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轮皓月映中川——我与木鱼法师的交往

　　一轮皓月映中川——我与木鱼法师的交往
　　朱馥生
　　我与木鱼法师在65年前就在温州结识了。他长我6岁，但他的言行，一直受到我像老师般的尊敬。岁月沧桑，人事多变，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我们又在温州重叙，更有了诗文交往的内容。2006年，他在温州江心寺圆寂，我闻讯已迟，未能参加在杭州灵隐寺法堂举行的木鱼方丈示寂回向法会，更无法参加温州佛教界人士举行的追念活动了。说起来不无遗憾。木鱼法师是温州江心寺、杭州灵隐寺一身两兼的方丈，又是杭州市政协委员、温州市人大代表一身两任的社会活动家，他的职务可以写出一系列：中国佛教协会理事、咨询委员会委员，浙江省佛教协会副会长、各誉会员，杭州市佛教协会名誉会长，温州市佛教协会名誉会长，温州市诗词学会理事，温州市海外联谊会理事，又是中国旅游文学研究会的会员。而在我心目中，他是集诗人、佛教徒、爱国主义者三位一体的爱国诗僧。
　　木鱼法师俗姓毛，字廷权，出生于平阳县南阳乡石柱村。少年时期好学嗜文，喜读唐人律绝，尤爱朗诵白居易新乐府诗篇，从小就显露了他关心社会国家命运、同情民生疾苦的精神世界。
　　1932年，毛廷权进入福建省厦门大学中文系学习，该校华侨子弟颇多。厦大校董会主席就是著名的爱国华侨陈嘉庚先生，校长林文庆是中国同盟会会员，辛亥革命后任民国南京临时政府内务部卫生司司长(林是留学英国的医学硕士)，他们对响往民主的青年学子毛廷权也颇多爱护。后来，毛廷权因抗拒父母包办的婚姻被迫出走，江心寺钦云和尚收留了他并取法名东衡(后来自号木鱼)。
　　温州江心寺是自然景观与人文景观两胜的古刹，它给青年木鱼的成长以巨大的滋养。他在诵经礼佛之余，常流连于谢公亭、澄鲜阁、浩然楼、文信国公祠，对“乘潮一到中川寺，暗图中兴第二碑”的宋代民族英雄文天祥十分仰慕。在日本军国主义侵犯日亟的时刻，木鱼常以文天祥在温州招慕义民抗元复国的悲壮史事及诗篇向僧俗人等宣传。这在他撰著的《孤屿明灯彖》寺史中与他的《沧海吟余》诗集中多有反映。如《寺史》中他说：
　　“江心寺系全国重点开放的著名古刹丛林……南宋建炎四年(公元1130年)，由于金兀术举兵南下，寇犯临安(杭州)，宋高宗赵构由越州、明州航海至温州，避居孤屿，驻跸普寂禅院(今温州烈士纪念馆)，在避居期间，御书“清辉浴光”四字……翌年，高宗再度在临安登基，改号绍兴……于绍兴七年书诏蜀僧青了(字真歇)禅师，由普陀来主普寂、净信(今温州博物馆)二寺……”
　　在《寺史》中，木鱼对我国近代史鸦片战争后外国侵略者侵占江心屿东塔的史实写得很突出。他说：
　　“清光绪年间，英人在此塔下建立领事馆，(后改为海关税务司别墅)，以塔上栖息鸟群鸣声嘈杂，并撒粪于其房顶为借口，强制政府拆除其全部飞檐回廊，毁坏扶梯，乘机盗取塔中所存文物，破坏古迹，现仅遗下六面秃塔身……”
　　1994年11月间，我访问木鱼时，他陪我环游全屿，还指着这座秃了顶的像工厂烟卤似的古塔叙述了这个使人心痛的往事。那天，他还向我讲述寺傍一株生态十分离奇的“樟抱榕”的传说，也使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说：“这株樟抱榕的树龄已有上千年，相传明代状元顾锡畴因忠谏触怒于温州总兵贺君尧，在一个晚上被贺总兵杀害于江心。顾锡畴有一个儿子曾在这颗古树的洞里躲避这场灾难。事后这树中分两干，一樟一榕，好似顾锡畴父子的化身与象征。”
　　1937年“七七事变”爆发时，木鱼正在杭州云居山圣水寺习禅。卢沟桥事变的炮声打碎了他一心潜修以求来日弘扬佛教的好梦。他白天过着暮鼓晨钟的恬静生涯，而在晚上不止一次地自问：“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在这国家危难、民族遭殃的时刻，我岂能隐居山林，袖手旁观”。
　　这时，正好西湖弥陀寺的大愿法师，激于爱国义愤，发起组织杭州市僧尼救护队。青年木鱼闻知此讯首先报名响应，并积极参加了救护工作。他在求学时代所获得的生理、卫生知识在此得到了充分的发挥。不久，日军侵略者从南京直逼上海。随着淞沪战事的进展，日军在金山卫登陆，战局急转直下，杭州的局势一天比一天紧张起来。温州江心寺钦云法师用长途电话催木鱼回寺，温州的僧俗故旧，也希望木鱼回去整顿永嘉县佛教分会，以建立一个能适应战时需要的佛教组织。木鱼权衡再三，乃于1937年10月离开杭州回到温州江心寺。并立即和同道向永嘉县抗日动员委员会负责人柯逢春、刘景晨及国民党县党部提出整顿永嘉佛教组织的建议，并得到了各界士绅的支持。
　　1937年11月，在温州城内天宁内召开了永嘉县全县僧尼大会。这次大会在木鱼人生道路上发生了关键性的作用，他从一各佛教僧徒成为一名抗战斗士。在这次大会上选出了新的佛协机构——中国佛教协会永嘉县分会，九位理事：木鱼和天宁寺释启明、准提寺释雪生、西山堂释依定、庆福寺释因弘五人为常务理事，推木鱼为理事长。从此，木鱼一名普通僧人成为佛教团体的负责人。他主持了该协会的第一次常务会议，在会上他介绍了杭州僧尼救护队的先例与经验，组成了一个适应战时需要的抗日团体，全名为中国佛教协会永嘉县分会僧尼救护队。救护队由在俗时当过兵的天宁寺释启明任队长，驻地就设在交通比较方便的天宁寺。
　　僧尼救护队得到地方人士的支持，广大僧众热烈拥护报名踊跃。全队共青年僧尼45名，年龄最大的30岁，最小的18岁，僧30名专门负责抬担架，尼15名专任包扎、护理。他们每晨上天宁寺集合，然后训练、上课。军训课由启明负责，护理常识课，请一位军医官杨学诚尽义务，教练包扎及人工呼吸等，另设政治课、形势课。队员们不分男女，脱了僧衣，一律自费制作藏青色中山装，打绑腿，穿布草鞋。木鱼自己先学会《流亡三部曲》等抗战歌曲，然后在全队教唱。一座本来幽静沉闷的寺院几乎成了军营，佛殿僧寮，经常回荡着激越悲壮的抗战歌声。
　　何以能把广大僧尼很快动员起来组成一支“生活纪律化、行动军事化”的执行战防任务的救护队?木鱼曾对我的忆述中讲到了当年爱国僧众的思想心态。他说，旧中国的僧尼，历来是处于被压迫受岐视的地位，与贱民乞丐差不多。俗众早上出门见到尼姑就会吐唾沫，喊“晦气”，她(他)们在晨钟暮鼓中消蚀青春。当祖国一旦遭受日寇侵凌轰滥炸时，眼看无数同胞惨遭杀害，无不义愤填膺，大家认为参加抗日救护工作，既可打破世俗偏见，改变人们对僧尼的看法，更可救死扶伤、救护生灵，尽佛门弟子的天职。因此，一经动员，抗日救国热情就像火山爆发，谁也不甘落后，而且尽责尽职，生气勃勃。
　　那时节，日机在浙江沿海轰炸频繁。1938年春，温州南塘飞机场被炸，1939年4月起开始轰炸闹市，居民的生命财产损失严重。每次空袭后，木鱼就带领救护队奋勇当先，抢救受伤群众，指挥队员抬往医院治疗。尤其在温州朔门屯前、东门上岸街、南门山前、西门等处遭到日机大轰炸后，队员们表现得十分英勇、沉着与敏捷，完成任务之后立即回队部汇报。
　　救护队还救护在轰炸中与家人失散的儿童，带回天宁寺暂行抚养，先后收留过6名儿童，其中4名找到父母，2名外地人则送往平阳县仙坛寺战时儿童教养院收容。救护队还协助驻军挖掘海坛山战壕，当时在江心屿西塔下挖掘的防空洞，遗迹犹存。
　　木鱼法师在抗战八年中一直在江心寺。温州战时僧尼救护队除在三次温州沦陷时期临时疏散隐蔽外，始终和全县人民一道投身于抗日救亡的滚滚洪流，在中国佛教史上写下了光辉的一页。
　　新中国成立后，木鱼根据国家的需要参与了各项社会活动。随着新的历史时期的到来，他更加自觉地把宗教活动服从于、服务于国家民族的利益的大前提之下，他多次出国弘扬佛教文化，增进中外各民族之间的和平友谊与文化交流。他率团去日、韩等国，向受众宣传中国的宗教政策及改革开放的成就，特别是2002年，他参加了中国佛教协会护送陕西法门寺佛指舍利恭迎台湾岛内供奉瞻礼，为促进海峡两岸佛教界的友好和祖国统一大业作出贡献。台湾岛内惟觉老和尚说：“三通未通，宗教先通”。海外媒体指出，这是千年佛门盛事，不仅感动了两岸的佛教界文化人士，也有力打击了台湾当局暗暗推动“渐进式台独”、“文化台独”的阴谋。2002年4月，年已九十高龄的木鱼在杭州的首届世界佛教论坛上，为灵隐寺与台湾中台禅寺结为“同源禅寺”，发挥了重要的作用。
　　木鱼法师平日十分注意读报，留心国内外大事。他自觉地坚定不移地走宗教与社会主义社会相适应的道路。这对一位爱国主义者来说，是必然的。他一生殚精竭虑地建设佛教寺院，充实寺院的设施与文化内涵，为宗教的和谐、社会的和谐、世界的和平作出了应有的贡献。

　　木鱼法师一入空门，因其心灵好学，一直受到江心寺钦云和尚的爱护与培养，先送他到瑞安县仙岩圣寿寺受具足戒，传成和尚是净宽。此后，又送他到杭州云居山圣水寺依静修和尚、上海法藏寺依兴慈老法师参习天台宗教规。这一段经历，使这位本来是年轻的文科大学生禅理日进，深有所悟。这为他日后的禅学造就打下了扎实的基础。
　　木鱼法师是一位有史学修养的佛教徒。他文字清丽，文风朴质，治史严谨；搜集史料，穷根究底。他的这篇《江心寺史略》，为我们发掘了许多史料，如现已失传的“江心寺十景的景名(瓯江月色、海淀朝霞、春城烟雨、孟楼潮韵、翠微残照、远浦归帆、沙汀渔水、罗浮雪影、塔院筠风、海眼泉香)及寺内古迹古文物的出处等。又如他撰著近一千年的南传天台教义的继忠和尚(1011～1082),搜罗参阅了嘉庆《温州府志》明代《万历志》、《温州高僧碑传》、《稽古略》、《佛教史》多种古籍。他为改造孤屿山河的青了禅师(1088～1151)写传略，还参考了日本佐藤秀夫、中条道昭合写的《中国佛教史迹案内》一书。他为行纵神秘，来历不明的异僧寂谷禅师写传略，寂谷的名字是因为他劝解民间一场纠纷写了一把扇子上的署名才发现的。木鱼为江心寺十位先辈硕德所写的传略，除寂谷外，都考证了传主的生率年月，写得各有特色，可读性很强。如“明月清风是我家”的昊旭禅师(1371～1437)，云游大半个中国的苦行者大云禅师(1434～1685)，重开江心祖庭的正庵大师(172～1776)，著述宏富的江心寺圣僧中川禅师(1737～1807)，重修西塔扩建寺舍的通榛大师(1767～1828)，清代大书画家竹禅和尚(1825～1901)，以及木鱼的恩师钦云上人(1878～1949)等。
　　木鱼对佛教的贡献是多方面的。他晚年对温州城区的佛教寺院，从历史角度作了较全面的考查，撰写了《鹿城区的佛教寺院》史稿，并考证出永嘉城区最早创建的寺院是东晋太宁三年(公元325年)的开元寺。为今后有志于撰写浙南佛教史者奠定了良好的基础。当代佛学大型工具书《中华佛教人物大辞典》的定稿会是木鱼的关心支持下于江心寺完成的。
　　江心寺在八十年代、九十年代的两次重修都靠他在社会各界的支援下得到重建。第一次是在1985年2月至1990年间，第二次是1994年春的水灾及8月21日十七号强台风袭击温州之后。
　　1985年3月，木鱼受温州市宗教局的委托，接受并主持江心寺的修复工作。此前，江心寺在1952年有过一次修理，可是在十年“文化大革命”浩劫之后，寺内的珍贵文物散失殆尽，寺舍是析栋断柱、残垣颓屋。木鱼见此情景，大大超过了他的想像。自国务院于1983年发出60号文件决定列该寺为全国142个重点对外开放的寺院之一，它的修复，关系到落实党和政府的宗教政策。木鱼自知意义非凡，责任重大。他立即组织力量，八方募捐，修复寺貌，充实法器，整理文物，编撰寺史等一连串的巨大工程之中。他首先率寺僧代表数人向省内各大丛林商借，得七佛寺方丈月西的指引，先后去了普陀、天童、育王、国清、灵隐等寺借来人民币16万元，国务院拨款15万元，依次建造七如来石幢，修复三圣殿、三畏堂、钟鼓楼、去来斋，重建天王殿。1987年，木鱼又赴北京谒见中国佛教协会赴朴初会长，赵私人解囊赠与人民币2万元，同时，得海外侨胞、厦门大学同学会与温州佛教界善男信女的捐助，于1988年抢修已受虫蛀梁陷的圆通殿。1989年又从园林管理部门收回方丈室，重加修葺刷新，并雕塑佛像，装饰全身。一直到1990年冬首尾六载，才告竣事。
　　1991年10月间，焕然一新的江心寺迎来了来自全国各地的著名佛教界人士，举行《中华佛教人物大辞典》的定稿会，11月21日，举行了江心寺的佛像开光暨木鱼方丈升座大典。江心屿游履如云，寺内香烟缭绕，堪称是该寺数百年来所未有的盛典韵事。木鱼喜作《孤屿颂》：
　　巍峨双塔峙西东，木葱茏，鸟鸣空。康乐襄阳，清咏仰遗风。南渡宸翰光梵刹，称铁划，说高宗。蜀僧创建法王宫，道宏通，启昏蒙。更羡梅溪，苦读夜灯红。信国输送存正气，昭日月，贯长虹。
　　这首词举出了江心寺历史上的重要人物：谢灵运、赵构、青了、王十朋、文天祥等，可以作为寺史来传诵。
　　1994年8月21日，十七号台风袭击温州。风前连日暴雨，瓯江上游山水下泻，洪潮汇合，风雨添势，江水猛涨，水漫孤屿，江心寺地面水位竟高达2米以上。该寺三面围墙坍塌，天王殿被毁，正殿屋脊损坏，两边庑廊及僧舍全毁者20余间。法物漂流，佛像损坏，灾情严重，为历史上所未见。木鱼目击在十年中化了巨大心血与财物苦心经营的古刹一旦淹没，心理上确实受到了一次巨大的打击。
　　我们在1994年11月重逢时，我称赞他在十年之内，两次主持江心寺的巨大修复工程，他不仅在建筑外貌上力求庄严坚实，美轮美奂，而且在佛教文化的内涵上也旁搜博证，保存与修复了众多文物与古迹。如钟鼓中的宋代古钟，宋代大儒朱熹写的“开天气象”匾额，状元王十朋撰的“云朝朝……潮长长……”长联，圆通殿内来自日本的观音佛像，清代乾隆写的殿匾、王安石写的柱联及弘一法师的墨宝等，还有谢公亭、浩然楼与明代状元顾锡畴忠谏被害案有关的樟抱榕古木等。为此，受到佛教界乃至社会各界人士的称赞，誉他为“中兴江心寺的功臣”。
　　1994年间，木鱼法师受地方父老的推重，礼聘他到瑞安名刹头陀寺主持修复工程，任修复委员会主任，他虽已年迈，但为保存古刹不遗余力，加上他早年在瑞安仙岩圣寿寺创办过浙南佛教学院，对瑞安头陀寺也有历史渊源。在他的主持下很快修复了该寺的山门、方丈堂、大殿与两廊、天王殿、三圣殿。只是后来，他接手杭州的灵隐寺，致全力于灵隐寺的充实、整修如扩建五百罗汉堂铜殿等，只好把主持瑞安头陀寺的修复工作放下手来。
　　今年是木鱼法师圆寂一周年。作为结交半个多世纪的老友，特撰此文聊表缅怀之情，并殿之以诗云：
　　六十年前战火牵，
　　金轮浩月映中川。
　　三生石上诗盟在，
　　下世重来续素笺。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