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变文中的选择疑问句式
敦煌变文中的选择疑问句式
刘子瑜
[长沙]古汉语研究,1994年第4期
53-5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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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刘子瑜 北京大学中文系;邮政编码:1008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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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变文是晚唐五代时期一部重要的口语化文献,其中保存了大量早期的白话材料,从汉语史的角度研究这些材料,无疑有助于我们认识当时的语言特点及其在汉语发展史中的地位。
本文仅对变文中的选择疑问句式进行全面考察,以期探讨出变文选择疑问句式的基本特点。为了保证结论的严密与深入,我们把变文作为一个封闭系统,采取定性定量的分析方法①。
变文有选择疑问句式187例,按其形式特征,可分为三种格式:1、否定词放在动词性成分后的选择问句;2、否定词置于两个动词结构中间的选择问句;3、并列的分句、分句间往往有连接词的选择问句。从语义表达看,1、2式通过否定词与动词的搭配形成语义上的一正一反来表示选择问语气,为正反选择问句;3式是两个(或是两个以上)并列分句通过连接词来构成选择问,是并列选择问句。
为了行文方便,我们用符号表示上述格式:
1、正反选择问句:1>VPNeg式,2>VPNegVP式;
2、并列选择问句:3>(D)E[,1],(D)E[,2]式。
VP:动词性成分,Neg:否定词;E[,1]、E[,2];选择项,D:连接词,“D”有时出现有时不出现,故加“( )”表示。
一 句型结构分析
(一)正反选择问句:
正反选择问句共140例,其中VPNeg107例,VPNegVP25例33次。
1、VPNeg式
此式的构成方式是通过在“VP”后加否定词“否”、“不”、“未”、“无”、“摩(麽)”形成语义上的一正一反来表示选择问语气。为了叙述方便,我们称之为“否”字句、“不”字句、“未”字句、“无”字句、“摩(麽)”字句。例如:
(1)军中有火石否?(李陵86)②/(2)妻云道;“识我不?”(丑女 798)/(3)子命尽未?(搜神886)/(4)陵在蕃中有死色无?(李陵93)/(5)知者得罪磨(麽)?(不知名820)/(6)放卿入楚救其慈母,救得已否?(汉将38)/(7)女能作衣以否?(搜神 873)/(8)肯修书诏儿已不?(汉将42)/(9)未委娘子赐许以不?(秋胡 155)/(10)既是巡营,有号也无?(汉将38)/(11)若要求闻微妙法,随我山中得也摩(麽)?(妙法 491)
“否”字句最多(60例),其次是“不”字句(35例)、“无”字句(7例),“摩(麽)”字句(4例)和“未”字句(1例)用例少。其结构大致分为两类:一是否定词直接用于句末的(62例),如例(1)——(5);二是否定词前加了“以”、“也”的(45例),如例(6)--(11)。
关于这种句末否定词的性质,各家看法不一。有的认为是疑问语气词,有的认为是否定副词,我们同意后者。原因是这些词在句中的否定意义仍很强。如例(1)意即“军中有火石没(有火石)?”或简化为“军中有火石没有?”或“军中有没有火石?”(2)例意即“认识我不(认识我)?”、“认不认识我?”显然,句末否定词与前面的动词一起构成了一正一反的选择问,表示正反选择的语气。这种VPNeg是正反选择问句的省略形式,被它们否定的动词承前省略了,释意时往往要补出。
即使是“无”、“摩”,变文中大多数用例仍然是否定词,而未虚化成语气词。变文共有9例以“无”字收尾的问句,其中7例是“无”为否定词的正反问句,2例是“无”为语气词的是非问句。“摩”在变文中也还不是纯粹的语气词。例如:
(12)既是巡营,有号也无?(汉将 38)/(13)看李陵在无?(李陵93)/(14)乞王库藏将充施,未委天心舍得无?(补:双恩14)/(15)帐前莫有当直使者无?(汉将37)/(16)之者得罪磨(麽)?(不知名 820)
前三例中的“无”与表有无、存在等的动词相配,意即“有号没有号”、“在不在”、“舍得不舍得”,否定意义显而易见。例(16)“摩”也非纯粹语气词,与“得”相配,有“得罪不得罪”意。例(15)谓语部分为否定形式,构不成一正一反的正反问,“无”已虚化为语气词,表达是非问的语气,后文我们将详细论述。
值得注意的是,变文VPNeg中,几乎有一半用例的否定词前面出现了“已”、“以”、“也”。其搭配有一定的规律:“已”、“以”、只在“否”、“不”前出现,如例(6)——(9),“也”只在“无”、“摩”前出现,如例(10)(11)。“已”、“以”古音相同,且从用例看,语法作用也没有区别,可以换用,当是同一词的不同写法。
这种“已”、“以”的作用跟六朝汉语中常用于动词并列词组的正反部分之间起连接作用的连词“与”大致相同,“已”、“以”在上古属余母之部字,“与”是余母鱼部字,古音相通,从语音上也可找到证据。变文中有许多“已”、“以”跟“与”相通的用例。如:
(1)遂令武士齐擒捉,与朕煎熬不用存。(捉季布70)/(2)二将斫营己了,却归汉朝。(汉将39)
(1)例中的“与”伯希和藏本三三八六作“以”,(2)中的“已”斯坦因藏本五四三七作“与”。特别是,我们在变文中找到了两个互文性质的用例:
(3)父王闻太子归宫,遣人观占太子喜已不喜。(太子295)/(4)父王闻道太子归宫,遂遣宫人观占太子喜与不喜。(补:悉达95)两例均出自佛本生故事变文,内容基本相同,大约是写本的不同。可见“已”、“以”跟“与”确实相通,有时甚至混用不分。
但跟“与”有所不同的是,“已”、“以”能起到延缓语气的作用,而带有一定的助词性,特别是它们还可以出现在非正反问句中,如:
(1)不多唤人来捉我以否?(伍子胥13)/(2)万兵不少以不?(同上19)这种“已”、“以”显然已失去连接作用,而只是一个语气助词了。
2、VPNegVP式
此类是将否定词置于两个动词结构中间而构成的正反选择问句。例如:
(1)已(以)下便即讲经,大众听不听?能不能?愿不愿?(佛说阿弥陀473)/(2)蛮奴是绝代名将,乍输心生不分,从城排一大阵,识也不识?(韩擒虎202)/(3)霸王问曰:“捉得不得?”(汉将40)/(4)八万个徒弟,上座善惠,曾闻不闻?(不知名819)
变文VPNegVP的“Neg ”除1例为“没”外,其余均是“不”;从结构看,有全式(即“动不动”)如例(1)(2),也有省略式,如例(3)(4)。省略方式与后代不一样。如例(3)(4),“捉得不得”的全式为“捉得捉不得”或“捉得不捉得”;“曾闻不闻”的全式为“曾闻不曾闻”。后代省略只能从最右边开始,得出“捉得不”、“曾闻不”、“曾闻不曾”,而变文却保留了最右边的成分,省略了右选言肢的头一个重复成份。从动词看,均为单音节,且几乎所有的全式用例都是讲经文中的套语“能不能”、“愿不愿”等的重复使用,格式单调,语言变化不大,这与变文宣讲佛经教义的内容直接有关。
与VPNeg相似,VPNegVP中也出现了两个带助词“也”或连词“与”的用例。前者见例(2),后者是“……你从与不从”(补:悉达93)“与”位于一正一反的两个并列性动词成分中间,起到连接作用,较之“也”,它帮助表选择问语气的作用似乎更大。
VPNeg和VPNegVP构成了变文正反选择问句的基本形式。它们在表选择问方面大致没有区别,几乎所有的VPNeg都能通过转换变成VPNegVP来理解。
(二)并列选择问句:
并列选择问句是用两个或两个以上的并列分句来表达选择问语气的句子,记作(D)E[,1],(D)E[,2]。变文有并列选择问句47例。例如:
(1)夫子语小儿曰:“汝知夫妇是亲?父母是亲?”(孔子233)/(2)未委三生之中,何生得记?过去?未来?现在?(维摩诘 598)/(3)为用何生得授记乎?过去耶?未来耶?现在耶?(同上 597)/(4)则君一人如此,诸人亦然?(太子 292)/(5)则公一个病,但是诸人亦复如然?(太子 292)/(6)为是上界天帝释?为是梵众四天王?(频婆娑 768)/(7)将军为当要贫道身?为当要贫道业?([山+卢]山 172)/(8)为复忧其国境事?为复忧念诸女身?(维摩诘609)/(9)为当他国施方便?为复灵山礼宝台?(同上609)/(10)为当仏使至此间,别有家私事意?(大目720)/(11)此是白庄家厮儿,为复别处买来?([山+卢]山76)。
前三例不用连接词,余下例均有连接词。变文中不带连接词的并列选择问句共10例,选择项一般为两项,如例(1);个别用例的选择项为三项,如例(2)(3),例(3)分句末有疑问语气词“耶”帮助表示选择问语气,“耶”当是上古汉语遗留下来的古语词。这类选择问句各选择项间的对称性较强,从语义上讲,各项之间是对立关系;从疑问点的地位看,选择项充当了整个谓语部分,谓语部分起了充当疑问点的作用。但此类句子形式简单,对称性强,语义表达上有所限制,表达不了复杂的选择问语义内容。例(4)——(11)是有连接词的并列选择问句,按连接词的不同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例(4)(5),选择项“E[,1]”、“E[,2]”前的连接词为“则”、“但是”等等;二类是例(6)——(11),出现在“E[,1]”、“E[,2]”前的“D”固定为“为”、“为当”、“为复”。一类共9例,一般是句中只用一个“D”,或出现在“E[,1]”前,如例(4),或同时出现,如例(5),没有发现“D”单独出现在“E[,2]”前的用例。二类共28例,或“为”、“为当”、“为复”分别配对使用,如例(6)(7)(8);或“为当”与“为复”对举,如例(9);或“为当”、“为复”单用于选择的前后项,如例(10)(11)。此类选择问句由于带上了连接词,特别是固定地用类似于后代表选择问的连词“是,还是”一样的关联词“为”、“为当”、“为复”来表达选择问语气,就弥补了不带连接词的并列选择问句的不足,较为自由地表达复杂的选择问语义内容。
“为当”、“为复”后代少见以致消失,却较为集中地出现在六朝佛经和变文这种宣讲佛教教义及民间故事的俗体文学中,所以我们怀疑它们是与佛教习惯用语相关的词语或是当时并列选择问句中起连接作用的口语化俗体词。
二 结论和几点看法
我们将变文中的各类选择问句的句式分布数据列表如下:
(一)定量统计表明:正反选择问句是变文选择问句的主流(74.9%),又以VPNeg为主要形式;并列选择问句的用例还不多(25.1%)(见表四)
表四:
1、VPNeg以四种基本句型为主:(1)动词+否定词;(2)动词+助词+否定词;(3)动词+宾语+否定词;(4)动词+宾语+助词+否定词。“否”、“不”、“无”字句四种句型齐备,“未”字句只有(1)式,“摩”字句只有(2)(3)式。“否”、“不”字句占了变文VPNeg的绝大多数,88.8%(见表一),可见变文VPNeg基本上承继了秦汉时期VPNeg的模式。但变文中出现了虚化程度较高的“无”、“摩”字句及否定词虚化为语气词的是非问句,这是变文时代VPNeg的新发展。
表一
2、VPNeg形式变化灵活,利于选择语气的表达。变文中出现了“动不动”、“动助不动”、“动宾不动”、“动得不得”等形式(表二),形式的多样化反映出变文时代VPNegVP表达选择问语气手段的丰富性。但总体看,此期的VPNegVP尚处于萌芽阶段,使用频率不高(23.6%,VPNeg:76.4%),形式仍较简单,未出现后代常见的“动宾不动宾”、“动不动宾”、“形不形”等形式。
表二
3、并列选择问句以带连接词的用例为主,占78.7%(表三)。连接词的固定化表明变文时代已基本形成了现代汉语并列选择问句的雏形。但不用连接词用例的存在以及尚未出现真正表选择问的连接词,又反映出该句式还处在演变发展之中。
表三
(二)学术界对正反选择问句的起源时间一直存在着分歧。一般认为VPNeg上古才萌芽,至于VPNegVP,有的学者虽认为其来源可溯至甲骨文时代,但在论述时所引例句往往有误。③郭锡良先生认为甲骨卜辞中已可找到确凿的VPNeg和VPNegVP④。例如:
(1)丙辰卜,丁已其阴不?允阴。(合,19781)/(2)乙丑贞:雨不雨?允雨。(屯南,109)/(3)癸卯卜:乙巳雨不雨?允雨。/癸丑卜:乙卯雨不雨?允不雨。(粹,665)
VPNeg在先秦文献中能找到极少数用例,汉以后渐多。但值得研究的是,VPNegVP在睡虎地秦简中出现后,此后近千年的文献中再也找不到用例,直到唐代才重新出现。一种语言现象在绝迹近千年后突然又冒了出来,这是不符合语言发展的逻辑性和系统性的。朱德熙先生曾从方言的角度探讨这种断层产生的原因⑤,但他未提到卜辞用例,从方言角度来解释不能完全令人满意。我们以为这可能与文献的口语化程度有关。VPNegVP是一种口语化句式,往往出现于口语化程度较高的文献中,特别是对话体中。而汉以来的文献,文言成分高,口语化程度低,即使佛经材料也如此。变文不同。变文是唐五代时期民间说唱文学的话本,口语化程度自然较高。从情况看,变文绝大多数VPNegVP都出现在问答形式的语境中,与卜辞和睡虎地秦简中VPNegVP出现的语境大体一致,更可证明VPNegVP的出现与文体的口语化密切相关。
从语言发展的系统性和逻辑性看,我们认为VPNeg、VPNegVP作为正反问句的两种形式,其产生和来源应该是密切相关的;且作为一种语言现象。若VPNeg、VPNegVP在甲骨文和春秋战国这段漫长时期内的语言材料中不见或罕见,而后代突然大量产生,这是不符合语言发展的逻辑性的。所以,我们同意郭先生意见,甲骨文时代正反选择问句已经萌芽。
我们将变文中的VPNeg、VPNegvp与卜辞、秦汉文献中的同类用例相比较,发现句型基本无变化,大多为“动词+(宾语)+否定词”和“动不动”结构,这说明,由于方言和文献中文言成分的影响,导致了正反选择问句发展的缓慢,但变文中已经出现了用“无”、“摩”收尾的VPNeg且个别例中的“否”、“不”“无”还虚化成了表是非问的语气词,这又表明变文时代正反选择问句已经出现分化,较之前代有了变化发展。
(三)变文中出现了7例“VP”为否定形式的VPNeg,与通常的VPNeg相比,句末的“Neg”已经虚化,整个句式已由正反问句演变成是非问句。例如:
(1)不是辅阳县尉催子玉否?( 唐太宗210)/(2)万兵不少以不?(伍子胥19)/(3)帐前莫有当直使者无?(汉将37)
通常的VPNeg是由句末否定词与谓语动词构成语义上的一正一反来表示正反选择问语气,它们往往可以转换成VPNegVP来理解。但这类谓语部分为否定形式的用例都不能转换成VPNegVP,这与正反选择问句──从正反两方面发问的定义也是相违背的。所以“莫/不VP否/不”的结构本身决定了这类用例已经不是正反选择问句。结构的转换分析常常是区分不同句式的一条重要方法和原则。
但从今天的语言事实来看,只有“无”字句在后代进一步演变成是非问句,而“否”、“不”的非正反问句的用法已被淘汰。其间的原因非常复杂,与“否”、“不”、“无”形、音、义之间的矛盾不无关系。大概是由于“否”、“不”的否定意义太强,在发展过程中,尽管出现个别意义虚化的用例,但“否”、“不”的形音依旧,形、音、义之间的矛盾使得它们无法超出正反选择问句的范围自由发展。“无”的情况有所不同。不仅意义虚化,“无”的语音在后代也发生了变化。王力先生认为⑥今天的“吗”的前身是“麽”,“麽”则是从“无”演变来的。“无”的上古音是miWa,它的文言音和白话音是分道扬镳的:文言音逐渐变为轻唇(mǐua→mǐwa→vu→wu),白话音则保留着重唇m而丧失了韵头。即“无”上古属明母鱼部,读miWa,后又读ma,而“麽”在中古属明母戈部,读ma,“吗”在现代也读ma,三字是一声之转。所以“无”到后代逐渐虚化发展成纯粹的疑问语气词“麽”、“吗”。
注释:
①本文材料来源于《敦煌变文集》 (王重民等编,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年)和《敦煌变文集补编》(周绍良等编,北京大学出版社,1989年)②所引例句均注明篇名的头两、三个字及页码;凡取自《敦煌变文集补编》的例句,均添注“补”字。③各家分歧可参见裘锡圭《关于殷墟卜辞的命辞是否问句的考察》(中国语文,1988,1);又见:刘一之《现代汉语口语“(N)VPNeg”疑问句探源》(北大硕士论文,未刊);张敏《汉语方言反复问句的类型学研究》(北大博士论文,未刊)。④郭锡良《汉语史讲稿?第二节远古汉语的句法结构》(未刊)⑤朱德熙:A Preliminary Survey of theDialectal Distribution of the interrogative Sentence Patterns V-neg-VO and VO-neg-V in Chinese(Journal of chinese Linguistics,1990,Vol.18)⑥王力《汉语史稿》中册,中华书局1980年,45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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