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菊

他路过花店的时候，被一朵黄色的菊花深深地吸引了。

　　在花店里，他们常把新采的菊花放在一具极为粗大的钢桶里，所有的菊花挤在一处。那样的一大丛菊花，虽然没有什么插花的艺术，却远远的就让人眼睛一亮。菊花在花店里不算是名贵的花，但由于它的长寿、不易凋谢，却格外给人一种好感。因此他路过家附近的花店，总是习惯性的看看那一大桶菊花。

　　那一天，他远远地就看出一桶菊花的不同来，因为其中有一朵开得特别粗大，有一般菊花的三倍大，足足像一个乡下经常使用的碗公。那朵菊花被密密的花包围着，却仿佛有一股力量要尽量地开放出来。

　　他忍不住问起那位相熟的花店小姐：“这菊花怎么开这么大，是不同的品种吗？”

　　“是一样的吧！送来就是这样大，我以前也没有看过这么巨大的菊花，今天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一朵可能是个变种。”卖花的小姐说。

　　“这一朵卖不卖呢？”

　　“当然是卖的，放了还不是要谢掉。”

　　小姐告诉他桶子里的菊花每朵三块钱，那巨大的一朵也不例外。他感到意外的廉价，遂用三块钱买了那一朵巨大无比的菊花，小心翼翼地捧回家，插在一具他最喜欢的翠绿玻璃花瓶里。每天读书读累了，他就呆呆地望着那一朵菊花，莫名地追索着：这是生长在哪里的菊花呢？是有什么样的土地、有什么样的环境才能突然开出如此巨大的花朵？如果说花是有灵的，这朵花的前生是什么呢？为什么要开这样大的花来炫人眼目？

　　他异想天开地，甚至细细地数着那一朵菊花的花瓣，数得眼睛都花了，才算清那一朵菊花一共有九十九片花瓣，他为这样奇妙的花而感动了起来，九十九这个数字，对菊花而言是象征了什么呢？他为了使那菊花开得长久，每天换水的时候，总把它的基部剪去一些，以便它能吸取更多的水分，菊花果然是越开越大，大到他那个细瘦的花瓶不胜负荷的样子。

　　那几日，因为回家可以看见那朵花，他总是吹着口哨回家。

　　有一天深夜，他很亲爱的一位朋友打电话给他，在话筒那一头呜咽地对他说：“我快死了，快来救我吧！”他放下话筒，奔跑地去开了车，往朋友在郊区的住宅驰去，为朋友的求救而感到不解。他的朋友原是个乐观的人，近几年在事业上十分得意，是朋友里少数富有的人，他虽然犹未结婚，却有一个相恋八年的女友，从学生时代就是出双入对，令人羡慕的。朋友的父母都是大学里的教师，身体还算健朗，不至于发生意外。

　　最不可思议的是，他的朋友一向热心于帮助别人，大家有什么事业、爱情、婚姻的问题都常向他请教。他博闻强记、见多识广、言语机智，常能把人从垂死边缘中拯救出来——这样的人需要什么帮助？为什么要向人求救呢？

　　他看到朋友那一刹那，几乎呆住了。他的朋友整个人萎缩了，泪落了一脸，整个人和他的头发一样，全是松散而随时要掉落的样子。朋友看到他，紧紧地抱住他，嘤嘤地哭泣起来，像是一个孩子，朋友哭了半天，他才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走了，她离开我了。”朋友说完这句话后更呜咽不能成声。

　　然后，他在朋友的哭声中，断断断续续地知道了朋友的故事。朋友相恋八年的女友刚刚向他表明了非离去不可的决心，理由非常的简单也非常坚强：她爱上了另一个男子。那个男子和他相识才短短一个月的时间。

　　那个男子是朋友的部属，是他公司里得力的助手，也是朋友一手提拔起来的。

　　那个男子几乎不能与他朋友相比，伊没有朋友的财富、没有朋友的智慧、没有朋友的风趣、没有朋友的学位、没有朋友的能力，甚至也没有朋友长得帅气潇洒……朋友所有的优点，伊都比不上。

　　“为什么她会爱上伊呢？”他问。

　　“我也不知道，我思前想后，这八年来没有对不起她，自己也觉得在这个世界里我对她最好，我相信不可能会有人像我一样对她了。他们的认识还是在我家里我介绍的，没想到一个月的认识，就使我们八的情感付诸流水。”朋友冷静地回想着，情绪逐渐地回复过来。

　　“那么她离开你去找伊，一定会有个理由的吧？”

　　“我问过她，希望她走之前告诉我一个理由，否则我死也不会瞑目的，你猜，她怎么说？”朋友黯淡的脸上现出一抹苦笑：“她告诉我，伊从小是个孤儿，家里有一群弟妹要照顾，伊的家中十分贫困，几乎全是半工半读完成学业，伊没有相貌、没有财富、没有家庭，什么都没有，甚至没有谈过恋爱，然后她说她离开我，我可以承受得住，因为我什么都有了，不差她一个；可是她如果拒绝伊，伊就什么都没有了——这是她坚持要离开我的理由，你说是不是很可笑？”

　　“你是不是真承受得住呢？”

　　“我怎么承受得住呢？我这么多年来的努力，全是为了她，本来我们早就该结婚了，就是因为我想给她一个更好的生活才拖到现在，现在什么都完了，我不知道怎样才能活下去？可是她竟然说我已经成功了，她无法帮助我，可是她可以帮助伊，他们可以一起成长……”

　　“你如果真的活不下去，真想死，就可以不要找我来了吧！”

　　“啊！啊！”朋友因生气而扭曲了面孔：“我是可以死的，但是想到为一个离开我的女人而死，实在心有不甘，如果今天是她撞车死了，我就可以马上和她一起死！”

　　“你自己已经看破了这点，那就好办了，她走了以后你真正的感觉是什么呢？”

　　“我不甘心，我恨，我受屈辱，她如果找一个比我强的人去爱，我没有话说，偏偏找一个那样的人，这是最让我受伤的！”

　　“如果你原来爱的是一个极弱的人，那你第二次可能选择一个强的，可是你已经爱过一个很强的，是不是会想有那个很弱的呢？你种两株花，你会先给那开得好的浇水，还是先给那萎弱的施肥呢？”

　　朋友沉默了起来，想了半天才说：“其实，她的离开，我虽然是很悲痛，但真正受伤的不是这个，真正受伤的是我对整个感情的信念崩溃了，我对人间的情感失去了信心，经过这一次，我一定不能再有一个像以前一样的爱了。”

　　“所有的花，在去年凋谢的时候，都会觉得它可能永远不会再开花了，可是到了春天，它们又不自觉的开起来。”

　　“可是总有不会再开的花吧！”

　　“没有，除非它死去，如果你要死，我愿意在旁边看，你死了以后我会在你的墓碑上刻着：‘这里躺着的是一个为爱殉情的人，这样的人类在这个时代已经快绝种了。’”

　　“你以为我不会死？”

　　“你真的爱离开你的女人吗？”

　　朋友想了一下，点点头。

　　“你爱她就不应该死，因为你死了你就永远没有机会看见她；而她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因为你的死痛苦一辈子，另一种是看不起你，觉得她后来的选择没有错；最坏的情况是，你的死她觉得无所谓，那么你的死是不是毫无意义呢？”

　　“可是，如果我不死，我要怎么过下去？伊是我的部属，我如果因为这件事把伊开除，别人会认为我没有风度，如果我继续用伊，我不是要痛苦一辈子吗？”

　　“假如你不是这么有风度，她也不会跑掉，你要重新开始，你的风度算什么呢？”

　　“这是多么可怕的事呀！你最爱的人要离开你，你却毫无能力抓住她，只是眼睁睁看着她的背影从你的眼前消失，请她多回头看一眼也办不到。”朋友褪去了忧伤，感叹地说。

　　“在冬天的时候，每一棵树都希望它的叶子不要落下去，却总是眼睁睁地看叶子落光，自己要在毫无遮掩的枯枝下过冬，可是在心底保留一个希望，希望春天的时候长新的芽。朋友，爱情是有季节的，天底下没有永远的春天。我常常说爱情在人生里，好像穿了一件高贵的礼服，是那样庄严、美丽、华贵、令人向往，但没有人能一生都穿着礼服的。”

　　谈话的时候，朋友临窗的山水之间突然泛起了白色，天已经明亮起来了，他站起来拍拍朋友的肩膀说：“你已经得救了，以后的事只有靠你自己。”

　　他回到家的时候，意外的发现房中的那一朵巨大的菊花，已经在一夜之间谢了，花瓣落得满桌都是。他心疼而怜惜地看着那些落了的花瓣，发现九十九朵里面，没有一瓣掉落的方向是一样的。距离也各自不同，有的落得很远，好像被风吹过了一样。他想着：这开在同一朵花上的花瓣，落下的方向已经没有一瓣一样，何况是人呢？人间没有两个爱情故事是相同的吧！正像谢了的菊花，大部分的爱情都凋谢，却没有两个是完全相同地落在一处。

　　“对于爱情，我们都太年轻了，而且我们永远太年轻，不知道人活在这个世界上，爱情有多少面目。”他扫菊花时，心里这样感叹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