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与中国传统哲学
佛教与中国传统哲学
赖永海
中印佛学泛论----傅伟勋教授六十大寿祝寿论文集
1993年出版
页109~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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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教与中国传统哲学>是一个大题目,这是不想面面
俱到地去谈论二者的相互关系,而拟择取一二个最带根本性
的问题进行较深入的探讨,并藉此就正于方家。
一、佛教影响中国传统哲学最大者是其本
体论的思维模式
关于佛教对中国传统哲学的影响问题,以往学界谈得不
少,应该说,这些研究对于帮助人们认识佛教与中国传统哲
学的相互关系是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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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助益的。但是,笔者近几年来在接触这一问题时,始终有
一个感觉,即以往学界之谈论佛教对于传统哲学的影响,经
常著眼于某些具体的问题,如中国古代某个思想家的哪一个
说法是受到佛教的影响,哪一个术语来源于佛教,或者说某
某儒者“出入于佛老”凡数十年,等等。不能否认,这种研
究有其合理性,因为任何研究总是从具体问题开始的。但是
,正如任何研究又都有一个不断深入、不断发展的过程一样
,对于佛教与传统哲学相互关系的探讨,似不宜老是停留于
某些表面的现象,而应该在搞清楚这些现象的基础上,进一
步去探讨其更深层、更根本的东西……笔者认为,这个更深
层、更根本的东西之一,就是思维模式问题。
佛教,特别是大乘佛教的思维模式,是一种本体论,是
一种以真如、实相为本体的本体论,这一点,谅学术界已无
异议。诚然,佛教在刚建立时,释迦牟尼曾经对诸如有始无
始、有边无边及本体等虚玄、抽象的问题不感兴趣,采取避
而不答的态度,但是,佛教在其往后的发展过程中,由于受
到印度传统文化、传统思维模式的影响,被原始佛教从前门
赶出去的“大梵本体”,到后来又悄悄地从后门跑了进来。
例如,到了小乘佛教后期,为了克服业报轮回与没有轮回报
应主体的矛盾,就开始出现了“补特伽罗”说。此“补特伽
罗”作为轮回报应、前后相续的主体,实际上已是一种变相
的实体。此实体虽不是一种严格意义上的“本体”,但已孕
育著「本体”的雏形。后来,随著大乘佛教的出现,般若学
在扫一切相的同时,大谈诸法“实相”,把“实相”作为一
切诸法的本源,此时之“实相”,实际上已是一个穿上佛教
服装的“本体”。大乘佛教的进一步发展,出现了佛性理论
。佛性理论又在般若实相的基础上大谈“如来藏”、“佛性
我”。此“佛性我”、“如来藏”在印度佛教中具有“佛之
体性”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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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法本体”的意义,例如,大乘佛教对“如来”的解释,
即是“乘如实道,来成正觉,来化群生。”此“如”显然是
指诸佛、众生的本体;实际上,大乘经论对“真如”是诸法
本体有许多十分明确的论述。例如,《唯识论》曰:“真谓
真实,显非虚妄;如谓如常,表无变易。谓此真实于一切法
,常如其性,故曰真如。”(《唯识论》卷二)此谓诸法之体
性离虚妄而真实故谓之真,常住而不变不改故谓之如,说得
明白点,乃是本体真实不变之谓;《往生论注》也说:“真
如是诸法正体”(《往生论注》下);另外,大乘佛教中所说
的“法性”、“法界”、“如来藏自性清净心”等,其实都
是本体之异名。例如,《唯识述记》曰:“性者体义,一切
法体故名法性。”(《唯识述记》卷二),《大乘义章》也说
:“法之体性,故名法性。”(《大乘义章》卷一)总之,在
大乘佛教中,那个作为一切诸法乃至诸佛众生本源的所谓“
真如”、“实相”、“佛性”、“法界”、“法性”、“如
来藏自性清净心”等等,尽管佛经里用了许多诸如“即有即
无”、“非有非无”、“超相绝言”、“忘言绝虑”等字眼
来形容、表述之,但丝毫不能排除它是一个本体。而且整个
大乘佛教都是建立在这个既抽象又无所不在的本体基础之上
。
那么,中国传统哲学思维模式又有些什么特点呢?
首先必须指出,这里所说的中国传统哲学,主要是指儒
家学说。即儒学中的哲学……这里丝毫没有摒道家、道教及
其它学术流派的学说于中国传统学术思想之外的意思,只是
因为儒学向来被视为中国传统学术思想的主流,故取其为代
表而已。
儒家学说的重心在人,是一种关于人的学说,或曰“伦
理哲学”。作为一种“伦理哲学”,它所探讨的主要对象,
是人与人之间的相互关系,人的道德修养,人的道德修养的
境界问题。对于这些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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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传统儒学一直是在“天人合一”的基本思想框架下进行
的,亦即认为人们通过修养心性、完善人格,最后达到与天
道合一的境界。正因为如此,我国学术界有许多学者已屡屡
指出儒学的基本思维模式是“天人合一”,笔者对于这一看
法持半是肯定、半是否定的态度,理由如次:
首先,“天人合一”确实是传统儒学的基本思维模式。
所谓传统儒学,主要指自孔孟到宋明理学家之前的儒家学说
。
孔子思想的最大特点,或者说,孔子学说的最大贡献,
是发现了“人”,在中国思想史上实现了从“天”向“人”
的转变。但是,由于中国的远古文化在相当程度上是一种宗
教文化。作为夏、商、周三代统治思想的“天神”观念,就
是远古游牧民族原始宗教的继续和发展。这种“天神”观念
虽经春秋时期“怨天”、“骂天”等思想的冲击而逐渐有所
动摇,但人类历史上几千年乃至几万年的思想积淀,并非一
朝一夕或个别思想家就能轻易冲刷得掉,因此,孔子虽然提
倡并把当时思想的视野从“天”引向“人”,但孔子没有也
不可能完全抛弃或打倒“天”。不但孔子如此,孔子之后的
许多思想家,也没有完全抛弃“天”这个外壳,在相当程度
上都是在这个既“无声无臭”又至高无上的“天”之下去谈
论和探讨各种问题,特别是人事问题……尽管因时代的不同
,或称之为“天命”,或名之曰“天道”,但核心都是在“
究天人之际”,探讨如何“顺乎天而应乎人”。换句话说,
传统儒学在相当程度上都是在探讨“天”、“人”关系问题
,都是在“天人合一”这个基本框架内谈道德、做文章,正
因为这样,笔者赞同有些学者所说的,传统儒学的基本思维
模式是“天人合一”论。
但是,这仅仅是事情的一个方面。事情的另一方面是,
儒家学说在思维模式上,自宋明新儒家后,就发生了较大的
变化。宋明新儒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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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从总体上说仍是一种政治、伦理哲学,但此种政治、伦
理哲学所依托的思维模式,已不是传统的“天人合一”,而
在相当程度上是以本体论的思维模式为依据,这一点,我们
可以从宋明新儒学自身得到说明。
在中国哲学史上,对哲学理论之建树,张载可以说是一
个值得大书特书的重要思想家。所以这么说,并非因为张载
是一个唯物主义思想家,更重要的还在于,张载所建立的“
元气本体论”在中国古代哲学史上是一个重要的里程碑。诚
然,早在魏晋时期,王弼、何宴就已不同程度地接触到本体
论问题,但是,客观地说,魏晋玄学之本体论在相当程度还
只是一个雏形(而且就魏晋玄学说,本身也受到佛教的影响)
。中国古代的本体论,如果就表述之明确,思想之一贯,理
论之系统说,当首推张载。张载之本体论,绝不像王弼那样
,只停留在一句“以无为本”上,其“太虚无形,气之本体
。”(《正蒙?太和》)的思想贯彻到他的整个学说之中,特
别是他的“天地之性”、“气质之性”理论,他的“乾坤父
母”、“民胞物与”说,更是具体而系统地体现了他的本体
理论。
张载之外,宋儒之中,二程、朱子、陆九渊等大家,思
维方法也都带有明显的本体论特点。例如,二程的“体用一
源,显微无间”(<易传序>)说,朱子的“圣人与天地同体
”(《中庸章句》)说,陆九渊的“宇宙便是吾心,吾心便是
宇宙”(《杂说》)说,都是一种本体论的思维模式或以本体
论为依托的政治、伦理哲学。尽管这些理学家们在阐发他们
的政治、伦理思想时运用了许多传统的范畴,如“天道”、
“人道”、“天理”、“心性”等等,但此时之“天道[”
、“天理”,已不同于传统儒学之作为社会政治、道德立法
者的“天”,而在相当程度上是一个带有本体色彩的哲学、
伦理范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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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传统儒学在“天”、“天道”与“人性”、“心性
”的关系上,主要是在“天人合一”的大框架中谈“天”如
何为“人”立法,“人性”如何根源于“天道”,人们应该
如何“修心养性”以合于“天道”,那么,“新儒学”的思
维方式则更倾向于“天人本无二,更不必言合”,亦即“天
道”、“心性”本是一体,都是“理”(或“心”)的体现,
在“天”曰“天理”,在“人”为“心性”。二者在思维方
式上的区别,一是“天人合一”论,一是“本体论”。“天
人合一”论的立足点,是“道之大原出于天”,“人道”是
由“天道”派生的;本体论的基本思想,是“天”、“人”
本是一体,不论是“天道”还是“心性”,都是作为本体的
“理”(程朱一系)或“心”(陆王一系)的体现,不存在谁产
生谁,谁派生谁的问题。虽然从总体上说,宋明理学还没有
完全抛弃“天”,但其时之“天理”,已与传统儒学作为世
间万物之主宰和人伦道德之立法者的“天道”不尽相同,它
同“理”、“心性”名异而实同,都是世间万物乃至人伦道
德的本体。如果从人类理论思维发展史的角度说,前者较接
近于“本源论”或“宇宙生成论”,后者则属于现代哲学所
说的“本体论”范畴。
儒学发展到明代之王阳明,又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或
者说进入一种新的境界。王学的一个最突出的特点,就是把
“心”、“性”、“理”乃至天地万物融为一体,而此“体
”,用王阳明的话说,即是“良知”。
“良知”即本体之异名,这是王阳明在其著述中他屡屡
语及的,诸如“良知者,心之本体”(<答陆静原书>)、“
这心之本体,原只是个理”(《传习录》上)、“良知即未发
之中,即是廓然大公,寂然不动之本体。”(《传习录》中)
等等。王阳明在这里所说的“本体”,与现代哲学所说的“
本体”含义是很接近的,区别仅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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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王学中的“本体”不但是宇宙万物之本源,而且是人伦
道德之本根。王学之深刻、细密,在相当程度上即是植根于
他的本体理论。
如果说宋明新儒学的政治、伦理学说的哲学基础主要是
一种“本体论”的思维模式,或者至少可以说是带有浓厚的
“本体论”的倾向,那么,现在的问题是,这种“本体论”
的思维模式是如何形成的?……如果一言以蔽之,此种本体
论思维模式在相当程度上是受隋唐佛教理论影响的结果。
正如前面所说,佛教注重抽象本体。这种抽象的本体理
论在佛教初传时,由于与中国传统的思维方法及所用术语等
方面的差异,较难为中国古代的文人学者直接接受。到了隋
唐,受中国传统思想文化的影响,东传之佛教在思想内容及
所用术语上都有了较大的变化,其中以中国传统的“人性”
、“心性”去谈佛性最为突出。但是,佛教谈论“人性”、
“心性”时,并没有放弃其原有的思维模式,即其固有的本
体论方法,而是用本体论的方法来谈“人性”、“心性”,
这就出现了一种现象,即隋唐佛教的佛性理论变成了一种“
人性”理论,或者“心性”理论,但这种“人性”、“心性
”又与中国传统的“人性”、“心性”不同,而是一种本体
化了的“人性”和“心性”;加之,隋唐时期,特别是李唐
一代,在思想文化上采取一种开放的政策,对儒、释、道三
教采取兼收并蓄的态度,这为各种思想文化系统之间的相互
交融、相互吸收创造了十分有利的条件。此时之佛教并不以
吸收儒家或道教的思想为耻,而儒家虽然没有放松对于佛道
二教的攻击,但暗地里甚至公开吸取了佛教的许多思想,而
儒家之援佛入儒之最根本、最主要但又为常人最不易察觉者
,则是自觉不自觉地吸收佛教的本体论思维模式,这种不断
溶摄佛教本体思维模式的结果,终于使作为三教合一产物的
宋明新儒学一改传统儒家“天人合一”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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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易之以本体论的思维模式。
二、传统哲学影响中国佛教最大者是心性
、人性论的思想内容
如果说中国传统哲学曾在思维模式方面得益于佛教,从
而使自己的思辨水平大大向前推进了一步,那么,作为“回
报”,中国传统哲学在思想内容方面也给佛教以很大的影响
。
传统佛教的思想理论在相当程度上是以佛为本的,它所
谆谆教导于人的,不外是要人明白世间乃至出世间的一切诸
法(包括人)都是佛、佛性的体现,人们所应该做的就是按照
佛陀的教诲,精进修行,进而洞见佛性,成菩萨作佛,这一
点在大乘佛教表现得尤为明显。
大乘佛教以成菩萨作佛为最终目标,因而,佛性理论始
终是大乘佛教最核心的内容。所谓佛性理论,简单地说,就
是关于佛性问题的思想、学说或理论,它主要研究诸如何谓
佛?佛的本性是什么?众生有没有佛性?能否成佛?若能成
佛,其根据是什么?又应该如何修行才能成佛?等等。……
如我们前面所指出的,由于大乘佛教把佛性本体化,视之为
一切众生乃至诸法之本体,这就使得传统的佛教学说往往更
注重那个抽象的本体,把它作为整个佛学的出发点和归趣,
而对于作为这个抽象本体暂时的、虚幻体现的众生,则相对
地淡漠了。传统大乘佛教这一思想倾向,在中国这块自古以
来就十分注重现实人生的土地上,开始遇到了麻烦,此种麻
烦首先表现在传统的佛教学说与中国古代伦理哲学的矛盾和
冲突。
传统佛教既然把人生看成是一种转眼即逝的假象、幻影
,自然不太重视现实人生的价值,不会介意于现实的人伦关
系,与此相反,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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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古代的儒家学说,一直以人为著眼点,把人作为整个学说
的核心。儒学之重视现实人生、注重现世人事、孜孜不倦于
对人之本性及人与人相互关系的探求,使得传统儒学在相当
程度上被视为“人学”,被看成是一种注重人的现实价值、
探讨人的本性及人与人相互关系的一种伦理哲学。这种伦理
哲学对于中国古代社会的广泛、巨大和根深蒂固的影响,使
得中国历史上的各种意识形态都不得不自觉不自觉地向“人
”靠拢,向现实靠拢。不管哪一种意识形态,如果企图无视
人伦、远离现实,那它的生存和发展就要受到不同程度的影
响。正因为如此,佛教在传入中国的相当长的一个历史时期
内,走过了一段极其艰苦的路程。
初传之佛教,特别是那些比较忠实于正统佛教的佛教派
别和学说,虽然借助于东来僧人的大力弘扬和某些帝王、贵
族的极力护持以及因其具有较强的理论思辨曾经风行一时,
但是,在隋唐之前,佛教始终未能成为一股独立的社会思潮
,它们的传布,常常作为某种中土文化的附属出现,如汉魏
时期的依附黄老道和神仙方术、在魏晋时期的依附玄学、在
南北朝时期的依附中国传统宗教的“灵魂不灭说”等等。但
是,到了隋唐二代,中国佛教有了长足的发展,此时的佛教
已不象以往的佛教那样必须借助于中国本土文化之“拐杖”
了,而是发展成为与儒道二教鼎足而三的独立的社会思潮。
所以会出现这种局面,不外有两种可能性:一是中国人适应
了佛教;二是佛教适应了中国的国情。从历史的观点看,第
二种可能性更合乎社会意识形态的发展规律。实际情况也是
这样,此时的佛教,虽然表面上不依附于任何一种中国的本
土文化,实际上佛教自身已经在逐步的中国化……隋唐佛教
通过溶汇、吸取中国传统哲学中的有关思想,而使自身更富
有中国的特色,更适合于中国的国情,因而也就更能为当时
的中国人所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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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
那么,隋唐佛教的中国化主要表现在哪些方面呢?若一
言以蔽之,则集中体现在佛教的儒学化,或者进一步说,集
中体现在佛教学说的心性化、人性化。对此,中国佛教史的
大量事实为我们提供了富有说服力的证明。
如果说,隋唐之前的中国佛教所注重的本体及其所采用
的术语,多带有传统佛教的色彩,如称之为实相、真如、佛
性、法界等,那么,自隋唐之后,由于受到中国传统伦理哲
学的影响,此本体已经逐渐在向心性、人性方面转移,逐步
地心性化、人性化。
不妨从隋唐第一个统一的佛教宗派……天台宗说起。
虽然从总体上说,天台宗的学说仍具有较浓厚的传统佛
教强调抽象本体的色彩,但深入到具体学说中,人们可以发
现,天台宗的许多理论已经出现了一种注重“心性”的倾向
。例如,在天台宗人的著述中,虽然他们也常常以中道实相
说佛性,但已逐渐出现把诸法实相归诸一心的倾向。如慧思
就曾以“觉心”释佛性, 曰:“佛名为觉,性名为心。”
(《大乘止观法门》卷二)智顗更明确地把“心”作为诸法之
归趣,曰:“心是诸法之本,心即总也。” (《法华玄义》
卷一上) 并把“反观心源”、“反观心性”作为修行成佛最
根本的方法;智顗的弟子灌顶也说:“观一念心,即是中道
如来宝藏,常乐我净佛之知见。”(《观心论疏》卷三)可见
,天台宗的佛性学说已经出现一种注重唯心的倾向。
与天台宗比,华严宗佛性理论的唯心色彩则更浓。本来
,华严宗是以《华严经》为宗本的。《华严经》的基本思想
之一,是在“法性本净”的传统看法上,进一步阐明一切诸
法乃至众生诸佛是平等互即、圆融无碍的。可是,当华严宗
人以“十玄无碍”、“六相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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融”、“理事无碍”等理论去解释法界缘起、生佛关系时,
就侧重于以“各唯心现故”去解释万事万物乃至众生与佛的
相入相即,指出“一切法皆唯心现,无别自体,是故随心回
转,即入无碍。”(《华严经旨归》)他们认为,一切万法乃
至诸佛“总在众生心中,以离众生无别佛德故。” (《华严
经探玄记》卷一) “心心作佛,无一心而非佛心(同上),离
佛心外无所化众生,……是故众生举体总在佛智之中。”(
《答顺宗心要法门》。总之,心佛与众生,是平等一体,相
即互融的。从这个思想出发,华严宗侧重于从心之迷悟去说
生佛之异同,指出“特由迷悟不同,遂有众生及佛。”(《
大华严经略策》)
这里有一个问题应该提出来,亦即在印度佛教诸经论中
,也有“心佛与众生,是三无差别”、“三界无别法,唯是
一心作”等说法,为什么我们把天台、华严二宗以上的唯心
倾向归结于受中国传统伦理哲学的影响?此中之关键,是如
何看待二者所说的“心”的内涵。无庸讳言,由于中国佛教
源于印度佛教,其思想内容乃至著述用语,多有沿用印度佛
教者在。但是,作为中国佛教,它又多是通过中国僧人的思
维方法、心理习惯去理解、去接受的,这就使得同一用语常
常具有不同的内涵、意蕴。天台、华严二宗的唯心理论,也
具有这一特点。他们所说的“心”虽然也含有与传统佛教相
同的作为抽象本体的“真心”“清净心”的意思,但是,不
容否认亦在一定程度上带有中国传统文化的色彩,特别是作
为中国传统文化主流的儒家伦理哲学之“心性”的特点。例
如天台宗所说的“觉心”、“众生心”、“一念心”,虽然
也含有作为诸法本体的“实相”、“真心”的成分,但在相
当程度上与儒家所说的“心性”是相通的;至于华严宗常常
于“理”、“事”、“本”、“末”外另立一“心”,并且
屡屡以“各唯心现”、“随心回转”说诸法的相入相即、混
融无碍,此“心”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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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性”、“真心”当是有所区别的。也就是说,华严宗所说
的“心”既指“真心”,又含有“具体心”的意思。虽然后
来法藏曾把“十玄门”中之“随心回转善成门”改为“主伴
圆明具德门”,此中的用心也许是为了避免由于唯心倾向所
造成的理论上的矛盾,但这正好从反面说明在法藏的思想中
,唯心倾向已达到相当的程度。澄观的这种唯心倾向则更进
一步,他甚至用“灵知之心”来解释“本觉”,这就使“心
”更具有儒家所说的“心性”的性质。
如果说,天台华严二宗把“心”具体化主要表现为一种
倾向,那么,至禅宗倡“即心即佛”,把一切归诸自心自性
,心的儒学化、具体化就发展到一个新的阶段。也就是说,
在天台、华严宗那里,“心”的双重性质主要表现为“真心
”的基本内涵与具体心的倾向性的糅合,而在禅宗的佛性学
说中,“心”虽然有时也被作为本体“真心”来使用,但就
其基本内涵说,与儒家所说的“心性”已更为接近,这一点
我们可以从禅宗的有关著述中得到说明。
读过《坛经》的人,大概都会有一个感觉,《坛经》不
像传统佛教的经典那样艰深晦涩;而从事中国古代哲学研究
的人,更会觉得《坛经》中的许多思想和术语“似曾相识”
,例如《坛经》中所说“不善之心”、“有差等之心”、“
嫉妒心”、“谄曲心”、“狂妄心”、“慢他心”、“邪见
心”、“贡高心”等等,很难作为传统佛教中那种抽象本体
的“真心”来理解,而在相当程度上与中国传统哲学中所说
的那种具有善恶之现实人心没有多少差别。
当然,由于在传统的印度佛教中,对于“心”的问题谈
得很多,而传统佛教所说的“心”与中国传统哲学中所说的
“心”并非那么泾渭分明、一目了然,因此,不论在佛教界
,还是在学术界,把二者混为一谈的事是屡屡可见的,这就
给从“心性”角度去认识佛教与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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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统哲学相互关系特别是相互影响问题造成一定的困难。但
是,心性问题之于佛教中国化却是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例
如,人们常说“六祖革命”是慧能对传统佛教的一次带根本
性的改革,把印度佛教变成了完全中国化的佛教,但是,如
果人们进一步问:“六祖革命”最根本的“革命”是什么呢
?笔者以为,“六祖革命”中最带根本性的“革命”就是把
传统佛教作为抽象本体的“心”变成更为具体、现实之“人
心”,变成一种儒学化了的“心性”。实际上,正是这一改
变,导致了禅宗思想的一系列重大变化,其中之最著者,则
是把一个外在的宗教,变成一种内在的宗教,把传统佛教的
对佛的崇拜,变成对“心”的崇拜,一句话,把释迦牟尼的
佛教变成慧能“心的宗教”。在这里,人们看到了中国传统
哲学心性理论对于佛教思想影响的巨大和深刻。
“心性”之外,中国传统哲学影响佛教的另一个重要方
面,是“人性”学说。由于“人性”问题在传统佛教中谈的
不多,故此种影响表现得比较的“一目了然”。这亦可以慧
能和《坛经》为例。《坛经》之谈“人性”俯拾皆是,诸如
“人性本净”、“世人性自本净”、“万法在诸人性中”等
等,这些在传统佛经并不多见而在中国传统哲学比比皆是的
术语和思想,所以会出现在作为禅宗经典的《坛经》中,这
与慧能其人及其所处的社会历史文化氛围不无关系。慧能其
人,识字不多,文化程度较低,要他从传统印度经典中吸取
多少深奥理论特别是更深一层的传统佛教的思维方式,是比
较困难的,而他所处的又是儒学为主流的中国传统文化氛围,
因此,不管思维方法,还是所用术语,慧能所具备的是中国
文化的传统,而不是也不可能是印度佛教的传统,这也许就
是造成《坛经》大谈人性的重要原因之一。从这个意义上说
,禅宗思想的人性化,无疑是受中国传统哲学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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响的结果。
在中国佛教发展史上,佛教的心性化、人性化至禅宗而
登峰造极,这是一个客观的历史事实;另一个客观的历史事
实是,隋唐之后,其它的佛教宗派相继式微,而禅宗却一枝
独秀,大行于天下,几乎成为中国佛教的代名词。这两个历
史事实加在一起,人们不难看到,中国佛教的心性化、人性
化对于佛教在中国的传布和发展具有何等重要的意义!
正如物理学上的作用力与反作用力乃是一个事情的两个
方面一样,佛教与中国传统哲学的相互影响从来是紧密联系
在一起的。如果说佛教在本体论思维模式方面对于中国传统
哲学的影响曾以心性化了隋唐佛教学说为中介,那么,中国
传统哲学之把中国佛教学说的心性化、人性化,又为后来的
宋明新儒学奠定了基础。宋明新儒学历史上又称之为“心性
义理之学”,此中之“心性”,实际上既是佛教本体的心性
化,又是中国传统哲学心性的本体化,是一种溶佛教本体的
思维模式与中国传统哲学心性论的思想内容于一炉的宗教、
伦理哲学,从这一点上说,弄清楚佛教与中国传统哲学的相
互影响、相互关系,乃是研究、理解和把握宋明理学之关键
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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