 。所以依实立假,从自性妄执而来,障碍空有无碍的中道。
论到胜义谛,胜义即指圣者由般若慧而悟达的境地,此有广义与狭义之分。狭义即指空性:众生于一切现象而执为实有,圣者即于似有的现象中,知道是无自性空。如经说:色空,受想行识空,都是藉现法以否定实性而显示空义的,不能离开现法而观空相。在圣者的体验中,知法法的本性空寂,也知诸法的如幻缘生。在圣者的境界──胜义中,是含摄此性空与现有的。这如唯识家的圆成实,含摄得四种清净一样。不过凡夫的境界,是处处执为实有的,现起种种错乱颠倒的;圣者以胜义慧破除凡夫的实有妄执,通达诸法平等一味的空性,即称为胜义 。胜义有如实与真实的含义,所以胜义谛也即是真实谛。众生颠倒,于无性法中 执有自性,乱相乱执,圣者能见诸法无性,毕竟皆空,以无虚妄颠倒乱相,故性空即称如实、真实。一切本空,今能彻见法性本寂,岂不是如实?约此义说,性 空名胜义谛,不是说另有实体可得而名胜义谛。经部师以真实有的为胜义,所以 不许无为是胜义谛。某些学者说:既是胜义,即应是妙有不空的,空即不能说是 胜义谛,这都是不明胜义谛得名的真意。
胜义谛与世俗谛,是方便相对而安立的。世俗谛,有迁变义,如此而隐覆真实;胜义谛,是本性空寂,离一切戏乱相,待世俗名胜义。胜义有三义:一、究竟而必然如此的,二、本来是如此的,三、遍通一切的。故经中称此为法性、法住、法界。胜义谛不可想象为甚么实在本体,或微妙不思议的实在。虽圣者的觉境,可通名胜义,但佛法安立二谛,是着重于一切法空性。
第三节 二谛之抉择
自他:‘十二门论’说:“汝闻世谛谓是第一义谛”,这是论主破萨婆多部等偏执实有的。佛说色等一切法,是依世俗名言而假立的,故应了解其为世俗,不应执为实义。萨婆多部以为是胜义有的,有真实的自相,故执有极微等自性。 此即于世俗法,不知是世俗而以为是胜义,即成大错。有人也说:“余所许胜义,即他许世俗”,这话是不圆满的。中观者决不以为凡他所许为胜义有的,即中观所许为世俗有的,而中观者则有更高的胜义。佛说色等诸法为世俗,依世俗而成立一切法,于此色等法知其都是假名安立,缘起如幻,此即如世俗而知道他是 世俗。佛说一切为世俗有,有部等执为胜义,执为实有自性的,并非有部等所执 的胜义有即是佛说的世俗。所以中观所说的世俗,于妄执者为胜义;但妄执者的胜义,并不就是中观者的世俗。有些学者不能确了无性缘起的精义,不能于空中 立一切法,以为中观者于胜义说空,即以他宗所说的胜义为自宗的世俗。要知中观宗义与其它各宗,论胜义,论世俗,都是没有共同的。中观安立世俗,是不承 认有自相的,与他宗所说的胜义不同。
有空:中观常说世俗假有,胜义性空。但‘智论’卷一说:“人等,世界故有,第一义故无。如如法性,世界故无,第一义故有”。于是有人以为龙树不一定说胜义空,所说的胜义空,是约世俗虚妄的我法说。我法在世俗中是有,第一 义中不可得。但真如法性,虽于世俗中无──非世间境,而胜义中是有的。所以三乘圣者所证的真如法性,是妙有,是不空。这是对于中观胜义空者下一最有力的质问!这种思想,在大乘佛法中是有的,但不是中观宗。如唯识学者说:般若经中的一切法空,是约遍计执无而说,或约三无性说,依他、圆成是有,经中没 有显了说。真常唯心论者与西藏觉曩巴派:以为般若经所明的一切法空,是约破 除众生的世俗情执,而真如法性或真我,是不可说为空的,是妙有的。龙树论引用此文,到底要怎样去解说?须知‘智度论’的体裁,是广引众说而有所宗极的 。睿公叙‘智论’说:“初拟之始,必举众说以尽美;卒成之终,则举无得以尽善”。兴皇也说:“领括群妙,申众家之美,使异执冰销,同归一致”。‘智论 ’确是广引异义的,或纵许,或直夺,而以归宗毕竟空的奥极为宗。‘般若经’说:“为初学者作差别说”;“为初学者说生灭如化,不生灭不如化,为久学者说生灭不生灭一切如化”。这是说;为初学者说法,如生死、涅盘,虚假、真实等,说有差别的二,这是方便而是不了义教。约究竟说:则生灭不生灭一切如化 ,一切性空,此是如实了义说。因为从无性的假有看,一切是如幻如化的假名;从假有的无自性看,则一切是毕竟空的。一切法趣有,一切法趣空,决非有判然不同的二者,一有一无的。所以‘智度论’中所说的我等与法性二者,此有彼空 ,此空彼有,是方便假立此真有与妄有的二类,为引导众生舍迷取悟而说的。若究竟的抉择二谛,即一切是俗有真空,是究竟说。不但中观者这样说,‘成实论’也如此说:第一重二谛,我法等空,(色等及)涅盘是有;到第二重二谛,涅盘也是世俗假立,性毕竟空。
又古三论宗自摄山以下,有两句话:“有所无,无所有”。此是通释‘涅盘经’中的常乐我净的。即有所得者是无的,无所得者是有的。无所得的有,是体 悟离执的有,即一般所说的妙有。但依中观宗义,不是不可以说有,也不是说凡 是证得空性的,即不许生死涅盘等一切;在圣境中,也是可说无生死的迷妄法, 有正觉的菩提涅盘。但依言教的正轨,凡可以称为有的,即世俗有,即依名言安 立而有的。如依胜义观一切法自性不可得,胜义是毕竟空。于二谛空有的异说,可依此抉择。
横竖单复:古三论学者每说横竖,横是相对的,依彼而有此,依此而有彼的;竖是绝对的,超越而泯绝一切的。佛说世俗有而胜义空,名之为空,空还是世俗的假名,是与“有”相对而安立的。然佛说空教的本义,是使众生于世俗而离 一切妄执,泯除一切戏论,因离执而体证泯绝一切的如如。在这个意义上,空的了义与不了义,是可以抉择的。龙树菩萨说:“诸佛说空法,为离诸见故”。离一切妄见,即是要学者泯绝一切,就是空相也不可耽着。若有空相现前,执有空相可取,这不是佛陀说“空”的本义。因为所执的空相,是落于相对的,碍于寂灭的。佛说空教的真义,是了义的,但在有空可见可取的根机前,不解空义,空 于众生成为不了义了。所以龙树菩萨也有破空的地方,如说:“若复见有空,诸佛所不化”。龙树所弹斥的空,因一般人以为有空可空,而执空为实体的,或执 空碍有而都无的,这即不是佛说空的本义了。所以青目说:“空亦复空,但以引 导众生故假名说”。如落于相对的,执有空体可取,那空即与有无的无相同。所 以龙树菩萨说:“毕竟空中,有无俱寂”,佛说空是离一切见而超越妄执戏论的。从离一切妄执而不落相对说:一切不可得,这即是了义空。如此,可知空的本义,应是言依假名而意在超越的,即是竖的。若滞于相待的,依言执相的,那“胜义空”即不成其为胜义,空即是横的了。“教申二谛,宗归一实”:即依言说 明二谛,而佛意在即俗以入真,不能执真而为俗。于空而有此横竖的差别,这全由于学者的领悟不同。
再说单复:约二谛说,与上面的横竖有关。世俗有、胜义空是二谛。有人不了解胜义空的意义,从相对义去理解空义,不能依空得解,反而因空成病,这需要不同的教说了。如说:有与空都是世俗,非有非空才是胜义,这是复二谛。但 非有非空的“非”,也是泯绝超越的意思,也即是空的正义。这不过是说:以空为空的空,是与有相对的,绝待是不落于有空──非有非空的。说法虽不同,实际仍不出二谛的含义。有人以为于有空之外,另有一非有非空,不能理解即有空 而超越的泯寂妄执,仍从横的去了解,故进而更说:有空与非有非空,都是世俗 ,非有、非空、非非有非非空,才是胜义,这是复中之复,也可说圆──具足。 其实,这与说有空二谛的“胜义空”,意义还是没有什么不同。所以三论宗说: 凡言语所表诠的,心行所缘虑的,都是世俗,唯有“心行语言断”的,方名为胜 义。这样,三论宗所说的四重二谛,实只是一重二谛,不过约众生的根性不同而 差别说吧了。
三论宗的横竖说,与辩证法有类同处,也有不同处。依辩证法,有是肯定的──正,空是否定的──反;亦有亦空是综合的──合。他所说的合,实是更高级的正。正反合的辩证过程,都是顺于世俗名言而安立的。换言之,即唯横而无竖的。因为所说的合,它还归于正,不过是更完满的正而已。三论宗所说的横竖 单复,都是顺于胜义的。如说有是正,空是反。空义虽含有二种性质:一、否定 它──错乱的执相,二、不碍它──缘起的假名,但不碍有的空与否定戏论的空 ,还是空观的过程,而不是究极的。因离执而悟得毕竟寂灭,才是空的真意。佛 法为引导众生悟入胜义,所以论辩的过程,虽与辩证的过程相近,而说空,说非 ,却不滞于有空的总合。众生的根性,是顺于世俗的,即总是顺于正或综合(正 )的。如佛说俗有与真空,佛说的空用意是竖的,超越的,但众生从相对的见地 去看,以为空是偏于一边的,亦有亦空的综合,才比较圆满。但这是顺俗的,三 论宗的第二重二谛,起来否定它,说非有非空。世间的一有一空,或亦有亦空, 都是世俗,而以非有非空否定它。否定亦有亦空,虽不碍于亦有亦空,而意在即有空而泯绝无寄。非有非空,不是孤零的但中,但这决非不圆满,而需要更说双遮(非有非空)双照(亦有亦空)同时的。如说双遮双照同时,依然是顺俗的,是二句中的有,四句中的双亦,永远落于世俗的相对中;竖的,即向上一着而意在言外的。在这些上,三论宗的超绝论而不落入圆融论,充分的表现胜义空宗的 特色。平常所说的四句或超四句,依言离言等,也可以得到正确的理解。
于教中假:古三论师曾提出于二谛与教二谛的名字;教二谛是说明为如何如何的。于二谛可有二义:一、从佛菩萨安立言教说,于二谛即佛智体悟的不二中道──不二是不碍二的,是教二谛所根据的;依于二谛而有言教,即教二谛。中 论说:“诸佛依二谛,为众生说法”,所依即于二谛,为众生说即教二谛。二、从众生的修学说,佛所说的是教二谛,教二谛是依名言安立的,名言安立的是相 对的,要我们从相对无自性而体悟那离言的绝对的。所以佛说的教二谛,说有为 令众生了解为非有──有是非实有;说空令众生了解为非空──空是不真空。从 说有说空的名言假立,悟解那非有非空的离言实相。这样,以言教二谛──有空 的假名,悟非有非空的中道。传到江东的三论宗,是侧重于第二重二谛的;以二 谛为假名,中道为实相的。一般人不知有空是假名,凡夫闻有即执为实有,小圣 闻空即住于但空。这样的有,于凡夫成俗谛;这样的空,于小乘圣者为真谛,悟得离相而证但空。此即名为于二谛,即与佛说二谛义不能完美的吻合。佛说二谛 ,令众生悟解不二中道,不是令众生闻有着有,闻空滞空的。三论宗以毕竟空为大用,而宗极在圆中。所以说小乘证但空,对凡夫说是对的,对佛菩萨的圆见中道即不对。学佛者应于俗有真空而不执有空,依此而入中道。
这样,三论宗的正义,即中假义。但决不执取中假。如于宗义不能善巧修学的,执中执假,正统的三论师名之为中假师。此等学者对中假起定性见,决定说非有非空是中道,亦有亦空是假名。这是不得中假的真义,所以嘉祥大师呵斥为 :“中假师罪重,永不见佛”!要知说非有非空是中道,若从依言相待的说明说,非有非空何尝不是假名?若体悟而有而空,即于有空而彻见实相,有空又何尝 不是中道?嘉祥大师因此约体用而作如是说:说中道时,非有非空是体中,而有 而空是用中;说假名时,非有非空是体假,而有而空是用假。但这也不过为了引 导学人作如此说,若肯定执着非有非空为体,而有而空为用,也决非三论者的本 意。总之,三论宗是即俗而真,重在超越而远离一切见执的,这应该也就是佛法体证的重心了!
第十一章 中道之实践
第一节 顿渐与偏圆
论到证悟,有偏真与圆中之分。在学习的过程中,论根机,有钝根与利根;论悟证,有顿悟与渐悟。顿渐与偏圆,是有关联性的,今且综合的说明。
向来中国佛教界所称颂的证悟有二:一、道生的顿悟,二、禅宗的顿悟。道生与禅宗的顿悟是不同的:道生以为证悟到的真理是无差别的,不悟则已,一悟即圆满究竟。所以道生是主张顿悟成佛,也即是主张渐修顿悟的。在平时修集种种资粮,达到究竟时,一悟永悟,一了百了。众生流转生死至成佛的中间,都可说是在梦中,唯有佛才是大觉者。禅宗所说的顿悟,不是渐修顿悟,而是直下顿 悟的。主张学者先求自悟本心──本来清净的佛性,一旦廓然大悟的,即参学事毕,也有以为从此应圆修万行。这两种顿悟论,相差极远。道生是约究竟佛位的 圆满顿悟说,禅宗是约众生初学的直悟本来说。
依大乘佛法的共义,应该是从渐修到顿悟,再从顿悟到圆修。众生最初发心,亲近善知识,听闻正法,修积功德,以及以大悲心作利他事。菩萨证悟以前,要有长时的渐修。唯识宗说:要于资粮位积集福德智能无边资粮。龙树说:“若信戒无基,忆想取一空,是邪空”。若没有福智资粮的积集,即梦想悟入空性,这是不可能的。资粮不足,悲心不足,常会落于小乘的但空偏真。这还算是好的 ,堕于无想外道、空见外道的也有呢!初期大乘经论,说广积资粮到无生法忍, 在七地;唯识家与后期的中观师,说在初地。此时,悟到一切法空性,遍一切一 味相。空无相性,不了即不了,一了则一切了,故此也称为顿悟的──中国称之为小顿悟。此顿悟空性,重在离一切相的平等法性之体验,而巨细无碍的缘起事 ,功德无边的悲智事,此时都没有圆满。更依此顿悟的般若慧,摄导万行,修习 上进。这与悟前的事修不同,悟前修可称为缘修,悟后修可称为性修,即与般若──称法性慧相应而修。如达到性修不二,事理无碍,福智具足,方是究竟成佛 。这是大乘佛法修行取悟的通规:因事修而起顿悟,依真悟而起广行,顿悟在实 践过程的中心。至于道生的直修到成佛而顿悟,是末后的;禅宗的不重事修而先 求悟,是最前的,都不是大乘佛法的正规。
从凡入圣,即先从事修而后入真悟,所悟的理是什么?这可安立为悟圆中与悟偏真的两种。上面曾说到,西藏传有二宗:一、极无戏论,二、现空如幻,天台宗也说有偏真与圆中两类。唯识家说真见道证真如而不见缘起,月称论师也不许可见道的悟圆中理,但他们皆以究竟圆悟中道为成佛。中国的三论宗,不承认大乘有偏真悟,悟即是圆中的,二谛并观的。考龙树‘大智度论’,是有偏真与 圆中二类的,如说:“般若将入毕竟空,绝诸戏论;方便将出毕竟空,严土熟生 ”。由般若慧泯绝一切而不取相,即是悟真性;方便智从空出有,才能行庄严佛 土、成熟众生的广大行。大乘的慧眼,即见道的实相慧,‘智论’说:“慧眼于一切法都无所见”,此即与藏传的“极无戏论”相合。然论中也曾说:“慧眼无所见而无所不见”,这即泯绝一切而显了一切,显了一切而泯绝一切,即悟圆中的根据──此处龙树所依的‘般若经’,与玄奘译不同。天台宗引‘智度论’说 :“三智一心中得”,依此说一切智、道种智、一切种智的三智,一念顿了即空、即假、即中,即是圆观圆证。考‘智度论’卷二十七原文,不是三智一心中得 ,是“一切智一心中得”。“道智是行相”,以道智得一切智一切种智,所以智 论的“一切智”,指二智而非三智。二智如在菩萨位中,即道智,道种智;佛果一心中得,是一切智,一切种智。三智一心中得,或二智一心中得,姑且不谈,总之是圆证的。一心中得,龙树菩萨引述的解释,可有三说:一、一心,还是有 次第的,如一刹那中有先生后灭;依此,可解说为先般若智证真,后方便智达有 。二、一念心中得,虽顿得而用不妨前后起,即顿得而渐用。这是说:悟理时, 不能说但得般若或但得方便。虽圆满证得,然慧的作用,可以有先侧重此而后侧 重彼的不同。如一时得到多少东西,但可以前后使用,不必在同一时用。此有类 于萨婆多部的或得而现前,或得而不现前。三、一念中得,即可一念心中用。三论宗以为:“发心毕竟二不别”的,从最初发心到最后证悟,是相应的,同一的 ;佛果既一心中得,菩萨也应该是圆观中道的。经中有处说:根本智证真如,后 得方便智起化用,这是无差别中作差别说,约偏重说,是约顿得渐用说。所以初 修观行,缘起性空是要圆观的;悟证时也必是圆悟的。三论宗否认大乘学者有见 偏真的;但证偏真,是小圣的眇目曲见。西藏传有二宗──证偏空与圆中,但宗 喀巴继承月称论师的传统,不承认有见道顿证圆中的,与唯识家说的根本智见真 如略同。但以为缘起性空的无碍观,是初修行者不可缺少的正见;观空性是不能 离开缘起而别观的,要于缘起而观察性空的。同时,性空也是不坏缘起的。这即 有而空,空不碍有的中道观,是从初修到实证间的加行观。如实悟证时,必须破 除众生的妄执实有性,所以必是离一切戏论的。我觉得:中观的修行者,不必自夸为圆证,或以为惟自宗能离一切戏论。总之,行者的悟证,首先要得空有无碍 的正见。这是三论、天台以及藏传中观者所公认的。此时,若功德不足,方便慧 不足,即证毕竟空性,极无戏论;若功德深广,方便慧善巧,即能顿悟圆中。二者同依空有无碍的正见,同得性空寂灭的法性,在修行的路径与目标,可说是同一的,不过因众生根性利钝不同,有但证偏真与圆中的差别。月称论师等不承认 见道能顿见圆中,此即主但渐无顿。然藏传的宝铠‘律生疏’,也分明承认有顿渐二机的。但渐无顿,与龙树‘智度论’(释往生品)显然的不合。依龙树意, 众生根性有利钝,有发心后久久修行始得无生忍的,有发心即得无生法忍,广化 众生的,甚至有发心即得无生忍,现生成佛的。这种思想,见于大乘经的‘入定 不定印经’,龙树菩萨不过引用经义而已。但此所说的利钝二根,是以未证悟前 有无积集福智资粮而分别。未广集福智资粮的,或悲心不充,即须长时修习始得无生法忍。有因过去广修众行,福慧圆具,悲心充沛,故一见佛闻法,即悟无生 法忍,甚至有证得圆极的佛果。龙树以为释迦佛是钝根菩萨,七地得无生忍;由 此可见钝根菩萨,即普遍而正常的大乘根性。利根是极难得的,是极少数的。故 月称约一般说,但承认见道的极无戏论,也就是约大乘正常道说的。反之,天台 、贤首家,发挥圆观圆证,不但非一般行者所能,而且也不能不说圆渐的修习。禅宗的祖师禅,本是主张一悟百悟而彻底圆满的;但结果也还是安立三关,次第 悟入。故见道的圆证空有无碍是可能的,而事实是不易做到的。玄学家每轻视直 证毕竟空寂,大谈理事无碍,体用不二,何曾知道实践的事实如何,不过徒凭幻 想的或增上慢的错觉,和人争胜而已!
第二节 缘起空有
体悟中道,要先有缘起空有无碍的正观,这已如上所说。但于缘起正观的修习,从来的佛教界,有两大类:一、‘阿含经’等,要先于缘起因果,生死还灭的道理,有了深刻的信解,然后从缘起相有而观察性空。如经说:“先得法住智,后得涅盘智”。二、大乘佛法以本性空为门,所以发心即观八不,如禅宗有先悟本来的主张。大乘佛法的发心即观八不,观诸法本不生,依中观者说,性空要 于生死输回──缘起因果中去了解,要从即空的缘起中去观察即缘起的空,决非 离缘起而谈不生。若于缘起没有深刻的了解,悟解空性是不可能的,也必是不正的,会发生极大的流弊。我在重庆,曾与太虚大师谈及:一般学佛者谈悟证, 每以为悟得清净解脱,于因果事相,视为无所谓,陷于“不落因果”的邪见。大 师说道:普陀山从前有一田鸡和尚,极用功禅观,而每天必吃田鸡。别人责他不该杀生,他即答以:我一跏趺坐,即一切都空。但田鸡和尚到底是错的,一切皆空,为何吃田鸡的恶习不能空?我说:依阿含经意:“先得法住智,后得涅盘智”,修行取证性空解脱,必需依世俗而入于胜义,也即龙树菩萨所说:“若不依 世俗,不得第一义”。田鸡和尚对缘起因果缺乏正确的胜解,所以不能即缘起而 观空,不能在空中成立因果缘起,堕于邪见。他那里能正见空,不过是落空的邪见。大师以为:确乎如此,但大乘者所以特地先修理观,因为生死轮回的因果道 理,不容易了解。如有相当禅定的体验,即使不能正确,也可以使之于因果缘起深信不疑。不过,弊从利生,一般从空而入,每每忽略缘起,流弊极大。关于这 ,佛法的正常道,应先于缘起的因果善恶得善巧,再依缘起而观空;或先观性空 不碍缘起,即缘起而观性空。总之,“不依世俗谛,不得第一义”。因此,‘中论’的抉择道谛──二十六品、二十七品,详谈正观缘起,远离邪见。如离缘起 而说修说证,必流于外道的窠臼,失去佛教的正宗。
缘起的相有与性空,试为分别的解说;先说缘起相。
泛论缘起,即“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的相依相待的因果性。在广泛的缘起论中,佛法所主要的,即十二支缘起,依此说明生死流转的因果律与还灭的空寂律。生死的根本是无明,这是学佛者共同承认的。无明,即于缘起的道理──因果、性相等,不能如实了达而起错误的认识。此即十二支中初支的无明,以无明为根本而有生死流转的十二有支。障于实事真理的无明,即生死根本,烦恼 的元首,为三乘所共断的烦恼,不是习气所知障。依中观者说:这即是十二支中 的无明。如‘七十空性论’说:“因缘所生法,若分别真实,佛说为无明,彼生 十二支。见真知法空,无明则不生,此是无明灭,故灭十二支”。此说:执因缘 法为实有性,即是无明,由自性的执着──无明为首,引生一切烦恼,由烦恼而 造业,故有生死流转。反转来说,不执诸法有自性,悟解我法性空,即无明不生,无明不生即一切烦恼不起。如是,“无明灭则行灭,行灭则识灭,乃至生老死灭”。众生生死由于无明,破除无明即解脱生死。‘中论’的“观缘起品”,也如此说。所以十二缘起支中的无明,属烦恼摄,即执我执法的无明,不是习气, 也不是所知障,佛与声闻都得破除他,方得解脱。有些经中,说萨迦耶见是生死 根本。既说无明是生死根本,何以更说萨迦耶见是根本?生死的根本,那里会有差别?要知道,无明不是一般的无知,是专指执着实有我、法自性的无知。分别 来说,执法有实自性的,是法我见;执我有实自性的,是人我见,也即是萨迦耶见。无明是通于我法上的蒙昧,不悟空义而执实自性,萨迦耶见仅于生死流转的 主体──人我执上说。凡有法我执的,必有人我执,离却人我执,也就不起法我 执。故说无明为生死根本,又说萨迦耶见为生死根本,并不冲突。经论中又说“ 识”为生死根本,如于观察缘起时,说“齐识退还”。此识,指自体──五蕴的 执取识,即无明相应识,萨迦耶见相应识。此义如‘广百论’说:“识为三有种 ,境为识所行,见境无我时,诸有种皆灭”。三界生死流转的种子──原因,是识。为甚么是识?识以境为所行境界,于境而执为实有自性,此执取识,即为生 死根本。如于境而不起自性见,境的实有性灭,即执取识灭,即烦恼灭而生死可 得解脱。此识非离无明而别有生死根本识,是识与无明或萨迦耶见相应的。无明 相应识的着处,即是自性,佛于‘阿含经’中即名此着处──自性为阿赖耶,说 :“众生爱阿赖耶,乐阿赖耶,欣阿赖耶,喜阿赖耶”。众生于认识境,心有所 着,不了诸法缘起甚深空无自性,执诸法有自性。由此取着诸法识,说识为生死 根本,实仍是彻底的缘起论,与唯识家无覆无记的本识不同。‘六十如理论’说 :“宣说大种等,皆是识所摄”。‘大乘二十颂论’也说:“此一切唯心,安立 幻化相,若灭于心轮,即灭一切法”。这在后期唯心佛教的潮流中,中观者也常 提示此义,每为一般唯心论者所附会。然在中观者的正见中,推寻此项思想的来源,本出于‘长阿含’的‘坚固经’。地水火风四大,即五蕴中的色蕴。因识的 取着境界,计为实有,起烦恼造业而生死轮回。若想解脱,须与我见相应的分别 识不起,此识不起,烦恼即不生,烦恼不生即不造业,不造业即不感生死,由此轮回永脱。所以生死根本识,若约因果说,依无明业感而有生死,即惑业苦的因 果论。约见相──能所说,即是执境为实有的识,凡夫不知诸法无自性,起自性执,这即是生死根元。约见相义或约因果义,皆可说识为根本,也即等于说无明是根本。同样的生死,根本也只有一,悟理解脱也必然同一。
唯心论,依龙树说,也不失为入道方便。说境唯心现,这因为众生偏执外境为实有,偏执主观的心识随客观环境而转。为针对此种偏执,使众生了达外境非实,故特地强调主观心识,这只是对治悉檀。若即此执为真实心或真常心,那不过是“梵王旧执”,婆罗门教的旧思想而已!
依缘起法而观空,中观宗说,于一切法中寻求自性不可得为空。空性是一,因观空的所依不同,有人空与法空之分。于有情身中我性不可得为我空,于其它一切法上自性不可得为法空。但我法可有二种:一、我即自我,有情直觉自我为主宰者,自我的所依或自我的对象都是法。二、经中所说的我与世间,也即是我 与法。我指一一有情,有情为精神与物质──名、色和合而相续的存在者,即一般人所说的动物。有情所依的五蕴,与青、黄、赤、白,乃至山河大地等无情器 界为法。这二种我法,所说的我义极不同。你、我、人、畜,都是有情,缘有情 而起实有自性执,是人我见,又名补特伽罗我执。不得我空观的,对这凡是有生 命的,都会生起此我执。但此我执不是萨迦耶见,萨迦耶见是专在自己身心中, 直感自我的实在。对其他的人畜,虽见为实在的补特伽罗,不会生起自我的执见 。故人我见与萨迦耶见,极为不同。佛法中所说的无我,主要在不起萨迦耶见。但有萨迦耶见的,必起补特伽罗我见;起补特伽罗我见的,如缘他补特伽罗,即不起萨迦耶见。萨迦耶见必依补特伽罗我见而起,所以‘阿含经’说我空,也即 观五蕴而说补特伽罗我不可得,也即能因此而破除萨迦耶见。补特伽罗的我执既 无,萨迦耶见即失却依托而不复存在。要离萨迦耶见,必须不起补特伽罗我执。要想不起补特伽罗我执,也要不起法我执,所以经中观六处无我时,即明一一处的无实。大乘法明一切法空,而结归于“一切法尚空,何况我耶”?假名的补特伽罗,依假名的五蕴法而安立,所以悟得法无性,补特伽罗的自性见,即随而不起。依假名的补特伽罗(间接依五蕴)引起取识相应的萨迦耶见,所以悟得补特 伽罗无性,补特伽罗我不可得,萨迦耶见的我执也即无从安立。根本佛教注重远 离萨迦耶见,与大乘的广明一切法性空,意趣完全一致。
‘阿含经’说我空法有,此我,梵语为“阿特曼”,有自在义和真实义。自在,约意识的作用说,即自由的,能任意的支配宰制,自主而不受其它所限的。所以“我”应是与其它无关的,是个体独存的。佛说:一切为因果相依的存在,为息息变异的存在,个体独存的自在──我不可得。从自在义,又得出不变义、真实义的特性,这是自我的定义。佛法说空,即是否定此真实、常住、自在的我 。因为众生总是执有真、常、一的自在体──我,在生死中流转,为破众生此种 见执,经中说我不可得,只有缘起法的蕴、界、处等。依空宗讲,这话并不错。 蕴处界一切是虚妄的,无常的,待他的。无我,所以法是无常无我的如幻行;惟依世俗──假名而说业果身心,所以无我。无我我所,即胜义空;有业果缘起, 即世俗有。但有些学者──有宗,即以为我无而法是实有,甚至部分的大乘学者,也说我是和合假有,而因缘法有自相,这才与‘阿含’相违反。中观者说:从缘起的幻相上说,诸法固是假有,我也是假有。依五蕴和合相续而有假名我──补特伽罗,人格、个性、因果,都可于此安立。若从执有自性说,那非但补特伽 罗我无自性,法也无自性。众生执一切法有自性,故说我无而法有;空宗说自性 我法都无,幻现我法皆有,这仅是单复的说明不同。
我与法,即等于我与我所。一、我与我所依住:我是依五蕴和合而安立的,我是能依(犊子、一切有部等,即依五蕴立我),五蕴即是我所依住,此我即顺于补特伽罗我义。二、我与我所缘了:众生每以能认识者为我(经部师,唯识师等即依识立我),即能了的主观是我,主观所缘了的是我所。三、我与我所执取:如说这是我的身体,我的茶杯,即以身体或茶杯为属于我的,身体或茶杯是我 所,此我即约萨迦耶见的执取说。佛法说“无我无我所”,侧重于萨迦耶见。我 与我所必不相离,如有我,即必有我所,有我所才会有我,无我也就不成其为我 所了。由此可知我的定义,不但是真实、不变、独存。从有情的萨迦耶见说,特别是主宰义,主即需要自由,宰即需要支配其它的。自由自主而要统摄其它的, 其它即是我所。换言之,依于实在、不变、独存的法我性,引起的绝对自由意志 ──萨迦耶见,为一切依自我为中心而发展的自爱、自慢、无限私欲的源泉,也即是生死的根源。悟了缘起,知一切为相待的缘起,变异的缘起,无性的缘起,仅为似一似常似有的人生宇宙;唯有在相对的、变动的缘起因果中,才有世俗假 名的自由。离却实我见,即成无我智。我与我所相关,知我无自性,我所也即不 可得。‘中论’说:“若无有我者,何得有我所”?这样,我空与法空,本是没有难易可分的。因为不悟依缘假有的性空,我空与法空皆不知;如能悟此理,那末观我即知我空,观法也能知法空。佛于经中多说无我,依声闻法而进一步的广明菩萨法,故依我空为比喻而明法空。但论中也每每先观法空,由法不可得而观 到我也是空。法空,我空,二者的原理是一样的。
上面说过,于一切法上执有自性是法我见,于有情上执有自性是补特伽罗我见,于自身中执有自性实我──主宰性的为萨迦耶见。三者是有相关性的,根本错误在执有自性。如执补特伽罗有自性,由此即有萨迦耶见生;如执法有自性, 我执亦不会没有。故龙树说:“乃至有蕴执,尔时有我执”。如真能通达自我不可得,则无我即无我所,法的实有性也就破了。小乘不广观一切法空,直从补特 伽罗我知空。虽然是单刀直入,但由于悲愿不深,世俗的智能不充,所以每滞于实有真空的二谛阶段。但约悟证的胜义慧说,空性是平等的,不执我自性,也决 不执法有自性;若执法有自性,那必是未能真知无我的。依‘中论’说,初令菩 萨广观法空,然后归结到我空,以观无我我所为证入空性的不二门。因为若宽泛 的广观法空,不能反求诸己,能所的知见不易泯除,故必须返观自我本空。由此 可见‘中论’与‘阿含经’义,是怎样的相符顺。
观察修习时,不妨我法别观。如何观察无我?经说我依五蕴而有,常人虽种种执我,而假我是不离五蕴假合的身心的。所以观我性空,须在五蕴的和合相续中观察。此可分为总别的两种观察:别观,即是于色受等上各各别观:如观色是我吗?受到识是我吗?总观,即是于五蕴和合上,总观无我。‘阿含经’常作三种观:一、色(五蕴之一)不即是我,二、不离色是我,三、色与我不相在。不 即观,如说色不是我,以色无分别而我有分别,色不自在而我自在,色是无常而我非无常。不离观,如以我为如何如何,我是不能离色等而有的。不相在观,如 观我不在色中,色不在我中,这仍是对治从执离中分出来的。如说:我不即是识 ,也不能离识,但识不是我,或说识在我中,或说我在识中,不即不离,相依而 实不即。对治此“相在”执,即作不相在观。此三句,或分为四句:一、色不即我,二、不离我,三、色不在我中,四、我不在色中。一是我见;后三是我所见。约五蕴说,即成为二十种我我所见。‘中论’多用五求破,即于四句外更加一句:色不属于我。有的众生,执着色──或受乃至识──属于我,也即为我所有 的。这不过因众生的执着,建立种种破除我执的观门。月称论师,更增加到以七 法观我空:即一、离、具支、依支、支依、支聚、形别。前五与即、离、相在、相属大同,另加支聚与形别而成七。我,并不是眼等的聚积,聚是假合不实在的,不能说聚是我。聚法有多种:如木、石、砖、瓦等随便聚起来,不见得即成为屋,所以众生于五蕴聚中,也不应执聚为我。于聚执我不成,于是又执形别是我 ,如说,房子须依一定的分量、方式积聚,才成为屋子,故于此房屋的形态,建 立为房屋。但眼等和合所成的形态差别,不过是假现,假现的形态,如何可以说 是我?如以某种特定的形态为我;如失眼,缺足,断手的残废者,岂不我即有所 缺?如有实我,我是不应有变异差别的,故不能以形态为我。月称论师的七事观 我,是依经中所说的三观、四门、五求推演而来。
月称论师以观车为比喻,说明观蕴无我。在说明无我即无我所时,月称以烧车为喻,如说烧车,不但车不可得,车所依的轮轴等也即不可得。这样,我空,即我所依住的五蕴也空。但这是不很善巧妥当的!试问:何不以拆车为喻?将轮辕等拆开来,车子是不存在了,可是轮、辕、柱等不能说也没有。这样,别观五 蕴而我不可得,那里能即此成立我所依的五蕴也空呢?如依假有幻现说,此即非 观察自性所能破,假法是不可以破坏的。假有的车相,可以因拆离──因缘离散 而不现;但焉能因此而没有假有的轮、轴、辕相?以车为喻而说我不可得,这是不悟车为因缘的依存假有,所以从车的因缘离散而说车无实体可得。这是无车的实性,有假名的因缘。‘阿含经’以法有明我无,应作如此说。不悟补特伽罗 我假名有,起人我见,因而引起萨迦耶见,执我我所。如能达补特伽罗我性空,即不起萨迦耶见,也自然不执我所依我所取的我所。约此意,所以不执我,法执──我所也就不起了。不执我法实有自性,实执破除,即不起烦恼、造业、受果,幻现的生死流转,也即能寂灭。
说到法空,观一切法不可得,中论以观察四生不可得为发端。同时,菩萨(声闻若断若智,也是)悟证也名无生法忍。无生,即含得无灭。但大乘重在不生,即观现前的诸法不生,由此可证法空。这也是从涅盘义引生得来,涅盘的寂灭义,生死的后有不起,得尽智、无生智,也即得涅盘。大乘达一切法本来自性涅 盘,故通达无生,即知一切法本来不生。大乘重不生,而中论亦以四生为主要的 观门,如‘中论’详说。
观察诸法空无生性,即寻求法的自性不可得。自性以实在性为根本,而含摄得不变性、独存性。所以观察法空无生,也应从无常性、无我性而观非实有性, 即能入空无生性。观察自性不可得的下手方法有二:一、无常观,知诸法如流水 灯焰:一方面观察诸法新新生灭,息息不住;一方面即正观为续续非常。由此无常观,可以悟入空义,通达一切法空性。二、无我观,观一切法如束芦、如芭蕉 :束芦,此依彼立,彼依此立,彼此相依不离,无独存性。又如芭蕉层层抽剥, 中间竟无实在性。经中每以此等比喻,说观缘起诸法性空。观察法空,即在一切 法的相续和合中,观自性了不可得,即能依此离一切妄执而自证。‘中论’“观 法品”说:“若法从缘生,不即不异因,是故名实相,不断亦不常。不一亦不异 ,不常亦不断,是名诸世尊,教化甘露味”。从相续和合中了解无常──不断不常,无我──不一不异,即是拔除自性执──真、常、一的根本观。体证到生无所来,去亦无所至,顺入法空寂灭性,此即释迦教化众生,解脱生死的唯一甘露味。要悟证性空──寂灭,必须从缘起的相续和合中观察,故佛说:“要先得法 住智,后得涅盘智”。后代的某些学者,不知即相续和合以观察体证不常不断、不一不异的无自性空,每堕于静止的,孤立的,即不离自性妄执的观察。结果,不落多元的实在论,即落于玄想的真常论。依‘中观论’义,不但广泛的从相续和合中现观一切法空,更应胜解一切法空而反观自我(不但是内心),观无我无 我所。如‘中论’说:“若无有我者,何得有我所?灭我我所故,我执得永息” 。若但观法空,易起理在我外的意念,故必须从法空而反观到我空。以我性不可 得,故离法执而离我执,由是萨迦耶见不起,无我无我所。‘金刚经’先明法空 ,也即是此义。生死的根源,即无明,或萨迦耶见,或识;必审观无自性而离此 颠倒戏论,始有解脱分。
观慧依于禅定,禅定依于戒律,三学是相依(即增上)而后能得解脱。大乘学者,尤应以菩提愿为依,大悲心为本,真空慧为方便,广行无边大行,积集无 量福德智能资粮,才能圆修止观加行而顿入空性。这些,别当解说。
第十二章 空宗与有宗
现在略谈空宗与有宗,作为本论的结束。
中观宗又称之为空宗,因为他是深刻发挥空性的,以一切法空为究竟了义的,以空有无碍为本宗的特色。称唯识等为有宗。有些学者,以为佛法是一味的,没有空有的差别。有以为佛法虽有空有二宗,而实际是共同的。特别是中国学者,采取调和的姿态,大抵说空宗与有宗是无诤的。论到空与有,我也觉得是无诤的,释尊的教法是一味的,以缘起安立一切法,以解脱为究竟。究竟的真理,当然是一致的。然而,佛虽没有替有宗、空宗下过定义;尽管佛法是一味的,空有是无碍的,而事实上,印度确有空宗与有宗的存在。这不但大乘佛法有空有二宗,即声闻学派中也是空有对立的,如毗昙与成实。二千余年来的佛法,空有两大系始终是存在的,这是一种事实,任何人也不应该否认他。所以我们不应以佛法是一味的,即抹杀此种事实,二千余年来的空宗与有宗,虽是互相融摄而终于彼 此相拒,这必有他的根本不同处,否则为什么会有此纠葛不清的对峙现象?空宗与有宗,彼此相互摄取对方的善巧而融贯他,印度如此,传到中国也如此;但无 论如何,空宗与有宗的差别是存在的。此空有二宗的根本不同处,应该深刻地去认识他,不应该模棱两可的“将无同”地去融贯他。
佛说有也说空,说事相也说理性,于空有、事理、性相,应该是相应的、协调的、融合的,而不是对立的、脱节的。佛陀以后,佛弟子都融会空有、性相、事理,但因或有所偏重,渐渐现出不同的形态来!佛法既然是一味的,则空有、性相等在此一味的融贯上,是可有相对的侧重而不应该脱节的。若有了彼此不相融贯的现象,则空有、性相等间,必有其脱节处。这如不是两方面都错,那必是其中的一面不对!还有,大小乘佛法,无不说性相、空有、事理的,对于空宗与有宗的分别,不要以为有宗就只说有而不谈空,空宗不谈有而只说空,也不要以为空宗与有宗都谈有空而就没有空宗与有宗的差别。
后世学者以中观的胜义空为空宗;以说胜义一切空为不了义的是有宗。但从全体佛法中的空有相对侧重去看空有二宗,空有之诤,如一般哲学上的唯心、唯物之争一样。如某一唯物论者,有人批评起来,某些地方不能彻底的唯物,还是唯心的。唯心论的哲学家,有些地方也不能彻底的唯心,也有接近于唯物的。佛法中的空有二宗,也有这种的倾向。所以可作如下的解说:一切外道是有宗,佛法是空宗。因为出世的佛法,必是符合于三法印、三解脱门的。外道是有我论的,佛法是无我论的,说一切法归于空寂,这是佛法与外道的不同处。不但大乘法如此,声闻法也如此。所以‘法华经’称佛陀为“破有法王”。又佛法有大乘小乘,可以说小乘是有宗,大乘是空宗,此与前一对意义多少不同。凡是大乘,都 是说一切法空的,至于说空是了义或不了义,那是大乘学者对于一切法空进一步 的抉择。大乘佛法的基本论题,是一切法本来不生,本性空寂,这是遍一切大乘经的。声闻佛法对此说得很少,所说的也不大明显。声闻的常道,是侧重于缘起 的事相,多发挥缘起有而说无我的。有一分小乘学者,因此执法为实有。故大体上,可说是小乘谈有,大乘说空。中观者不承认声闻乘执有,或决定不了法空,这里不过是依学派的各有偏重而说。唯识学者曾分小乘学派为六宗:从我法俱有 宗到第六诸法但名宗。即空义的逐渐增明,渐与大乘空义相邻近。中国地论学者 也分为四宗,说到毗昙有与成实空。这可见空有二义,单在小乘学派中也是存在 的。此小乘六宗,不是渐次进化到如此的,是古代学者将发展的学派,从空义浅 深的观点而组成如此次第的。这样,声闻乘对外道,声闻乘是空宗;若声闻乘对 大乘说,则可称为有宗。在声闻佛法中,如法无去来宗对法有我无宗,空义增胜 ,但望于诸法但名宗,那仍是多说有。这些,都是在相对的比较下,有此空有的 阶段不同。在大乘一切空义中,又转出三大系统来:或说遍计执无,依圆是有, 如虚妄唯识宗。以妄执是无,事理是有,所破除的一切妄执,比起声闻乘来广大 得多。进一步,如真常唯心论者,则说一切事相都是虚妄的,虚妄即是空的,依 他起法也空,较之唯识空义又增胜了。但若以中观的空宗来说:世俗谛法,一切 皆有,胜义谛中,一切皆空。说假有则一切无非假有,就是涅盘也如幻如化。胜 义说空,则一切法皆空寂。到此,空义才臻于究极,也才算是空到家了。但在胜 义空宗中,承认一切皆空而于世俗谛中许是实有的中观者,如清辨论师等,还带 有有宗气息。必须说世俗一切假有,这才是彻底的空宗。依此差降层次,相对的 安立有空二宗。但真正彻底的空宗,那唯有中观者,唯有确立二谛都无自性的中 观者。
有宗,也还是说空的,他所以不是究竟的空义,不合于中观的了义,这可以从各宗派明空的方法去了解,即可以看出他们口口说空,而实在是念念不空的思想。今举例说明:如萨婆多部是法有我无宗,何以我是无而法是有?所以说有或说无的理,是依于认识论而说的。凡是事相与理性(事相方面的因果法;理性方面的如不生不灭的涅盘等法),或心与境,这些都是可知境;凡是可知的,即是实有的,确实如此,任作若何的分析,这些法的自相是不失的。故事理、心境等,一切皆是实有的,即胜义有。依胜义有而相续、和合有的,是世俗有。这都是有的,不能说空。但在认识这有为、无为的一切法时,有因为认识错误,有错乱的行相现起,于此错乱行相的执着为如何如何,这是没有的,是空的。如萨婆多 部以色、香、味、触、地、水、火、风等八微和合而有瓶、柱等,以为能成瓶等,八微是真实有,八微所现起的瓶柱等是假有。此假有的瓶、柱,也不应是空,因为假是依实立的,假有是用,用是不离体的,所以胜义是有,世俗也是有。若人 不知瓶等是和合相续的,将瓶等看作是整个的,不变的,这是认识的错误──行相错乱,此行相错乱所执的,才是没有的。如说我是五蕴和合而有的,五蕴是胜义有,依胜义的五蕴而建立假有的补特伽罗我。若于补特伽罗的假有法,执为常 、一、实在的我,这种错误认识的我,才是应该破除的。这种明空的方法,只能 破除小部分的执着。故萨婆多部所说实有、假有,都是不可空的,空的仅是主观 认识的错误。这样的空,仅是心理的误觉,而与心境事理无关。
进一步,如唯识宗的空。他信受一切法空性,但此空性是依于依他有法远离遍计所执而显的,此空性是胜义有。唯识者是不同于小乘的。有为法的心、境中,如萨婆多部所说,于境上所起的错乱行相,当然是没有的。认识上的境相,如不了解心境的关连,不知道境不是离心而独立的客观存在,有此心生有此境现的 ,这种现似外境,也是空的。唯识家的意思,不单是有此孤零零的心,境是以虚妄分别心为自性的,这种不离心的境,也是有的,属于缘起的因果,不可说空。 若现有离心而外在的境,这是遍计所执,是应该空的。甚至说离境而有实在的心 ,也是错乱的,空的。唯识者的空义,比起萨婆多部来,范围是更广大了。所空的内容,不但行相的错乱是空,即现起的境界,好象是有安定的、实在的、离心 独立的自体不空,而实是惑业熏习的妄现。此现似外境,萨婆多部以此为真实有的,唯识宗即不计为实。护法论师以七识的执着我法为遍计所执,是空的。其实,心生时似义显现,在心识中有实在境相显现,自然地如此显现,这即是遍计所 执,非破除不能解脱。唯识者说境空,或说离心的外境是空,是空有隔别的,说境空即等于没有,而缘起的事实,使他不能不承认不离心的现境为不空。所以他说现似外境空,即同时承认唯心的内境不空;说是遍计执空,即说依他的心识不 空。即使说,若执着唯识也是可空的,但此心空,是对境而说的心,指别体的能取心,即行相错乱而妄执心为离境的心。这虽是空,而同时即承认虚妄分别有的 心识是不可以空的。唯识者尽管说空,终于是此空彼不空,说此空而反显彼不空 ;由于彼不空,才能成立此为空。即有即空的自性空,唯识学者是从来不曾理解 过的。
真常唯心论者,所讲的空更扩大了!执境、现似心外的境,固然是空的,即虚妄分别心也说是空的。虚妄分别心的所以是空,对清净的本体或真心说。真常心不与虚妄相应,即使有虚妄相显现而仍是不为妄心所染的。无为本体不与妄染相应,有时也说他是空。空是离妄染的意义,实则真如法性心是诸法的本体,有一切真实功德,是不可说他是空的。虚妄心是后起的,属于客,是可以没有的,故说妄心是空。虚妄唯识者,不能抹煞境相的缘起性,所以虽说境空而又立唯心的内境不空。照样的,真常唯心者,那里能抹煞缘起的心识事实?所以虽说妄心空而又立真心不空。依他说:随境而转的虚妄心,从随缘而流散边说,虽不离真心,而是可以也是应该空掉的。此心随染而不失自性的,即心与理冥而相应的,是照而常寂寂而常照的真心,此不可以说空。否则,缘起的心相、境相即无从说起。真常唯心论者与虚妄唯识论者所说虽不同,依此法不空而说彼空,并无差别。
上来所列举的三家,对于空义的解释各有不同:萨婆多部说执境为空。唯识者则不但以行相颠倒的执境为空,即现似所取,好象实有离心的所取境也是空的。真常唯心论者,不但承认执境及似义显现的外境是空,即唯识不以为是空的虚妄杂染心,也说是空的。三家的空义有广狭,但他们总认为此是空而另有不空者在。如萨婆多部说执境是空,而现前的外境不空;唯识说似离识现的境是空,不离于心的内境不空;真常者则说妄心也空而清净本体不空。三家的空义虽逐渐广大,然总觉有一不空者在,依实立假,依不空立空──“执异法是空,异法不空”。他们的立足点、归宿处,是实有、真有,所以这三家称之为有宗。
空宗与有宗不同,在说此空时,即说此是有,并不以为另有什么不空的存在。这种思想,源于如来的自性空,在小乘学派中早就有了,不过不贯彻不圆满罢了!如大众部、经部等,说过去、未来法是无,幻化无,影像无等。他们所说的 “无”,不是说没有这回事。作梦是一种事实,不能说他没有,但梦中所现的一切事,不是实在的一回事。说梦中没有实在的自性事,不是说梦事也没有。萨婆多部以为假有并不是什么都没有,无自性的假有还是有的。以为假有法无有自性,但假有必有一实有为依,才有假有的呈现。如胜义有与世俗有,萨婆多部也主 张不是截然的两体。因此,他说梦是实有的,如见人首有角,人与牛马等角是真 实的,不过行相错乱,以为人首有角而已。经部师等,说梦幻假有无实,即承认 此是无实性的假有,如梦中人首有角,那里有有角的人,这是无的。但梦事非都无,不过是无自性的假有罢了!经部师们,在某些事象上,虽也达到无自性而假有的理论,但不能扩充到一切法上去。大乘根本中观宗等,从空相应的缘起义, 了知一切法都是无自性的。无自性不是什么都没有,无自性而缘起法还是可以建 立的。无性而可得可见的幻有,彻底的通达了现相与本性的中道。这样的说空,不是另外承认有不空的实在,这是空宗与有宗的差别处。空宗是直观因缘法的现 而不实无实而现的,由此达到一切法空,一切法假。空宗以胜义空为究竟,其归 宗所在,是毕竟空。此空,不是有空后的不空存在,也不是都无的顽空。总之, 不论小乘大乘,依有宗讲,不论空得如何,最后的归结,还有一个不空的存在, 不能即空而说有。所以观察空义,应细察他是如何观空和最后的归宿点何在。空 宗与有宗的诤点在此。凡佛法中的诤论,如假实之诤,法有法空之诤,中观与唯 识之诤等,诤点无不在此。要融贯空有,必须在此辟出一条通路来,不能盲目的 、徒然的作些泛泛的融会,自以为然的无诤。空宗与有空的主要分歧点,今于本 论特地指出来,希望空有同宗的学者,加以深切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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