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虚云老人
佛元二五零三年十月二十二日下午四时,本市《醒华报》夏风君来电话,说接香港电讯,虚云老人已于十月十三日,圆寂于江西云居山。我听了虽异常悲痛,但是却不惊奇,因为我于九月十一日接到老人八月二十六日发出的信,这是老人从二五○○年三月二十八日起给我第十六次的信,最后训示我几句话,已等于向我告别。
原信说:“净施造地藏圣像功德款,敬收无误。海会塔即将落成,惟山上照像,时感不便,前曾摄影,但未完善(已寄岑居士处,当可转奉一帧),当再照妥全景,续奉慰念。山中今年丰收在望,一众禅农生计,堪称顺适。惟云业质朽病,辗转无虚日,殆无常幻聚,岂能久住?每感檀护之恩,愧无所报,偏望为法为人,珍重珍重。”这信是由香港岑学吕居士转来,岑居士并在信尾加注云:“闻老人病重,港中二三弟子,已起程往视之。”
当我读完后,立刻作回信寄呈老人。信云:“虚公老和尚座下:顷奉读八月二十六日示嘱,不胜凄楚。惟愿十方诸佛,默护法驾多多住世,使未开眼众生如弟子者,同获依怙。自惭业障深重,心地垢秽,从不敢请许归依,以污法门,而为盛德之累。然近来时感无常迅速,深惧地岳有份也。乞师座一言,以作指针。专肃百祝平安。内子宽慎同请开示。”
此信发出后,我又检读老人和我初通讯时的谕示,曾提到老病日甚,山中修造工程,筹计不易,颇恐难善其后。惟自我发心建海会塔、留云禅院后,老人于前年重阳前三日,才来谕暗示我,待塔成后,再行离世。信是这样说的:“海会塔勘基后,即拟着手兴工。此举固非细,云既老且病,来日滋虞。然重感居士之大愿,当可卜其成。抑亦云之私祷矣。”今次老人谕示,海会塔即将落成,并已将落成部份照像寄来,又说“无常幻聚,岂能久住”,又训示我“为法为人,珍重珍重”,老人要去是无疑的了。细想四年来,老人用尽布施、爱语、利行、同事四摄法来度我。生公说法,顽石尚知点头,我竟顽石不如,糊涂混过,至今不肯真实修行,枉费老人一片慈悲。不觉惭愧无地,热泪交流。
说到老人对我用的四摄法中,以用爱语、同事两摄为最多。老人给我的信,是多奖励,少呵责。有些信寄由岑老居士转给我,连岑老看了都觉得骇异。有一次岑老居士来信对我说,他所看到老人给人们的信,从没有见过对我这么器重的。这一点,我很自知,只因为老人以法眼见我的业障太深,根性太劣,所以时常用爱语来慰喻我、劝诱我。他第一次和我四首绝句诗中,第三首云:“有限同归幻化身,幻身且喜得为人。虽然佛法无多子,一喝分明立主宾。”已明明白白告诫我人身难得,不要主宾不立,恶取空见,自招地岳苦厄。可是措词上却这么婉转,少露痕迹。只是我自己读后心里有数便了。
至老人对我用的同事摄,不知者以老人和我始终未曾见过一面,他如何能用同事摄呢?这一点说来就真有些玄妙了。老人《答蒋公问法书》中,曾说到同事摄:“以法眼见众生根性,随其所乐,而分形示现,使同其所作沾利益,由是受道。”记我自和老人开始通讯后,一日晨起浴后疲倦欲重入睡,见老人现身一次,瞥尔即逝。佛元二五○一年元旦,即农历十二月初一日,是我五十三岁生日。我发愿于是日起,虔诵《华严》,事先禀恳老人慈悲加持。老人复谕,准于同日在佛前为我拈香,仰祈佛光被照,使我有所精进。说也奇怪,那天我诵《华严》至“如来现相品”时,忽见老人法身光明涌现,我不觉悲从中来,竟至放声大哭。
同年二月二十六夜,我梦居香港寓庐,闻老人已来港,现在山林道许静仁乡丈宅。我亟遣幼儿志一先往问候,我亦继往,及我至许宅,知老人已外出。我问志一:“你见虚公否?”志一说:“见过。”我又问:“虚公与你有话说否?”志一说:“有,有。虚公说:‘长菩提,勿恐怖,告守一,不断绝。’”志一才说完,我见虚公已自外入,携有满蘸清水之新毛笔一枝,和印有金字的新墨一方,持以赠我,说:“给你长菩提。”我受而谢之。我谛视虚公,身穿窄袖之中国轮式长袍,眉目清朗,鼻梁挺直,宛如光辉莹洁之释迦佛玉像。其时忽然梦醒,视时计是晨四时三刻,就起写出上面一段记述。
同年三月,又有一夜,我梦至一处,升石阶而上,走入一无门之古式大院。院内空无一人,更无一物。我由右面上去,以足踢后进厢房门。忽闻虚公在内室大声呼我名字,连说:“你来了么?你来了么?”就开门跑出来迎接我。我说:“弟子带得一身业障来。”我注视虚公,却作道人装束,我正想说话,可惜好梦已醒。不久接吴性栽居士来信,说他已至云居,拜过老人,并将山上新建大殿、禅堂、藏经楼、天王殿等,摄影寄来。我见天王殿照像,大似我梦中所游之处,因将梦中情景,写告吴居士。吴居士回信说,当他上山时,天王殿才建成,佛像未安,殿内本是空无一物的。并说老人对他说起我总是特别关切,故我梦游云居,是决然无疑的了。
从此以后,一直无梦,至今年三月四日黎明前,我又梦在一大厅中,和许多朋友围坐闲谈。忽有二友相对互作怪笑声,久久不息。我警告他们说:“你们不要作这般怪笑,闻者将指你们怪笑中藏有暗号。”那时虚公老人忽持开水壶出,为大众冲茶,过我身前,说:“你说得不顶对,有哪一种笑是没有暗号的?”说罢,也给我冲茶一碗。醒后觉得老人开示此语,大有道理。那天我驰车出郊,口占一绝云:“雪计全消路面干,驰车出市喜轻安。遥思故国云居老,擎钵孤峰度岁寒。”归后将这诗连梦中所听老人开示一并写出,寄呈老人。老人接信后寄来和诗云:“雪未全消路未干,梦中三笑报平安。瓶笙初沸茶初熟,不觉人间有岁寒。”并开示我十界具造,率皆由心,十万亿土,犹非心外,况仅此一洋之隔。倘我能专其思,寂其想,灵山分座,以聆《法华》,并非分外,惟要我自己力图耳。足见老人度我之切,真是无以复加了。
当我把老人已圆寂的消息告诉内子时,她哭着说我这个人少福无慧,为什么不早向老人乞戒归依?我往日读《维摩诘经》,维摩诘寝疾于床,世尊欲遣舍利弗、大目犍连等,及五百大弟子,往诣维摩诘问疾。而诸大弟子以维摩诘智慧辩才,神通无碍,非己能及,都向世尊推辞说不堪诣彼问疾。学道人直心是道场,我既自知业系未脱,习气未除,垢心未净,我如何能向老人乞戒归依?况今者老人肉身虽化,而法身是永久长在的,只要我此后能自己努力精进,扫除内垢。老人《文钞》中有一篇开自誓受戒方便,那时我可遵照老人开示,以释迦牟尼佛为得戒本师和尚,大智文殊师利菩萨为羯磨阿阇黎,以一生补处弥勒菩萨为教授阿阇黎,过去七佛及一切诸佛为尊证,十方菩萨为引礼引赞,再虔请老人为我教诫法师。我想老人在常寂光中,必然为我作成其事的。
说到内子都是老人的归依弟子,她是阅读了老人《年谱》后,而发愿向老人请求准许归依的。当佛元二五○○年佛诞日,她居海外在佛前设老人像,严肃归依时,那天足足向老人作了一千次顶礼。她这种虔诚的心行,是学人不可多得的,所以她也时常得到老人甚多的感应。即如这次十月十二日那天,她在念佛时,忽然涌出一句“无云风雨欠七尺”的话来。当时她自己大呼奇怪,就把这句话写来问我,应作何解。我也想不出。及得虚公已于十月十三日圆寂的消息,乃知“无云”、“欠七尺”都是报导老人的肉身要化,“风雨”是指这件事即要发生。东半球的时间差不多要早十二小时,中国十三日和加拿大十二日,还是在同一天中。老人在中国圆寂,她在这里即时得到预感,岂是常识所可测度?她自得到老人圆寂消息后,以老人是她的法身父母,第二天便在佛前设像上香,哭得地板上流满泪滴,有如盆水倾覆,人也要晕过去了。这时心中又突然涌出偈语两句来,是“到潭阴云布,野地种红花”。便立刻觉得心地清凉,变悲痛而为愉悦,她自己也弄得莫明其妙。问我是何缘故,我说这是老人用法力来加持你,使你心地清凉的。试分析这两句偈语,“到潭”必然指照影,照影即是著相,著相即阴云布、烦恼生。“野地”是指自然,自然即旷达,旷达即种红花,植菩提种了。老人冥冥中用法语来净化你的意识,使你立时心开。正如从前,六祖圆寂前一月,集徒众曰:“吾至八月,欲离世间。汝等有疑,早须相问。”法海等闻,悉皆涕泣。惟有神会,神情不动,亦无涕泣。师云:“神会小师,却得善不善等,毁誉不动,哀乐不生。余者不得。数年山中,竟修何道?汝等悲泣,盖为不知吾去处。若知吾去处,即不合悲泣。法性本无生灭去来。”及至圆寂之日,又告徒众:“吾灭度后,莫作世情悲泣雨泪,受人吊问,身着孝服,非吾弟子,亦非正法。但自识本心,见自本性,无动无静,无生无灭,无去无来,无是无非,无住无往。”祖祖相传,均是此道。你今得到实地证验,更可信奉无疑了。
老人圆寂的消息,那天我除得到报馆告知,晚间又接到香港度轮法师的电报,后两日又接到檀香山知定法师和印度黄居士的函报,足见普天之下,法泪同挥。当我初接报馆告知时,立刻即写了一信给香港岑学吕老居士。我请他病后倍加珍摄,因为老人圆寂后第一件大事,是要他将《年谱》及《法汇》全部结集成书。关于老人《年谱》译本,老人归依弟子陆老居士,前两年就和我约定,待老人圆寂后,由他译成英文,由我出版流通。陆老居士精通英文、法文,年来专心翻译佛法经论及禅师语录,在欧美发刊者已有数种。他是一个想将佛法宏扬到欧美的有心人,由他来负责老人《年谱》英译,是最合宜的了。十月二十九日,岑老居士的信也到了,除报老人将一切诸事安排妥帖,安详圆寂外,并述及江西人来,奉老人最后命,将《法汇》稿四册,《年谱》事迹一册,交由岑老居士编入《法汇》,以完成全书。所言与我去信,正是相同。
又我今年五月九日与老人通函,曾说出我一大愿望。我说我待一二年后,脱离本身业系,拟漫游南北美,广集同志,组织一中国佛教美洲宏法协会,并办一中国佛教美洲宏法学院,以正式受戒僧伽为主干。老人对我这个愿望,说是人天皆共赞,诸佛所密加的。我想,现在檀香山、旧金山均有中国佛教寺院,我们宏法学院的地点,应该是以选在纽约为最适宜了。如今我还要补发一愿,应该同时创建一海云禅院,地点选在纽约郊区,并附设一素食餐馆,提倡戒杀放生,并以餐馆收益为维持寺院经常费之一部份。我现在为什么要在悼老人文中,平添出此一段蛇足?最主要的是告诫我自己,在老人面前说过的愿望,自己不要忘记了事。不管将来做不做得成功,我应该总要去试试呀。惟望老人在常寂光中时时护持我。
最后一述老人一生行履。总括起来,可说是没有哪一种苦他不能受,没有哪一种欲他不能除,没有哪一种物他不能舍,没有哪一种众生他不能教。他是真心无相如虚空,而一任群相之发挥,但群相也损伤他不得。我发愿所建的云居山海会塔堂宇,请题名为“留云禅院”,以纪念他百年宏化的胜业,留他长久住世,常转法轮。但他再三拒绝。我说:“师座慈悲救世,和光同尘,是老子所说,不可得而亲、疏、利、害、贵、贱的。留师座住世,并不是我一人的私愿。”他才勉从我请。他在百十三岁时,将离云门寺北上,自书一联云:“坐阅五帝四朝,不觉沧桑几度。受尽九磨十难,了知世事无常。”真的,他一生经历满清皇朝、太平天国、中华民国,以至今日大陆政权,虽然佛法是超越政治的,但每一度政局的变更,总是给佛法带来一次大灾难。他七十二岁值辛亥革命,各省逐僧毁寺,李根源派兵围捕他于鸡足山,他反度李根源为大护法。这岂不是他道德崇高的感召?他百○三岁,国民政府主席林公暨中央各部院长,派屈映光、张子廉两居士到曲江南华寺迎他到重庆,建息灾法会。当老人到达时,主席林公来迎接他,一见面便说:“老和尚,恕我此时不能向你顶礼了。”老人说:“主席是全国元首,我应该向你敬礼呀。”林公说:“哪里敢,哪里敢。”彼此呵呵大笑。这本是沙门应否敬礼王者的旧公案,想不到林公和老人,一唱一和,最后以呵呵大笑作结案。这岂不是千古奇缘?
李汉魂居士是请老人重建南华寺的旧檀越,前两月他从美国来此,他知道我和老人常通讯,特地托朋友介绍来看我,询问老人近状。他对老人深心赞叹,他说,一九四九年他在香港,遇见老人,就叩问老人,他应该向哪里走。老人说:“过海。”他问:“过海到哪里?”老人说:“我不知,总之你要过海。”他问:“老和尚到哪里去?”老人说:“回大陆。”他问:“为什么叫我过海,老和尚自己却回大陆?”老人说:“你是你,我是我,我不是你,你不是我。”李居士说,老人对人的态度总是严肃而慈悲,至今使他怀想。老人如果能重到香港时,他一定专诚去探视他。老人于云门受难不但不屈伏,北上后,更能提出三点坚强要求:(一)不再拆寺、毁像、焚经;(二)不强迫僧尼还俗;(三)准许配给僧尼田地,自行耕种。这也许就是老人云门受难,定中升兜率,受弥勒菩萨付嘱,重返人间的一段护教护法因缘吧!今老人一期事竟,复往兜率侍弥勒去了,我想他悲心无尽,不久是会乘愿再来的。
老人生于清道光庚子七月二十九日寅时,圆寂于农历己亥九月十二日未时,佛元二五○三、公元一九五九年十月十三日,世寿已满足一百二十岁。从前赵州禅师八十行脚到云居,至今传为美谈,山上并留有赵州关胜迹。老人一百十四岁入云居,重建成庄严道场而圆寂,世寿恰与赵州禅师一百二十岁同。奇一。
老人建云居真如寺大殿时,发掘出毗卢遮那大铜佛像座下,地宫中,宋代绍兴辛酉法如禅师和明代万历丙午洪断禅师,重建大殿两碑记。均云,刊此碑记,庶几使未来劫中,有如佛图澄发临淄石下旧像石露盘者,知其因。佛图澄是东晋时宏化后赵之神僧,世寿百七十(或云百十七)。今果由僧宝中,近世希有齿德俱尊之老人来发掘地宫,岂宋明二代禅师,均预知千或数百年后有此一段之胜缘耶?奇二。
老人今年百二十岁,我个人发愿编印老人平生所作诗歌偈赞集,以为纪念,并请老人赐法相及题词,刊之卷首。老人除赐法像外,并题“应无所住。己亥夏,虚云题,时年百廿”十四字。老人圆寂后,大家才恍然老人题语,是暗示他年百廿,不应再有所住也,岂其然乎?奇三。
末了抄录岑学吕老居士亲侍老人,所记开示法语两则,普为大众作供养:
(一)住云门两月,日侍老人,深获启爱。一夕问法:“情想爱憎,是生死根本。此义我亦知之,但如何能除?”老人谓:“只一情字,已堕百劫千生,杂以爱憎,互为因果,皆妄心为之耳。如果妄心去尽,成佛已多时。我辈历劫多生,习气至重,在随时观照,以除习气为第一要旨。”我谓:“情可随时忏,爱憎亦可随时遣,但既有心念,如何能不想?”老人谓:“何不想向佛国去?观想成就,佛亦成就,此净土法也。”
(二)临别时,复请法。老人谓:“居士佛法知解已塞破腹子矣,譬如盲目,业已开眼,一条大路在眼前,只要能行。如果不行,站在途中东张西望,与盲时何异?”闻之悚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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