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本生经传——一部被忽视的经典巨著
最近,斯里兰卡一位佛教界朋友送给我一套《佛本生经传》,令我大喜过望,爱不释手。因为这部经典巨著虽诞生了2000多年,在佛学中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但至今未有完整的中文译本,要想全文阅读这部经典,领略其中的精华,真是非常困难。
《佛本生经传》又称《佛本生故事》,由于佛教僧人讲经时经常引用,以警示人们行善去恶,流传十分广泛。它成书于公元前一世纪第四次佛教结集之时,开始以文字形式传布于世,并传播到所有信奉佛教的国家,以本生故事为题材的文学、绘画、音乐等作品大量涌现,极大地促进了这些国家的文化发展。如果说,这些国家的传统文化是以佛教文化为本的话,那么本生经传就是这一佛教文化的基础。
《佛本生经传》由547个本生故事组成,全部译为汉语足有200万言。本文仅就佛本生的学术价值发表一些浅薄的看法,有不足之处,欢迎指正。
一、佛本生的佛学价值
本生是三藏经典中的通俗读物,是普通信众的“佛经”。它不像律藏那样不厌其烦地陈述那些繁缛的戒条和清规,也不像其它经、论那样论述深奥的佛学哲理和教义(如十二因缘、三十七道品等);它仅以几百个生动有趣的故事,反复说明轮回和业报的“规律”,以劝导人们止恶扬善,广积福德。正是这一简明、朴实的佛教思想,吸引着成千上万的人缁素信善,佛教和佛教文化正是在这样的“群众”基础上得以延续和发展的。
此外,“本生”和其它巴利经典不同。在其它巴利经典中,只谈佛、辟支佛、罗汉、比丘和比丘尼,没有“菩萨”的位置。而本生的547个故事讲的都是菩萨,塑造的都是“光辉的菩萨形象”,把“菩萨”抬举到甚高的地位。在“大孔雀本生”(mahamora Jataka)中,连辟支佛都要向菩萨行礼致敬,这样的记载在巴利三藏其它经典中是十分少见的。在宣扬“菩萨济世”这一点上,南传佛本生与北传的大乘佛教取得了共识,表现了大体上的一致。所不同的是,南传本生中的菩萨都是些品德和智能较高的“普通人”,而大乘中的许多菩萨已经神化。从另外一个角度分析,我们也可以认为上座部佛典中的本生类是集成较晚的一个部类,因为它明显地受到了大乘“菩萨道”的影响。斯里兰卡佛教学者西里西沃里(Sirisivali)长老在他所著的“佛教世界”(Bhodhalokaya)一书中曾经说过:“如果某一个国家或民族喜爱本生故事,那么这个国家或民族必然闪耀着大乘思想的光辉。”公元3世纪以后斯里兰卡盛行菩萨道,只有行菩萨道的王子,才具有继承王位的资格。传说桑加坡国王(Sirisamgabo,247—249)为避免王室内乱,生灵涂炭,曾把自己的头颅割下来献给政敌。玄奘在《大唐西域记》中多处提到“大乘上座部”的问题,季羡林先生据此著文论述上座部佛教接受大乘思想的情况,巴利系佛典中的“佛本生”或许就是上座部接受大乘影响的一项实际例证。
二、佛本生的文学价值
研究东方文学和研究佛教文学的学者,一向把佛本生视为一部古典文学作品,把它笼统地归入到“民间故事”一类文学作品中。例如李斯·戴维斯(Rhys.Davids,1843—1922)就曾说过:“在现有的民间故事集中,最重要的最古老的民间故事集是《佛本生故事集》”。这部故事集在世界文学中占有重要的地位,自佛音于公元5世纪将僧伽罗语本生译为巴利语这一佛国通用语后,它很快便传布到世界各地,许多国家的文学,往往蒙其影响。
“佛本生”毕竟是一部佛教文学作品,所以受它影响最深最广的,首先还是在佛教国家和地区。斯里兰卡的古代文学和中世纪文学,除西格利亚诗和禽使诗之外,其它一切文学作品几乎都受到了“本生”的影响。甚至可以说,长达2000年的斯里兰卡古代和中世纪文学就是“本生文学”。这种影响一直延及到近、现代。兰卡学者认为,兰卡的“小说”这一文体不是从西方移植来的,而是在“本生故事”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被誉为“小说之王”的兰卡小说家W.A.席尔瓦(W.A.Silva,1890—1957)的代表作“月光”(Handapara),简直像“古萨本生”(Kusa Jataka)的翻版。缅甸阿瓦时期“比釉诗”兴盛一时,这些“比釉诗”也大都取材于“本生”。信摩诃拉塔于1523年根据“象护本生”(Hatthipala jataka)创作了一部324节的长篇叙事诗——“九章”,这部缅甸文学史上的名篇一直被推崇为诗歌的典范。在我国傣族地区,“须大拿本生”(Vessantara Jataka)经铺张扩展,写成了一部32册的宏篇巨著。这篇“须大拿”本生在泰国也受到格外的喜爱,在全国传诵甚广,孺妇皆知。西藏的佛教徒依据从印度传入的本生编写了本民族的本生“甘珠尔”,其中许多故事与本生就十分相似,只不过人物、情节略有更动。例如“大隧道本生”中的维德赫国王的名字改成了嘉纳卡(Janaka),他昏庸愚钝,常常遭人讥讽。天神告诉他说:农夫溥玛的儿子将得一子,名唤“灵药”,将来若封此村童为相,国运可昌。后来果应其验。灵药之妻阿玛拉的名字改成了维萨凯(Visaka),她聪敏美丽,尽管国王和大臣绞尽脑汁,百般勾引,最后她还是以自己的智慧挫败了这帮无赖。在西藏的故事中,她似乎已成为主角。
印度在10世纪以后虽已不是一个佛国,但本生对印度梵语文学的影响也是显而易见的。“五卷书”(Panchattantra,比较流行的本子编订于12世纪)、“故事海”(Kathasaritsagara,成书于11世纪)、“嘉言集”(Hitopadesa,成书于10世纪)等,无不受到“本生”的影响。
“佛本生”从印度传到波斯,从波斯传到叙利亚,又从叙利亚传到希腊。阿拉伯地区的《一千零一夜》,希腊的《伊索寓言》,也都受到本生的影响。
公元8世纪,希腊的圣·约翰根据佛本生创作了一部传奇文学作品——“巴拉姆和约瑟夫”。到11、12世纪以后,这部作品被译为拉丁文和其它欧洲文字,不少作家还据此写出了诗歌和剧本。巴利语的“本生经传”于1880年译成了英语,共6册。这套英译本大大地扩展了“佛本生”的传布范围。
三、佛本生的“文化”价值
如果我们要想全面地认识、研究“佛本生”,就不能像佛教徒那样仅把它看作一部佛教圣典;也不能像文学家那样仅把它看作一部影响甚大的古代文学作品;至少,我们还必须研究它在文化的其它领域和在社会学领域中的地位和影响。
“文化”的含义颇广,上文所谈的本生的佛学和文学价值也都可以归入“文化”之内。本文不可能阐述本生的全部文化价值,这里仅谈及它在绘画、戏剧、民俗学和心理学几个方面的影响和作用。
自“佛本生”诞生之后,艺术家们便看中了这个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题材宝库”。在佛教国家,雕塑、绘画、戏剧、舞蹈等艺术领域中“佛本生”的影响几乎随处可见。早在公元前2、3世纪,印度山奇一带佛塔的浮雕中,已有不少本生故事。我国东晋高僧法显在5世纪初在斯里兰卡修学期间,曾目睹五百本生的“大型画展”。在缅甸蒲甘王朝(公元1044—1287)所建的众多佛塔上,也都能见到本生壁画。直到今天,在佛教国家里的几乎每所寺庙里都能见到本生壁画。
在“佛本生”中,许多故事生动有趣,富有戏剧性,历代都有戏剧家将本生改为剧本,搬上舞台。缅甸语的“戏剧”一词源于“本生”(Jataka),说明古代的缅剧与“本生”同指一物,密不可分。斯里兰卡最著名的戏剧家萨拉特江德拉(Edirivtra Saratcandra,1914—1956)年创作了一部优秀剧本——“玛纳梅”,此剧在兰卡戏剧史上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剧本的题材就是在本生经传中的第374个本生故事“小弓术师本生”(culladhanuggaha Jataka)。
“本生”还具有很高的民俗学价值。斯里兰卡学者库玛拉冬格(Kumaratunga)曾指出:“本生故事中含有大量生动的关于社会学和民俗学的内容,如果有人发愿殚毕生之精力对本生进行研究,必可撰出学术价值甚高的论著呈献给人类。”(见“大隧道本生”前言)
“本生”中记有一些著名的民间传说,这些传说流布于东西方各国,见诸于各大宗教的经籍文献,已成为全人类的共同文化遗产。现举例如下:
第1则是“二母争子”的故事传说,此则故事载于“大隧道本生”的开篇。故事说:一母夜叉抢得一男孩,强辩说是自己的儿子,与孩子的母亲争吵起来。菩萨为断明此案,在地上划出一条线,将孩子置于线上,命双方拉拽孩子,规定谁能把孩子拉向自己的一方,孩子便归属于谁。孩子在拉拽下大哭起来。生母心疼,松开了手,于是菩萨断定“心痛孩子者必为其母亲,而只顾拉拽,无动于衷者必为假冒”。类似这样的故事,有剧本“包待制智勘灰阑记”,德国的布莱希特又将此剧改编为:“高加索灰阑记”,成为西方剧坛佳品。
第2则是本生中的第316则——“兔本生”(SasaJataka)。讲的是一只兔子。它行为无尚布施,跃入火中,要把自己的肉烤熟给人吃,帝释天感其志诚信笃,把它的形象画在月亮上,以使光照人间。“月中有兔”的传说也流传在世界各地,已成为全人类的“信仰”。
第3则是第322则本生——“巨响本生”(DaddabhaJataka)。说的是林中一颗果实掉落下来砸到一片棕榈叶上,发出一声巨响。卧在那里的一只兔子以为是天塌地陷,仓皇逃命;其它诸兽也跟随奔跑。此故事亦流传甚广,记得在上小学时,语文课本中就有这则故事。我们西藏地区所传的“咕咚来了”的故事,也与此故事大同小异。
这些故事和传说是否最早见于“本生”,尚待考证。但无论如何,世界各地民间传说中这些相通之处,对民俗学来说具有甚高的研究价值。
本生对民俗学的价值比较显而易见,其例证俯拾皆是。而本生在心理学中的价值则往往被人忽视。魏克拉玛辛诃(Wikrama Sinha,1891—1976)在《佛教文学》一书中指出:“人们都应该承认这样一个事实:即使那些好人,在他们心灵深处也会有贪欲、忌妒、傲慢等不健康的成分。这些隐蔽的(或说是隐藏的)念头,在某种情况下会促使好人干出坏事,甚至会把好人变成罪人。在本生中,就有很多这样的例证。……有些本生被世人讥为‘荒诞不经’的故事中,发现了行动的心理学材料的例证,从而解决了他们许多‘心理学难题’”。魏氏没有具体阐述哪些本生具有怎样的心理学价值,但他充分肯定了本生的心理学价值。所以,心理学家如对“佛本生”进行深入具体的研究,必然也会有所发现,大有所为。
四、佛本生的社会价值
1.佛本生对社会道德的作用:
佛本生是佛家借助于各类故事阐述、弘扬人间善法的经典。在南方佛国,本生的精神影响了人们的思想,陶冶了人们的感情,铸造了人们的性格。本生中的各类菩萨,已成为人们效法的光辉榜样。他们鄙弃悭吝,乐善好施,广积福德;他们品行端正,反对淫欲,孝敬父母,敬仰贤德。在那些全民信佛的国家里,大多数人的这种思想品德很自然地决定了全社会的道德,这种人间善法对社会的稳定与发展起到了积极的促进作用。因此,现在一些佛教国家仍用佛本生作为进行道德教育的教材,在中小学课本里,都编入了不同篇幅的本生故事。我国傣族地区一向社会风气纯朴,有些地方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大概与“佛本生”也不无关系。当然,在佛本生所宣扬的道德观念中,也有些消极落后的东西,如滥行施舍,忍辱不争等,这些是应该有所扬弃的。
2.佛本生对启迪智慧的作用:
巴利语称为“般若(panna)的智慧”,向为佛家所特别重视。佛本生来之于民间,凝聚着人民群众的智慧,本生中所阐述的人生经验,是广大人民千百年来社会实践的总结,经本生作者(都是些有智慧的高僧)加工润色之后,更放出智慧的光辉。这里应该特别指出的是,佛本生中以诸多菩萨为代表的智者,大都是些劳动群众和普通生灵。佛本生的这一特点也显出他的进步意义。
3.佛本生所反映的古代印度社会:
不甚发达的奴隶社会:许多本生都说明佛陀时代处于奴隶社会。如“卡地朗迦本生”(kadirangara Jataka)中有一奴隶说:“老爷揪着我的头发要把我卖掉,我有什么办法呢?”说明那时存在奴隶和奴隶买卖。但奴隶主与奴隶常以兄弟相称,保持着表面上的平等。那时,多数人的主要职业是务农和经商,主要交通运输工具是推拉的车辆和畜运的帮队,这说明当时商品交换已相当发达。有些商人还从事海上贸易,如“海商本生”(Samuddavanija Jataka)等本生,都清楚地说明了这种情况。
印度古代的王朝:有些本生比较明显地反映出印度古代某一王朝或某个王国的情况。如“大隧道本生”的时代背景就是孔雀王朝前后的时代。
妇女的解放:佛教主张众生平等,允许女性出家修道,在古代印度引发了一场“革命”。从一些本生中,也可以看出这种情况。如“滕本生”(Ucchanga Jataka)中讲到这样一件事情:国王把一个妇女的丈夫、弟弟和儿子押入死牢,其后又决定释放她的一个亲人,问她放谁为好。她说:“只要我能活下去,我还可以结婚、生子,但我父母已亡,我不可能再有弟弟。所以我请求释放我的胞弟。”这就说明当时的妇女已有再嫁的自由。
自公元3世纪以来,随着佛教向汉地传布,一些佛本生也通过各种途径和语言媒介译为汉语。“佛本生”的评介,对汉地菩萨乘的形成与发展,对大藏经和大乘佛教文化的完备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本生的汉译本大都译自于梵语。梵语佛典较巴利语稍晚,其本生的数量也比巴利语少,更无专门的部类,而且本生又往往和本事(ltivuttaka)、“譬喻”(Avadana或Apakana)融杂在一起,梵语本生译为汉语时,自然也只能是“遇残出残,遇全出全。”于是,梵语本生的晚、残、杂的特点也便带入了汉译,使汉文大藏经中的本生类也具有了这些特点。
巴利语系的本生是否从未有过汉译呢?当然不应说得这样绝对。早在齐武帝时(483—493)外国沙门大乘就曾在广州译出“五百本生经”(见《出三藏记集》卷二)。恐怕这就算是巴利语系本生译为汉语的第一次尝试吧。
时隔1500年左右,夏尊从巴利三藏日译本转译巴利本生150则,分二册出版,收入到普慧大藏经中。其后,郭良、黄宝生二同志直接从巴利本生中译出154则(其中有7则为季羡林先生所译),集为《佛本生故事选》,于1985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这是一个很好的译本,只是数量尚嫌不足。正如译者在“后记”中所说:“在故事数目上不足全书的三分之一,而在篇幅上,估计不足全书的六分之一。”巴利语系的佛本生到目前为止尚无全译本,许多精彩的故事,大部分中国读者尚无法得知,应该承认这是一大缺憾。对这部本生的研究,自然更是刚刚起步了。
从上文所述此类佛本生的学术价值,便可知研究它的重要意义。可惜的是,这样一部有两千多年历史,对东方各国人民的思想、社会、文化、习俗等各个方面产生了巨大影响的这样一部经典著作至今未能得到应有的重视。如果能早日把它全文译成汉语,必将对我国的佛学研究产生重大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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