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死”的沉思
能感受死的和平,才能达到生的现实主义。
“死的和平”,这种感觉是成熟了的精神的健康标志。
——日本当代哲学家三木清
“死”是神秘、梦幻、幽远、不可思议的……。我国当代作家张贤亮在《绿化树》中,曾这样描述他对“死”的渴望:
“嘘……嘘……”墙角响起了一阵阵可疑的声音,好象是从一个极其阴暗的世界传来。但我知道那不是上帝,也不是魔鬼,那是死的召唤。我很早就对死者有一种莫名的迷恋,和酷爱生一校酷爱死。因为那里是一个我活着永远不能知道,并且也是一个任何人都不知道的东西。永恒的谜就是永恒的诱惑。
我国当代另一位作家韩静霆也渴望这种感受,他在回答“你认为从事写作需要什么”时说:“感受到不可能感受到的一切,包括死亡”。
或许美国作家海明威是一个幸运儿,他能在活着时读到自己“死亡”的“讣告”;但那也只是一种误会,他所体验到的当然并非真正的死。
如果一个人在弥留之际突然醒来,恐怕也只是一种死与非死之间,他的情感和思维仍停留在人世的“彼岸”,还未能飞升到非人世的“彼岸”。
“彼岸”究竟是什么?是虚无、或是静寂?是极乐的天国?还是恐怖的地狱?古往今来许多哲学和宗教学说企图回答这个问题,但是终究无法证明,其回答也仅仅是一种信仰。甚至在主张灵魂轮迥转世的佛教经典中,也有“如来死后,是存在还是不存在?”“世尊没有作判断”的记载(《无记》)。这里还是一个“黑厢”,或许是永远无法猜透的斯芬克斯之谜。
很多人认为“死亡”是一种灾祸,或至少是不幸,所以人到死时亲朋好友的悲哀相当浓重。听过柴柯夫斯基《第六交响乐》(即《悲怆交响乐》)的人都会被它所渲染的不可避免的死亡氛围深深感染。当您从交响乐中听到当时俄罗斯教堂里为死者举行葬礼的挽歌曲调时,心中的悲哀是很难抑止的。交响乐的《终章》以下行的旋律,集中表现了死的悲剧形象,确科似撕裂人心的绝望的呻吟。难怪当这一交响乐于1893年10月28日彼得售首次公演后不几天,作者就与世长辞了。
但是,与把死亡看作一种灾祸和不幸相反,印度的一些哲学却把它看作人生的“解脱”。佛学认为人生充满了“苦”,如何灭苦得以解脱就是它的中心学说。佛学认为佛陀(它的最高的神)之死就是他的“涅槃”,这本来是“无”。但“涅槃”可以导致一切痛苦的消失,它又是幸福之“有”。古希腊的斯多噶学派更“把生命的终结算做自然的恩惠之一”,所以他们崇拜“死亡”,把死的价值看得很高。甚至有人认为死是生的征候,是春天的步音。听起来,十分荒谬,实质上是合理的。因为从辩证法观点看来:没有生就没有死,没有死同样也会没有生。正如美、丑、上下、前后总是相互依存、相互转化一样。鲁迅认为,人若不死,那么总有一天地球上连立足之地也找不到的。在社会变革中,我们清楚地看到旧的东西不死,新的东西难以生长。所以,在一定意义上可以说,“死”实则是催生剂:冬日将没,那春天还会遥远吗?日落的黄昏无限美,因为它包孕着新的黎明。
“死亡”并不可怕,正如古希腊快活哲人伊壁鸠鲁所说:“死亡对于我们是无足轻重的,因为当我们存在时,死亡对于我们还没有来,而死亡时,我们已不存在了。”(《古希腊罗马哲学》)。弗朗西斯·培根说:“死亡不算是那样可怕的敌人了。复仇之心胜过死亡;爱恋之心蔑视之;荣誉之心希冀之;忧伤之心奔赴之。恐慌之心先期之……”(《培根论说文集·论死亡》)莎士比亚笔下的罗密欧与朱利叶在忠贞的爱情面前视死如归;《红楼梦》中的尤三姐饮剑而亡;谭嗣同“我自横刀向天笑”以决死之心希图唤醒麻木的中国人,刘胡兰“砍头犹如风吹帽”谱写了一曲壮美的青春进行曲…。
死并不可怕,但毕竟是生命的终结。生命是短暂的,辩证法大师黑格尔说:一切有限事物,“它们的生时就是它们的死时”。(《逻辑学》上卷,125页)因此人世上那些杰出的人物总希望用他们短暂的生命去创造不朽和永恒,哲学巨子罗素说:“追求一种永恒的东西乃是引人研究哲学的最根深蒂固的本能之一”,而“死后的生命是永恒不变的。”(罗素《西方哲学史》)。于是,死亡也就成为哲学研究对象。古希腊的苏格底说哲学就是“练习死亡”:现代加珍也作如此语。狄尔泰在《世界观的类型及其在形而上学体系内的展开》一文中说:“活详的人知道死,但对它百思不解。从第一看见死人后,他就不能理解死亡。这决定了我们对于世界的看法,认为它是某种极为不同的、生疏的和可怕的东西。死亡这一事实驱策着我们去建立离奇的想象,以帮助理解这个事实;对不朽的信念和对远祖和我们的前辈的崇拜引出了宗教信仰和形而上学的基本概念。”(马斯洛等《人的潜能和价值》)。
但从哲学的角度研究死亡,以求把握永恒的实体那样只是极少数酷爱思辨的哲学家的工作,大多数终究不会选择这条路。对大多数人,日本当代哲学家、评论家三木清在《论死亡》一文中为我们指出了创造永生的路,他说:“人,有着深深留恋着的东西就会有自己死后的归宿。因此,对于死亡的准备就是不断地创造自己所留恋的东西。如果我有真正热爱的东西的话,那么它将注定我的永生。”(五解丛书《人生控幽》)热爱生活、热爱工作,献身事业,这就是获得永生的道路。因此任何人都不必为短暂的生命而悲哀,永生的路就在他们自己的脚下。
所以,我想恐怕因为世上的人都有一“死”,所以才催人去思考那“不死”、去追求永恒。如果一旦世上的人都会“不死”,那很可能人就会停止思想。宛若古代怀疑论者皮浪所说的那种遇到大风大浪都“不动心”的猪,或者像古庸的泥塑,停止一切活动。那才真是一个“死寂”的世界。
意大利文艺复兴时代的大画家达·芬奇在《生与死》一文中也曾经告诫人们怎样才能达到不朽,他说:“唔,为什么不让你的工作成为这样:死后你成为不朽的形象。……正象劳累的一天带来愉快的睡眠一样,勤劳的生命带来愉快的死亡”。
“死亡”又是一位崇高的使者。古往今来,有多少懦夫在“死亡”的威胁下屈辱、变节、当叛徒。但“死”神温馨的微笑却象法国启蒙学者蒙田所告诉我们的那样:“学会怎样去死的人便忘记怎样去做奴隶。认识死的方法可以解除我们的一切奴役和束缚。”(《蒙田随笔》)。
因此:“道德赐给我们最大祝福便是轻视死。这方法使我们的生命得到一种温柔的清静,使我们感到它的甘美与如洁的滋味,没有这一点,其它一切快乐就会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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