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田里亦无:道元禅研思录(六)
[日本]田里亦无:道元禅研思录(六)(陈星桥译)
[ 作者: [日本]田里亦无著(陈星桥译)
一体一如
为了让初发心的人理解道元禅,我在旧著中曾举“某贼父子”为例,说明何谓“一体一如”。故事说父亲飞去是中国头号盗窃专家,他教育儿子飞来要与自己:“一体一如”,结果达到了其目的。当然飞来的一举一动被要求与父亲毫无出入是不可能。道元在《坐禅箴》中说的“水清彻地,鱼行其内;空阔透天,鸟翔其中”的境界,才真正是“一体一如”的境界。
进入了这个境界,飞来即使掌握了不次于父亲的专门技术,也不想再次为盗了。那是困为他真正体会到“一体一如之悟”。他“忘掉自己”的补偿就是把握了“一体一如之悟”。他豁出命而得到的东西,不是任何物质性的金银财宝所可比拟的,那是禅修者一生都在追求的东西。具体来说,如果问我豁出命选择“觉悟”还是“宝物”,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因为觉悟而死,还可以接受,若遗下宝物未用而死,是令人受不了的。
我之举这个“某贼父子”的故事或许会受到一部分读者的非难,因为那是非道德的事体,是与佛教的“戒”相反的。我是一个比较懒散的人,不擅于说戒的意义。我的心得是以《无门关》第23则“不思善恶”为“本来面目”,因而不象这些读者那样对飞来的故事特别厌恶。不过为免招误解,我也得谈谈戒定慧的问题。
戒定慧称为三学,是佛教修行所必须修学实践的根本内容。防非止恶谓之戒,止息思虑分别谓之定,破惑证真谓之慧。
白隐禅师在《坐禅和赞》中说:“大乘禅定大受赞叹,布施、持戒诸波罗密,念佛忏悔修行等,种种诸善行,尽摄于其中,”约而言之,戒慧等善行皆可统一于善定,即坐禅之中。
由隐是临济宗头号宗师,而道元是日本曹洞宗的宗祖,尽管同被称为禅宗,其教也会有所不同,不过在坐禅的问题上意见却是完全一致的。道元在《正法眼藏·辩道话》中对于坐禅作了如下叙述:
“宗门正传说,这个单传直指的佛法为最上中之最上法门。”
“以参见知识为首,甚至不用烧香、礼拜、念佛、修忏、看经,只管打坐就能达到身心脱落。”
“若人即使于一时之间,身口意三业契佛心印,端坐入于三昧,那么遍法界皆成佛印,尽虚空无非觉悟。”
对于“戒”,道元是比较关心的。那是因为他从中国并没有带回什么现成的东西,而要开创丛林,教育徒众,为了维持、发展这样的新兴僧团,当然有必要制定管理这个集体的规则。
一般来说,规则、戒律往往是从消极方面考虑的,多半以恶的和不良的行为作为其对象。而禅家则不象那样消极地看问题,因为如前所述的“定”是超越“戒”的。
道元在《正法眼藏·诸恶莫作》中也祥细地谈及这一点。概括来说,道元通常考虑的是规制人们的行为,而不想使之成为束缚人的消极性的东西。他认为“戒定慧”是当然的统一体,是“一体一如”的。人通过坐禅,于自受用三昧中安坐,即于坐中,所有的戒一时“现成”(圆成),即认为“坐即戒的现成”。
现在让我们再回味一下道元《坐禅箴》中的话:
“水清彻地,鱼行其内;空阔透天,鸟翔其中。”
在这个坐禅的境界中,一切肮脏的东西是完全不允许存在的。在这样的境界中,鱼鸟随其天性自由地生活。这正是“诸恶莫作”的世界,一个崭新的世界,是从肮脏、陈旧、躁动的旧道德世界而透脱、现成的世界。
只管打坐
在禅法中,坐禅是最重要的修行。道元说“只管打坐”,就是说仅仅坐禅就包含了禅的全部。
在《坐禅箴》中,道元对坐禅作了多方面的论述,其开头就有药山禅师的问答:
有一天药山禅师正在坐禅,有僧来问:
“您思量着什么呢?”药山答:
“思量个不思量的。”僧问:
“不思量的如何思量?”药山答:
“非思量。”
从上述分案可知,坐禅中有三种心境:(1)思量,(2)不思量,(3)非思量。
所谓“思量”就是对眼前事物的合理性思考;“不思量”则是将某种思虑冲散的模模糊糊的思想状态,是一种思绪停顿的状态。所谓思量个不思量的,就是观照这种状态,也可以简单地说为“不思量”。
现代人对于什么事都忌讳“模糊不清”,因此寻求具有论理性意义的思想状态——思量,因而我们现代人都是“理性人”。
禅与此相反,表现为“不立文字”。禅不喜欢和呵斥“思量”这种“起伏的思虑”,而要求达到没有起伏躁动的精神状态,这就是“不思量”。之所以呵斥,是因为不能期待由“思量”产生什么精神升华。
通过禅修,由“不思量”能得到“非同寻常的思想境界”称为“非思量”。所谓“非同寻常的思想境界”,是摆脱了个人狭隘心胸的思想境界,是“使于万法得证”的境界。换句话说,就是“佛之智慧”,是与万法融为一体的境界。
前面反复提到的“透脱”即“不思量”,“现成”即“非思量”。否定“思量”称为“不思量”由超越被否定的“思量”而产生更好的思量,即为“非思量”,因而“非”不是否定词,而是具有深意的肯定词。
否定常识,进而把握更好的立场(非),这就是禅。
在《坐禅箴》中,我有一个长期不能理解的地方就是宏智禅师和道元禅师的诗,二诗论述的都是鱼和水、鸟与空。对于坐禅为何要例举鱼和水、鸟和空呢?其深意令人摸不着。特别是道元的诗有这样一段:
“鱼游泳时象鱼游,鸟飞翔时如鸟飞。”
这完全是超脱于我们常识的一种思考方法,正因为如此,才有必要学习这种认识方法。这是道元的核心,表现了他坐禅的特点。
在《坐禅箴》中,除药山禅师的问答外,还例举了马祖与南岳的对话。
马祖是南岳禅师的高足,他总是专心坐禅。南岳知是法器,往问“大德坐禅图什么?”马祖答:“图作佛。”南岳于是捡一砖在庵前石上磨,马祖见了就问:“磨作什么?”南岳答:“磨作镜。”马祖说:“磨砖岂能成镜?”南岳则以讽刺的口气反问:“磨砖既不能成镜,坐禅岂得成佛?”
对于以上二人的问答,道元认为,若能坐下来就能直接成佛,即所谓“坐佛”。道元常常强调“只管打坐”,依据的就是这种认识。
道元以透脱、现成为中心,始终强调“只管打坐”。因此只有依靠坐禅,才能彻底认识他难以理解的思想。
寂灭为乐
关于道元的著作,我认为它有两大特点:
1、它是一本珍贵的关于生命的书;
2、同时它又是一本难解难入的书。
我研究道元已有50年,这个观点至今也没改变。在这漫长的时期里,我国不仅在政治经济方面,几乎在所有的领域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尽管如此,道元的著作作为“生命的书”依然不断给予我生存的勇气和智慧。而在第二点上,我至今仍痛感自己力量不足。但我一点也不气馁,今后仍将以有限的生命研究道元。
前些时我因白内障动了手术,遵从医嘱每天注意静养,除了坐禅,什么也不干,持续保持着安静,禅悦的生活,天天处于“寂灭为乐”的境地。
所谓“寂灭”就是远离迷惑的境界,是“寂静”、“涅槃”、“觉悟”的别名,是我长期以来追求的目标。如果在这种状态下死去,则成为保持永久觉悟的死。在有限的生命中,悟是一时性的,因此保持“寂灭为乐”的境界而死是最理想的了。这种死就是寂灭,是永恒的悟,绝对不退失的悟。可是人们本能地不希望“永远透脱”,比起觉悟而死来,无论多么迷惑也希望生存着。人不论是否意识到,总是追求理想地活着、理想地死去。我从年青时起就在追求这一目标,反反复复地追求,有幸的是接触到了道元的著作。对于生死,道元说:
“超生脱死是佛家一大事因缘。”
“诸佛之大道,究竟之处即为透脱、现成。”
“生是一时性的,死也是一时性的,犹如冬和春,冬去春来,春移夏至。”
“生也全机现,死也全机现。”
禅主张“生死一如”,对生的情形和死的情形不加区别,即认为死生是绝对的统一的。这话听起来似乎有些抽象,那么具体来说说我自身最近有的例子吧。
前些时我做了白内障手术。我凡事都听从医师等周围人的指示,并上了手术台,我自身不参入任何希望和意见。心中只有道元说的“使于万法得证”。手术的时间倒不长,可是很痛,是剧烈的痛,似乎全世界的痛都加到了我身上。麻醉药在手术前打过,但不大管用。我意识到手术结束了,它并不苦,不大感到苦,因为痛得太过剧烈,感觉苦的余地都没有。可以说除了痛以外,没有别的感觉,这是痛的绝对境界。
生活于一定时空之中,只能相对地观察事物的人,或许很难理解前面例举的话。不过依靠道元常说的“只管打坐”,我们是可以认识“绝对境界”的。它不能用大脑来理解,只能依靠悟来神会。
下面介绍一下禅僧彻悟而死的事例吧!
岩头和尚(828-887):中国泉州人,为德山宣鉴的法嗣,是一个道力高超的人物。他退隐山林,结庵于洞庭湖畔,培育了许多的人才。唐光启末年,盗贼蜂起,有一天来到他的住处,以刃相加,岩头和尚神色自若,在受贼刃之际,大声叫“痛!痛!”据说其声传于数里。
此时他是入了“痛三昧”,是无苦的,是在纯粹的境界中死去的。这是“死也全机现”的境界。这是禅者死的情形,在这种情形下,死和生是没有界限的。
人之所以怕死,是因为会感到死的痛苦。若不感到痛苦,则“生死一如”,是不会恐怖死的。而要做到这一点,只有依靠“觉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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