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佛乐宝典》前言

佛教传人中国，已有了将近两千年的历史。在这漫长的岁月中，佛教曾和儒、道两家一起深刻、全面地影响了中国传统文化。但是，与佛教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巨大影响相比，我们对佛教文化的研究却显得肤浅而苍白。拿佛教音乐来说，纵观中国历史，对佛教音乐较大规模的收集、整理、研究的工作，大概只有两三次，最早，是南齐竟陵文宣王萧子良“集京师善声沙门于西邸”。其后，是梁武帝“名为正乐，皆述佛法”及他与宝志和尚收集经典和民间音乐而创制的“水陆法会”。此后，虽然佛教音乐在宫廷和民间都有长足的发展，在唐时甚至繁盛一时，但对佛教音乐有系统的整理，却一直到明清两代才得以继续。明成祖朱棣于永乐十五年 (1417年)颁布的御制《诸佛世尊如来菩萨尊者名称歌曲集》有词无谱，虽标有曲牌，毕竟难以流行。而诸方大德在此时对用于修行和佛事的仪轨音乐却定制有功。遗憾的是，由于佛教民间化的潮流和梵呗的发音方法受到戏曲音乐的影响，在汉地佛教中，古已有之的“五明”中的“声明”，却没能像保存在藏传佛教及日本佛教中那样被完整地保存下来。也许，梁代慧皎所谓“金言有译，梵响无授”的话，本来便指的是“声明”的失传?不管怎样，在中国的佛殿庙堂中，本应“胜彼世间音”的“梵音海潮音”，已带有拂之难去的民间音乐的味道。近代，面对中国政治、经济、文化的全面衰落和西方列强的文化侵人，中国几乎所有的社会精英们，都把佛教音乐与一切传统文化一起当成中国落后、挨打的“替罪羊”。神州迭变，风雨沧桑，民族的独立并没有立刻带来民族文化的振兴。作为民族传统文化一部分的佛教音乐，当然也不可能得到应有的重视。
　　20世纪80年代，中国的文化重建工作全面展开。1987年，上海音像公司始有收集有恒久文化价值的音乐辑为“中国音像大百科”之念。是年，“大百科”负责人北上邀我担任“中国音像大百科·佛教音乐系列”主编。其后两年，该系列的第一批录音带相继问世。从1992年起，因故中断了两年的工作继续进行，至1998年，共11种30盒的传统佛教音乐的收集、录音、出版的工作告一段落，朴老欣然为这次全部录音带的合集出版题词：“中国佛乐宝典”，对“中国音像大百科”的工作和佛教音乐系列音带的录音、出版给以很高的评价。应该说，这套中国佛教音乐的录音带在大量充斥坊间的商业化的“佛乐”录音带中是绝无仅有的“原汤原汁”的传统佛乐的忠实记录。我们为了录制这些有代表性的传统佛乐，历时十余年，行程逾十万公里，多次访名刹，谒祖庙，跋山涉水。因此，这套录音具有极高的学术价值，它囊括了中国各地佛教音乐之精粹，既有历史悠久、典雅庄重、通行所有汉传佛教寺庙的庙堂唱诵，又有异彩纷呈、有着浓郁地方特色的佛事音乐。它兼顾南北，包容显密，涉及汉传、藏传、南传三个语系的佛教。其中唱念音乐，选录了自明清两代即以唱念闻名于世的常州天宁寺的朝暮课诵《天宁寺唱诵》；北方佛曲，精选了北方佛乐的中心五台山青、黄两庙的音乐《五台山佛乐》，以及近年来多次出国访问的天津佛乐团和北京佛乐团的《津沽梵音》、《北京佛乐》；中国佛教法事中最常见的法事“瑜伽焰口”和最大的法事“水陆法会”，选了《重庆罗汉寺焰口》和《九华山水陆》为代表，因为前者是四川所谓的“内江板”，传承有自，风格独特，与众不同。后者则是由南京栖霞山的老维那主法，系江浙天宁、宝华一派佛事音乐的嫡传。而在《云南佛乐》中，则不但录制了南传佛教的唱念，更将剑川白族佛教中的“阿阇黎”音乐首次公布于众，使这一因处辟壤而得以保存至今的古老佛乐重见天日，对“汉密”在边疆民间的存在、流传，提供了一个音乐上的例证。同样，得到潮州开元寺老方丈慧原法师真传的比丘尼演唱的《潮州佛乐》和南岳僧众们唱、奏的《三湘佛乐》，则无不是传承久远、地方特色鲜明的佛乐奇葩。本套佛乐精粹中惟一的一盘藏传佛教音乐《西藏天籁》，不但录制了扎什伦布寺喇嘛们的法会实况，而且还选录了拉萨郊区农、牧民演唱的民间佛曲。
　　人们常把中华民族古老的文明比作一条长河，而这条永不枯竭、九曲回肠、浩浩荡荡的长河，却是由涓涓细流汇成的。当此套录音带终于结集出版的时候，有些曾将他们穷毕生精力方才学成的佛乐瑰宝毫无保留地奉献出。来的老艺僧们却已先后谢世了。其中，我特别缅怀潮州开元寺方丈慧原长老和五台山佛乐团的了丛法师，慧原长老不但修持严谨，且对传统文化和佛教音乐有着精深缜密的修养和研究，他的圆寂，不仅仅是中国佛教和中国佛教音乐研究的巨大损失，对我个人来讲，也如同失去了一个至亲的长辈。他的慈悲与人格魅力，是我从一个“纯客观的研究者”变成一个佛教学者的关键因素。了丛法师是五台山佛乐团的司鼓，他平时的寡言与司鼓时的专注，给所有亲近过他或有幸聆听过五台山佛乐团演奏的人留下了深刻印象。我永远忘不了五台山佛乐团出访域外时，无论是在地铁里还是上下电梯，许多第一次看到他的洋人总要被他那罗汉一样奇倔古朴的相貌和平静的表情折服，常常会本能地对他表示礼敬。
　　他们不在了，但是，在中国传统文化灯灯相续的伟大“接力”中，他们是不朽的。他们每一个人都是一盏普照天地的佛灯，永远照耀、昭示着后人。他们是和《高僧传》中那些万古留名的唱导师们一样永垂史册的高僧，他们是与那些在中国音乐史上留名的音乐家们并肩而立的佛教艺术家。幸运的是，与宝志、文淑、少康、善导大师们不同，他们毕竟在这些录音带中永远留下了他们的声音。现代的科技手段和我们还不太晚的保护传统文化意识的觉醒，使我们在深深的遗憾里多少少了一点遗憾。为此，我永远感谢“中国音像大百科”的亲爱的同事们，你们保护、弘扬中华传统文化，厥功之伟，高如青天。他们的创意、信任和多年愉快的合作，也给了我一个难得的缘分，在我个人的生命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迹。
　　在《中国佛乐宝典》出版之际，我怀着无限的感激之情，馨香顶礼，愿西逝的慧原长老和了丛法师们乘愿再来 !祝始终以菩萨心肠关心着佛乐抢救和弘扬工作的赵朴老健康长寿!祝历千年而不衰、逢盛世而再兴的中国佛教音乐响彻环宇，永流人间！
　　1998年4月7日 北京
　　(原载田青主编：《中国佛乐宝典》，上海音像公司出版，199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