讽诵在大乘佛教中的意义
蓝吉富(中华佛学研究所副研究员)
一、缘起
本文所谓的“讽诵”,包含对佛经等文献、章句或佛菩萨名号的各种形式的读诵。所谓“各种形式的读诵”,包含默念、有声念、甚至于带有音乐性的吟唱。
长久以来,“诵经”、“念佛”、“持咒”已经成了我国佛教徒的标帜之一。也有多数我国佛教徒,认为这些都是佛教的重要修行方式。而历代佛教徒因为讽诵而有所感应的事例,也在各种持验录中记载甚多。
在这种传统的薰陶之下,原始佛教的修持方式、大乘佛教的其他观行法门,在我国佛教界几乎被诵经、念佛等“讽诵”式的宗教行为所取代。宋代以来的大部分佛教徒、甚至于日本佛教界,几皆如此。
面对中国佛教的这种趋势,我们不禁要问:讽诵究竟有何宗教意义?除了念佛法门为大家所习知之外,其他讽诵行为的理论根据是什么?中国与日本佛教界如此强调讽诵的现象,是佛教史的常态发展或异化现象?
本文是企图为这些问题寻找答案所作的初步探讨。粗加爬梳,不遑深论。他日有暇,当再作诠解。
二、讽诵在《般若经》中所显示的意义
在原始及部派佛教时代,讽诵经律,是修行之前的准备工作,主要意义即在使行者将教法忆持于心,然后再依教奉行。除此之外,讽诵某些经文,也有保护修行者的作用。在南传《长部》<阿吒曩胝经>中,即截有佛陀劝比丘持诵<阿吒曩胝经>俾得毗沙门天王护佑的故事。这种思想,可能是南传佛教迄今仍然奉行之诵持护身咒 (paritta)习惯的起源。讽诵在南传佛教中的作用,大抵即此二端而已。
到《般若经》出现之后,讽诵经典的效验开始被大力宣扬。依《大品般若经》所载:
若书是深般若波罗蜜, 受持、读诵、正忆念、如说修行。 当知是人,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不久。受持读诵乃至正忆念……诸佛皆识,皆以佛眼见是善男子善女人。 是善男子善女人供养功德,当得大利益大果报( 注 1)。
同书又云:
若善男子善女人受持深般若波罗蜜,读诵说正忆念。复为他人种种广说其义……是善男子善女人疾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 疾近萨波若 (注 2)。
像这样的语句,在《大品般若经》中颇为常见,其中有几点值得注意:
(一)受持读诵《般若经》不只可以得到大果报,而且可以“疾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可见“讽诵”的效验已经开始与解脱目标--“成佛”有关,并不是仅得消灾延寿之类的现世利益而已。
(二)经文中所谓的“善男子、善女人”,依照大乘经的通例,是指在家众。因此,讽诵该经并未限定在出家众范围内。而是缁素二众都可以奉行的法门。
《大品般若》之外,同属于般若系经典的《金刚经》,对于讽诵的意义与功能,也一再地强调。该经以为:
(一)受持经中之四句偈等经文所得之福德,比用七宝布施恒河沙数之三千大千世界还要多。而且,“随说是经乃至四句偈等,当知此处一切世间天人阿修罗皆应供养如佛塔庙,何况有人尽能受持读诵。须菩提!当知是人成就最上第一希有之法。若是经典所在之处,则为有佛,若尊重弟子。”(注3)
(二)受持此经四句偈、为他人说,则所得福报胜过以七宝布施三千大千世界(注4)。
(三)受持读诵《金刚经》的人,“如来以佛智慧悉知是人,悉见是人,皆得成就无量无边功德。”(注5)亦即受持读诵者,可以常得佛之护持。
(四)受持读诵此经者,“则为荷担如来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注6)
(五)《金刚经》之经义不可思议,而受持讽诵此经所得之果报亦不可思议(注7)。
类似这样的描述,在《金刚经》中另有多处。这些描述,除了说明受持读诵者可得不可思议果报之外,也透露出与个人成佛之道有关的信息。如前引第(一)项所说,受持读诵此经者,“当知是人成就最上第一希有之法”,第(四)项也有“荷担如来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的说法。这些语句加上整篇经文在“校量功德”方面的述说,以及前述《大品般若》“可以疾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的宣示,使人隐约可见受持读诵本身已经不是仅有“福德”而已,它本身应该就是一种大乘佛教的新颖修持法门。
说讽诵是修持法门,并不是说“不须如说修行”即可趣入佛果,而是因为《金刚经》所宣说的核心理趣是一种极为单纯的概念 (譬如“所谓佛法即非佛法”、“应无所住而生其心”等)。 佛陀在该经中最主要的用意,是在宣示一种与部派佛教教义不同的新颖思想。这种新颖思想,不是复杂的哲理体系,而是一种认识诸法时所应采取的如实态度。所以,受持读诵者如能相信、理解经文中所宣示的思想方向,并如理作意地行为,则立刻可以步入该经义海之中,成为依循《金刚经》的实践者 (如六祖慧能一闻便悟,其后无师自修,仍能澈悟)。“受持读诵”之可视为修行方式(至少是重要的修行阶段), 而不只是祈求福德的宗教行为,其故即在于此。
“视讽诵为修行”的看法在天亲(世亲)的《金刚仙论》(即《金刚经》之注释)中可以得到佐证。该书云:
“此金刚般若理之与教,皆能津通行人,远诣佛果。” ( 注 8)
该书并且将“受、持、读诵”三者明言为三种修行:
“何者三种修行?一者受修行,谓从他边受也。 二者持修行,内自诵持,不令忘失。 三读诵修行,更广读众经,亦名修行。 ……依此法门三种修行,得见佛性,决定无疑也。 ……但能转读众经,亦名闻慧。此是读诵修行也。” ( 注 9)
依据天亲的意思,“广读众经,亦名修行。”读诵可以修持闻慧,依此般若慧,自可“津通行人,远诣佛果”。此一意义,与《金刚经》中所常宣示的福德果报,合而成为讽诵的两大宗教意义。可见讽诵《金刚经》是可以使人福慧双修的。
三、讽诵在其他经典中所宣示的意义
除了般若系经典之外,《法华经》对于讽诵的价值也用相当多篇幅去强调。讽诵《法华经》所得的功德,比起般若系经典所说,尤有过之。
在现世利益方面,诵读《法华经》至少可有下列等功德:
(一)“以佛庄严而自庄严,为如来肩所荷担。其所至方,应随向礼。”(〈法师品〉)
(二)“如来以衣覆之,又为他方现在诸佛之所护念。”(〈法师品〉)
(三)“读是经者,常无忧恼,又无病痛……不生贫穷……刀杖不加毒不能害。”(〈安桨行品〉)
在成佛之道上,至少也有下列功德:
(一)“于未来世必得作佛”(〈法师品〉)
(二)“佛知其心深入佛道,即为授记,成最正觉。” (〈药王菩萨本事品〉)
除《法华经》之外,其余大乘经典中,曾在经文内叙述讽诵功德的也为数不少。大体而言,所述功德多为诸天鬼神护持、得大福报等现世利益。至于偏生叙述慧业功德 (如《持世经》) 者为数较少。甚至于也有全然不谈讽诵受持利益的。依据笔者的抽样检查,像《法华经》、《金刚经》这样反覆叙述讽诵受持功德的经典,并不多见。这大概也是古代中国佛教徒较常持诵此二经的原因之一吧!
四、讽诵与佛教各宗之关系
大乘经典中所宣示的讽诵功德,大体可分为增长福德与增长慧业二类。这二类正是佛教徒所祈求的主要近程目标。从上引诸经论可知,讽诵纵使不能概括一切行门,至少可以成为统领一切行门的枢纽。透过如此简易的方式,而可以得到如许众多的成果,当然信徒们欢喜奉行的。
在这种背景之下,讽诵乃为大乘佛教及密教所竞相采行。而所采取的方式,又依各经典中对讽诵意义的不同宣示,后世高僧大德的个人理解、及信徒体会的程度而互有不同。后世佛教界所发展出来的“讽诵文化”也就因此而显得形形色色。
有些信徒只会读诵而不甚解经义,但仍以诵经为常课。此等人士固然有所不足,但是依经文所说,即使如此,也仍然有相当程度的福德,并非全无意义。
其次,透过以讽诵为主体而编成的课诵内容,经忏仪轨,千余年来更成为中国佛教的重要活动。不论信徒、寺院的日课、或各种法会的内容,讽诵都是不可或缺的成分。其与中国佛教徒的关系,可谓已至水乳交融的程度。它不仅是中国佛教徒的主要行持,而且是佛教社会化的重要内涵,因为任何大规模的佛教活动(如各种法会),都几乎与讽诵有关。
此外,在佛教各宗派的活动中,讽诵所占的比重也不可忽视。
南传佛教对讽诵的价值,虽然不如大乘佛教之强调,但是迄今仍有念诵护身咒 (paritta) 以加持信徒的习俗。锡兰每年都要举行瓦鲁会 (Varupirita)、彻夜会 (Tis paye pirita),以及七日会等讽诵护身咒的法会。可见以南传上座部自居的佛教徒也未能免俗(注10)。此外,现代泰国著名的高僧阿迦曼,在平素修持时也有讽诵经文的习惯,据《尊者阿迦曼传》载:
“晚上,……大约在八点离开禅思步道以后,就会听到他在住处轻声地诵念著经典上的章节。在他静坐禅思之前, 这会持续好一阵子。 ” (注 11)
可见以讽诵为修持法之一,南传比丘也有人依行。
讽诵在中外各宗派的实践体系中,也往往有其不同的地位。净土宗以“持名念佛”为宗,其对讽诵佛名的强调,众所周知,兹不赘述。此外,该宗对于讽诵净土三经也甚为重视,善导《观经疏》〈散善义〉即以读诵净土三经为“就行立信”中之“正行”(注12)。
密宗的修持原理是三密加持。三密之中的口密,所指就是讽诵。该宗对此一修持方式有相当精密的整理,譬如在念诵法方面有五种念诵,念诵的次数依不同修法而多寡不同,对讽诵效果、讽诵用具(如念珠等)的持法、加持法等也都有不同的规定。讽诵效验也与讽诵数量之是否足够有关,如准提咒须满九十万遍,百字明须满十万遍,始能有较具体的成果。质言之,讽诵是密教修法中极为重要的一环,而且也是核心的修持法之一。
密教的讽诵,主要是持咒,净土宗主要是念佛,相对于此,以讽诵经题及诵经为本宗主要修持法的是日本的日莲宗。
日莲宗各派及受该宗影响的近代新兴宗教 (如创价学会、灵友会等), 是日本影响力最大的宗教信仰。该宗的实践方法,可以归约为“南无妙法莲华经”七个字。日莲宗的本门本尊--大曼荼罗的中心,写的是这七个字,在本门戒坛前的忏悔法是唱念这七个字。而信徒平素最主要的修行方法就是讽诵这七字经题及《法华经》。
日莲宗开宗于1253年 (建长五年)。这一年日莲三十二岁。四月二十八日早晨,他在清澄山上的“旭之森”地方,面向朝阳,以宏亮的声音,朗诵“南无妙法莲华经”七字,前后十遍。这是日莲宗内有名的“立宗大宣言”。日莲宗就是在唱题的讽诵声中成立的。
日莲本人的修行法门,主要就是唱题及讽诵《法华经》。当他被流放到伊豆地方时,他曾说:
“从去年五月十二日至今年正月十六日,二百四十余日之间,昼夜十二时奉修《法华经》。 为《法华经》故, 虽为囚禁之身,于行住坐卧读《法华经》而信行。受生于人间如此喜悦,又有何事能相比乎?”
一直到他临终之时,他也是在众弟子庄严讽诵“南无妙法莲华经”声中,安详地入灭的。
对于日莲提倡的佛法,我们可以将它命名为“法华易行道”,而与净土宗的“净土易行道”相比拟。若从修持方式来看,则此二宗其实都是以讽诵为主的“讽诵易行道”法门(注13)。
五、结语
透过上面的粗略分析,我们可以隐约地发现,在佛教的实践体系上,讽诵的宗教意义并不稍逊于持戒与坐禅。讽诵文化在佛教内部的发展,横的方面已经跨越中(汉藏二系)日各国,甚至于南传佛教,纵的方面也发展成为某一宗派的主要修持法(如净土宗、日莲宗)。因此,这一不甚为佛教学者所重视的宗教行为,其实具有相当程度的文化意义。
如果回朔到本文撰写的原始动机,那么,经过这些分析之后,也可以知道,如果我们接受大乘《般若》等经的宣示,则中日佛教对讽诵的发展应该是常态的,它是大乘佛法的进一步发展。而且,如依净土宗与日莲宗的看法,此三宗的讽诵方式,是可以取代其他大小乘的观行法门而成为主要修持法的。
注解
(注 1) 见《大智度论》卷六十七所引经文。 大正25,页529b。
(注 2) 同(注1),大正25,页617a。
(注 3) 印顺《般若经讲记》,页70。81年正闻版。
(注 4) 同前注,页58。
(注 5) 同前注,页97。
(注 6) 同前注,页99。
(注 7) 同前注,页106。
(注 8) 《金刚仙论》卷一,大正25,页799b。
(注 9) 同前注,卷六,大正25,页843a、c。
(注 10) 大正16,页435c。
(注 11) 前田惠学《现代上从部佛教》,页213,1986年,东京,山喜房。
(注 12) 曾银湖译《尊者阿迦曼传》,页297,1993年,台北,光明堂。
(注 13) 点校本《善导大师全集》,页124,76年,弘愿文库版。
(注 14)参见拙作〈日本日莲系新宗教应用传统佛法的态度与方式〉,收在《二十世记的中日佛教》书中。80年,台北,新文丰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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