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近溪‘打破光景’义之疏释及其与佛教思想之交涉
罗近溪‘打破光景’义之疏释及其与佛教思想之交涉
古清美 台湾大学中文系教授佛教的思想与文化⊙印顺导师八秩晋六寿庆论文集⊙页217~2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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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罗近溪‘打破光景’义在心学发展上的意义
罗近溪(汝芳,1515~1588)是明代心学中相当特异而杰出的一个人物。黄梨洲《明儒学案》将他录于泰州学案中,并加了一段精彩的评语:
先生之学,以赤子良心,不学不虑为的,以天地万物同体、彻形骸、忘物我为大。此理生生不息,不须把持、不须接续,当下浑沦顺适。工夫难得凑泊,即以不屑凑泊为工夫;胸次茫无畔岸,便以不依畔岸为胸次;解缆放船,顺风张桌,无之非是。学人不省,妄以澄然湛然为心之本体,沉滞胸膈,留恋景光,是为鬼窟活计,非天明也。论者谓龙溪笔胜舌,近溪舌胜笔。顾盻呿欠,微谈剧论,近触若春行雷动,虽素不识学之人,俄顷之间,能令其心地开明,道在眼前。一洗理学肤浅套括之气,当下便有受用,顾未有如先生者也。然所谓浑沦顺适者,正是佛法一切现成,所谓鬼窟活计者,亦是寂子速道,莫入阴界之呵;不落义理,不落想像,先生真得祖师禅之精者。〈泰州学案三〉
此篇评语前半段甚贴切,故常为学者所称引,以此最能道出近溪学之特色。其实,明代理学自陈白沙离开吴康斋门下,而自得自悟于心,阳明破除‘即事穷理’而倡致良知教,心学蔚为潮流而蓬勃发展;讲求自悟心体之虚明灵妙当下即天命天理之显发流行,固然是比操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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涵养、穷理格物诸般工夫有当下受用、现成直捷之便,故王门学人于此心体灵妙之境再三阐说、讲之又讲,务以妙义层出,高明超越于前辈及同侪为胜,而视操存涵养为执著拘滞;如此发展下去,由心性之学衍生出来的层层叠叠的论说,反落于无益身心的玄谈;而使学者探求、体认心体的工夫成为追逐光景而实无所得。灵妙竟成玄虚,高明转为肆荡,心学发展至此,可说是陷入一种危机和困境。当其时,泰州门下出现了冲破名教、实事实行,如颜钧(山农,近溪之师)、何心隐(1517~1579)等‘赤手搏龙蛇’之徒,未尝不是企图使心学回归于实的一种现象。罗近溪面对这种学术发展和风气潮流,以其对圣学的认真执著、操持之坚强、践履之严苦,又得到几次契机的启发(见下节丙),终究打开他自己、也是心学发展的困境,树立其独特的讲学宗旨----破除光景;然此旨要透过学术史的发展和心学虚玄的迷雾为后人著实了解,却并不容易。
梨洲谓近溪之学‘浑论顺适’、‘不须把持’、‘不屑凑泊’、‘不依涯岸’,并谓其‘一洗理学肤浅套括之气’,都是精要地指出了近溪能摆落层层叠叠、纠缠玄虚的心学理论,用平常、当下的一心去印证、实践理学家最后归宗的圣学。近溪自谓讲孔门之学,又谓孔门之学以‘求仁’为宗,学者当从天地万物浑然一体、生生不息、人我感通无隔处体会。但是,如果只从这个角度看,并不容易认识近溪与其他理学家不同之处,似乎也说不上是‘一洗理学肤浅套括之气’。近溪学的特色其实是其求仁之旨中融入了佛学。阳明学讲良知所特显的超越、灵明、无知无不知的主体义,给了近溪讲‘心’极大的发挥空间。于是他在开显其求仁之学所强调的平常、顺适之心时,使用了佛学的理论和禅宗的手法,达到了震撼人心的效果。他从自己求道的过程中深刻而亲切地体会到,在人人讲心、人人求心的风气下,‘心’反而成为一个讲论描画、执求想象的一个虚幻不实的对象,这便是‘光景’。‘光景’就是光和影子;然而,究是何物之光,何物之影?还是那个万理融具、至灵又至实的心体。这心体本是当下时时涌出,但在人起意执求时,它便反而隐身在那个执求的意念后面、隐身在层层理论文字的包裹后面,使人但见其影而不见其真;此影虽因心而生,不离于心,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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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不即是真心;欲证见心体者,却以此为真,加以想像、追求、描画,自是愈求愈远,终不可得了。近溪便是在此处点破,令学者觉知此乃是光是影,是妄非真,故须破除。此处一悟,觉照之智显发,执求之意与所求之光影顿时如层层冻冰,涣然消融无迹;真心自然呈现,生生之仁也自周流无滞了。近溪就是在指点真妄之辨时,大量的借用了佛学的理论和方法,自不免有近释或祖师禅之讥;然近溪学的特色----破除光景,一方面从明代心学的发展上看,固有其历史的必然性(注1),而其内在义理的疏解,又须还到佛学中探究;从这里去了解近溪学的内涵和风格,应该也是一个必要的角度。
二、‘打破光景’与真妄之辨
(一)依真起妄,以妄为真
子曰:人生天地间,原是一团灵气,万感万应而莫究根源,浑浑沦沦而初无名色,只一心字亦是强立。后人不省,缘此起个念头,就会生做见识,因识露个光景,便谓吾心实有如是本体,实有如是朗照,实有如是澄湛,实有如是自在宽舒。不知此段光影原从妄起,必从妄灭;及来应事接物,还是用著天然灵妙浑沦的心。此心尽在为他作主干事,他却嫌其不见光景形色,回头只去想念前段心体,甚至欲把捉终身,以为纯一不已,望显发灵通,以为宇太天光,用力愈劳而违心愈远矣。《盱坛直诠上卷》(注2)
子曰:不能以天理之自然者为复,而独于心识之炯然处求之,则天以人胜、真以妄夺。(同上)
子曰:此心之体极是微妙轻清,纤尘也容不得;世人若不解事,却使著许多粗重手脚,要去把捉搜寻。譬之一泓定水,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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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 参考牟宗三先生《从陆象山到刘戢山》第三章第二节‘王学底分派’2。(注 2) 《盱坛直诠》(广文书局印行)分上下卷,乃弟子曹胤儒所编,集合整理近溪平日所言,或自述生平,或讲学记录所成之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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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鉴天彻地,才一动手,便波起明昏。世人惟怪水体难澄,而不知是自家乱去动手也。(同上)
理学自二程兄弟提出‘人生而静,以上不容说,才说性,便已不是性’及‘求喜怒哀乐未发’之说 (注3),指点学者向内体证,作为道德实践的根源动力,难免使学风趋向静坐求证悟之路。明代学者重心的倾向更强,在白沙、阳明之前,即便是程朱学者,躬行实践的节目也离不开身心性情,阳明经过长时间对儒学的探求,又经过内心的修为和人事的历练,将天命、天理的认知、体验和实践融成‘良知’一心,这个证成的一心自然具足圆满;其四句教更有‘无善无恶心之体’之说,这一个主观证成的心体成为理论交付门人,并不连带著阳明原初具有的伦理范畴及其中的思考活动与工夫过程 (注4),故无善无恶、具足圆满的‘心体’,自是被当作不假修证而得、不待寻求而有,且依各人体会而异其内容。故传至深受佛学浸染的近溪身上,心体更成为不可用言语意见描摹的‘真心’,一起念、一动手,即成光景之妄;成了光景,便妄起妄灭;把捉搜寻,便波起明昏。这里便有问题:谓‘光景’从心而生,又说‘原从妄起’,究竟‘光景’如何生起?‘光景’与‘心’如影随形,又如何分辨?宋代理学从这道德实践上溯天道性命,明儒所重则是将天道性命回归到主观的心体,心体又分真妄,这确非先秦儒学可以解说得清楚的,但这却是佛家的胜场。佛家真常系的经典如《圆觉经》、《楞严经》、《大乘起信论》等,讨论真妄之辨真是曲尽其详,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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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3) 上句是出自河南程氏遗书卷第一。伊川主张涵养喜怒哀乐之未发,则发自中节。程门著名弟子杨龟山(时)已后遂以‘默坐澄心,体认喜怒哀乐未发气象’为龟山门下相传指诀。(注 4) 请参阅拙著《明代理学论文集》书中‘王阳明致良知说之诠释’。又近人方尔加《王阳明心学研究》(湖南教育出版社)一书中 (3) ‘阳明致良知之教----阳明心学的最后完成与解体’亦谓‘良知之主体不是虚空,而是他万死一生中所积累的全部经验的凝聚’,而其致良知教提倡对主体秉性的因任,但这种因任,与对纲常名教的遵循,只有在阳明自己身上是统一的,离开阳明,统一即告破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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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心学深入发展而将临岐途的近溪,要抉择心体之义,恐怕是不得不借用佛学了。《盱坛直诠》下卷中有一段近溪与弟子共参《圆觉经》的记载:
……师与儒辈同宿禅床;师鸡呜起坐,儒辈亦起坐。忽闻群僧诵圆觉经,至所谓梦幻云者,师问儒曰:‘梦幻 (注5)之云,虽梵书语,亦曾理会否?’儒对曰:‘即空中之花,由瞪目而生,空实无花也。’曰:‘此语果何指?’对曰:‘凡一切世界以暨心思皆是也。’曰:‘如此则子之世界、心思皆能无有耶’?对曰:‘亦自了然。第未易消融耳。’安庆任斋朱君钧字秉重者,从旁捷出曰:‘但我出头,他自不能胜。’师曰:‘此皆空花语也。……夫一切世界皆我自生,岂得又谓有他;若见有他,即有对,有对即有执;对执既滞,则愈攻而愈乱矣。能觉一切是我,则立地出头,自他既无,执滞俱化。是谓自目不瞪,空原无花也。’儒大有省,因下榻拜谢,谓朱君曰:‘可谓消我颠倒想矣!’(注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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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5) 《圆觉经》分上中下卷,共十三段,以十三位菩萨各举一问而佛陀回答为一段。此处所指,当是上卷答文殊及普贤二段中以梦幻为喻之文。兹举此二段经文中之要者于此,以供参考:‘善男子,一切众生从无始来,种种颠倒,犹如迷人,四方易处,妄认四大为自身相,六尘缘影为自心相。譬彼病目,见空中华及第二月。善男子,空实无华,病者妄执;……由此妄有轮转生死,故名无明。此无明者,非实有体,如梦中人,梦时非无,及至于醒,了无所得;如众空华灭于虚空。……’(文殊章)‘一切众生种种幻化,皆生如来圆觉妙心;犹如空华,从空而有,幻华虽灭,空性不坏,众生幻心,还依幻灭;诸幻灭尽,觉心不动。……依幻说觉,亦名为幻;若说有觉,犹未离幻。……’(普贤章)
(注 6) 《楞严经》在‘破妄显真周’之末有大众赞佛偈:‘销我亿劫颠倒想,不历僧祗获法身’;亦可见近溪弟子对《楞严经》之详熟,故顺口沿用,彼此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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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胤儒虽知空中花是妄有不实,但未易消融;朱秉重则谓觉照一起,妄自不能胜;近溪则有无俱遗,一真无妄。在此我们可以看出近溪师弟对《圆觉经》中义理的深造精熟;而近溪所造‘自目不瞪,空原无花’之境,亦当近于同章中所云‘知是空花,即无轮转;亦无身心受彼生死’的‘净觉随顺’了。《圆觉经》中又云:
善男子,一切众生种种幻化,皆生如来圆觉妙心;犹如空华,从空而有,幻华虽灭,空性不坏。众生幻心还依幻灭;诸幻尽灭,觉心不动。(见(注6))
唐宗密大师《圆觉经大疏》注:
是知此无明等皆无自体,无自体故,必假所依,依圆觉心而生起。
谓一切无明及幻化境界皆依圆觉心而生起,有如空中并不一定会生出虚幻的花影,但花影却是依空而生出,花影自生自灭,不碍虚空,不损圆觉。从无明到心识到幻化现象的生起,龙树的《大乘起信论》有进一步的说明:
一切法从本已来,离言说相,离名字相,离心缘相,毕竟平等,无有变异,不可破坏,唯是一心,故名真如。
印顺法师《大乘起信论讲记》注云:‘一心,即一众生心,是从妄念而深入到内在的本净心即大乘法体。……从众生心中,指出那离念本净的、平等真实的一心……所以这一心名为真如’;这正是从心真如门讲,岂非近溪所谓‘微妙轻清,纤尘也容不得’、‘一团灵气,万感万应而莫究根源,浑浑沦沦而初无名色,只一心字亦是强立’。然而既不落言诠,又何必讲论?因众生已迷,心体难澄,故须从众生位上说之令悟。故《大乘起信论》一心开二门,说明自性清净心与无明的关系:
是心从本已来,自性清净而有无明,为无明所染,有其染心;虽有染心,而常恒不变。是故此义唯佛能如。所谓心性常无念故,名为不变,以不达一法界故,心不相应,忽然念起,名为无明。
心生灭起,依如来藏故有生灭心;所谓不生不灭与生灭和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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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一非异,名为阿赖耶识。
所言不觉义者,谓不如实知真如法一故,不觉心起而有其念;念无自相,不离本觉。犹如迷人,依方故迷;若离于方,则无所迷。众生亦尔,依觉故迷。若离觉性,则无不觉。
以一切心识之相,皆是无明。无明之相,不离觉性,非可坏,非不可坏。如大海水,因风波动,水相风相不相舍离,而水非动性。若风止灭,动相则灭,湿性不坏故。如是众生自性清净心,因无明风动,心与无明俱无形相,不相舍离,而心非动性。若无明灭,相续则灭,智性不坏故。《大乘起信论》
在佛法中,‘无明’是一切染法的根源,一切妄念、妄境的始因,然无明之始,不可究诘(注7),故谓‘无始无明’。众生之自性清净心常恒不变、具足圆满,然则何以有一切生灭之法?‘以不达一法界故,心不相应,忽然念起’,或云‘不如实知真如法一故,不觉心起而有其念’,即为‘无明’;真心如是为无明所缘、所依止而起妄。然真妄并非从此分家,虽然众生在缠,其一切心识境界皆是无明起造,但在生灭流转中,真如心并非毁而无存,而是隐而不现;虽隐而不现,但却是不离、不变,如隐在乌云后面的太阳,又如论中所譬之水,水因风而动,水非动性,但在波相之中,并不能分出何者是风、何者是水,由此说‘非异’;而水也并未因呈波相而失其本性,由此说‘非一’。同样,真如与无明不相舍离,此谓‘非异’;然无明可灭,真心不动不坏,此谓‘非一’。再者,无明无自体,故‘必假所依’,既有所依而生,必可还灭。普贤章又谓:‘众生幻心,还依幻灭’。回到近溪说光景是‘后人不省(真心),缘此起个念头,就会生做见识,因识露个光景’,这种对心体微妙的体证、观察和描述,岂不极似于‘不如实知真如法一故’、‘不达一法界故’忽然而起的极难觉察、不可究诘的无明一念;‘苦不解事’的一动手,即无明风动而成的波起明昏,便是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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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7) 《胜鬘夫人经》自性清净章第十三:‘自性清净心而有染者,难可了知;惟佛世尊实眼实智,为法根本,为通达法,为正法依,如实知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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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的起源;近溪谓此光景‘原从妄起,必从妄灭’,妄起妄灭之中,不可认以为真、以为本体。而本体如何认识?
孙怀智问本体如何透彻。师曰:‘难矣哉!盖聪明颖悟,闻见测识,皆本体之障,世儒以障为悟者多矣。若欲到透彻景界,必须一切剥落净尽,不挂丝毫始得。甚矣透彻之难也!’《盱坛直诠卷上》
剥落净尽,丝毫不挂,方识本体;闻见测识都是本体之障,此便同于离言说、名字、心缘相的真如一心了;故须舍离一切,聪明颖悟皆无所用,见闻觉知全部打翻,始得透彻,这便是破除光景。近溪又曰:
吾心良知妙用圆通,其体亦是洁净,如空谷声然,一呼即应,一应即止;前无自来,后无从去,彻古彻今,无昼无夜,更无一毫不了处。但因汝我不识本真,自生疑畏,却去见解以释其疑,而其疑愈不可释;支持以消其畏,而其畏愈觉难消;故工夫用得日勤,知体去得愈远。今日须是斩钉截铁,更不容情;汝我言下一句,即是一句,赤条条、光裸裸,直是空谷应声,更无沾滞,岂非人生一大快事耶!《盱坛直诠上卷》
近溪所言的这个知体,看来并不超过阳明所谓‘良知是造化的精灵,这些精灵,生天生地,成鬼成神,皆从此出,真是与物无对’、‘良知之虚便是天之太虚,良知之无便是太虚之无形。圣人只是顺其良知之发用,天地万物皆在我良知之流行发用中,何尝又有一物超于良知之外能作得障碍’(二条皆见《传习录》卷下);理论上是阳明良知义可以包容。但近溪所云的这个工夫日勤,反倒相隔日远的知体,或绝不能从知解或操持上识认的‘本真’,恐真的不是儒家所能识认或按受的了。然而,破除了这一切的光景、妄心、妄相,那‘天然灵妙的心’,或‘妙用灵通’的良知,又从何而立?佛法‘离一切相,即一切法’,就是近溪手法的底蕴:破除净尽,却实无一法可离,也就是说,真心在一切的流行发用中,无一可离。因此近溪每在‘破除光景’之际,必定辨明真妄,同时开显真心,这种‘破妄显真’的工夫,常是先令学者一头雾水,进退失据,然后施以当头棒喝,令其当下豁然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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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有如道在眼前。在这一破一立、以破为立之中,灵活运用矛盾吊诡的言词和手法,这就不是泰州门下多数读书不多、聪明不逮,或学养不熟的人所能为,却又是素习儒典、不谙佛说的学者所罕闻,故吸引了无数士人及百姓,使近溪成为一个特异的人物。以下我们就来见识一下近溪‘舌胜笔’的精彩手段及其背后的理论来源。
(二)破妄显真,全妄即真
子因一友谓‘吾侪今日只合时时照管本心,事事归依本性者’反覆订之而未解时,一二童子捧茶方至,子指而叹之曰:‘君视此时与捧茶童子何如?’曰:‘信得更无两样。’顷之,复问曰:‘不知君此时何所用功?’曰:‘此时觉心中光光晶晶,无有沾滞。’子曰:‘君前曰与捧茶童子一般,说得尽是;至曰心中觉光光晶晶,无有沾滞,说得又自己翻帐也。’此友沉思久之,遽然起曰:‘我看来并未翻帐,先生何为言此?’子曰:‘童子现在,请君问他心中有此光景否?若无此光景,则分明与他两样矣。’曰:‘此果似两样。不知先生心中工夫却是何如?’子曰:‘我底心也无个中,也无个外;所用工夫也不在心中,也不在心外。只说童子献茶来时,随众起而受之,已而从容啜毕,童子来接茶瓯时,又随众而与之。君必以心相求,则此无非是心;以工夫相求,则此无非工夫。……’其友恍然有省。
会中一友用工,每坐便闭目观心。子问之曰:‘今君相对,见得心中如何?’曰:‘炯炯然也。但恐不能保守,奈何?’曰:‘且莫论保守,只恐未是耳。’曰:‘此处更无虚假。’曰:‘可知炯炯有落处?’其友颇不豫。久之,稍及他事。随歌诗一首;乃徐徐谓曰:‘乃适来酬酢,自我观之,尽是明觉不爽,何必以炯炯在心为乎?况圣人之学,本诸赤子,又征诸庶民,若坐下心中炯炯,却赤子原未带来,而与大众亦不一般也,盖浑非天性而出自人为。今日天人之分,便是将来神鬼之关;能以天明为明,则言动条畅,意气舒展,不为神明者无几,若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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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滞胸襟,留恋景光,幽阴既久,不为鬼者亦无几。噫!岂知一念炯炯,翻为鬼种,其中藏乃鬼窟也耶!’
一般人对外驰于物者,容易指出其失却真心,背离于道;但对于认真操持,向内参求,便以为正是体证心性之方。近溪偏要在此破除,直指出这‘炯炯一念’或‘光光晶晶’的心境决非是真;不唯不真,更是‘幽险鬼窟’,也是自以为聪明者常以为悟境的陷阱;若执迷不悟,必是死路一条。但是,只要从心学的陷阱中一回头,当下歌诗酬酢的日常之心,便是那自然灵明感应之体,甚而近溪宁可指一个纯真的捧茶童子的心都是真心。与此相异,另须寻求安排、保守的便‘浑非天性而出自人为之妄意’。此天人之分即是真妄之异,以妄为真,便是‘鬼种’。称‘鬼种’、‘鬼窟’,可见近溪对此妄心的否定、非斥是极端强烈而不容怀疑的,从儒学的眼光看,不免令人觉得有些陌生而不解,但此一特色与佛家最启人开悟的楞严经相参看,便极有意味。楞严经中佛陀弟子阿难为恶咒所迷,及至归来佛所,悲泣自恨虽出家而未全道力,《楞严经》即为此一因缘而敷演大法,务令开悟。始即开宗明义谓:‘阿难,汝等当知,一切众生从无始来,生死相续,皆由不知常住真心,性净明体;用诸妄想,此想不真,故有轮转。’以此一语喝破凡夫生死迷惑之根本,乃在‘不知真心’;而后步步进逼,穷诘追问阿难以何者为心,欲令其妄心无处苟安躲藏,当阿难所供七处皆为佛陀一一击破之后,转而执此推求搜寻者为心,经云:
阿难言:‘如来现今征心所在,而我以心推穷寻逐;即能推者,我将为心。’佛言:‘咄!阿难!此非汝心!’阿难然,避座合掌,起立白佛:‘此非我心,当名何等?’佛告阿难:‘此是前尘虚妄相想,惑汝真性;由汝无始至于今生,认贼为子,失汝元常,故受轮转。’
又曰:
诸修行人,有能得成无上菩提,乃至别成声闻缘觉,及成外道、诸天魔王,及魔眷属,皆由不知两种根本,错乱修习,犹如煮沙,欲成佳馔;纵经尘劫,终不能得。云何二种:一者无始生死根本。即汝今者,与诸众生,用攀缘心为自性者。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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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始菩提涅槃元清净体。
如果我们认为近溪前说太过夸张,保守操持炯炯之心竟然不但‘非是’,而且还会堕于‘鬼窟’,转来此处对照著经中再三强调的:妄心不破而欲成无上菩提就如‘煮沙成饭’,或堕魔境之说,则不再觉得突兀难解了。阿难已是亲随佛陀修习佛法的大弟子,竟被斥责以推求攀缘者为心是错认。然而求道本由乎心,见道而慕之求之,此能慕能求之心是在求道过程中时时须执持依止的,岂能随便放下?然佛家视此为念念逐求攀缘、生灭分别之妄心,以此求无分别、大圆满的佛境界自不能相应。《圆觉经》谓:
是故我说一切菩萨及末世众生,先断无始转回根本;善男子,有作思惟,从有心起,皆是六尘妄想缘气,非实心体,已如空华;用此思惟辩于佛境,犹如空华复结空果,展转妄想,无有是处。《金刚藏章》
近溪于佛法言心深有契会,心的倏忽生灭、变化无常体受甚深,他自己早年做过绝对严格的制心工夫:
辛卯(近溪十七岁)……得薛文清公 (瑄,号敬轩,明初程朱学者) 一条云‘万起万灭之私乱吾心久矣,今当一切决去,以全吾澄然湛然之体’,若获拱璧,扣首矢心,必为圣贤。立簿日纪功过,寸阴必惜,屏私息念,如是数月,而澄湛之体未复。壬辰,乃闭户临田寺,独居密室,几上置水一盂,镜一面,对坐逾时,俟此中与水镜无异,方展书读之。顷或念虑不专,好掩卷复坐,习以为常,遂成重病。《盱坛直诠下卷》
经此一番痛苦强制的工夫,对于心念的忽得忽失、忽明忽暗的不可把握,真是了若指掌,从此处看他教人识破光景,就知其切实历过,绝非虚说了:
盖圣人之学,原是天性浑成,而道心之微必须几希悟入,其中本著不得一念,而吾人亦不可以一念著之也。今不求真诀点化,而强从光景中分别耿耿一念以为光明,执住此念以为现在;不知此个念头非是真体,有时而生,则有时而灭,有时而聚,则有时而散;故当其得时,即是失根;当其明时,即是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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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当其欣喜时,又便是苦根也。《盱坛直诠下卷》
对心念的生灭杂乱,理学家一向很重视,或主张持敬、涵养,阳明早年亦主张念念存天理、去人欲,亦以‘于静坐时将好名、好色、好货等根逐一搜寻,扫除廓清’为‘医人的方子’《传习录卷下》;至其致良知之工夫已熟化之后,则常言良知知是知非,‘只要不欺他’、‘依著他’、‘这里一觉,都自消融’(注8)。到了王龙溪言工夫则是‘才过即觉,才觉即化’(《王龙溪语录》卷二建初山房会籍申约),似是从师门传来,其实对照著《圆觉经》中‘知幻即离,不假方便;离幻即觉,亦无渐次’(普贤章),更觉依稀仿佛,形神相似。《明儒学案》又载:
一衲子访先生(近溪),临别,先生求教。衲子曰:‘没得说,你官人常有好光景;有好光景,便有不好光景等待,在俺出家人只这等。’先生顿首以谢。《泰州学案卷三》
这个‘只这等’,就是说修行人只当这样平平常常,不落于境界生灭的得失苦乐中。这给近溪的启发不可谓不大;其‘不屑凑泊’、‘不依涯岸’的学风就是这样形成的。
再进一步问:近溪所谓‘剥落尽净,不挂丝毫’的天性明觉(天明)境界,是否一落‘人’的知觉寻求即为妄?若是,则何以童子、赤子或日用寻常之心又可以为真?在这里,我们再看近溪如何用近似佛学的方式将此问题与儒家之说融合:
问吾侪日来请教,或言观心,或言行己,或言博学,或言主静,先生皆未见许,然则谁人方可以言道耶?子曰:‘此捧茶童子却是道也。’众皆默然。有顷,一友率尔问曰:‘终不然此童子也能戒谨恐惧?’子不暇答,但徐徐曰:‘茶房到此,有几层厅事?’众曰:‘有三两层子。’子叹曰:‘好造化!过许多门限阶级,幸未失足打破了瓯子。’其友方略省悟,曰:‘小童于此,果也似解戒惧,但奈何他日用不知。’子又难之曰:‘他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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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8) 拙著中‘王阳明致良知说之诠释’一文曾对阳明前后期言‘致’的工夫相异有阐述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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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知,如何会捧茶,又会戒惧?’其友语塞。子徐为之解曰:‘汝辈只晓得说知,而不晓得知有两样。故童子日用捧茶是一个知,此则不虑而知,其知属之天也;觉得是知能捧茶,又是一个知,此则以虑而知,而其知属之人也。天之知只是顺而出之,所谓顺则成人成物也;人之知却是反而求之,所谓逆则成圣成神也。故曰以先知觉后知,以先觉觉后觉。人能以觉悟之窍,而妙合不虑之良,使浑然为一而纯然无闻,方是睿以通微,又曰神明不测也。’ 《盱坛直诠上卷》……其不待反观者,乃本体自生,所谓知也;其待反观者,乃工夫所生,所谓觉也。今须以两个合成一个,便是以先知觉后知,而知乃常知矣;便是以先觉觉后觉而觉乃常觉矣;常知常觉是为圣人,而天下万世皆在其炯然中矣。《盱坛直诠上卷》
《大乘起信论》言觉义则曰:
所言觉义者,谓心体离念,离念相者,等虚空界,无所不遍。法界一相,即是如来平等法身,依此法身说名本觉。何以故?本觉义者,对始觉说,以始觉者,即同本觉。始觉义者,依本觉故有不觉,依不觉故说有始觉。又以觉心源故,名究竟觉。……本来平等,同一觉故。
本觉即是真心常照,即是‘本体自生,不虑而知’,本无须说;因众生依真起妄,依觉故迷,知迷而作反观工夫,即始觉;迷而知迷,即是本觉所起的作用,本来就不离真心,故能觉心源,三者同一体。近溪谓‘以觉悟之窍妙合不虑之良,使浑然为一而纯然无间’,岂不是‘同一觉故’,而‘天下万世皆在其炯然中’,更是‘等虚空界,无所不遍’的‘法界一相’了。而孟子的良知、良能和先觉后觉便被近溪作了如此的诠释。
虽然‘破妄’的捧喝丝毫不许挂带牵连,但‘显真’时,真心又岂能离妄境而得?在是心非心之间,指点方法便须出奇制胜、一针见血;我们且看近溪手法:
子按腾越,州卫及诸乡大夫士请大举乡约,迨讲圣谕毕,父老各率子弟以万计,咸依恋环听,不能舍去。子呼晋讲林生问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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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适才汝为众人讲演乡约善矣,不知汝所自受用者复是何如?’林生曰:‘自领教来,常持此心不敢放下。’子顾诸士夫叹曰:‘只恐林生所持者,未必是心也。’
林生竦然曰:‘不知心是何物耶?’子乃遍指面前所有示曰:‘汝看此时环侍老小,林林总总,个个仄著足而立,倾著耳而听,睁著目而视,一段精神果待他去持否?岂惟人哉!两边车马之旁列,上下禽鸟之交飞,远近园花之芳馥,亦共此段精神,果待他去持否?岂惟物哉?方今高如天日之明熙,和如风气之喧煦,蔼如云烟之霏密,亦共此段精神,果待他去持否?’
林生未及对,诸老幼咸跃然前曰:‘我百姓们此时欢忻的意思,真觉得同鸟儿一般活动,花儿一般开发,风儿日儿一般和畅,也不晓得要怎么去持,也不晓得怎么是不持;但只恨不早来听得,又只怕上司去后无由再听得也。’
子曰:‘汝诸人所言者,就是汝诸人的本心;汝诸人的心,果是就同著万物的心,诸人与万物的心,亦果是就同著天地的心。盖天地以生物为心。今日风喧气暖,鸟鸣花发;宇宙之间浑然是团和乐。今日太祖高皇帝教汝等孝顺和睦、安生守分,闾阎之间亦浑然是一团和乐;和则自能致祥,如春天一和则禽畜自然生育,树木自然滋荣,苗稼自然秀颖,而万宝美利无不生生矣。……汝等老者已不必言,若许多后生小子肯时时忍耐,不使性气于亲长之前,不好争斗于乡里之间,不多杀害于禽畜之类,以去斫丧这一团和乐之意,则千年万截长时我在汝腾越地方矣;又何必恨其来之迟,而怕其去之速耶!’言讫,众皆淫淫泣下,子强止之,乃散去。
林生同诸士夫再三进曰:‘公祖谓诸老幼所言,既皆浑是本心,则林生所言者何独不是心耶?’子复叹曰:‘谓之是心亦可,谓之不是心亦可;盖天下无心外之事,何独所持而不是心?但既有所持,则必有一物矣!诸君试看,许多老幼在此讲谈,一段精神,千千万万,变变化化,倏然而聚,倏然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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倏然而喜,倏然而悲,彼既不可得而知,我亦不可得而测,非惟无待于持,而亦无所容其持也。林生于此心浑沦圆活处未曾见得,遽去持守而不放下,则其所执者,或只意念之端倪,或只闻见之想像,持守益坚而去心益远矣。故谓之不是心亦可也。’
林生复进而质曰:‘诸生平日读书,把心与意念看得原不相远,今公祖断然以所持只可当意念而不可谓心,不知心与意念如何相去如此之远也。’子叹曰:‘以意念为心,自孔孟以后大抵皆然矣!又何怪夫诸君之错认也哉!但此个却是学问一大头脑,此处不清而谩谓有志学圣,是犹煮沙而求作糜,纵教水干柴竭,而糜终不可成也。’诸缙绅请曰:‘意念与心既是不同也,须为诸生指破,渠方不致错用工也。’子叹曰:‘若使某得用言指破,则林生亦可以用力执持矣。’
这是近溪语录中非常生动精彩的一大段,除了言论之外,同时可见其讲学的风貌神采,一大群父老乡亲依恋环听,近溪耳提面命,谆谆指点。他不留余地的非斥自以常持此心为然的林生所持的‘未必是心’,使他竦然惊惧,此处和佛陀斥责阿难‘此非汝心’的语气和蕴义极其相似;反认一班纯朴的乡众百姓欢悦和畅、自然不待执持者‘就是本心’,就是同天地宇宙一体的心,说得大众欢欣感动。回头面对陷入知解迷津的士夫学子的疑惑,此时正要在妄中指真;明眼人明知真在眼前,而学者偏迷真成妄。故近溪叹息而指此既非心也是心;本来天下无事非心,但一经认定执持为是为非、为彼为此,则真心之浑沦圆活、天机自然因被固定为某个意念而滞碍不通,即非真心了。近溪再指出,若执此妄意念以为心,欲求圣学,则如煮沙作糜,终不可成。此说同上述《楞严经》中佛陀呵斥阿难,若以妄识为心,则历劫修行欲求成就,犹如煮沙成饭,二喻之似,有目共睹。学者一见‘意念’和‘心’似有名言之异可分,便请指破;近溪不免又叹学者思唯观念之习牢不可破,而曰:若可指破,便可执持;就是再指出;真妄本是同体,妄心若可离真而被单独指出,真心亦可被执而得了;也就是说,可指可执的终只是意念闻见,于此识破,本来就无事非心,无处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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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这一切因执而有的的妄,当体即是真心了。这便是破妄显真、全妄即真之理。这真妄一体之理,近溪在他处亦曾用觉迷一心之理以譬之:
……观之孟子谓‘知皆扩充’即一知字,果是要光明显现,但吾心觉悟的光明与镜面光明却有不同。何则?镜面光明与尘垢原是两个,吾心之先迷后觉却是一个。当其觉时,即迷心为觉,则当其觉时,即觉心为迷;除觉之外,更无所谓迷,而除迷之外,亦更无所谓觉也。……莫若冰之与水犹为相近也……况冰虽凝而水体无殊,觉虽迷而心体具在。方见良知宗旨真是贯古今、彻圣愚,通天地万物而无二无息。《盱坛直诠上卷》
近溪此说更强调一切迷境不外觉心,冰之未释亦同此水;再再为学者指明识此本心,便无余事;觉迷一心,全妄即真。
(三)作用见性,生生即仁
近溪自谓讲求孔门求仁之学,又专从天地万物之运化流行或物我人己之浑然一体、感应无穷以诠释此生生之仁;于是他教人在此流行妙运之中体认生生不已之真机,便与他‘破除光景’之论互为表里。也就是说近溪要破除执持的耿耿之境,正要销归于当下平常、顺适的一心流行;而仁心流行的真机,也唯有在破除良知或心体的妄相光景才能生生不已。这些说法在《盱坛直诠》中俯拾即是,此处不烦赘引,只须参看上节所引近溪对腾越百姓所讲的那一长段,其中百姓自谓‘我百姓此时欢忻的意思,真觉得同鸟儿一般活动,花儿一般开发……不晓得要怎么去持,也不晓得怎么是不持’的心,近溪便印可‘就是汝诸人的本心……就同著万物的心……亦果是就同著天地的心’,便能浑然一团和乐,无不生生了;至若小童捧茶、士子听讲、路人往来,随处随事都为近溪顺手拈来开示于人;这种风格就和禅门指点弟子以作用见性几无差别了。
(王)问曰:‘何者是佛?’(波罗提)答曰:‘见性是佛。’……王曰:‘性在何处?’答曰:‘性在作用。……王若作用,无有不是。王若不用,体自难见。’王曰:‘当若用时,几处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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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答曰:‘……在眼曰见,在耳曰闻,在鼻辨香,在口谈论,在手执捉,在足运奔。遍现俱该沙界,收摄在一微尘。识者知是佛性,不识唤作精魂。’《景德传灯录卷三》
师(福州大安禅师)上堂曰:‘……汝诸人总来就安求觅什么?若欲作佛,汝自是佛,而却傍家走匆匆如渴鹿趁阳焰,何时得相应去?……汝诸人各自有无价大宝,从眼门放光,照山河大地……汝自不识,取影在四大身中,内外扶持,不教倾侧,如人负重担从独木桥上过,亦不教失脚,且是什么物任持,便得如是。汝若觅,毫发即不见。’(同上卷九)
(天皇道悟)曰:‘自汝到来,吾未尝不指示汝心要。’(崇信禅师)曰:‘何处指示?’悟曰:‘汝擎茶来,吾为汝接;汝行食来,吾为汝受;汝和南时,吾便低首;何处不指示心要?’师低头良久。悟曰:‘见则直下便见,拟思即差。’师当下开解。 (同上卷十四)
《景德传灯录》一书从宋以来已为学者所好读好谈,理学家皆浸染甚深。近溪熟读释典,《传灯录》自更不在话下;且泰州王心齐倡言乐学,其子王东崖更谓‘鸟啼花落,山峙川流,饥食渴饮,夏葛冬裘,至道无余蕴矣’ (见泰州学案一); 动念即差,拟议便乖,至此似乎连儒佛之辨都多余了。担物过桥不教失脚的任持者,和自然不失手的捧茶童子,该不是不同的道吧?赤子的顾盼啼笑都是良知良能、我之啜茶停杯悉皆至道流行,近溪就这样把‘生生之仁’敷演得精神活脱,随处充满。但近溪也并不是随人脚跟转,依样画胡芦,他曾有一段真实体验与此有极密切的关系:
先生述其不动心于生死得失之故(于颜山农),山农曰:‘是制欲,非体仁也。’先生曰:‘克去己私,复还天理;非制欲,安能体仁?’山农曰:‘子不观孟子之论四端乎?知皆扩而充之,若火之始然,泉之始达,如此体仁,何等直截!故子患当下日用而不知,勿妄疑天性生生之或息也。’先生时如大梦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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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注9)
近溪在十八岁闭关制心失败之后,心中问题并没有解决,此时见颜山农是二十六岁(见注九),顿时彻悟:欲复还天理不能用‘制欲’,而当随处扩充此生生之仁。他三十九岁时,又曾:
剧病恍惚,见老人语之曰‘君自有生以来,触而气每不动,倦而目辄不瞑,扰攘而意自不分,梦寐而境悉不忘,此皆心之痼疾也。’先生愕然曰:‘是则予之心得,岂病乎?’老人曰:‘人之心体出自天常,随物感通,原无定执。君以操持强力太甚,一念耿光,遂成结习。不悟天体渐失,岂惟心病,而身亦随之矣。’先生惊起叩首,流汗如雨,从此执念渐消,血脉循轨。
在此之前,他一直锐志求道,到处参访,玄释不拘;且作工夫的根本态度坚毅精苦,不肯一毫松懈,并非如他讲学所强调的‘浑论顺适’;从颜山农处的那一悟并未完全使他根深蒂固的作法冰消冻释;他过去以‘制欲’方能体仁,后虽悟日用即生生不息,依然每每疲倦而强不瞑目,扰攘而强不分心,连梦境都悉皆不忘,这种苦心极力的自我驱策,长此以往,致血脉滞固而心力交瘁。那梦中老人,恐怕就是他困思已久,即将脱茧而出的一个智慧的自我观照吧。他既如此身受此害,深明执念之苦、及固持不得法之弊,故讲学时刻意要打掉这层对工夫、对道的执碍,因而‘打破光景’便成为他整个学说的重心。明此,我们便可了解近溪借‘作用见性’来阐扬‘生生之仁’时,必与‘破除光景’之论不能相离之所以。
三、结论
罗近溪可说是一个奇人,或者可说他是佛家所谓的再来人;他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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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9) 此段及下段引文皆见《明儒学案》泰州学案三近溪传,参诸《盱坛直诠》卷下,可知见颜山农庚子(嘉靖十九年),近溪二十六岁。梦老人事是其北上过临清时,《明儒学案》近溪传和近溪语录皆有截,时近溪三十九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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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法的因缘实不可谓不深。他幼畏荤腥,三岁、五岁时已有对心念倏忽变化的觉察(注10),十八岁竟闭关即欲求降伏己心至澄然湛然之境;其后参学、中举、仕宦、处事,走著世俗的路子;也时常讲孝经、讲‘太祖圣谕’(注11)、提倡孝悌伦理,扮演一个传统儒者的姿态。但他也肯做一些儒家不肯为的事(注12),更重要的是,他的内在心灵不仅从未曾舍弃求道之路,更层层转进;其讲学生涯从未间断,用人我灵明相感互通作为他心灵的滋养和行道的验证,便将唤醒众迷、弘济群生作为他的使命。七十四岁时,他一生讲学所在的从姑山‘山崩,大风拔木;克期以九月朔观化’,弥留之际,志意坚定,言动不失,手书曰:‘此道炳然宇宙,不待言说,古今自直达也;后来见之不到,往往执诸言诠。善求者一切放下!放下!胸中更有何物可有耶!愿同志共无惑焉!’(注13)门人杨复所撰近溪墓志铭云:
九月朔,盥栉出堂,端坐,命诸孙次第进酒,各各微饮,随拱手别诸生曰:我行矣。诸生哭留,许再盘桓一日。初二日午刻,整衣冠,端坐而逝。《罗近溪先生全集卷十》
《盱坛直诠》则更记载‘从午至申,坐不稍偏,越日乃敛,颜色红活,手足绵软如生’(上卷)。这种种事迹,从儒家的观点看,几近于怪力乱神,而《高僧传》中却比比皆是。在佛家看来,一个修行有境界者能预知时至,来去自如,是很自然平常的事;在近溪本人,我们只能猜想,大概可以无憾于他少时深感‘仲尼临终不免叹口气’,而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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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0) 见《盱坛直诠》卷下及杨复所撰‘罗近溪墓志铭’《罗近溪先生全集》卷十。
(注 11) 所谓‘太祖圣谕’是:‘孝顺父母,尊敬长上,和睦乡里,教训子孙,各安生理,毋作非为’。当近溪讲学的对象为乡民时,便常藉以此发挥其学。
(注 12) 泰州学案三所录近溪语录中有记近溪为救人时有不避干谒之事。
(注 13) 有关近溪临终事迹,泰州学案三、《盱坛直诠》卷下及杨复所撰近溪墓志皆有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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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寻个不叹气的事做’(注14)的大愿了。儒佛之辨如果可以划清,当必须持著一个并不见得是全面的角度和界说。本文并不打算作这个工作,仅能把近溪与佛学思想相涉的方面加以疏释,以提供研究儒释义理之学者一个比较宽广的视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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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4) 二语皆见《盱坛直诠》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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