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族神话母题的文化解读

摘要 藏族由于特殊的生存环境与民族生命史历程，她的神话也就具有了民族学与神话学的重大价值。文章运用神话学的经典神话观与母题方法较为系统地观照藏族口头神话和文献神话，梳理其有限而独特的神话母题：人类起源母题、宇宙起源母题、人类灾难母题、女神母题、爱情母题等，从中我们真切地感知到蕴含人类生命同时又超越其有限性的生命化自然的伟大与悲壮，以此剖析了藏族卓越、质朴、深沉、强健的原欲与智慧，并在比较神话学的框架内阐释这些母题的民族史与人类文化史意义。
　　关键词 藏族神话；母题；比较神话学；文化解读；大生命；原欲；智慧
　　藏族由于其特殊的生存环境与民族生命史历程，她的神话也就具有了民族学与神话学的重大价值。有的学者以为藏族神话单一而简陋，也有学者认为藏族神话缺乏系统性、少有诗性的色泽，而更多的学者却以饱满的热情肯定和赞赏藏族神话的丰富与奇妙，钟敬文先生就曾欣喜地发现过极其珍贵的‘民族志的新资料”的藏族神话《女蜗娘娘补天》。借用前苏联学者托卡列夫在其主编的《澳大利亚和大洋洲各族人民》中观照澳大利亚神话的观点，反义而用之，可以相当深入地对藏族神话作出宏观评述：既有简单的、肤浅的、甚至是孩子般的纯朴，也有希腊神话那种诗一样的美妙，也有古日耳曼神话那种冥幻阴沉的伟大，还有印第安人神话那种光怪陆离的缤纷画面。当我们较为全面地审视藏族神话，以神话母题方法考察其典型母题，会有更多的惊叹与启迪，进而可以在比较神话学的框架内阐释这些母题的民族史与人类文化史意义。
　　一、藏族神话的母题形态
　　为了更为系统、更为科学地从神话学的角度认识藏族神话，本文对所搜集的33篇藏族神话（注：这并非藏族神话的全部，但从母题与内容看，具有代表性，而且比较全面地反映了藏族神话的风貌）作母题学考察。“神话母题（motif）是构成神话作品的基本元素。这些元素能在文化传统中独立存在，不断复制；它们的数量是有限的，但通过不同的排列组合，可以构成无数的作品，并能组合入各种文学体裁及其他文化形式之中；它们表现了一个人类共同体（氏族、民族、国家乃至全人类）的集体意识，其中一些母题由于悠久的历史性和高度的典型性而常常成为该群体的文化标识。”这一认识突出了母题研究的两大意义：一是神话母题对于其他文化母题的根源意义；一是神话母题对于一个人类共同体的文化象征意义。可以说，神话母题具有“神话之核”的本质内涵。
　　从神话母题的角度研究藏族神话，借鉴并超越了藏族神话传统研究法，它既可以较为科学地梳理出接近原始状态的神话结构，删除附着于神话中的非神话内容，又可以通过母题来源的分析，纵向研究神话的演化过程，还可以横向比较研究各民族的相同母题，了解神话的民族特点与文化差异。由此，我们参照美国著名学者史蒂斯·汤普森（Stith Thompson，1885—1970）的神话母题分类标准，并依据吕微先生的功能性母题理论　，将藏族神话母题按其功能分为5类：
　　（一）人类起源母题（A1200—A1299）
　　这一母题也是世界各民族神话的重要母题。史蒂斯·汤普森的母题分类研究中，人类起源母题列为A1200—A1299，其中，A为神话母题代码，代码后的具体数字为神话母题的序列号。汤普森给人类起源母题分为8个亚型：A1210人由造物主创造；A1220人通过进化而产生；A1230第一个人出现或下降在地球；A1240人由矿物造成； A1250人由植物造成；A1260人由其他物质造成；A1270原始的（最初的）人类夫妇；A1290人的创造其他母题。而每个亚型也是开放的，可以灵活的补充或新增世界各民族相关神话母题的异文形态。可以看出，人类起源母题是非常丰富的。文章所涉及的33篇藏族神话中，《称猴神话》、《称猴变人》、《藏族的起源》、《猕猴与罗刹女》、《猕猴与岩罗刹女繁衍人类》、《人的由来》等6篇含有人类起源母题，都包含有A1220亚型，即通过进化创造人类，代表神话是《藏族的起源》，讲述一只神猴与女妖繁衍的猴群因为数量过大，导致了严重的食物短缺，它们求得神的帮助，耕种神所提供的粮食种子，猕猴在长期劳动中逐渐进化为人。这一母题具有明显的A1220亚型特征。但就整个神话的流变来看，猕猴变人神话母题最初应由造物主母题、女神造人母题等神话母题构合而成，只是在后来传承中这两个母题才逐渐失去原有神话色彩，并为后世的佛教信仰（造物主变成了佛祖或佛教体系下的神）与神怪思潮（女神变为女妖，这表明神话的最早时间应在母系氏族社会）所侵蚀，从而呈现出这类神话的母题单一化的结果。反之证明，藏族人类起源母题至少有3个亚型，即A1210、A1220和A1290。
　　（二）宇宙起源母题（A600—A669、A800—A899）
　　对于宇宙起源的探寻与解释，是人类神话继对自身起源探寻之后的又一重要内容，并成为一个极其关键的神话母题。它不仅是人类各民族早期宇宙观的具体表现，而且还表明了特定民族起源时期的生存状态与智慧水平。汤普森的母题分类研究将这一母题列为A600—A669、A800—A899：A610宇宙由造物主创造；A620宇宙自然地产生；A630系列性的创造；A640其他的宇宙创造形式；A650宇宙作为一个整体；A660上界的特点；A670下界的特点；A690其他的世界；A800地球的创造、A810原始之水、A830造物主创造地球、A850地球的变化、A870地球的情况与特点。包含宇宙起源母题的藏族神话主要有：《世界形成歌》、《斯巴宰牛歌》、《珠穆朗玛女神》、《绷天绷地》、《大海变陆地》、《法师创世》、《开天辟地》、《龙母创世》、《朗氏世系史》等。除A660、A690外，其他母题均有涉及。代表性神话是《世界形成歌》（A610）、《大海变陆地》（ A620）。前者说，一只巨大的神鸟鹏通过肢体化生的方式创造了世界。其异文则认为肢体化生的创世者是神牛（牦牛）或神龟。这与其他民族较为单一的肢体化生创世有重大差异，表明藏族起源具有多源性特征。这类宇宙起源母题也是藏族所有宇宙起源神话母题的主体。后者认为宇宙起源于自身的变化。整个世界起初是一片海洋，由于长期刮风，尘土被吹到海面，越积越多，久而久之形成了大地。其异文更为复杂地描述了世界的自然形成过程。最初只有风，风以光轮的形式旋转时出现了火，火的热气与带有凉意的风相接触，产生了露水，露珠上出现了微粒，这些微粒又被风吹落，久而久之堆积成了山（地）。这5种本原物质中又生出了1个发亮的呈牦牛形状的卵和1个黑色的呈锥形的卵，这些卵慢慢变成了天和海。这一母题具有典型的民族个性，它对藏族发源地的神话解释与当代科学对这一地区的考古史结论极其相近，而且对于世界本原物质的认识已经具有人类朴素哲学的特征。
　　（三）人类灾难母题（A1000—A1099、A1335、A1336、A1337、A1341、A1342、A1375、A1377 、A1485）
　　汤普森的母题研究中，收列了世界各地区、各民族神话所保存的人类灾难母题100多个，其中有99项反映世界性的灾难母题，主要有：A1000突发性的世界灾难、A1010洪水、A103 0世界之火、A1040持续的寒冬毁灭人种、A1050世界末日里地球上的骚乱、A1080世界末日里的战争、A1090世界灾难其他母题，需要说明的是，世界性灾难不仅表明其对人类发生影响的普遍性，而且这些灾难都来自于人类无法控制的大自然。另外一些则是源于人类自身的灾难母题，如：A1330人类烦恼的开始、A1331伊甸园的失落、A1333语言的混乱、A1335死亡的起源，A1336谋杀的起源，A1337疾病的起源，A1341战争的起源，A1375嫉妒和自私的起源，A1377懒惰的起源，A1485人类的仇恨的散布等。具体而言，人类灾难母题还可分为自然灾难母题、战争灾难母题、伦理灾难母题、生态灾难母题、死亡灾难母题等5个亚型。蕴含人类灾难母题的藏族神话主要有《珠穆朗玛峰五仙女》、《女蜗娘娘补天》、《格萨尔王传》、《藏族的起源》，涉及到A1010、A1090、A1341等。《女蜗娘娘补天》讲述火神与水神之战撞坏了撑天神山布州山，天河漏水导致了洪水灾难，女蜗在大虾鱼的帮助下重建擎天柱，并用五彩石补好苍弯。其中有两个灾难母题即战争灾难母题与洪水灾难母题。尤其值得关注的是灾难母题的救助方式，大虾鱼主动献出四足作擎天柱，所寓含的灾难意识与赈灾精神体现了藏族独特的民族个性。《格萨尔王传》讲述格萨尔王出生于灾难深重的时代，饱受战争灾难与民族斗争的考验而成长起来，最后凭借神性与英雄气概消除了战争灾难与自然灾难，为藏族文化走向成熟创造了条件。换言之，灾难母题是英雄格萨尔成就丰功伟业的基本前提。《格萨尔》作为一种综合性的古代藏族说唱艺术，它充分吸收、熔铸了藏族古老的神话、传说、故事、歌谣、谚语等各种民间文学的长处，使自己的艺术手法得到丰富，文化意蕴也更为深厚。《藏族的起源》中隐含了一个别具特色的生态灾难母题：人类始祖猕猴因过度繁殖而导致严重的食物短缺与生存环境的破坏。生态灾难母题是神话中较为隐蔽的一个母题，它大多融合在其他母题中，成为完整神话的重要组成部分。但是这一母题所揭示的严重灾难却是其他母题多有不及的，而且往往是本质性的决定着人类生存、繁衍的大灾难。我们可以从同一类型的印度神话中进一步认识灾难神话母题的特征。印度神话认为由于大地上的生灵越来越多，无限制生殖达到了人满为患的地步，造成严重生态失衡，大地女神终于无法承受如此的灾难性重负，她向至上神梵天诉说了自己的痛苦。于是，梵天大怒，在他的怒火中产生了一位深色眼睛、头戴莲花花环、身穿深红色衣裙的女子，她就是死亡女神。女神的诞生，意味着人类死亡的出现。至此，我们可知生态灾难母题所预示的人类灾难具有终极意义。
　　（四）女神母题（A120、A140、A170、A190）
　　女神母题大多与世界和人类起源母题融合在一起，表现出6个亚型功能性母题：大地女神、乱伦女神、救世女神、创世女神、先祖女神、一般女神等，它们多与洪水神话母题链接。汤普森母题研究中的女神母题及其相关母题有：A20造物主的起源，A110诸神的起源、A160神的相互关系、A170神的行为、A190神其他母题、A410地方神、A420水神、A490地上其他神、A240月神、A500半人半神和文化英雄、A610宇宙由造物主创造、A1010洪水、A1020从洪水中逃脱、A1090世界灾难其他母题、A1210人由造物主创造、A1270原始的（最初的）人类夫妇、A1550求爱与婚姻习俗的起源等。神灵构成上的女性化色彩，是藏族神话的一大特征。藏族神话中女性神灵的数量是惊人的。苯教《十万龙经》中的龙神多数为女性，其中一级较大的神灵群体“基神”，360位全是女神，其地位均占据首位。藏族神话《纳木娜尼峰》、《龙母创世》、《藏族的起源》、《珠穆朗玛女神》、《雪古拉山女神》、《神湖羊卓雍的传说》、《美丽的哲古湖》、《珠穆朗玛五仙女》、《女蜗娘娘补天》等均有典型的女神母题，涉及A110，A1270，A1550，A160、A170、A190、A410、A420、A490。代表神话是《珠穆朗玛五仙女》和《龙母创世》。前者全面地反映了藏族女神的特点：喜马拉雅山脉以珠穆朗玛峰为首的5座山峰，是仙女五姐妹，称为“长寿五仙女”。最初，喜马拉雅山区，低处是汪洋大海，岸上是无边森林，林中奇花异草，一幅美丽、安详的图景。不幸的是，海里出现了1头巨大的五首毒龙，搅起万丈海浪，给人类和动物带来深重灾难。正在危难时刻，天上飘来5朵彩云。彩云变成5位仙女，降服了毒龙，救助了飞禽走兽和人类。经地上生物的再三请求，5位仙女答应永远留下来护卫它们。从此便成了喜马拉雅山区的地方神。其中翠颜仙女是珠穆朗玛峰的主神，她掌管人间的“先知神通”，吉寿仙女掌管人间的福寿，贞慧仙女执掌人间的农田耕作，施仁仙女执掌人间的畜牧生产；冠咏仙女掌管人间财宝。她们姐妹五人，关心黎民疾苦，万年不辞辛劳，博得人们的敬爱与景仰。这则神话，在11世纪的《米拉日巴道歌》中也有记述，只是各仙女的职司有所差异。神话中女神是以救世神的身份出现的，又与青藏高原的巍峨群山密切联系在一起，最富雪山高原特色。它与汉族神话《神女峰》极其相似。后者《龙母创世》是一则宇宙起源神话，其中寓含有女神母题，龙母是一位创造宇宙的造物主女神。
　　就藏族神话中女神母题的整体来看，女神多与高山、河湖相关，而且有着很强的救世功能与生活色彩，直接反映了藏族人神湖神山的母体观念：藏历每月十五是藏族人转山转湖较为频繁的日子，他们祈求山神、湖神保佑、赐子、多福。从而使得女神成为藏族人祈求幸福、消灾祛病、达成理想的神圣、美丽而又亲切的文化象征。
　　（五）爱情母题（A150 、A160）
　　人类神话直接以爱情为表达对象的母题出现得很晚，展示了人类情感本性的自觉及其生活与生命意义的认同。汤普森的母题分类中有A150神的日常生活、A160神的相互关系、A170神的行为等几个较少的形态与爱情母题相关。含有爱情母题的藏族神话非常多，且多是以山神、湖神为主的神话。由于产生较晚，又往往与人们生活密切相联，因此传说化程度相当高，有的甚至已经完全成为高山大湖的传说，不再有神话色彩。代表神话有藏族神话《纳木娜尼峰》、《神湖羊卓雍的传说》、《美丽的哲古湖》、《珠穆朗玛女神》等。《珠穆朗玛女神》讲述一个女神与凡界男子的爱情悲剧：女神珠穆朗玛不小心将自己美丽的头饰泊西失落到人间，她就化成一位姑娘到人间来寻找。寻找途中遇到一位好心的小伙子，帮她在一片草地上找到了美丽的泊西，珠穆朗玛又要回到天上去了。可是，这时小伙子已经爱上了她，女神也喜欢上了这位小伙子，珠穆朗玛害怕自己的父母不同意，就留下泊西作为纪念，自己先回天上去说服父母再下凡来成亲。小伙子就答应了，他每天都拿着女神留下的泊西到草原上去等候，很久很久过去了，小伙子还是没有等到，女神留下的泊西化成了美丽的湖泊，小伙子也变成了湖边的一块大石头，日夜等候着女神下凡。这篇美丽哀婉的神话已经被传说化，但我们依稀可以见出女神的风采与个性。大量的藏族神山、神湖故事多与爱情母题相关，不过这些故事有的也是文明时代人们创作的美丽传说，这与人类神话中蕴含的爱情母题有本质差异。
　　二、藏族神话母题的文化内核
　　人类在早期的发展史上，在自然面前往往显得软弱无力，来自大自然的影响与灾难迫使人类以最大限度的克制去顺应其规律、接受其支配。然而，随着生产力的不断进步，人类逐渐掌握了一些在特定条件下可以改变和控制自然的方法与能力。而且，通过这种改变与控制，人类已经具有了大胆自立于自然之外的勇气和意识，具有了一种人类进化史上最为可贵的征服自然、改造自然的宏大理想。这不单是一种信心，而是一次人类思想史上人类生命精神从依附走向自立的神圣跨越。在这无数次跨越的历程中，不同的民族因为各自的生存环境与生命史轨迹的差异，而产生了具有典型民族性的文化史现象：有的民族由于生产力水平较发达、生命史延续较顺利，与自然的对立和改造自然界的观念就显著一些，因此也就更注重人类本身的利益，强调对大自然及其相关事物的占有与征服；有的民族则因宗教精神浓厚、传统生产方式稳定和生存环境独特等要素，比较注重与其相处的自然界的和谐、融会。前者容易产生文明中心论，过分强化人类的一元价值与目的本位。后者则多形成广泛的神灵信仰与自然崇拜，在物质文化缺失的层面上维护与拓展人类的精神之乡。就藏族神话母题的具体形态而言，我们可以看到藏族文化史具有后者的特点，而且从神话母题的总体形成来看，所有藏族神话母题的文化基点都体现为敬畏大自然的大生命崇拜。这并非藏族缺少自信自立的勇气与生命精神，而是他们以深沉而博大的虔诚试图获得更为永恒的生命自信。
　　藏族神话的人类起源母题中最有代表性的是猕猴进化为人的母题。这与许多民族的人类起源母题有质的差异。在我们考察的6篇藏族起源神话中，都包含了猕猴进化为人的母题，可见，藏族神话的人类起源母题集中表现为“猕猴进化为人”的母题。那么，这一蕴含有人类文化史合理性的起源认识究竟意味着什么？有学者认为这是高原先民的智慧和对远古历史的记忆之结果。这虽然有一定的说服力，但并不能深刻揭示出藏族先民关于人类起源认识的秘密。事实上，必须追溯藏族先民的信仰才可能得到本质性的阐释。藏族先民生活在人类最为艰难的生存环境中，在这名之为“世界屋脊”的大自然里，尽管生存极其不易，生命变得十分渺小，但“由于人类的妥协显得更协和，也大大减轻了人与自然对立所带来的压力。……人们塑造了许许多多的神灵鬼怪，让他们来担负起沟通人与自然间的感情、增进了解、减少摩擦的责任，从而达到心灵上的安慰。……人们塑造了他们，然后又按照一定的仪轨和方式崇拜他们，人们也从对神灵的崇拜中找到信心与力量，找到自身的位置。”　正是这种虔诚而普遍的神灵崇拜，这种将大自然泛化为绝对生命体的不朽的信仰，完成了藏族先民自身从有限生命向大自然无穷的生命力过渡的精神建构，一山，一湖，一个个无所不在的神灵，都与人类一样同是大自然的大生命体的子民，那些永生无悔的葡匐于神山圣坛的藏族先民扔掉的只是人类的有限性，只是禁锢在物质有限中的世俗愿望，但同时却获取了足以消除人类有限性的生命精神，以及直接与大生命互渗的近于参悟永恒的宇宙法则，因而也就易于获得符合大自然规律的人类起源认识。
　　在藏族神话的其他母题中也可以发现相同的大自然崇拜之源。我们在不断检视与解读这些母题的过程中，时时都在为一个深刻而永恒的命题所震撼：大生命的原欲与智慧，它们集中反映了藏族卓越、质朴、深沉、强健的生命精神。在这一命题中，大生命是寓含于人类生命之中而又囊括万物规律的大自然。其原欲显示了大生命之本来意义，而其智慧则是揭示与顺应大生命时的精神创造。这不是藏族独有的个性，然而藏族却是表现这一精神极为典型的伟大民族，从中也凝炼出了藏族顽强的民族品格。藏族丰富多彩的宇宙起源母题最能体现出藏族关于大生命的思索与崇拜。藏族神话关于宇宙起源的解释达10余种之多，这也是它体现其大生命精神的重要表现。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肢体化生说（A610）、大海变陆地说（A620）、卵生说（A625）、天地混合说（A625.2）、开天辟地说（A641）、绷天绷地说（A640）。如，藏族古老的问答歌《斯巴形成歌》对宇宙形成作出了这样的解答：
　　问：最初世界形成时，　答：最初斯已形成时，
　　天地混合在一起，　　　天地混合在一起，
　　请问谁把天地分？　　　分开天地是大鹏，
　　最初世界形成时，　　　分开天地形成时，
　　阴阳混合在一起，　　　阴阳混合在一起，
　　请问谁把阴阳分？　　　分开阴阳是太阳，
　　歌中的藏语“斯巴”一词，为“宇宙”、“世界”之义。大鹏鸟在藏族的传统观念形态中，是降服龙魔的神鸟。另外，关于大地的形成，流传在西藏黑河地区的一则神话说：世界开始时是一片大海。后来，天空升起了7个太阳。由于太阳的猛烈暴晒，山岩都崩裂了。崩裂的碎石、尘土与海水混合，经过风吹日晒又变成了石头。石头上积了土，慢慢长出了草和花。后来，又生长了五谷。这两篇神话都十分古朴、自然，少有文明时代的增删或附会，因此，可以借此阐述其中蕴含的神话母题的文化内核。《斯巴形成歌》中的宇宙起源母题认为，宇宙的初始状态是混沌一体的，其中有两种基本元素即阴与阳，而混沌初开由神鸟大鹏完成，阴阳分离是由太阳所致。这个人类神话中常见的宇宙起源前状态“原始的混沌”母题，在波利尼西亚、日本、美洲印第安人、埃及、巴比伦、希腊、斯堪的纳维亚、犹太及其他地区都有传承。而表现藏族神话母题独特性的是创造宇宙的神鸟和太阳，在对宇宙混沌状态的普遍性认识中，已经折射了藏族先民对大自然/大生命的深刻理解，而将宇宙的开辟归因于神鸟和太阳则需要更为本质、更为宏大的生命智慧才能体悟与表达，这已远远逾越了人类自身的能力，可以说，如果藏族先民没有置身于生命极地虔诚地聆听大自然或大生命的原欲与智慧，是不会有令世界许多民族叹为观止的天才直觉与独特神话的。同样，另一篇神话对于世界形成的表述也是在富于大生命的原欲与智慧精神的民族生命史历程中才不自觉的创造而成。因为，神话是“要满足深切的宗教欲望、道德要求、社会的服务与表白，以及什么实用的条件而有的关于荒古的实体的复活的叙述”，因而可以称作“原始信仰与道德智慧上实用的特许证书。”换言之，大生命的原欲与智慧可算是所有藏族神话母题的文化之核心，无一例外地贯穿于藏族先民艰辛而漫长的神话长河之中，蕴藏在藏族人神秘却现实的文化史深处，至今仍然闪烁着伟大的生命光芒。　　
　　三、结语：藏族神话母题的文化史意义
　　许多藏族神话母题所揭示的自然与生命现象都具有一定的科学史价值。如宇宙起源、生态灾难，充分表现出藏族人基于大生命的原欲与智慧之上的宏大品格与天才直觉。藏族神话作为“通过人们的幻想用一种不自觉的艺术方式加工过的自然和社会形式本身”，其中蕴藏的神奇不朽的神话母题不仅具有民族艺术和民族文化价值，也具有普遍的文化史意义。
　　1、就整个流变来看，藏族神话母题的最初形态已有较大演化，许多神话母题的构合因历史的洗礼而复杂化、文明化，神话母题失去原有神话色彩，并为后世的佛教信仰与神怪思潮所侵蚀，从而呈现出神话母题单一化的结果。这对当今神话研究者思考文化史的源流问题具有重要意义。
　　2、藏族神话中的女神母题具有独特性，其建构的故事化诊释体系，显示了藏族先民追忆与崇拜女神时代、确认世界与人类的起源同质、全面建构女神的人性特征等文化意义，有力证明了作为中华民族之一的藏族在文化传统上与中华母性文化的整体性与一致性。
　　3、就神与人的关系而言，藏族作为一个拥有顽强的生命史历程的高原民族，其生存、繁衍的自然环境极其恶劣，因此，其先民将大自然和她所孕育的万物都不自觉地神话了，在他们的生活场景与生命时空里，神也就无所不在、无所不能了，藏族先民在神话中建构了良好的神与人的关系，对应而成现实世界中的人与大自然的和谐关系，这一关系最后本质地内化为藏族文化的一种基本品格—宏大的认同自然生命的民族品格。这种品格已不再只是远古先民的生存精神，也不只是那个遥远的神话时代中人与神的关系的反映，而且成了藏族人的一种足以支撑其生命史延续的民族心理结构。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认为藏族神话对于人类文化史做出了独特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