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定法师印象记

　　清定法师印象记
　　本文作者：◎黄复彩

　　大约两年前，朋友向我谈起一位出世的老人。朋友说：“我想你会对他有兴趣，说不定你会为他写一本传记文学。”
　　可惜我没有见过这位老人，我也无从知道他的详细经历。虽然我什么也没写，但是，一位传奇人物的图像毕竟是印到我的脑海里了。
　　去年（1989年）9月，我到九华山采访，在祇园寺听几位刚刚从美国讲经归来的法师介绍访问概况。我去得迟了，进门时，与会者俱已就坐，一位老法师正在用浓重的浙江话谈访美感受。立刻，这老人引起我久久的注视。他的相貌是恬淡而静穆的，但于恬淡静穆中又显出一种非同凡俗的丰彩。我特别有感于他的那种恬淡而静穆的笑容，那是一种悟透了整个人生，却又回到童贞世界的老人特有的表情。我想，无论是谁，面对这老人如此恬淡而静穆的笑容都会生出一种愉悦和欣慰来，使人在一见之下就愿意随时将自己内心的隐密和盘托出。
　　我立刻断定，这就是清定法师，就是两年前我的朋友向我谈起过的老人。我悄悄移身过去，果然，我们立刻像一对早就熟悉的老朋友，竟然不存在任何隔世的感觉。
　　他俗名郑全山，浙江三门县人。郑全山早年毕业于广东大学哲学系，后投身于孙中山先生的国民革命，于1921年考入黄埔军校步兵科，为该校第五期学员。官至蒋介石中央党政干部训练团政治部主任，授少将军衔。1941年4月，这位年轻将官突然弃官出走，在重庆市郊狮子山慈云寺出家当了和尚。
　　问起法师他当年遁入空门的原因，法师说，他自小从父亲那里接受佛学，7岁即开始诵读经文。1941年，抗战吃紧，但是，国民党内部腐败，高级军官们一个个腰缠万贯，吃喝嫖赌，一掷千金。将军失望了，深感单凭个人的一腔热血难酬报国之志，而在那种举世皆浊的社会里，一个人想做到唯我独清也十分不易。为了寻找一片净土，郑全山一有空就到慈云寺听澄一法师讲经说法。久而久之，他似乎在内心找到了一块圣地，他被高妙玄奥的佛学深深地吸引了。他的心一步步走向佛门，走向觉悟。
　　终于有一天，澄一法师说：“郑将军，世事茫茫，苦海无边，我看你被诸烦恼纠缠已久，难以自拔，不如就此脱下军服，换上袈裟，随我出家吧。”
　　将军的心动了，然而他家有贤妻，一儿四女尚未成人。夫妻情，骨肉亲，此情此亲如何了结？这时，他的上司又兼好友、国民党第四战区司令长官张发奎见他去心已定，便成全他说：“全山，你既认定出家修行，就不要徘徊，干脆去吧。至于家小，我拨两万大洋作你的安家费不就成了。”
　　在金顶飞甍、竹茂林幽的慈云寺里，澄一法师为他剃度授戒，赐法名“清定”。当香烛高焚、梵乐升起之时，他忽然流下行行珠泪。此时此刻，他想到他那一辈子在佛俗两地徘徊痛苦的父亲，而今，他终于有勇气将大富大贵视若尘土，迈出了这人生的重要一步，从此以后，他将步入另一种人生，越入一种全新的境地。
　　将军的妻子闻听此讯如雷轰顶，她给慈云寺寄来一封又一封哀惋凄切的信件。这些信像一支支利箭射在他未泯的尘心上。澄一法师说：“清定，你六根未净，障缘未了，赶快离开慈云寺，到昭觉寺学佛去吧。”恰在这时，能海法师经过千辛万苦从西藏学法归来，应成都文殊院之请宣讲《菩提道次第》。清定拜在能海法师门下，他的刻苦自修深得能海法师赏识，没几年，他即开始于重庆、武汉、南京等地讲经，能海法师苦心翻译的藏密经书从此得以在全国各地广为流传。
　　在地藏菩萨道场的九华山，我曾亲闻87岁高龄的清定法师讲《地藏经》。他将精深的佛学演化成世情常理，使人人听得懂，听得明。他讲到“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地狱未空，誓不成佛”的地藏菩萨本愿时说：“人应当以出世之心做好入世的事情，以‘无我’的心境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只要这样，无论僧俗，都可以得成正果，达到一种美妙的人生境界。”由此我想，佛学的精华是同人类一切高尚的追求一脉相承的。
　　法师以此教人，也以此戒己。在同他相处的几天里，我见他每日晨二时起床，带领弟子诵经，很少有休息时间，连他的弟子们都感到自愧不如。每日不断有四众弟子前来求教，他从不厌烦。他说：“我不能让他们扫兴而归。忘我利人，是菩萨的行愿，也是我的行愿。”
　　1955年，“肃反”开始，深有远见的法师平静地向众弟子交代了他未竟的事务，说：“我将去闭关，尔等自重。”弟子闻言失声痛哭，法师说：“世变愿不变，当以佛子之心对待一切的险恶和不测。”不久即遭逮捕，判无期徒刑押入上海提蓝桥监狱。在狱中，他除了得空即静坐禅定外，并以自己精湛的医道为病者推拿按摩，针灸治病，人称“劳改医生”。直到1975年，由于周恩来总理的过问，法师得以提前出狱。此后的四年里，他在家乡三门县卫生院继续行医，治愈病者达好几万人次，被乡人称作“圣手华佗”。1979年，法师得以撤销原判，彻底平反。一向关注法师命运的赵朴初老居士探听到法师的消息后对天台山国清寺方丈说：“清定法师是中国一位不可多得的高僧，你们应该将他请回寺院。”被迫脱下袈裟20年的清定法师终于又恢复了僧相。几年以后，成都昭觉寺僧人得知法师踪迹，恳请法师再度回山，这样，阔别昭觉寺35年的清定法师又回到他的发愿地当了方丈。
　　人总是需要精神支柱的，人也在自觉地寻找自己的心理支柱。德高望重的清定法师海内外弟子无数，他们闻听法师发愿整修在十年浩劫中破坏得面目全非的昭觉寺的消息，纷纷解囊，随缘赞助。在我同法师谈话过程中，不断有四众弟子合十顶礼于前，请求法师摩顶授戒。人们情愿以虔敬之心表达对法师的至诚供养。据说在昭觉寺，法师每年所得供养金可聚沙成塔，但法师每日一粥一饭，过午不食，弟子们的供养金悉数用于修建寺庙，赞助慈善事业。所受供品，也全部分送僧众。他记不清他给过人哪些好处，他说也不该记这些。出家人没有自己的财产，自己是大众的，大众也即是自己。
　　法师以他将军高位，从大富大贵走向平凡，也走向非凡。我问法师：“这其间必是一个痛苦的过程？”法师说：“何苦之有？集众生之苦难于我一身，是我的菩提愿心，也是一种至尚的快乐。”
　　这是自觉觉他的一生，也是一个人从复杂走向纯然的过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