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法的流变──《印度佛教思想史》再介绍
佛法的流变──《印度佛教思想史》再介绍
/释显如
佛法流传二千多年,变化多端,今日的佛弟子有心了解佛法的,不是茫无头绪就是一片含混笼统;印顺老法师所著《印度佛教思想史》,拨云见日,令人眼界大开,免于歧路之枉劳;但仍有人不惯于作品之论证而辍读,或因粗略流览而误解,笔者有感于此,特摘出书中之重要观念,提供关心佛法的读者参研。
了解佛教或了解印度佛教思想史,必须先了解经典的形成。现存的经典,并不是佛口亲说的完整记录。佛灭后三多百年,口诵传持的教法,才以文字记载;《杂阿含经》,是现存最古的经典形态,由许多对话简篇组合而成,犹如《论语》,较有切身之感。大乘经典较为晚出,文长而具文学色彩,经近代学者研究的结果,这些大乘经典乃是各时代各学派以“佛说”的形式表达自宗的理念,所以有后出的经典说早出的经典不了义,或者在原经续加几品,改变前几品的说法等奇异现象,把握这一佛教经典的基本常识,对佛法的理解才不致造成太大的偏差。
阅读本书,先要理解作者论究印度佛教的目的──“想理解佛法的实义与方便,而缩短佛法与现实佛教间的距离。”作者认为现实的佛教所表现的,与佛法的精神有相当的距离,也就是现实的佛教“法味”淡薄,杂伪不少,写作的目的在抉发佛法的本质,希望读者能够认清佛法的本貌,而修学于现实生活之中,使佛法重返人间。作者把印度佛教分为“佛法”、“大乘佛法”和“秘密大乘佛法”三个阶段,每一阶段各有其特色,并以“佛法”的特色和各时代的特色对比,读者要把作者著书的目的放在心上,才能体会作者的意思。
在“自序”首段表达著者的心愿──综合联贯的说明印度佛教演变的关键问题。第二段总标“佛法”因“想像”而“演进”,因“演进”而离现实越远:
“佛法”在流传中,出现了“大乘佛法”,更演进而为“秘密大乘佛法”,主要的 动力是“佛涅槃后,佛弟子对佛的永恒怀念”。怀念是通过情感的,也就可能有想像的成份;离释尊的时代越远,想像的成份也越多,这是印度佛教史上的事实。
“自序”中已经把全书的大要勾划出来,看完全书再回头看“自序”,会更觉明朗。本文所作的摘要未必依章节顺序,而是将相关的问题结合在一起,以凸显其意义;间有借助印顺老法师的其他著作《空之探究》、《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与开展》等书。
离烦恼而涅槃的佛法
释尊于四禅中观缘起,证觉缘起的寂灭而解脱成佛,“缘起”是“佛法”最普遍的原则。释尊说“法”的根本内容,就是行“八正道”,证觉“缘起”。“佛法不是重信仰的、他力的、神秘的,也不是学问的,而是从现实人生著手的正道,从正道的修行中得解脱。”正道的修学不离正见,这是佛法修习圣道的准则,如偏重信、偏重戒、或偏重禅定,会有脱离佛法常轨的可能!这是说,人生的各种问题,不论是相对的改善或彻底的解决,惟有从正确的理解问题去解决,不是凭传统信仰、想像,或某些神秘经验所能达成的。佛法解决人生问题是从理解现实的身心活动下手,推求苦恼流转的因缘。无明与爱著是烦恼的根本,在缘起的正见中,知一切依缘起,也就能知一切法的无常性。无常的,所以是不可保信的,不安稳的,也就是苦。是无常、苦、变易法,所以一切“非我非我所”。如通达缘起故无常、苦、无我我所的,也就能契入“空相应缘起”。知无常、无我,能离一切烦恼(主要的是:我我所见,我我所爱,我我所慢)而得涅槃。涅槃是不可以语言、思惟来表示的,所以释尊点到为止,不多作说明;多说,只能引人想入非非而已。释尊所说的正法,以“无常故苦,苦故无我”,而否定常、乐的真我;不是见真我以契入梵界,而是从无我以契入正法。重现实、重变化、重自由思考,主张种族平等,反对吠陀权威,破除神权与阶级制、祭祀与咒法,把人类的合理生活,确立于社会关系、彼此应尽的义务上,显出了“人间佛教”的特色。释尊重视团体的力量,以法摄僧,使修行者彼此互相警策,互相教诫,互相勉励,在和乐清净的教团中,努力于修证和教化的活动,僧伽是佛法在人间的具体形象。以上是“佛法”时代的内容大要。
释尊入灭后的两件大事就是释尊遗体的处理和遗教的结集。火化后的遗骨分由各国建塔供养,佛教开始有了世俗宗教的祭祀行为,这是释尊在世所没有的,庄严宏伟的佛塔及圣迹的巡礼,助长了“理想的”佛陀观的发展。最初遗教结集的内容,经考定为:“法”,分为蕴、处、缘起、食、谛、界、菩提分等,名“相应修多罗”;“律”,就是出家弟子半月半月所诵的“戒经”。由于对佛陀的怀念而传出“本生”、“譬喻”、“因缘”等世尊的前生故事,其实是印度的民间传说和先贤事迹,有的学派认为“诸传所说,或然或不然”,有的学派则当作事实去接受这些传说,成为发展而传出“大乘佛法”的关键所在。“菩萨”这一名词是后起的,根据学者的考证,在西元前二世纪,对成佛以前的世尊,并没有称之为菩萨。“本生”等所传的释尊前生,有王、臣、平民、外道,也有天、鬼、畜等,影响未来“大乘佛法”的菩萨不只是人,也有天神、鬼王。
由于地域文化和思想偏重的不同,各学派对佛、法、僧的信解态度也日渐歧异。对于佛陀观,上座部仍保持佛出人间的平实立场,大众部系则倾向于“理想”的佛陀,从佛出人间转为佛身无漏,演进到人间佛为化身,真实佛无所不在、无所不能、无所不知、寿命无边际。对满足一般宗教情绪来说,大众部系所说,是容易被接受的,这是一项引向“大乘佛法”的重要因素。信受“本生”等传说的部派,根据这些传说而发展出“菩萨行”的理念,菩萨行的传说,也是意见纷纭,中国通行的“六波罗蜜多”,只是其中一说而已。
不说无常.无我的初期大乘
大乘经典的传出,从内容的先后不同,可以分为“初期大乘”与“后期大乘”。大概的说,以一切法空为了义的,是“初期大乘”,以一切法空为不究竟,而应“空其所空,有其所有”的,是“后期大乘”。“初期大乘”的主流,是般若为导的,甚深广大的菩萨行。
“佛法”与“初期大乘”的根本差异:
▲“佛法”是“导之以法,齐之以律”,以达成正法久住,利乐众生为目的;“初期大乘”是重“法”的自行化他而不重律的。
▲“佛法”是缘起说,从人类现实身心中,知迷悟、染净的必然性和普遍性──“法”,观一切为无常、苦、无我我所而契入;“初期大乘”以为这些是世俗谛说,要依胜义谛说,所以“说五蕴无常”,被斥为“说相似般若波罗密”。
▲“佛法”说:“不知汝知不知,且自先知法住,后知涅槃”。如实知缘起的法住智,是修道的必要历程,决不能离世间的如实知,而能得涅槃的。但“初期大乘”无论是利根、中根、钝根;初学、不退转,都直从与涅槃相当的“甚深处”入门。
▲涅槃是圣者自证的,非一般的意识分别、语言文字所能及的,不可说是“有”,也不等于“无”,《阿含经》只以遮离、譬喻,及“微妙”等形容词为方便来表示。大乘《般若经》所说种种“深义”,都是涅槃的异名──“佛法”不谈涅槃,“初期大乘”则在大谈涅槃。大乘甚深义,从“佛法”的涅槃而来,起初,菩萨无生法忍所体悟的,与二乘的涅槃相同,发展到二乘的涅槃如化城一样。“大乘佛法”的甚深涅槃,与“佛法”不同,简要地说,大乘是“生死即涅槃”。
▲“佛法”的缘起说是:依缘有而生死流转,依缘无而涅槃还灭,生死世间与涅槃解脱,同成立于最高的缘起法则。不过叙述缘起的,多在先后因果相依的事说,这才缘起与涅槃,不自觉的对立起来,也就以缘起为有为,以涅槃为无为,意解为不同的二法了。“大乘佛法”中,空性、真如、法界等异名的涅槃,是不离一切法,即一切法的,如《般若经》说:“色(等五蕴)不异空,空不异色(等);色(等)即是空,空即是色(等)”。
▲涅槃是超越凡情的,没有能所相,没有时空相,没有数量彼此差别相,是不能以心思语言来表示的。“佛法”重在超脱,所以圣者入涅槃的,不是人类的祈求对象,不落神教俗套,但不能满足世俗迷情。“大乘佛法”的涅槃,可说是超越而又内在的,不著一切,又不离一切。大乘行者的超越修验,结合了佛菩萨普化无方的信心,一切是一,更表现为一与多的互相涉入,一是平等不二;平等就不相障碍,于是时间、国土、法、众生、佛,都是一切在一中,一在一切中:相互涉入,各住自相而不乱,如《大方广佛华严经》卷七七所说。“如是诸佛法,众生莫能见”:这样的境界,对众生来说,只能存在于理想信仰之中。
阿含说缘起,般若经说胜义自性
空,固然是修行重在离妄执,脱落名相的体悟,也是形容圣者心境的了无住著,无所挂碍。“佛法”的空,受到修行者的重视;在大乘《般若经》中,大大应用而发扬起来。《般若经》说空,著重于本性空,自性空。自性空,不是说自性是无的,而是说胜义自性(即“诸法空相”)是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的。
一切本性空,一切本来清静,众生也本来如此,为什么会生死流转,要佛菩萨来化度呢!凡夫的生死流转,根源在无明,这是“佛法”所说。《般若经》说,由于不知一切无所有性而起执著,不能出离生死。这不外迷真如而有生死,悟真如而得解脱的意思。“初期大乘”经说,大抵如此,如《维摩诘经》说“依无住本立一切法”,就是“不动真际建立诸法”。作者慨叹:“依胜义超越境地,立一切法,说明一切法,真是甚深甚深,众生是很难理解的!”(按:涅槃是圣者自证的,非一般的意识分别、语言文字所能及的,《阿含经》只以遮离、譬喻,及“微妙”等形容词为方便来表示;大乘经却在大谈涅槃境地,要学者直观“无二无别”的涅槃境地,敢问一句:“这到底是高深,还是浑沌?”)
解脱是“佛法”的修行目标,“大乘佛法”称为“不思议解脱”,差别的重点就是“方便”:
1. 菩萨道是依传说为释尊的“本生”而形成的,在本生中,修菩萨行的,有出家的、在家的,有人,也有鬼神。
2.“佛法”中,在家是可以证果的,但住持佛法,属于出家僧,表现谨严拔俗的形象,对佛法的普化人间似乎有所不足;“大乘佛法”的菩萨,以不同身份,普入各阶层,以不同方便,普化人间,作风上显然不同。
3.释尊以烦恼为生死因,劝弟子舍断烦恼,以无漏智得解脱。“初期大乘”佛法著重于胜义法性的契入,不离烦恼、不著烦恼,于生死海中利益众生,以圆满一切智──无上菩提。
佛果,是修菩萨因行所成的,是“大乘佛法”的通论。人间成佛的世尊,由于本生等传说,修广大因行,怎么成了佛,还有多种不理想的境遇?依此而引出二身说──方便示现的化身、真实的法身。
“大乘佛法”还有重信仰与通俗化的一面,对“大乘佛法”的发展演化来说,是有非常重要性的。“佛法”说六念法门,是为了慧力不足,生怕堕落,没有现生修证自信的信行人。大乘念佛法门的开展,也是为了佛德崇高,菩萨行伟大,佛弟子是有心向往的,但想到长期在生死中利益众生,又怕在生死中迷失了自己,所以依信愿忆念力,求生净土,能见佛闻法,也就不忧退堕了。
“佛法”本来是不许造像的,所以当初的佛教界,将佛的遗体──舍利造塔供养外,只雕刻菩提树、法轮、佛足迹等,以象征释尊的成道、说法与游行。念佛也只忆念佛的功德(法身),因为佛是不能从色身相好中见的。西元前后,佛像渐渐流行起来,终于取代了舍利塔,表示佛的具体形象。佛像的塑造,激发念佛三昧的修行,例如修般舟三昧成就的,佛现在其前,能为修行者说法、解疑;修行者因此理解到:佛是自心所作,三界也是自心所作的。自心是佛、唯心所现,将在“后期大乘”、“秘密大乘”中发扬起来。
不归依天神是“佛法”的根本立场。“大乘佛法”兴起,由于本生的传说,菩萨也有是天、鬼与畜生的,而有天菩萨在经中出现,《维摩诘经》说:“十方世界无量阿僧祇世界中作魔王者,多是住不可思议解脱菩萨”。魔天也是菩萨,真是善恶一如,不知我们要如何面对现实世界!
文殊是舍利弗的梵天化,普贤是大目犍连的帝释化,与《华严经》色究竟天成佛的毗卢遮那佛,综合起来,表示了佛法与印度天神的沟通。夜叉天身相的菩萨在《华严经》中,地位非常高,与“秘密大乘佛法”是一脉相通的。“大乘佛法”的天菩萨,胜过人间(声闻)贤圣,在天上成佛,适合世俗迷情,而人间胜过天上、佛出人间的“佛法”,被颠倒过来了。佛、天的合流已经开始。“初期大乘”高深与通俗的统一,似乎是入世而又神秘化,终于离“佛法”而显出“大乘佛法”的特色──理想的、形而上的、信仰而又通俗化的佛法。
阿含的中道缘起等于般若空吗?
龙树时代,传统的“佛法”行者,指大乘为非佛所说,“大乘佛法”行者,指传统“佛法”为小乘,过份的赞扬菩萨,贬抑阿罗汉,使释尊为了“佛法久住”而建立起来的,和乐清净僧伽的律行,也连带受到轻视。如维摩诘呵斥优波离的如法为比丘出罪;文殊师利以出家身份,在“王宫采女中,及淫女、小儿之中三月”安居;这表示了有个人自由主义倾向的大乘行者,藐视过著集体生活的谨严律制(也许当时律制,有的已徒具形式了)。大乘的极端者以为:“若有经卷说声闻事,……声闻所行也,修菩萨者慎勿学彼”。在“一切法空”的普遍发扬中,不免引起副作用,“但论空法,言无罪福,轻蔑诸行”,成为当时佛教界的时代病。
“佛法”以缘起为首要,“大乘佛法”以空性、真如等为准则;龙树面对佛教界的相互抗拒,于是探求佛法的真义,以“佛法”的中道缘起,贯通大乘空义。
《中论》的归敬颂,明八不的缘起。缘起是佛法不共外道的特色,说缘起而名为“中”(论),是《阿含》而不是《般若》。以八不说明中道的缘起说,渊源于《杂阿含经》说,是不庸怀疑的!
在《阿含经》中,空三昧、空住等,都是空性,但没有《般若经》空性的意义。在《阿含经》中,空是无我无我所(《空之探究》174、217页)。《般若经》的初义是“自性空”,(自性空,指胜义自性的不落名、相、分别,肯定有胜义自性),渐演化为世俗的“无自性(故)空”,所以空有了表示如实相和表示虚妄性的双关意义。《般若经》广说空,重在胜义自性;龙树《中论》的立场是依《阿含经》说,遮破异义,显示佛说的真义(《空之探究》214页);《中论》贯彻“有自性就不是缘起,缘起就没有自性”的原则;依无自性明空,会通了《般若经》的性空、但名,和《阿含经》的中道、缘起,也就贯通了“大乘佛法”与“佛法”,互不相碍。(按:“佛法”从有情现实的五蕴身心观察苦乐从缘起,契入无我无我所而达烦恼的解脱,出发于现实的苦乐经验;《般若经》等则直观现实背后的“实相”,以为现实是虚幻,了悟实相的无二无别,便不会为现实的虚幻所惑,而广行菩萨道。问题是:这种直观“实相”的“捷径”,是“超现实”的,“非境界故”,也许用自我暗示的方法可以达成。)
真我搀入大乘经
《华严经》有炼金喻、治摩尼宝喻,比喻发大菩提心,从初地到十地,进而成佛,暗示了菩提(如金、珠那样)是本来如此的。大乘经说一切无二无别,《华严经》说一切法相互涉入,隐含著众生位中,本有佛菩提,只是没有显发而已。大乘法的真如、法界等,本是涅槃的异名,在无二无别中,渐著重于佛果,更引用为“佛法”所否定的真我,早已渗入“大般若经初分”。
如来藏说的兴起,是“大乘佛法”的通俗化。如来藏、“我”的思想,适合世俗常情,一般人是乐意接受的,但对“佛法”来说,是一更大的冲击!依佛法说,这是适应世间的妙方便,但在一般人,怕有点神佛莫辨了,流传中的“大乘佛法”,融摄印度神教的程度,正日渐加深。《楞伽经》说印度的群神与古仙,都是如来的异名,天神(与仙人)与如来不二的思想非常明显。这一发展,印度佛教将到达更神秘的境地。
“初期大乘”经说,佛是不能于色声相好中见的,被称为“法身无色说”;以如来藏、佛性等为主流的“后期大乘”经,可说是继承大众部“如来色身无有边际”的信仰而来;受到重信的念佛三昧所启发,形成“法身有色说”。
唯识思想的崛起
瑜伽行者怎样决了当时流传的“大乘佛法”?假说自性是空,离言自性是有,“一切法皆空”是不了义,“一切法都无自性空”是恶取空。
经部师将种子的存在与微细识统一起来,说种子在细心识中;瑜伽学者依此而成立摄藏一切种子的阿赖耶识。种子是熏习所成的,所以称为熏习,从名言熏习生起前七转识,转识又熏习在第八异熟识内,异熟识与前七转识相互为缘而生起,这是唯识者所说的缘起。唯心(识)的思想是从瑜伽者的修持经验而来的;《解深密经》所说“唯识所现”,是在说明三昧的境界,然后说一般人的心所行影像也是唯识的。这与《般舟三昧经》所说,从知道佛是自心作,再说三界唯心,是相同的。
论述唯识思想,有几点应该先确认:
一、唯识学是以《瑜伽师地论》“本地分”──《十七地论》为根本的。
二、唯识学是在发展中完成的:唯识学是以修验的信念,与“一类经为量者”的细心受熏持种说,合流而形成的;由简而详,是论师们论究的成果。
三、无著与世亲,有异义与新义的成立……论就唯识,应从论师的依据不同,思想不同去理解。
世亲以后到戒贤时代,约二百年,唯识论者,有:
1. 以阿赖耶识与如来藏相结合的,是《入楞伽经》与《大乘密严经》,在“虚妄唯识”的假相下,显出“真常唯心”的真义。
2. 不忘“瑜伽论”义,以经典形式出现的,有《佛说佛地经》及《如来功德庄严经》。
抉择“缘起”与“唯心”
佛法以离恶行善、转迷启悟为宗旨,所以如说一切以心识为主导,那是佛教所公认的。但如说“三界唯心”、“万法唯识”,那是“后期大乘”所特有的;与“初期大乘”的“一切皆空”,可说是大乘的两绝!“大乘佛法”或说“依于胜义”、“依于无住本立一切法”,或说“依如来藏故有生死,依如来藏故涅槃”:含义虽可能不同,而以“真常”为依,却是一致的。(按:如作者所说:[在“佛法”缘起论的立场,如来藏我本有说,不免是毁谤三宝了!]如来藏本有说是“真常论”,是违背“佛法”本义的;而“依于胜义”、“依无住本立一切法”等初期大乘的法义也不离“真常”,可见这样的“两绝”是与“佛法”悖离的两绝。)
部份唯识者说依他起通染净二分,可说是“佛法”的“依于缘起”、“大乘佛法”的“依于法性”──两者的折中调和;与龙树的“缘起即空性”说,异曲同工!?
神教化的如来藏思想
如来藏我在传布中,与自性清净心相结合,由于“清净的如来藏在众生身中为烦恼所覆”与“心性清净而为客尘所染”,有相同的意义。如来藏的本义是“真我”,在“无我”的佛法传统,总不免有神化的嫌疑;改说如来藏是自性清净心(真心),那如来藏便可以大方地流行了。
《大般涅槃经》的后三十卷与“前分”不同,对众生身中具足三十二相的如来藏我──佛性,给以修正的解说──佛性“当”有,不是“本”有。如来藏我、佛性说,依佛法正义,只是通俗的方便说,但中国佛学者,似乎很少理解到!
真常清净(如来藏)心,虚妄生灭(阿赖耶)心,原是对立的,但渐渐联合,《阿毗达磨大乘经》有重要的中介地位。《阿毗达磨大乘经》说依他起性“彼二分”,以“金土藏”为譬喻,经无著《摄论》的会通而引起如来藏与阿赖耶识的联合。《楞伽经》与《密严经》即是如来藏为依止说与瑜伽学系的阿赖耶识为依止说的综合。
《楞伽》与《密严》是如来藏系的瑜伽行者,融摄阿赖耶识法义,成立自宗──真常为依止的唯心论。宋译《楞伽经》说:如来藏为无始以来的虚伪恶习所熏习,就名为藏识。藏识就是自性清净心为烦恼所覆染而形成[摄藏一切熏习、现起一切]的现识。现识与分别事识(前七种转识)俱时而转,如海水与波浪一样。阿赖耶识有业相与真相二分(通二分)。藏识摄藏业相,所以被称为藏识,应该净除的是业相而不是真相……可见《楞伽经》说八识、说藏识有真相(如来藏)是与瑜伽学不同……《楞伽》虽融摄了瑜伽学,而意在如来藏自性清净心。魏译与唐译《楞伽经》后面增多了“陀罗尼品”与“偈颂品”;“偈颂品”与《大乘密严经》以偈颂说法的风格相近。“偈颂品”回到了如来藏的本来意义,以如来藏真我,破斥外道的我,也破斥佛法所说的无我。《密严经》的密严净土,为密宗所推为大日如来的净土。《楞伽经》与《密严经》是在如来藏我的基石上,融摄了瑜伽学,充实了内容,成为“真常(为依止的)唯心论”;在通俗譬喻的教化下,引向修证,为出现“秘密大乘佛法”的有力因素。
晚期的印度佛教,偏重论议,只说中观派与瑜伽行派,而不知“如来藏我”、“清净心”,正发展为经典,潜流、渗入于二大乘中。被称为瑜伽行的中观者,努力弘扬般若,而主要是传为弥勒造的《现观庄严论》;追随“随理行”的瑜伽者;引《楞伽经》来表示观行次第,以中观的空为究竟。返观“初期大乘”的《般若经》与《中论》,距离是太遥远了!严格地说,这不是中观与无著、世亲的瑜伽行的综合,而是倾向真常唯心的,(还不是“如来藏自性清净心”的主流)与“秘密大乘”更接近的一流。
“佛法”说无我,否定各种自我说,也否定“奥义书”以我为主体的“梵我不二”说。“初期大乘”也还是这样。部派佛教立“我”的,只是为了解说记忆、业报等问题,而不是以“我”为体证的谛理。“后期大乘”说众生身(心相续)中有如来藏、我,与神教的神我思想相近。如来藏自性清净,但在众生位中,为烦恼所污染,与经说“心性本净,为客尘所染”,意趣相同,所以如来藏与自性清净心,也就合而为一了。
非天色身不可的密乘
“秘密大乘”立本初佛。如来藏说是本有论者,众生本有如来藏,常恒不变,可说本初就是佛了。“秘密大乘”依佛的果德起修,以观佛为主,所以说法的、观想的本尊,都可说是本初佛。本初佛发展到顶峰的,是时轮法门。“时轮”以为:本初佛是一切的本源,是本初的大我。超越一切而能出生一切,主宰一切。本初佛思想是如来藏说,发展为:约众生说,是众生自我;约世间说,是万化的本源,宇宙的实体;约宗教的理想说,是最高的创造者,时轮思想达到了顶峰,也是印渡“秘密大乘”的末后一著。
“秘密大乘”多说本有的显发,这是纯正的中观与唯识所不许的。如来藏,我,自性清净心等,起初重在众生本具,是后期大乘的一流。倾向如来,以此为果德而起修,才成为“秘密大乘”的特法。
“佛法”容忍印度民间信仰的鬼神,也就默认鬼神的限度能力,但三宝弟子是不归依天(鬼)神,也无求于鬼神的(对在家众似乎没有严格禁止)。“大乘”的神教化倾向越来越显著:一、由于释尊的“本生”也是有天神(鬼)的,所以“大乘佛法”不但梵天与帝释转化为文殊与普贤,龙、夜叉、犍达婆、紧那罗等,有的也是大菩萨了。《华严经》的泛神与胎藏思想,都是从印度神教中来的。二、通俗化、神秘化的信仰,祈求鬼神以消灾、降吉祥、护法,在大乘佛教界流行。印度神教的胎藏思想与地居天神鬼畜相关联,不断地融摄在佛法中。三、西元四世纪,旧有婆罗门教演化为印度教,民间神话形成三天一体的神学。天神天妃都出现在大乘经中,成为菩萨的化身。
“秘密大乘”的修持,随部类而不同,然以念佛观自心(自身)是佛为本,结合身、语而成三密行。语密,是真言,明,陀罗尼,泛称为咒语。真言与明,从神教中来,婆罗门是“读诵真言,执持明咒”的。在“佛法”中,认可明咒的某种力量,但(考虑到对社会人心的副作用)佛弟子是绝对禁止的。不过在部派流行中,治病、护身的咒语,显然已有条件的容许了。“大乘佛法”兴起,《般若经》说:不退菩萨“不行幻术、占相吉凶、咒禁鬼神”,与“佛法”的精神一致。但是为了适应世俗,诵大乘经,称念佛名号,作用与持咒相同,大大流行;佛说、菩萨等说的咒语,也自然会流行。与语密有关的,是菩萨行的字门陀罗尼。唱念字门陀罗尼,与一般诵持咒术的,形式上没有太多差别,终于字门陀罗尼演化为佛菩萨等明咒,“秘密大乘”的教典也就被称为“陀罗尼藏”了。神教的“声显论”与佛教的“字门陀罗尼”,原理相当接近。
念佛观与色相庄严的如来藏我相会通,所以观佛特重于色相庄严。修天色身为方便而即身成佛,为“秘密大乘佛法”的特色所在。天与佛的名义,在观念上、使用上,也日渐融合。天神等是佛异名,《楞伽经》已经这样说了。起初求天、求佛的密法,像般舟三昧观佛于自心中现起,等到与如来藏我思想结合,不但观本尊现在前,也要观想自身是本尊,进而如《大日经》所说:“本尊即我,我即本尊”。
“无上瑜伽续”的特色,是“以欲离欲”为方便,而求“即身成佛”。迅速成佛,现生成佛,是“秘密大乘”行者所希求的,也就因此而觉得胜过“大乘佛法”的。成就佛果是最理想的,可是太难又太久了些!顺应世间心行,如来藏我的法门出现。在深信与佛力加持下,唯心(观)念佛法门,渐渐地开展出依佛果德──佛身、佛土、佛财、佛业为方便而修显,这就是“果乘”、“易行乘”。“易行”本是为了适应“心性怯劣”的根性,但发展起来,别出方便,反而以菩萨的悲济大行为钝根了!“秘密大乘”以为:成佛非修天瑜伽不可;“大乘佛法”不修天色身,所以不能成佛。
重信心、重加持、重修行“贪欲为道”的密乘,因传承修验不同,名目与次第也不一致,但有一共同的倾向,就是怎样转化现生的业报身为如来智身。重在“修天色身”,所以在色身上痛下功夫,这就是“无上瑜伽”“贪欲为道”的特色。
(1989.2.原载《新雨月刊》第20期)
(本文已收录在《显如法师文集》—法雨道场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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