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文殊法门看《中观论颂24?1—6》
从文殊法门看《中观论颂24?1—6》
郭忠生
现代佛教学会理事
提要
“文殊法门”是初期大乘佛教中,一股重要的思想主流。他与“般若法门”同源异流,“重在胜义;但说法界”,由此一原则,往不同的方向发展:在说法的方式上,出格的语句,突兀的举止行动,加以一再的呵斥声闻,又说烦恼、五逆,都是菩提。在情理上,自然会引起疑虑与争议。另一方面,由“一切法空”所呈现出来的圣者内自证胜境,本质上是寂灭、无生,这原本是早期佛教的通义,但大乘行者侧重此一倾向,则“一切法空”与万法之间,如何建立彼此的关系,成为关心所在。加以菩萨道的流行,“空中如何起万行”,也是修行者所不能忽视的。龙树面对此一复杂而多元的思潮,如何给予会通、抉择?我们应该把龙树放在他所身处的思潮中,或许由此可以看出,他想要解决什么问题,而从他所要处理的问题,更可彰显出其思想的特色或是成就。《中观论颂》第24品1—6颂的问题,应该就是当时某些思潮的具体描述,其中可看到“文殊法门”的影子;如果能理解“文殊法门”,乃至“般若法门”,对解读第24品的思想,可能是不能忽视的线索。
关键词:文殊法门;一切法空;假名;缘起;中道
一、前言
〈观四谛品〉第24,是《中观论颂》中最长的一品,共有40颂,也是最常被引用的。此品与〈观因缘品〉第1,分别揭示了中观学派中心思想“缘起性空”的面相;而此品所说到的二谛,是另一个重要的议题。
此品一开头就列出这六首诗颂,提出一些问题,作为讨论的起点:
01 若一切皆空 无生亦无灭
如是则无有 四圣谛之法
02 以无四谛故 见苦与断集
证灭及修道 如是事皆无
03 以是事无故 则无四道果
无有四果故 得向者亦无
04 若无八贤圣 则无有僧宝
以无四谛故 亦无有法宝
05 以无法僧宝 亦无有佛宝
如是说空者 是则破三宝
06 空法坏因果 亦坏于罪福
亦复悉毁坏 一切世俗法
在形式上,这些问题是很有意义的:
1.在《中观论颂》的27品中,每一品固然都针对不同的概念,给予反省、观照,而且在讨论之前,大致都会先列出所要观照(或评破)的概念,有怎样的内容,或者至少可以推知是如何的主张。所以古来的注解家多少会归纳出,论主是要评论那一个部派,现代学者也是如此,例如A. K. Warder就认为,《中观论颂》主要是评论说一切有部,以及上座部传统中的《藏论》(PeTakopadesa)(Warder[1973],82)。简单的说,就是所谓的“叙外计”。但是这六首诗颂,似乎是对论主的主张,表示质疑。在《中观论颂》,这种情形,并不多见。
2.这些问题可以简化作:如果一切法空,那么四圣谛、佛法僧三宝、因果罪福、一切世俗法,都会遭到破坏。
但是这样的疑虑,在〈观作作者品〉第8与〈观业品〉第17,[1]已经大致说过,而且是论主本身在表明:如果异论者的主张可以成立,就会没有罪福、罪福果报、涅槃、一切世间语言法等等。
3.如果论主扣紧问题来回答,那么从“问题意识”的角度来看,这些问题会影响第7颂以下论主回答的内容。这些问题,是否只是单纯的,异论者对论主的反击?还是在《中观论颂》著作时,这样的疑虑,也如同“叙外计”一样,是论主想要反省的。所以,对这些问题的理解,也许能提供一些线索,作为解读本品思想的参考。
要理解这些问题,“文殊师利法门”(下称“文殊法门”)应该是很好的起点。因为:“文殊法门”的表达方式与内容,有若干特色,在形式上观察,与第24品1—6颂所要质疑的问题相当类似,而在龙树生存的年代里,“文殊法门”是大乘佛法的一股主流,《中观论颂》很可能与他有所互动,本文尝试对二者可能的关联性,略作探讨;另一方面,印顺法师在晚年的回顾中,特别提到:对与文殊有关的圣典,曾费力气的摘录、分类、比较,这位出家的文殊菩萨,在初期大乘中的风范,种种特出的形象,才充分的显现出来([1993E],45)。那么,“文殊法门”的形象,并非自始明了。就笔者所知,很少人作这样的论究,所以用这样的角度来探讨《中观论颂》第24品1—6颂,作为印顺法师九五华诞的赞颂论文,应该是有意义的。
二、文殊师利其人其事
“文殊法门”,是以文殊师利(MaJjuZrI下称:文殊)为中心,而呈现出来的一股思想主流。[2]在早期大乘经典中,文殊师利可说是与释尊、舍利弗与须菩提等人,同属最常出现的人物。许多早期大乘的经典,要不是以文殊为名称的一部分,就是以文殊为当机者,或是文殊也加入对谈。这使文殊其人,呈现出多样化的角色,而他表诠出来的思想,也同样相当的复杂。
在图像上,文殊菩萨头有五髻(paJcacIraka),左手执经卷(pustaka)意在开发智慧,右手执剑(khaDga),意在断除无明,并以狮子为座骑。文殊也被称为是法王子。
根据M. Lalou女士的研究,文殊的造型,与原始佛典中的乾闼婆乐神(Gandharva)五髻(PaJcazikha),相当类似,而五髻,也就是把头发扎成五个髻,这是儿童的造形。而原始佛典又提到,所谓的“常童形梵天”。[3]Lalou研究的结论是(Lamotte[1960],所引):这种的类似性,并不是偶然的,五髻乐神的流传,以及文殊菩萨的信仰,似乎来自同一个神话源头:相信有一个永远年轻的神。文殊在小乘佛教中(dans le bouddhisme du Petit Vehicule),[4]虽然隐身为五髻,只有次要的角色,但到了大乘的某些学派,却是举足轻重的。从名号与特征看来,他是大乘佛教中,相当于婆罗门教的战神(Karttikeya)与小乘的五髻的结合。[5]
印顺法师也从说到文殊、梵天、常童子结合的情况,并且推论文殊等同于舍利弗在原始佛典中的地位([1981],465─469)。
这是从造型、地位,去找寻文殊信仰的可能的源头;另一方面,文殊在经典中,曾以不同的角色,出现在不同的场合。至于文殊在修学佛法的过程中,成就如何,就相当多样化:
1. 《文殊师利般涅槃经》说:“此文殊师利,有大慈悲,生于此国多罗聚落,梵德婆罗门家????诸论议师无能酬对,唯于我所出家学道,住首楞严三昧。以此三昧力,于十方面,或现初生出家,灭度入般涅槃。现分舍利饶益众生,如是大士久住首楞严。”(大正14,页480下),这是把文殊师利定位出生在人间:舍卫城的多罗聚落。[6]
2.但在《首楞严三昧经》(T 642),文殊却是“过去佛”,过去久远无量无边不可思议阿僧祇劫,尔时有佛,号龙种上如来,佛土在娑婆世界南方过于千佛国士,国名“平等”。“尔时平等世界龙种上佛,岂异人乎?勿生此疑!所以者何?即文殊师利法王子是。”(大正15,页644上)。
又,《菩萨璎珞经》(T 656):“过去无数阿僧祇劫,有佛名大身如来,刹名空寂,正于此处成无上等正觉,.....佛告诸会大众:尔时,大身如来说法清净,无形不可见,岂异人乎?莫造斯观,何以故!尔时,大身如来今文殊师利是。”(大正15,页38下─页39)。
3.文殊是“现在佛”,《央掘魔罗经》就说:北方去此过四十二恒河沙刹,国名常喜,佛名欢喜藏摩尼宝积如来,“彼如来岂异人乎?文殊师利即是彼佛。”(T 120,大正2,页543中)。
4.文殊虽有这么崇高的地位,但在《诸佛要集经》中,有位离意女入禅定中,文殊用尽各种神通,都无法使她出定,在场的天王佛说:佛以外,唯有下方锦幢世界的弃诸盖菩萨能使他出定。最后,天王佛赞弃诸盖菩萨。文殊不如离意女,离意女不如弃诸盖,因为文殊从离意女初发心,而离意女是从弃诸盖初发心的(大正17,页769下)。不过,《须摩提菩萨经》说,须摩提女发菩提心已来,已经“积不可计”,在文殊之前三十亿劫,文殊才在她那里发菩提心,是文殊“本造发意时师”(大正12,页78上)。[7]
对文殊的修学过程,说的最完整的,可能是《文殊师利佛土严净经》(大正11,页896下─897下):在七千阿僧祇恒河沙劫之前,雷音响如来在世,在此娑婆世界东方过七十二亿佛土处,世界名“快成”,有位转轮圣王,名叫安拔;安拔王在雷音响如来之前发菩提心,经过六十四恒河沙劫,具足十住,成就十力,而安拔王就是文殊师利;本经又进一步说到,文殊将来成佛叫普现如来,并描述普现如来世界的情状(异译《大宝积经?文殊师利授记会》,大正11,页345中─页346中)。
5.由此可知,文殊现在已是十地菩萨;但另有一则重要的传说:文殊是他方佛国来的,如《文殊师利净律经》(大正14,页448中)说:“东方去此(娑婆世界)万佛国士,世界名宝氏,佛号宝英如来。……文殊在彼,为诸菩萨大士之伦,宣示不及”;[8]《文殊师利现宝藏经》也说:文殊“从宝英如来佛国而来”(大正14,页460上;又见《弘道广显三昧经》,大正15,页501下─页502上,但此经说宝英如来是在下方世界)。
6.文殊虽“只是”十地菩萨,《文殊师利佛土严净经》(大正11,页897下)还说:在七千阿僧祇恒河但他在还是安拔王时,有二十亿众生,因为他的劝导,而同时发心,这二十亿众生都已成佛、入灭,现在只剩下方距此土四十四恒河沙的“地持世界”持地如来,仍在说法(异译《大宝积经?文殊师利授记会》,大正11,页346中);不但如此,在《阿阇世王经》,释迦佛,以及现在无量不可数的佛菩萨,都是文殊所劝诱的(大正15,页394中),文殊可说是“诸佛之师”了(参看印顺法师[1981],956)!
三、“文殊法门”的特色
文殊有这么复杂的身份,这些不同的身份,有的甚至是相矛盾的,如果是过去已经成佛,怎么会是现在的十地菩萨?这其中或许可以给予会通,但不同的经典,似乎没有会通的意思。这可能说明一个事实:文殊,还有以文殊为中心的大乘思想,在初期大乘已经是多方面的流传,那么文殊在初期大乘,应该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平川彰就认为:与文殊有关的教法,是大乘中重要的一个思潮,在这一方面进一步的研究,应该对大乘起源的理解,有重大的意义。[9]
什么是“文殊法门”?在本文中,是指初期大乘经典中,大约是龙树前后已经集出,以文殊师利为中心,而归纳出来的一些概念。依印顺法师([1981],918)的研究,文殊法门的教典有:
A.佛为文殊说的,共七部。
B.以文殊为说主,或部分参加问答的,共二十八部,这是“文
殊师利法门”的主要依据。
C.偶而提到的,或参与问答而只一节二节的,共十二部。
三类合计,共四十七部。除去C类,也还有三十五部。
单从数量来说,就可知道,文殊法门在初期大乘的地位。因为依据印顺法师的推论([1981],36),“在现存汉译的大乘经中,除去重译的,代表初期大乘经的,包括好多部短篇在内,也不过九十多部”;“文殊法门”的经典,几乎占三分之一强,重要性不言可喻。而从经典名称来说,般若法门的经典,始终带有“般若波罗蜜”的用语;华严法门则是《华严经》为中心;净土法门,则主要是东、西二大净土的经典为主;由此可知,这些法门多少有一定的内聚力,始终在一定的轨迹里头发展。但“文殊法门”经典,有时单从经名,根本无法得知他的属性,这又可看出,文殊法门的博杂。而且各部经典中,有的可能只略为说到一、二特点。那么,此一法门究竟有什特色?印顺法师([1981],19)先则约简为:
文殊师利法门:有梵天特性的文殊师利,是甚深法界的阐发者,大乘信心(菩提心)的启发者,代表“信智一如”的要义,所以被称为“大智文殊”。文殊所宣说的──全部或部分的经典,在初期大乘中,部类非常多,流露出共同的特色:多为诸天(神)说,为他方菩萨说;对代表传统佛教的圣者,每给以责难或屈辱;重视“烦恼即菩提”,“欲为方便”的法门。“文殊法门”,依般若的空平等义,而有了独到的发展。在家的,神秘的,欲乐的,梵佛同化的后期佛教,“文殊法门”给以最有力的启发!
并进一步给予详细的解说([1981],928—996),这可归纳成:
1. 重第一义;非重世谛;
2. 出格的语言、突出的动作;
3. 天子说法;以天子为当机者;
4. 传出许多他方佛土、他方佛;但仍重视释尊的秽土;
5. 佛、菩萨的方便行;
6. 特重“法界”;
7. 诸法是菩提;不断烦恼;烦恼是菩提;五逆是菩提;
8. 弹偏(对若干大乘观念的反省)、斥小(对声闻的诃斥);
9. 女性说法;
10.四平等:佛、佛土、众生、法平等。[10]
在文殊法门的许多特色中,有的彼此之间,具有关连性(甚至必然性),例如重视第一义,必然会说诸法平等,女性说法是例示众生平等,诸法是菩提是平等的另一种发展;从另一方面推演下去,就会注重“法界”;而在第一义中,佛菩萨的“示现”,就有“方便行”的问题等等。如果相互对照“文殊法门”与“般若法门”,就可知道,“文殊法门”发展的可能性,这涉及复杂的问题,有待日后另文探讨。此处只说与本文有关的,主要是他的说法基本原则与方式。
首先谈他的说法基本原则。前面说过,文殊被传作是从宝氏世界、宝英佛那边来的。宝英佛那边的佛法,重视第一义谛、无生无灭,这与此土释尊的佛法不同,如《清净毗尼方广经》说:
为不生不灭而演说法,何以故?彼佛刹土,不知(苦)、断(集),
不修(道)、证(灭);彼诸众生,重第一义谛,非重世谛”;
(此土所说)一切言说,皆是戏论,是差别说,呵责结使说。世
尊!宝相佛土无有是说,纯明菩萨不退转说,无差别说。”(大正
24,页1076中、1080中)。[11]
在《魔逆经》中,文殊自认:
所畅说者,无缘起分,所言无毁、无合、无散;所颁宣者,不
说生死、无泥洹教,无所蠲除,亦无所断;不有造证,无所遵
修,无得无归。此所言者,乃为寂默坚要之辞”(大正15,页
114下)。
则不但在宝英如来那边是这样,文殊在娑婆世界的说法,也是无缘起分;不说生死;无涅槃教!
值得注意的,是《清净毗尼方广经》的经名。此经共有三种汉译本与一藏译本传世(Lamotte[1960],28):
a.《文殊师利净律经》(T 460)
b.《清净毗尼方广经》(T 1489)
c.《寂调音所问经》(T 1490),
d. SaMvRtiparamArthasatyanirdeza(《世俗胜义谛指示经》,Tohoku
179;OKC 846)
《翻译名义大集》也提到此经 [12](荻原云来[1959],48),可见当时(约八、九世纪),西藏所看到的,《文殊师利净律经》已经以“二谛分别”作为经名。这也选是反应出,此经在一开头,说到因为偏重第一义谛或世俗缔,而有不同的表现方式(与内容)。
这样的基本思考,对文殊法门的学风,有著重要的影响:
文殊师利法门,不是释尊那样的,依众生现前的身心活动──蕴、处、界、缘起,次第的引导趣入;是依自己体悟的胜义、法界、解脱,直接的开示,使人也能当下悟入的。这可说是声闻与大乘的不同:?????在大乘经中,释尊当然也是说大乘法的,然与文殊所说的,每有不同的情形。如佛说三种神变──“说法、教诫、神通”;文殊说更殊胜的神变:“若如来于一切法不可说,无文字,无名相,乃至离心意识,一切语言道断,寂静照明,而以文字语言宣说显示,是名诸佛最大神。”
………总之,使人感觉到的,文殊法门的表现方式,与声闻法不同,也与一般叙述、分别说明的大乘法不同。”(印顺法师[1981],931─932)。
在初期大乘经中,“文殊法门”与“般若法门”同源(于“原始般若”),而有了独到的发展。以语句来说,“皆依胜义”,“但说法界”(近于禅者专提向上)。著重于烦恼是菩提,淫欲是菩提,五逆罪是菩提,而忽略于善心──信、惭、愧等是菩提,善业、福业是菩提,六度、四无量、四摄等是菩提。以行动来说,作外道形去化外道,到宫人、淫女处去安居,执剑害佛,而对佛教固有的教化方式,也不加重视。这可说是一切平等中的“偏到”!这种“偏到”的精神,在“文殊法门”中,从多方面表现出来。(印顺法师[1981],937─938)。
第二,再谈他的说法方式(与内容)。在上一段引文中,印顺法师说到二个概念:一、文殊法门与般若法门,同源异流,般若法门的“以法性为定量”,与文殊法门的“但说法界”,同其意趣。所以,在相当程度的范围内,此二法门是重叠的。例如,印顺法师认为《维摩诘经》与《首楞严三昧经》,都是文殊教典([1981],889、904),但Lamotte判为“中观学派的经典”;[13]二、文殊法门与般若法门,虽然基础大致相同,但文殊法门的一些特色,却使二者形成强烈的对比,也使文殊法门成为诤议的焦点。
“文殊法门”容易引起诤议的,大致可从三点来说明:
1.出格的言语、动作。
2.“诸法是菩提”,这一句话,或许没什么特殊,但进一步说到烦恼是菩提、淫欲是菩提、五逆罪是菩提,把“坏事”说成是“好事”,已是惊人之语;如果还说菩提是五逆,则“好事”也成为“坏事”,令人震惊。(印顺法师[1981],969─978)。
3.呵斥声闻与弹破菩萨:“文殊法门”贬抑声闻弟子的,相当的多。或是声闻弟子们,一再的自恨证入“正位”,不如犯五逆罪的,还能发大菩提心。或是声闻弟子同入无碍法界,为什么智慧有碍有量!或弟子自认为“如牛迹中水”而菩萨“如大海”。《维摩诘经》说:天女散天华,华都著在弟子们身上,神力也不能除去;弟子们听了紧那罗王的琴声,竟不能自主而舞起来,这多少有点戏剧化了!这一切,都不外乎达成贬抑声闻的目的。[14]另一方面,“文殊法门”也对大乘的重要概念,例如菩萨、发心、六波罗蜜、得无生法忍、授记、度尽众生、庄严佛土、菩提等等,加予破斥,如《离垢施女经》对八大菩萨,一一的问难,使他们无言以对(印顺法师[1981],982、989)。[15]
“文殊法门”这种“快意言行”,必然会引起疑虑:在《商主天子经》,商主天子对文殊说:“世间众生闻汝所说,多生恐怖”;而且还是问了二次,文殊似乎不以为意,又说:“天子!若实际恐怖,是即世间亦生恐怖。所以者何?一切世间不离实际”,而在问答中,文殊说他自己有悭贪、破戒、嗔恚、懈怠、散乱心;没有智慧(大正15,页121上─中);[16]《诸法无行经》,文殊说自己是“我是凡夫,从贪欲起,从嗔恚起,从愚痴起;我是外道、是邪行人”(大正15,页757下),[17]真是不改其志!而《法界体性无分别经》更说到,连佛陀也说“文殊师利!憍慢众生若闻此法,生于惊怪”(大正11,页143上)。
除了表示忧虑之外,还有一些文殊教典,则说到在场的听众,表示不愿再听文殊说法,退席而去,例如:
a.《法界体性无分别经》:尔时,众中有二百比丘闻于文殊师利所说,即从坐起,说如是言:“若无解脱,无解脱心,我等何故出家修道?若无出世,何故修道?”是诸比丘说粗语已,背众而去(大正11,页143下)。
b.《文殊师利巡行经》:五百诸比丘众,从坐而起舍离而去,作如是言:“我不用见文殊师利童子之身,我不用闻文殊师利童子名字。随何方处,若有文殊师利童子住彼处者,亦应舍离。何以故?如是文殊师利童子,异我梵行,是故应舍”(大14,页511上)。
c.《持心经》:于是众会五百比丘,即从坐起,私窃而去,而说此言:“吾等见中,净修梵行,心自念言:‘当得灭度’;而无有人,得灭度者空!复志心学斯道乎?安成慧耶?”(大正15,页4中─下;页36下─页37上)。
d.《无希望经》:佛陀为文殊说信解虚空之门,有六十位比丘无法理解,心中质疑佛陀说法如同外道。此六十位比丘向文殊说明他们的疑虑,想要离去;舍利弗出面,问清其中的原因,劝六十比丘暂勿离开,他要请佛陀进一步的解说;佛陀与舍利弗就“虚空法门”的理由,有一番对谈;最后,“其六十比丘怀甚慢者,漏尽意解,至无取余。异口同音而俱举声白佛言:我等,世尊!从今以往,奉六师外教而因出家,佛非我师;不奉受法,不归圣众。从今以往,悉无所作,亦无报应;不兴重衅,亦无恶趣”(大正17,页779上)。[18]
这些退席的会众,他们心中的疑虑,主要就是,如果按照文殊(或佛陀)的说法,那么他们的梵行,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也没有解脱可言,为什么还要修道?
听众退席而去的情节,让人想起(普明菩萨会)(《大宝积经》第43会)。在会中,也是有五百比丘,“闻是深法心不信解,不能通达,从坐起去”(大正11,页637 中─页638上),但这些退席而去的听众,却都在劝化、解说后,欣然接受(《文殊师巡行经》中的五百比丘,有一百位没有回心转意,而堕地狱;但“弊”之所在,竟也是“利”之所在,因为听闻此深法的因缘,将来转生兜率天)。这似乎是说,“文殊法门”并没有如表面那样,令人却步。[19]
其实,初期大乘中的“文殊法门”,虽有这一些“独到”的发展,但整体说来,他的动机应该是严肃的,出发点是良善的。[20]所以在文殊教典里,菩萨道也是一个重要的课题。例如:
1.《须真天子经》在一开头,须真天子问菩萨的三十二事,佛一一的回答(大正15,页96下—页101中),问答的内容,相当广泛,是平实的菩萨所行法门。
2.《文殊师利佛土严净经》则对文殊过去的发心、发愿的内容,以及现在于十地所行,都有说明,还预记文殊将来成佛的种种,而且广泛的说明严净佛土(大正11,页893中─页899下)。
3.《首楞严三昧经》说明如何学成首楞严三昧,内容大致与十地说相合(大正15,页633下─页634上)(Lamotte[1965],154─166注解部分),而且也可能说到“干慧地”为首的“共十地”(大正15,页642下)(Lamotte[1965],246─253注解部分)。
4.《诸佛要集经》说到与《大品》极为相似的菩萨“十地”,[21]还有“菩萨发心十事如金刚”、世间出世间波罗蜜、字入门陀罗尼等等(大正17,页759中—页761下)。
5.《伅真陀罗所问如来三昧经》,则说到七波罗蜜,也就是六度与方便度,每一度都用三十二法来说明清净(大正15,页356上─页359中)。
文殊法门也有其平实的一面。
四、空中种树
文殊法门“但说法界”(法性),但也广泛的论述到菩萨行,所以要面对社会通常观念上还没有解脱的众生;既然如此,众生怎会流转生死,怎会有清净污染?如果一切都是平等,为什么还要呵斥声闻?呵斥声闻,其实已经预想声闻有不圆满之处,这不正是三乘有别?《思益经》说到,如果有人能不住一切法,而于十方现有生死,那么“譬如有树不依于地,在虚空中,而现根茎枝叶华果,甚为希有!”(大正15,页42下),不住一切法,而现有生死,可见还是有生死可言。烦恼是菩提,不也是承认二者有一定的分别?但既是有分别,又要说无分别,这的确是很希有,很为难的。当然会引起疑问。文殊教典中,可以看到不同的方式,来表达这一方面的疑问:
1.《大宝积经?法界体性无分别会第8》:
“文殊师利言:世尊!一切诸法界法界体性。世尊!出法界外,
无有所闻。世尊!云何言因法界演说于法?
佛言:文殊师利!憍慢众生若闻此法,生于惊怪。
尔时,大德舍利弗问于文殊师利童子:文殊师利!若一切法皆法
界体性,众生何处有污染净?法界体性无污净故。
文殊师利言:大德舍利弗!是诸众生身见颠倒,安住我胜、我所
胜。是凡夫人发起我想,是众生等执著我想,及著他想,起心、
心数法。是心、心数法,造作诸业,若善、不善,是诸众生行业
因故,获得果报。大德舍利弗!若已有生,即有染污。是污染者,
法界体性。大德舍利弗!若知污染是法界体性,是名白净。然第
一义,无有污净,若污染法、若白净法。”(大正11,页143上
─中)。
2.《大宝积经?无畏德菩萨会第32会》:
“迦叶言女:若法永无,云何而起无明及爱及我我相,所有众生
不可见故?
女言大迦叶:如是一切诸法永无,彼云何见!
大迦叶言:若一切佛法毕竟是无,云何可见?”(大正11,页553中)
(异译:《阿阇贳王女阿术达菩萨经》,T 337,大正12,页86下)。
3.《入法界体性经》(T 355):
“文殊师利复白佛言:世尊!我亦不见法界向恶道,亦不见向人天道,
亦不向涅槃。
佛复告文殊师利:若有人来问汝,云何现在有于六道?如是问者,汝
云何答?”(大正12,页235上;同见《宝积三昧文殊师利菩萨问法
身经》,T 356,大正12,页237下)。
4.《大宝积经?善德天子会第35会》:
“须菩提言:文殊师利!汝决定为住何地?
曰:住一切地。
须菩提言:汝岂亦住凡夫地耶?
文殊师利言:我亦决定住凡夫地。
须菩提言:汝何密意作是说乎?
曰:一切诸法自性平等,故说如是。
须菩提言:若一切法皆悉平等,当于何所建立诸法,此声闻地、
辟支佛地、菩萨、佛地耶?”(大正11,页567中)(异译:《文殊师利所说不思议佛境界经》,大正12,页109下:若一切法及众生即是决定正位者,云何建立诸地差别,而言:此是凡夫地,此是声闻地,此是辟支佛地,此是佛地耶?)
5.《无极宝三昧经》(T 636):
“宝来菩萨白佛言:诸法无主,谁为成萨芸若者?谁成正觉?弟子?
缘觉?惟加大恩演示其义!”(大正15,页507下27-29)(异译:《宝如来三昧经》,T 637,大正15,页519下) 。
6.《文殊师利现宝藏经》(T 461):
“我问言:仁者为度几何人?(文殊)答我言:如法界。
吾又问:法界为几何乎?
答曰;如虚空界。诸法及虚空界,人种亦如是也。此人种、法界、
虚空界,而无有二,亦无二造。
我又问文殊师利:我虽见有佛,将为得无所益乎?亦不能有所教授度
脱人也!佛法为空无人,何者有教度脱乎?”(大正14,页461下)。
7.《无言童子经》(T 401):
“舍利弗问:若,族姓子,设无众生,无有人物,何因菩萨而于众生
兴大哀乎?
无言答曰:唯!舍利弗!设使众生不求成就,至于道者。尔乃菩萨不
于众生兴发大哀。然而,众生无有,众生起众生想;是故菩萨处于众
生,兴发大哀。设说有人,则反逆矣!”(大正13,页525下;异译
《大集经?无言菩萨品》,大正13,页76下)。[22]
从上面几则稍嫌冗长的引文,可以看出:以“法界”说法,会引起听众的疑虑:既然一切是“法界体性”,众生怎会有污染(no.1)?怎会有无明、爱、我、我所相(no.2)?怎会有六道分别(no.3)?如果诸法平等,怎会有三乘分别?(no.4)诸法无主,谁得解脱(no. 5 & 6)?无有众生,菩萨如何于众生生大悲(no.7)?这一些疑问,还有前面提到的四个退席的事例,会众退席的原因,在实质上,与《中观论颂》第24品1~6颂的质疑,同其意趣。
“般若法门”与“文殊法门”法同源异流,“以法性为定量”;上面所说类似的疑问,似乎从“般若法门”兴起的同时,就已经存在,而且一直延续下去。
《大品》〈道树品〉也说到“空中种树”:
须菩提白佛言:“世尊!是般若波罗蜜甚深!世尊!诸菩萨摩诃萨
不得众生,而为众生求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是为甚难!世尊!譬
如人欲于虚空中种树,是为甚难!世尊!菩萨摩诃萨亦如是,为众
生故,求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众生亦不可得。”(大正8,页377上)。
菩萨为利益众生,而发心、渐行六波罗蜜,得一切种智,成“佛树,以叶、华、果实益众生”,但菩萨“不得众生”,所以经文说“是为甚难”。但〈道树品〉这一段经文只说到“不得众行”,也就是所要利益的对象,那菩萨本身(菩萨、菩萨法、菩萨字),以及所行的般若波罗蜜呢?
其实,这种空中种树的概念,“原始般若法门”就已经说到。“原始般若法门”大体上表现在现行的“下本般若”第一品(《道行经》:〈道行品〉第1;《小品》〈初品〉第1),[23]这里姑且以《小品》来说明:
1.须菩提白佛:我不见不得菩萨,不见不得般若波罗蜜,当教何等菩萨般若波罗蜜?若闻此说,不惊不怖,是名教菩萨般若波罗蜜。
2.须菩提白佛:我不得不见菩萨,当教何等菩萨般若波罗蜜?不得菩萨法来去,而与作字言是菩萨,我则疑悔!菩萨字无决定、无住处,是字无所有故。若闻是不惊不怖,当知是菩萨住不退转地,住无所住。
3.菩萨行般若时,应如是思惟:若法不可得,是般若波罗蜜耶?
思惟此而不惊不怖,当知是菩萨不离般若波罗蜜。
4.菩萨但有名字。如我毕竟不生,法性亦如是。此中何等是色不著不生!诸法性如是,是性亦不生,不生亦不生,我今当教不生法入般若波罗蜜耶?离不生法,不可得菩萨行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若闻此说不惊不怖,当知是菩萨行般若波罗蜜。
5.世尊!新发意菩萨闻是说者,将无惊怖退没耶?
. 佛告须菩提:若新发意菩萨随恶知识,则惊怖退没;若随善知识,
闻是说者,则无惊怖没退。(大正8,页538下4─7)。
6.舍利弗问须菩提:如我解须菩提所说义,菩萨即是无生;若菩萨
无生,何以故有难行为众生故受苦恼?(大正8,页539下1─3)。
这几段经文可以归纳出:一、佛陀要须菩提向会众,讲说般若波罗蜜,须菩提不但没正面回应,反而说不见、不得菩萨,菩萨法,般若波罗蜜;菩萨不只但有名字(1~4),而且还“是字无所有”。这样的回答是启发的,反诘的,与文殊法门的风格接近。二、须菩提也知道,这样的“以遮为显”,以及所呈现的,是超乎常情,有的人会惊怖怀疑;特别请示佛陀,新学之人[24]怎样才不会惊怖退没;《小品》在说到回向法时,甚至说“如是回向法,不应于新发意菩萨前说。所以者何?是人所有信乐恭敬净心,皆当灭失”(大正8,页548上7~9),虽然如此,但毕竟还是说了;般若法门要劝导他人信受、修持般若波罗蜜,怎可能不对新学说法?所以对于新学如何能渐渐深入,还是给予开示(参看大正8,页561上)。《般若经》经常会在说完某一“概念”后,再加上:如果行者对此“不惊、不怖、不没、不退”,就是般若波罗蜜;这样的考虑,在文殊法门不能说没有,但比较少见。三、《般若经》固然特别重于空义的阐扬,但毕竟是以菩萨行为中心,从发菩提心,以六度万行,成就福慧资粮,趣入佛果。如果一切都是不可得、无生,菩萨如何能为利益众生而难行能行。换句话说,“虚空中如何能种树”?这样的疑问(前引第6段),可说与般若法门同时出现。
“原始般若”,就已经有“虚空中如何能种树”的疑问。而进一步发展的“下本般若”,就说到好几个类似的问题,以《小品》为例:
1.世尊!若一切法无知者、无见者,云何般若波罗蜜示诸佛世间?
(〈无相品〉第13,大8,页558下;《道行》〈照明品〉第10,
大正8,页450中)
2.须菩提言:希有!世尊!诸法实相不可得说,而今说之。世尊!
如我解佛所说义,一切法皆不可说。
如是!如是!须菩提!一切法,皆不可说;须菩提!一切法空
相,不可得说。
世尊!是不可说,义无增无减?若尔者,檀波罗蜜亦应无增无
减;尸罗波罗蜜、羼提波罗蜜、毗梨耶波罗蜜、禅波罗蜜,亦
应无增无减。若是诸波罗蜜无增无减,菩萨云何以是无增无减
波罗蜜,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世
尊!若菩萨增减诸波罗蜜,则不能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
(〈深功德品〉第17,大8,页566下~页567上;《道行》〈怛
竭优婆夷品〉第16,大正8,页456下)。
3.世尊!若一切法离相、空相,云何众生有垢、有净?何以故?“离
相法”无垢无净,“空相法”无垢无净。“离相法”、“空相法”,
不能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离“离相”,离“空相”,更无有法
能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世尊!我今云何当知是义?(〈深心
求菩提品〉第20,大8,页571 下;《道行》〈善知识品〉第19,
大正8,页462上)。
4.世尊!若般若波罗蜜空,菩萨云何以般若波罗蜜而得增长!云何
亦得近于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深心求菩提品〉第20,大8,
页572中;《道行》〈善知识品〉第19,大正8,页463上)。
5.世尊!若一切法本净相者,菩萨复得何等清净法?(〈恭敬菩萨品〉第21,大8,页574中;《道行》〈学品〉第22,大正8,页465上)。
6.须菩提白佛言:世尊!是心如幻,云何能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
提?(〈无悭烦恼品〉第22,大8,页575中;《道行》〈守行品〉
第23,大正8,页466上)。
从经文分布的情况,这些类似的疑问,与经文的发展,始终相随;事实上,这些疑问,随著「般若法门”的宏传,愈加多样化。“下本般若”扩编为“中本般若”后,不但保留原来的问题[25],还另外加了不少。这些问题,文义很博杂,此处只说二点,应该足以显示这些疑问的意义。
A.《大品》〈次第学品〉第75的开头,须菩提问:“世尊!若有法相者,尚不得顺忍,何况得道!世尊!若无法相者,当得顺忍不?若干慧地、若性地、若八人地、若见地、若薄地、若离欲地、若已办地、若辟支佛地、若菩萨地、若佛地,若修道,因是修道当断烦恼不?以是烦恼故,不得过声闻、辟支佛地入菩萨位;若不入菩萨位,则不得一切种智;不得一切种智,则不能得断一切烦恼习。世尊!若无有法相,是诸法则不生,若不生是诸法,则不能得一切种智。”《大智度论》的解说是:
问曰:诸法空一义,何以故须菩提种种因缘重问?此中问:有法
相者,不得顺忍;乃至若不生,是诸法不能得萨婆若!
答曰:是诸法毕竟空义,甚深!难解!说者尚难,何况受者、行
者!是故须菩提以般若垂讫,恐人多疑多惑故,种种因缘重问。
复次,所问义虽一,所因处异:
或问:世尊若一切法空,云何分别有五道?
或问:若一切无所有相,云何分别有三乘?
或问:世尊!有相者,乃至不得顺忍,云何当观八地入菩萨位?
如是等种种问,异问故,义得差别;般若无一定相故。(大正25,
页665上─中)。
B.《大品》〈涅槃如化品〉第87,是此经实质上的最后一品,在一开头,须菩提问:“世尊!若诸法平等,无所为作,云何菩萨摩诃萨行般若波罗蜜,于平等中不动而行菩萨事,以布施、爱语、利益、同事?”《大智度论》的解说是:
问曰:是事佛先已答,须菩提今何以更问?所谓世尊!若诸法平
等,无所作为,云何菩萨于诸法平等中不动而大利益众生?
答曰:以是事难解故,虽先说而更问;又经将讫,佛说深空,凡
夫、圣人所不能行,所不能到。是故须菩提知一切法平等相定空,
云何菩萨住是法中而能利益众生?平等法无作相,利益是有作
相。佛可须菩提意,以须菩提问而答,可其平等,答其利益众生。
所谓若众生自知诸法平等毕竟空,佛无恩力;若病人自知将适,
则药师无功。(大正25,页729上)。
“虚空中如何种树?”;“空中如何起万行?”在文殊法门,或许是因为他出格的言语与动作,再三的诃斥声闻,而引起反弹。但般若法门中,这样的疑问却更是普遍。“但说法界”、“以法性为定量”,似乎必然会有产生如此的疑问。
另一方面,在文殊法门、般若法门所看到的疑问,在若干经典的说明中,已是具体可见的流弊了。有些修持“空”的人,自以为“知空”,而其实“不晓空”,不知道“何所是空”,所以是“恶取空”。《宝积经》、《慧印三昧经》与《济诸方等学经》等,对因为不能确实掌握“一切法空”,产生的副作用,有生动的说明。[26]或许是《般若经》的集出者,要回应、对治“恶取空”,才再三的在经文中表现出来。
五、〈龙树是大乘行者吗?〉
1969年春天,在一个研讨会中,A. K. Warder发表一篇论文〈龙树是大乘行者吗?〉(Is NAgArjuna a MahAyAnist?),嗣后被结集成书(Sprung[1973]),此文不长,但它的标题,引人侧目。龙树一直被看作是印度大乘佛教中观学派的创立者,他的大乘行者的身份竟然受到质疑,的确很意外。但如果详读其文,或许别有会意。
Warder认为,要确认龙树是否为大乘行者,必须要用龙树自己的话来理解龙树,不能透过月称(CandrakIrti)或其他人。但是龙树究竟有那一些作品?Warder一开始就说,对中观学派创立者龙树最佳的描述似乎是:“《中观论颂》的作者”;虽然Warder接著提到,《回诤论》、《空性七十论》、《六十如理论》、《广破经论》等,也可能是龙树的作品,这可从西藏的传说,以及这些作品的见解很明显的是前后一贯的。然后他又讨论SuhRllekha、RatnAvalI等几部传为龙树的作品。但在说明龙树作品时,又说出一段不是很好理解的话:“本文作者认为,这一些很可能事实上都是龙树的作品,然而并不是确定无疑的,所以我们不应该假定是龙树所作”。换句话说,Warder似乎认为龙树只有一部作品:《中观论颂》。
大体说来,Warder是从三个角度,来思考龙树与大乘的关系。
第一,从引用的经典来说,《中观论颂》没有提到大乘,也没有引用或提及大乘经典的名称或内容;相反的,《中观论颂》却引用或提及“三藏”中所收的经典。这包括:
1.《中观论颂》唯一提到名称的经典是KAtyAyanAvavAda:〈观有无品〉第15第7颂:“佛能灭有无,如化迦旃延,经中之所说,离有亦离无”,也就是巴利SaMyuktaII, p. 17 ,相当于汉译《杂阿含经》,第301经。
2. 第12品第1颂:“自作及他作,共作无因作,如是说诸苦,于果则不然”,这是引述巴利SaMyukta II, p. 19 ff,也就是《Acelakasyapa》;相当于汉译《杂阿含经》,第302经。
3.〈观本际品〉第11第1颂:“大圣之所说,本际不可得,生死无有始,亦复无有终”,这引述巴利SaMyukta II, p. 178 ff.的“无始相应”(AnavarAgra SaMyukta);相当于《杂阿含经》第937—956经(大正2,页240—页243)。
5.〈观行品〉第13第1颂:“如佛经所说,虚诳妄取相,诸行妄取故,是名为虚诳”,引述汉译《中阿含经》,第162经:《界分别经》(DhAtuvibhanga SUtra);相当于巴利Majjhima III, p. 245, no. 140。
6.〈观邪见品〉第27论破诸见(dRSTti),应该是采用某版本的《梵网经》(BrahmajAla-sUtra;汉译《长阿含经》之《梵动经》)。
Warder认为:整体说来,龙树的《中观论颂》是重述“三藏”中,最特出,也最常出现的一些说法,这就是龙树想要呈现的佛陀的教法;佛陀的教法基本上是在四谛与缘起法。而《中观论颂》没有大乘特有的名相,甚至没有证据可以证明龙树看过《般若经》,在龙树心中,最重要的佛典,无疑是〈因缘相应〉(NidAna SaMyukta)。
第二,Warder把《中观论颂》看作是一部“评论书”(a critique)。龙树手上如果有一套书,那无疑应该是某种版本的早期“三藏”,龙树想要批判他所不同意的某些见解,那么龙树所批评的见解是那一些?Warder的论述,大致上可分为三点:
1.龙树所批评的,诸如“我”、自他、有边无边、常恒等,是“三藏”本身就可以看到的,这可看作是“三藏”的延续与诠释;另外,龙树也批评了时间、空间、运动、因果、自相、作者等等的概念。
2.有些学者认为,龙树所批评的是“早期佛教”(early Buddhism),或“早期学派”(early schools),目的是在建立大乘的正当性。Warder不认同这样的观察,因为在《中观论颂》里,看不到丝毫的大乘行者气氛,即便从〈因缘相应〉较深层的意含,也看出大乘行者的特色。“早期佛教”显然不是龙树评论的对象,因为“三藏”被恭敬的引用,当作是佛语,引为批评的权证。
3.龙树在《中观论颂》所批评的,主要是说一切有部的“存有”(Asti)概念;“第二个主要的目标,是阿毗达磨论述更进一部发展的阶段。在上座部SthaviravAda)的传统中,这一阶段的作品并没有收在阿毗达磨本身,而是见诸三藏之外的《藏论》(PeTakopadesa)与注解书中。这就是自性(own-nature, svabhAva)的理论;提出自性的理论,是要定义并描述诸法。说一切有部虽然也有自性的说法,但没有那么明显。
第三、很显然的,龙树是接受“三藏”,此一“三藏”可能是所有佛教学派,共认是佛陀教法的古传型式,但龙树则批判他所认为部派对“三藏”的错误解释。龙树不过是要重现古传经典的原有意义,同时显示部派所提出的理论会引生矛盾,特别是与他所认为佛陀基本教法的缘起法相冲突。所以Warder认为:这几乎与新兴的大乘运动没有关系,因为大乘行者想用新集出的经典,来全盘置换旧有的经典,而不是回归根源;新的经典才含有明确或究竟的教法。如果龙树真的与大乘行者同其情,也只在于他反对许多大乘经典所主张,彻底地切断与“早期佛教”的关系。如果他的确同其情,他的目标在于:阻止这样的分裂,在大家所共持的典籍的基础之上,统合的各类的佛教行者,回归“根本佛教”(original Buddhism)。
由上论述,Warder认为,佛教是一种经验主义类型的哲学(empiricist type of philosophy),四谛与缘起法,就是佛陀所经历的发现,任何人都可加以验证;“系统”(system)这样的用语,拿来描述佛教,是不妥当的;佛教应该只是一种“探索”(inquiry),或顶多是一种“方法”(method)。所以龙树的批判,正是复活了这种原有的经验主义,比上座部(SthaviravAda)无尽的文字葛藤,更忠于佛教基本精神。
龙树是大乘行者吗?这样的问题,相当突兀、出格。但从Warder的相关著作中,可看出,其实他是在严肃的思考一个问题:大乘,与所谓的小乘或是根本佛教("original" Buddhism),究竟有怎样的关系?在Warder看来,不但是龙树,就是陈那(DiGnaga)、法称(DharmakIrti),都不能算是大乘行者;而且连大乘引为自身不共教法的七种主张,在“根本佛教”里,都有讨论。他想要表达的是“经过研究,显示:大乘与声闻乘的区别,并不如一般所假设的那么泾渭分明。我们面临的问题是:自称大乘行者之人,在理论与修持上,是不是实际上比他们所自认的,还要接近声闻乘。同样的,南传上座部(TheravAdins)可能比他们所理解的,还要更接近大乘”(Warder[1983],页15)。
姑且不论大乘与声闻乘关系的问题。龙树到底是不是大乘行者,这牵涉到龙树的整体思想;而龙树的思想,当然要从他的著作来看。但问题是:龙树到底有那一些作品?西藏及汉译佛典,有许多列为龙树所作。现代的研究者面对一个吊诡的问题:如何确定古代传说的真实性?这就变成一个循环论证。“想要从著作风格与词汇来论定龙树的著作,又因为许多仅存于藏译与汉译的资料,而遭重挫。可能就是因为这一些问题,使过去的印度学学者,如同公设般的(axiomatically),认定龙树是《中观论颂》与《回诤论》的作者”(Williams[1984],73)。既然只是公设,也可以说只是一种假设。如此一来,认定龙树只有一本著作《中观论颂》(或连同《回诤论》),与采信古来传说龙树有大量作品(而加以抉择),二者的立论基础,实际上,相去不远。
Warder的见解,当然会受到质疑。May[1979]的回应包括:1.Robinson([1967],177─183),已经列出《中观论颂》与《八千颂般若经》间,若干对等的文句与概念,足以说明二者有密切的关系;2.古来传说龙树是最早给大乘提出系统化说明的人,至少在般若系统是如此,仍然可信。二者的方法有别,但目标相同,都是要勘破经验世间,龙树高推一切法空,是大乘行者,殊无可疑;3.Warder说龙树是要回复根本佛教经验主义者的态度(l'attitude empiriste),但May引《中观论颂》第24品10颂(若不依俗缔,不得第一义),认为“经验”的价值只是相对的,暂时的,解脱就是要超越“经验世间”。[27]
Lindtner([1982],21,注67),则又加了三点说明,而认定,即使在《中观论颂》本身,龙树的大乘背景,不容置疑:
1.乾闼婆城(gandharvanagara),这一个譬喻,在《中观论颂》出现三次(第7品34颂;第17品33颂;第23品8颂),而依《大智度论》的说法,“一切声闻法中,无揵闼婆城喻,有种种余无常喻:色如聚沫,受如泡,想如野马,行如芭蕉,识如幻”(大正25,页103中)。
2.《中观论颂》第13品8颂“大圣说空法,为离诸见故,若复见有空,诸佛所不化”,是受到《普明菩萨会》(KZAyapaparivarta;《古宝积经》)的启发。
3.《中观论颂》第24品8颂“诸佛依二谛,为众生说法,一以世俗谛,二第一义谛”,是受到《无尽意经》(AkSayamatinirdeZa)的启发。[28]
Williams[1984]则认为,忽略存在于梵本之外,传为龙树的作品,对龙树是否为大乘行者,因而产生自大而悖理的疑问,Warder即其一例;不能因为龙树真正作品的不确定性,就遽下论断,以为龙树“只是”《中观论颂》的作者,而忽略佛教本身一致的传说,这是极大的错误。
以上大略说明,龙树是否为大乘行者,所引发的一些讨论。简单的说,Warder提出了出格的疑问,而引起若干学者的回应。但双方都同意,探讨这问题,要从《中观论颂》本身的内部证据,也就是引用的文献,再关注到它的论题,也就是它所处的时代,以至于外部证据(由《中观论颂》之后的佛教传述,所构成的传统)。在这一方面,Lindtner([1982],9)认为,龙树的研究,有两个工作:一、把龙树放在他所处的时代背景,从龙树自己的作品,来理解龙树的理念与人格;二、龙树给后代,教内与教外,所造成的影响。
姑且不论龙树的影响。就第一个工作来说,有不少挑战:龙树的生存年代,还没有一致的说法(参May[1979],478;Reugg[1982]),则他所处的时代背景,连带也很难定位;而龙树到底有那些作品,正是学者研究的目标(Lindtner[1982]、Reugg[1980])。以现有的资料,大概有一些论断,还不足以完全排除“合理之怀疑”;但是,除非有新的资料,或许只能就这些问题,作综合的观察,找出“可得确定”的线索。所以Lindtner([1982],249),在综合说明龙树哲学时,“如果我们必须把龙树哲学系统的各个面相,浓缩成一个语词,我们所选择的是bodhisAdhana,而不是空性或缘起”;“所谓bodhisAdhana,就是福慧资粮(puNyajJAnasaMbhAra )”Lindtner是从思想内容,尝试给多样化的龙树作品(Lindtner认为有13本)及思想,适当的定位;而福慧资粮,应该就是菩萨行为中心,从发菩提心,以六度万行,成就福慧资粮,趣入佛果。这大概类似于印顺法师([1988],126—143)在解释龙树思想时,所说的“龙树是论师,但也有经师随机方便而贯通的特长,一切论议是与修持相关联的”。如果把龙树看作只是一位喜好“争论是非”之人,自然会往“辩论性格”来看待他的想法;如果龙树是一个深思而又慈悲的宗教师,对他的思想风貌,就会有不一样的体会。
六、《中观论颂24?1—6》的问题意识
对部派行者来说,部派虽然一再分化,但这也意味著,部派各有其理论体系,随著经律论的渐次集出,在信仰、修持,甚至日常生活,都有一定的轨则;而佛教分化各地,有坚实的基础,不是轻易能否定的。在大乘佛法高扬的时代,说一切有部还不是编出集严密烦琐之大成的《大毗婆沙论》?部派佛教在“法”方面的论究,事相的分析,也有很高的成就,大乘佛法对同时在发展中的部派,虽然略有影响,但部派自有其理路;另一方面,大乘经论不断的引进部派所发展出来的概念与理论,显然二者存在著微妙的互动。特别是,佛法本来就是以求证涅槃解脱为目标,各种不同的修持体系,经长期的累积,经验的传承,给予理论化,不是在义理上的评破论辩,所能摧破的(当然也会引起一些反思)。如果部派根本不承认“一切法空、无生无灭”,那么此一主张在义理上可能产生的问题,对部派行者自身来说,与我何干?所以,第24品1~6颂呈现出来的问题,似乎可以有不同的脉络。也就是说,很可能有人比部派行者,更急切的,有更强烈的动机,要厘清这些问题所表诠的相关疑惑。
《中观论颂》〈观四谛品〉第24的关键词,应该是:空(一切法空)、二谛、缘起、假名、中道。而在第24品第18颂,缘起、空(性)、假名、中道,四者被认为是相等的;在34个颂文里,龙树采用这几个概念,共同回答第1—6颂的问题,可说是“所图者大”。从佛教思想史看来,这几个概念,在龙树之前,就已有丰富、多样,而且重要的的含意:
1.中道,佛陀初转法轮所宣讲的,就是中道,这是原始经典与广律一致的传说。一般所熟知的四谛、八正道,都是表示中道的内容;而且涅槃是因中道而有。中道可说是佛陀教法根本中的根本。但是很奇怪的,在“下本般若”,甚至“中本般若”,中道,至多仅是隐性的概念,汉译《道行》、《小品》甚至看不到此一概念的用语。[29]所以,《中观论颂》在此到“中道”,可从二方面来说明:
a.《中观论颂》唯一提到名称的经典是KAtyAyanAvavAda:〈观有无品〉第15第7颂:“佛能灭有无,如化迦旃延,经中之所说,离有亦离无”,相当于汉译《杂阿含经》,第301经。而此经的要旨,就是“非有、非无”;“非苦、非乐”的中道。
b.《中观论颂》第13品第8颂“大圣说空法,为离诸见故,若复见有空,诸佛所不化”,是受到(普明菩萨会)(《宝积经》)的启发。[30]而《宝积经》用不短的篇幅,来解说什么是“中道真实观”(大正11,页633下—页634上),此经的“中道观”,[31]后来被引入《瑜伽师地论》,成为十三种中道(大正30,页742下—页744上),可见本经的广泛影响。最重要的是,本经对“空见”所生的副作用,有剀切的对治。
2.缘起,释尊“我论因说因”,缘起可说是佛法立义的根本。缘起不但有说明生死相续的流转门,也有涅槃解脱的还灭门。但在佛教的发展过程中,有的侧重在流转门的解说,对因缘作了严密、烦杂的解说;有的则是偏于还灭,甚至立缘起是无为。在部派是如此,在初期大乘,文殊法门“所畅说者,无缘起分,所言无毁、无合、无散”(《魔逆经》,大正15,页114下)。即使在《般若经》,提到缘起深义的明文,也是非常少(印顺法师[1985],223—224)。《中观论颂》的〈归敬偈〉,开宗明义就礼赞佛陀宣讲缘起,龙树的造论用意,应该是很明显的。
3.假名:在《杂阿含经》第64经,佛陀说无闻众生,于无畏处而生恐畏、怖畏无我无我所,二俱非当生,攀缘四识住(色、受、想、行);若作是说:“更有异法识,若来、若去、若住、若起、若灭、若增进、广大、生长者,但有言说,问已不如,增益生疑,以非境界故。”(大正2,页17上)。所谓“但有言说”,《瑜伽师地论?摄事分》的解说是:“若有弃舍如来所说识流转道,而作是言:我当更作别异施设。当知是人所施设者,其文有异,其义无别,但有言事”(大正30,页789上)。在《杂阿含经》有好几经,说到异论者所“施设”者,但有言事(或“数”)。
在部派中,与语言有关的名、句、文被列为心不相应行,也算是“法”;这又与当时语言哲学,有所关联;另一方面,相传一说部的主张:世、出世法,悉是假名,故言一切法无有实体;同是一名,名即是说,故言一说部”(大正70,页459中~下)。这到底是重在“一切法无有实体”,还是重在“名即是说”,而倾向于语言实在?是个微妙的问题。
“原始般若”就已经说到“菩萨但有名字”,这是一般意义的但名无实,但名字本身呢?假名、诸法、缘起,又有著如何的关系?(印顺法师[1981],633、727─728)。
4.空(性)。在原始佛典中,佛说“我多行空”(大正1,页737上),而经中把空、无相、无愿三者,称作是三解脱门,这是把“空”定位在行持;再进一步,从空的修持,从因说果,由空而得之果证,也可说是空。经说:佛灭后,阐陀比丘“然我不喜闻一切诸行空,寂,不可得,爱尽,离欲,涅槃。此中云何有我,而言如是知、如是见,是名见法?”(《杂阿含经》,第262经,大正2,页266中),空被看作是涅槃的同义;这都是与实践有关的。另一方面,空也被看作与普遍的理则,有所关联,缘起法被说成是“胜义空”、“空相应”(《杂阿含经》,第335经、第1257经,大正2,页92下、页345中)。空,在原始佛典与部派中,受到多方面的重视。但“原始般若”几乎可说是不谈空的,在《道行》〈道行品〉及《小品》〈初品〉,空之一字,还没有什么特出的地位;即使在“下本般若”,所谓的“以空法住般若波罗蜜”、“甚深相者,即是空义,即是无相”,都还只是指修持、理想的实现。而《般若经》空的发展,是由“胜义的自性空”,演进到“无自性的自性空”。[32]在大乘佛法中,空的意义,也还在多方面的发展。
空性、缘起、中道、假名,既然涉及复杂的思想,有不同方向的发展,读者的解读,自然会各异其趣;龙树尝试综合这些概念,但并没有明白、直接的给这些概念分别说明,他似乎假定读者(或是“对谈者”)对此有一定的理解;而龙树此一综合,也代表对这些概念的抉择。
再回到第24品1~6颂的问题。问题的开头,先说到“若一切皆空,无生亦无灭”,这里的“一切法空”到底指什么?《小品》有一段经文说:
须菩提!于意云何,我不说一切法空耶?
世尊!说耳。
须菩提!若空,即是无尽;若空,即是无量。是故,此法义中,无
有差别。
须菩提!如来所说,无尽、无量、空、无相、无作、无起、无生、
无灭、无所有、无染、涅槃。但以名字,方便故说。
须菩提言:希有!世尊!诸法实相不可得说,而今说之。世尊!如
我解佛所说义,一切法皆不可说。(大正8,页566下;《道行》,大
正8,页456下)。
类似的问答,在“下本般若”、“中本般若”,数量不少。经文的一切法空,所说的显然是指实践般若所得的深悟,这是圣者自证胜境[33],也就是前面所说的“以法性为定量”。那么,《中观论颂》第24品1颂的“一切法空”,是否在呼应“般若法门”,乃至“文殊法门”所说的呢?
至于接下来的问题,没有四谛、四双八辈、三宝;破坏罪福、因果、一切世俗之法。这使人想起《般若心经》,此经所“无”的,包括五蕴、十二处、十八界、四谛、十二因缘、智、得(大正8,页848下)。“般若的心要”是这样,在广说的《般若经》也是如此,这可以《大品》所说的为例:
舍利弗!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
亦如是。
舍利弗!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空法,
非过去非未来、非现在。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
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亦无无明,
亦无无明尽;乃至亦无老死,亦无老死尽;亦无苦集灭道;亦亦
无智,亦无得;亦无须陀洹,无须陀洹果;无斯陀含,无斯陀含
果;无阿那含,无阿那含果;无阿罗汉,无阿罗汉果;无辟支佛,
无辟支佛道;无佛,亦无佛道。舍利弗!菩萨摩诃萨,如是习应,
是名与般若波罗蜜相应。(大正8,页223上)。
实际上,在繁广的《般若经》文句中,世出世法、凡圣、有为无为等等,都是不可得的。而从本文第四节“空中种树”所引的文证,可以知道,第24品1~6颂的问题,其实早已广泛的讨论。而且“大乘以真如、法界为准量,即一切而超越一切,不可说、不可示、不可分别,一切是无二无别的。但在菩萨修行中,又说六度、四摄、成熟众生、庄严国土,在众生心境中,不免难以信解。《般若经》“方便道”中,一再的提出疑问,总是以二谛来解说,也就是胜义谛中不可安立,依世俗谛作这样说。这是以众生心境、佛菩萨智境的不同来解说。然一切本性空,一切本来清净,众生也本来如此,为什么会生死流转,要佛菩萨来化度呢!“佛法”依缘起,成立生死流转、涅槃还灭;从众生现实出发,所以没有这类疑问。大乘经重在修证,出发于超越的证境,对生死流转等说明,不太重视。[34]如此一来,第24品接下来的8—10颂,以二谛来解说1—6颂的问题,似乎不是创见,几乎是《般若经》相关论旨的浓缩。
《般若经》在一开始,固然是直显般若深观,但很可能很快的注意到渐学渐入;《般若经》不断的扩编,似乎是按照修学者修学的行位架构,依序升进,渐次发展,而有其次第性;[35]一方面,注意到新学的适应问题,关心新学听到“不得、不见”,是否会惊恐怖畏,还注意般若法门可能遭遇的困难(魔事),所以即便谈到“阿鞞跋致”的经文,还是插入关照新学的经文;另一方面,则希望般若法门,能够“四根普被”(利根,中根,钝根,散心。《大品》〈方便品〉第69,大正8,页372上);《般若经》广泛的比较各种行门的福德,说明回向,而且还直接说般若波罗蜜是极大祝、极尊祝、无有辈祝(《道行》,大正8,页433中),把当时已经流行的音声神秘力量,很巧妙的融入其中,没有列出咒语,这显示其基本立场;只直接说般若波罗蜜的内容,就是咒语,使信增上之人,也能信受;“下本般若”的开头部分,就已经谈到“1.何因为摩诃衍三拔致?2.何所是摩诃衍?3.从何所当住衍中?4.何从出衍中?5.谁为成衍者?”(《道行》,大正8,页427下27—29),“中本般若”广泛的叙述大乘相,这是菩萨行的核心问题;《般若经》以菩萨行为中心,福慧资粮的累积,是其基本的架构。般若法门虽然说深智大行,但有架构、次第,在表现的方式上,虽不断有启发的、诱导的,超越常情的、反诘的语句,但也一直穿插在法相的叙述、定义,在情理上,般若法门不会引起太大的疑虑。
相反的,文殊法门“所畅说者,无缘起分”,谈佛法而不说缘起,的确是特殊的,加以出格的语句、超乎常轨的举止,或许用意在打破凡情,但未免会引来异样的眼光。这本来只是文殊法门行者本身的问题,虽然引人侧目,但毕竟是个人的行事、言谈风格,争议还不是很大。最重要的是,文殊法门再三的呵斥声闻,破斥菩萨,这一方面所呈现出来的,有多方面的意义:a.对传统律制的反应,或采取宽松的解说;b.出家与在家佛教行者的抑扬;c.一乘与三乘的优劣(印顺法师[1981],984—988;994、953、955;982)。在这一方面,把文殊法门与他者的关系,推向对立、紧张的情状,自然会引起疑虑、反弹。
《中观论颂》虽然再三的“批判”,古来的注释者,或是现代的研究者,也想从多方面去探讨,《中观论颂》到底是评破那部派,这是把《中观论颂》看作是辩论书。但如果把《中观论颂》同时看作是“观行论”,就是著重在修证实践的问题,论主在阐释自己看法,虽然会检讨、反省某些观念,但这些观念到底是那一部派所主张的,就没有那么重要。
基于这样的理解,第24品1—6颂,所要呈现的,或许是“但说法界”、“以法性为定量”,在修持上,可能产生的疑虑;“般若法门”发展的过程,就已经充分体会这种疑虑,试图解决;而同源异流的“文殊法门”,因为其特殊的学风,反而强化了这种疑虑;再加上“一切法空”这样的主张,确实引发了一些副作用,有必要加以反省;“般若法门”、“文殊法门”本身也是持续在发展。龙树在第24品尝试以二谛、缘起、空、假名、中道等佛法固有的观念,回应这一大乘佛法发展的主流。所以,如果能充分的理解第1~6颂的含意,或许是解读第24品第7颂以下的内容,一个重要的参考线索。[36]
略语表
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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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观作作者品〉第8(本文所引《中观论颂》,是采用鸠摩罗什译本):
04若堕于无因 则无因无果
无作无作者 无所用作法
05若无作等法 则无有罪福
罪福等无故 罪福报亦无
06若无罪福报 亦无有涅槃
诸可有所作 皆空无有果
〈观业品〉第17:
22若业有性者 是则名为常
不作亦名业 常则不可作
23若有不作业 不作而有罪
不断于梵行 而有不净过
24是则破一切 世间语言法
作罪及作福 亦无有差别
[2] 印顺法师似乎没有给“文殊法门”下定义,但他在论究“文殊法门”之前,说到
([1981],873):初期大乘经中,有的以文殊为主体,有的是部分与文殊有关。
从文殊为主体的,或部分与文殊有关的经典,作综合的观察,就发现与文殊有关
的大乘经,在一般大乘通义外,有独到的风格与倾向。现在要论究的“文殊师利
法门”,就是从有关文殊的教典而理解出来的。
[3] 常童形梵天(SanaGkumAra),参看DPPN,vol. II,1021—1022;五髻童子(PaJcazikha),参看DPPN,vol. II, 105—107;而五髻童子虽然是指某位乾闼婆,但也可能是一种职位;DPPN,vol. II, p. 106, note 8还说,即使在今天(1930年代),锡兰还可看到,小孩子的头发,结成发髻。
[4] 所谓的“小乘佛教中文殊”,可能是从图像上,追溯文殊信仰的来源。笔者在DPPN,以及赤沼智善[1931],都没看到关于文殊的词条。
[5] 文殊的图像,除了Lamotte[1960],3,note 1所引资料外,亦见Getty[1928],110-113。
[6] “多罗聚落”,Lamotte([1960],32-33)认为是指Uttara,位于舍卫城之东(或说北方);参看赤沼[1931],721;又参印顺法师[1981],467。
7 异译《大宝积经?妙慧童女会》(大正11,页548下)所说并不相同:“佛言:如是!如是!诚如所言。然此童女,已于过去发菩提心,经三十劫,我乃发趣无上菩提;彼亦令汝住无生忍。
[8] 此一传说,对本文来说有重要意义,又参印顺法师([1981],928 ─931;[1988],92─
104)的论述;关于文殊是现在菩萨,参看Lamotte[1960],28。
[9] Hirakawa[1990],,293,又参Hirakawa[1970]、[1989];但Hirakawa[1983],并未读过,不知平川彰是如何叙述的。
[10] 印顺法师原是分成六项来叙述“文殊法门的特色”,本文是就印顺法师的归纳,再予细分。
[11] 印顺法师[1981],931,又引《那伽室利分》说:“尊者所说,皆依胜义”(大正7,
页975上)。《濡首菩萨无上清净分卫经》说:“濡首诸所可说,彼之要言,但说法
界”(大正8,页746上)。《决定毗尼经》说:“文殊师利所说之法,依于解脱”
(大正12,页41上),来证明这一特点;参考Lamotte[1960],23─28。
[12] 但《翻译名义大集》作ParamArthasaMvRtisatyanirdeZa(《胜义世俗谛指示经》),元朝《至
元法宝勘同总录》的音写也是如此。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变化,把“胜义”与“世俗”的
位置对调,还须要进一步研究;又《大正藏》把三个汉译本,分别编入“经集部”与“律
部”,印顺法师([1993C],238)认为:以编入“经集部”为宜。
[13] 分见Lamotte[1962],37—60;[1965],45—60。而Lamotte([1962],40-51),提出中观学派的六项主张:1.一切法无自性、自性空;2.一切法不生不灭;3.一切法本来寂灭、自性涅槃;4.一切法无相、不可说、不可思议;5.一切法平等不二;6.空非“个体”。再进一步引证梵本PaJcaviMZati与《维摩诘经》,思想相同的经文,来说明中观思想。Lamotte此一见解,被May([1979],474)引为所谓中观的立场。这可以说明“文殊法门”与“般若法门”同源之处。
[14] 大天的“五事颂”,多少已表示阿罗汉圣者,还是不究竟的。而部派的异论,“佛在僧数、不在僧数”,则已涉及佛是超越阿罗汉圣者;进一步发展出来,究竟圆满常在的佛陀观,使二者的差距愈远。高推佛陀,无意间,也是在贬抑以阿罗汉为首的声闻。“文殊法门”的特色,既然说平等,本来是不必贬抑声闻的;其用意或只是在劝诱声闻或初学,应该信持“发菩提心、修菩萨行、求证佛果”的菩萨道。另一方面,贬抑声闻,再进一步的发展,就是《法华经》“乘权乘实”的问题。总之,贬抑声闻,应该只是另一个重要而复杂的问题的一个面相,也就是三乘与一乘关系。而“文殊法门”本身对三乘与一乘的看法,也有不同的发展方向,需要另文探讨。
[15] 从好处想,这可能是大乘流行后,逐渐有重事相的倾向,甚至对这些重要概念产
生“自性见”,“文殊法门”觉得有加以反省的必要。《大智度论》下面这一句
话,多少说明了此一问题:“是时,须菩提虽善知空,以贵敬尊重佛法,不能限
量佛法,故问佛:世尊!一切色等法皆空如化耶?佛答:一切色等法皆如化。汝
贵重佛法故,不敢言空;我以一切智故,能说诸法空;如余人贵师子力,师子自
不贵其力”(大正25,页690下)。
[16] 文殊的用意,应该是以“出格的言语”,表现一些正面的概念,例如文殊说自己有悭贪, 是因为“我常不舍诸佛法众,而亦不舍一切众生,以是义故,说我为悭。”其余类同。
[17] 同样的,文殊也对这样的“自我形象”,给予解说,如“是贪欲、嗔恚、愚痴性,十方
求之不可得,我以不住法,住是性中,故说我是凡夫,三毒所覆”。
[18] 这六十比丘,本来是听了“虚空法门”,有所疑虑,想要退席;经过解说后,六十比丘“漏尽意解”,又说出这样的话,反又使在场的若干听众产生疑虑,所以经中又对这些话给予解说。
[19] 上面所举四个退席的事例,这些退席的会众,后来都回心转意(《文殊师利巡行经》的一百比丘除外);但在法华法门中,佛陀还没有解说“开示悟入佛之知见”之前,就有五千会众退席而去,佛陀不但默然不制止,并对舍利弗说:我今此众,无复枝叶,纯有真实。舍利弗!如是增上慢人,退亦佳矣!(《法华经》,大正9,页7上;《正法华经》,大正9,页69中);般若法门中,似乎没有退席的事例,而且文义烦广的“中本般若”,其中有一些重复出现的人物或问答,《大智度论》记载,有的人解说这是为刚刚新来的人而说(大正25,页436中、页443中、页469下、页514上、页548中、页597上)。这些不同的情节,是否反应出教学上的问题?
[20] 参考《处处经》(T 730,大正17,页527中),的说法:
比丘言:舍利弗何以骂我、持袈裟拂我面?
佛言:呼舍利弗来,问之。
舍利弗言:我无恶意,所以骂者,欲令忍辱;所以持袈裟拂面者,欲令眼耳鼻口净故。
佛语比丘:是舍利弗善权方便所作。于是比丘欢喜,即得阿罗汉道。
[21] 印顺法师([1981],993、1173)认为此经所说的菩萨道,是“中本般若”所说的大乘。这多少可以说明,文殊法门与般若法门,一直存有相当程度的互动关系。
[22] 《无言童子经》属《大集经》,印顺法师[1981]并没有列为文殊教典。但此经是童子说法(八岁),而童子名“无言”,表示出语言的虚幻性,本经也谈到四平等中的三平等(大正13,页535上);舍利弗在与无言童子对谈中,也自承:如我于今,族姓子!闻所说法,察其义归,有所讲说,皆堕短乏(大正13,页528上);有一位菩萨问无言:为何名叫“无言”?问了三次,都没回答(大正13,页533中)。这些多少显示文殊法门的特色。文殊在本经并未出现,这引发一个问题:文殊法门教典是否一定要提到文殊。另外,印顺法师[1981],911—912,也讨论到若干经典与文殊有关,但不是初期的“文殊法门”。
[23] 参看印顺法师([1981],562—568、627—638)的讨论。
[24] 各种汉译本《般若经》所称的“新学”、“新发意”,在意义上,有所不同,参看印顺法师([1981],660—661)的讨论。本文并不考虑经文可能的区别,重在说明刚发心、刚开始学般若法门之人,可能有所疑虑。
[25]《小品》所说:舍利弗问须菩提:如我解须菩提所说义,菩萨即是无生;若菩萨无生,何以故有难行为众生故受苦恼?(大正8,页539下1─3)。在“中本般若”保留的情况,分见:《光赞》〈观行品〉第24,大正8,页208中—下;《放光》〈观品〉第27,大正8,页36中—下;《大品》〈无生品〉第26,大正8,页271中。略加比对,可知:问题的内容,大为扩充,但实质上还是空中如何立万法(五道、贤圣果位)?菩萨如何起万行、利益众生?
[26] 参考印顺法师([1981],1167—1173)的说明。
[27] Robinson([1967],61─65),也对龙树与《般若经》的关系有所说明。至于May对“经验”的评价,涉及基本的哲学立场,争议很大。
[28] 在鸠摩罗什译本,17品33颂,并没有译出乾闼婆城之语,但另二汉译本与梵本确有此喻。Lindtner引到Lamotte([1944],370,n. 1 )的说法,但Lamotte只说:“在Davids-Stede的Pali-English Dictionary,没有列出此一词条”。简短数语,说服力似乎不够;另一方面,《大毗婆沙论》说:“或有执有‘缘无智’,如譬喻者。彼作是说:若缘幻事、健达缚城,及旋火轮、鹿爱等智,皆缘无境”(大正27,页228中)。“或有执:有诸觉慧,无所缘境,如取幻事、健达缚城、镜像、水月影光、鹿爱、旋火轮等,种种觉慧,皆无实境”(大正27,页558上)。部派中的譬喻者,已运用不同譬喻,显示外境无实。
《中观论颂》与《普明菩萨会》的关系,参印顺法师([1964],3;[1981],1167─1168)
的讨论。至于《普明菩萨会》在印度经论被引用的事例,参Lamotte[1976],1845—1846。
至于二谛说,受到《无尽意经》的启发。Lindtner似是参考P. L. Vaidya, Etude sur Aryadeva
et son CatuHZataka, Paris 1923, p. 21, n.6. 笔者未见此文,不知其实;但“中本般若”已有 “菩萨摩诃萨住二谛中为众生说法:世谛,第一义谛”的说法(《放光》,大正8,页133下;《大品》,大正8,页405上)。
[29] 此二经文虽出现许多次“中道”之语,但都是“半途”的意思。印顺法师([1985],218—219)
引《小品》卷九所说:须菩提!般若波罗蜜无尽。虚空无尽故,般若波罗蜜无尽。...色无尽故,是生般若波罗蜜;受、想、行、识无尽故,是生般若波罗蜜。须菩提!菩萨坐道场时,如是观十二因缘,离于二边,是为菩萨不共之法”(大正8,页578下;《道行》,大正8,页469中—下),而说“依缘起说中道,下本般若末后才说到”。但也在讨论后说“所以不能说是以缘起来阐明中道”。但《中论》(青目释)则举此经文为例,说是“(佛)以大乘法说因缘相,所谓一切法不生不灭,不一不异等,毕竟空、无所有”(大正30,页1中)。
[30] 《大宝积经.普明菩萨会》所说:“一切诸见,以空得脱;若起空见,则不可除”(大正11,页634上)。
[31] 这里有一个微妙的问题。《大智度论》中的对谈者说:“问曰:若尔者,如《迦叶问》中,佛说:‘我是一边,无我是一边,离此二边,名为中道’,今云何言:无我是实?”(大正25,页253下)。Lamotte([1970],1684,n. 4)认为应该是引用KatyAyanAvadAda;但后来改变见解([1976],1845注解部分),认为《迦叶问》应该是指《宝积经》。那么,原始经典乃至广律所说的中道,与《宝积经》等大乘经典所说的中道,是否一致?
[32] 参看印顺法师([1993E],45;[1985],180—186)的说明。
[33] 《般若经》,乃至早期大乘经典所说的“一切法空”,参看印顺法师([1981],730—732;[1985],143—145、188—193;[1988],98)的讨论。
[34] 印顺法师[1988],99;又参印顺法师[1981],679—680;[1985],189、195;《般若经》的二谛思想,参看曹志成([1996],26—34)的讨论
[35] 参看印顺法师[1981],658—663的讨论。后代的《现观庄严论》用8事70义273颂1200细目来科判“中本般若”,表现《般若经》依序升进的次第性格,可说是极尽架构组织之能事。
[36] 汉译《般若灯论》认为,第24品1—6颂是“自部人言”(大正30,页124中),不知
究竟是指那一些人。而《中论》(青目释)甚至认为,类似的疑问,是龙树造
《中观论颂》的因缘:“佛灭度后,后五百岁像法中,人根转钝,深著诸法,求
十二因缘、五阴、十二入、十八界等决定相,不知佛意,但著文字。闻大乘法中
说毕竟空,不知何因缘故空,即生疑见:若都毕竟空,云何分别有罪福报应等?
如是则无世谛、第一义谛!取是空相,而起贪著;于毕竟空中。生种种过。龙树
菩萨为是等故,造此《中论》”(大正30,页1中—下)。
*附记:感谢厚观法师提供参考资料,并事先指正;在研讨会上,宏印法师、游祥洲教授、蔡耀明教授的指正,在此一并致谢,本文已参考他们的意见,在可能的范围,略作修正;但如有不妥之处,责在笔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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