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入华初期传布地理考
现代佛教学术丛刊第5册 何启民
时至今日,佛教固为中华最主要之宗教,佛教思想亦为中华思想中不可或缺之成份。然佛教非中国本有,乃印度之所产,方其于千数百年前始播于东土,其宗教,其思想既属殊异,乃欲中华人士接受信从,不亦难乎!然则渐渍而入于人心者,必有所待,必有待于学风之转化,而后始克为功,传布地理之重要性有如此者。然佛教既播于四方,海内向风,远视其初,茫昧莫明,遂而传说纷起,各逞其奇,而难得其真。抉择甄核。系微发明,为者众矣,说复歧异。兹篇所论,但取其间义之长者,兼明一己之所得,用为研讨中国佛教史之一助耳。
一 佛教始入中国之途径
二 汉末三国佛教之传播
三 西晋佛教之地理分布
一 佛教始入中国之途径
中国之知有佛,或有上推周秦者,如弘明集卷二宗炳明佛论,谓伯益述山海,以天毒之国,偎人而爱人,偎爱即如来大慈之训;唐法琳破邪论卷上引周书异记,详昭穆世,天地变动,太史苏由、扈多,因陈佛之生灭,而致瑞应;广弘明集卷十一,又引法琳上秦王论启,以夫子称西方之圣者,据谓孔子亦知有佛。此盖缘后世佛法兴隆,释氏信徒,以及博物好奇之士,自不免取书之异闻,影射附益;又以化胡说出,佛道争先,信佛者乃大造伪书,自张其军(注1),遂多荒诞不经之言,而难以究诘矣。
然佛教初来之传说,可资称述者尚有三事:其一,隋费长房历代三宝记卷一云:
秦始皇时,西域沙门室利防等十八人,赉佛经来咸阳,始皇投之于狱。
广弘明集卷十一唐法琳上书驳傅奕,引之,作‘释道安,朱士行等经录目云’。梁任公则以阿育王尝派遣宣教师二百五十六人于各地,或有至中国者,证其事非不可能也(注2)。
其二,三国志卷三十裴注引鱼豢魏略云:
天竺又有神人名沙律,昔汉哀帝元寿元年,博士弟子景卢,受大月氏王使伊存口授浮屠经,曰复立者,其人也。浮屠所载临蒲塞、桑门、伯闻、疏问、白疏闻、比丘、晨门,皆弟子号也。浮屠所载,与中国老子经相出入,盖以为老子西出关,过西域,入天竺,教胡浮屠属弟子别号二十有九,不能详载,故略之如此。
世说文学篇注,以景卢为景虑;魏书释老志则作秦景宪;通典谓秦景馆受大月氏使王伊存口授浮经;通志作景匿受大月氏使王使伊存口授浮图经;宋董囗广川画跋卷二引晋中经,作秦景宪使大月氏,王使伊存口授浮图经;法琳辩正论五,作秦景至月氏国,其王令太子授浮屠经。是各书所记,颇有差异,裴、刘二注,似谓此一博士弟子,在中国受大月氏使者伊存口授浮屠经;通典、通志、画跋、辩正论等较晚出之书,则言使于大月氏,而得受经。汤锡予氏既校释其文,复以诸书于授经地点、人名,虽不相同,然受之者为中国博士弟子,口授者为大月氏人,固未有异,因谓其事为确然有据者(注3)。
其三,弘明集卷一汉牟子理惑论云:
昔孝明皇帝梦见神人,身有日光,飞在殿前,欣然悦之。明日,博问群臣,此为何神?有通人傅毅曰:‘臣闻天竺有得道者,号之曰佛,飞行虚空,身有日光,殆将其神也。’于是上悟,遣使者张骞,羽林郎中秦景,博士弟子王遵等十二人,于大月氏写佛经四十二章,藏在兰台石室第十四间。时于洛阳城西雍门外起佛寺,于其壁画千乘万骑绕塔三匝,又于南宫清凉台,及开阳城门上作佛像。明帝存时,预修改寿陵,陵曰显节,亦于其上作佛图像。时国丰民宁,远夷慕义,学者由此而滋。
此但曰‘孝明皇帝’,不载年月,而广弘明集他篇引此事,则颇有标出者,如笑道论引老子化胡经,云永平七年遣使,十八年还;又汉法本内传,作三年感梦;吴书则谓在十年;隋费长房三宝记,作七年感梦,十年还汉,并引陶弘景帝王年谱,称十一年梦金人遣使云云。又‘通人傅毅曰’,除见之于理惑论,四十二章经序,老子化胡经,魏书释老志外,皆作‘或曰’。所遣使,说亦不同,南齐王琰冥祥记,谓使者只蔡愔一人;僧传谓求法者为郎中蔡愔,博士弟子秦景,释老志从之;而陶弘景真诰原注有曰:‘遣侍中张堪,或郎中张愔,并往天竺,写致经像,并沙门来。’至复汉纪,则不言遣使,仅谓明帝问其道术;后汉书则谓遣使天竺,问佛道法。又牟子不记迦叶摩腾等随愔来华事,四十二章经序、化胡经、后汉纪均同。至冥祥记,始言蔡愔将西域沙门迦叶摩腾等赉优填王画佛像至,高僧传从之,唯作摄摩腾,释老志同。又及冥祥记,始言所起佛寺即白马寺,前此无有道之者(注4)。永平求法事,以韩愈谏迎佛骨表称之,遂为中国公认传入佛教之始。
凡此皆出于后人之手,而说复神奇错综歧异,实难以信从。然佛教初来,在于汉世,固属不争之论。
值得注意者,即诸书所载,莫不谓此土佛法,得自西域,前引三事固无论矣,高僧传卷一竺法兰传曰:
又昔汉武帝穿昆明池,底得黑灰,以问东方朔,朔云不知,可问西域人。
又魏书卷一一四释老志云:
及开西域,遣张骞使大夏还,传其旁有身毒国,一名天竺,始闻浮屠之教。
广弘明集卷二引之,而改其文曰:
及开西域,遣张骞使大夏,还云身毒天竺国有浮图之教。
稍易数字,文义遂大异。又世说文学篇注曰:
汉武故事曰:‘昆邪王杀休屠王,以其众来降,得其金人之神,置之甘泉宫。金人皆长丈余,其祭不用牛羊,唯烧香礼拜。上使依其国俗事之。’此神全类于佛。岂当汉武之时,其经未行于中土,而但神明事之邪。
此固非如梁任公所谓,以佛教取途西域陆路,先盛于中国北方者,但为汉明求法论所束缚(注5),而实为前人所共信也。
汉时中国印度间之交通,凡有三途:一曰西域,西域之始开,最早不过武帝,即当西纪前二世纪初叶,张骞始受命之时。而当时途径,见诸汉书卷九六西域传:
自玉门阳关出西域,有两道:从鄯善傍南山,北波河,西行至莎车,为南道。南道西踰葱岭,则出大月氏安息。自车师前王庭,随北山、波河,西行至疏勒,为北道。北道西踰葱岭,则出大宛、康居、奄蔡、焉耆。
南北两道,均须经罗布泊低地而西行,仅一傍南山,一沿北山而已。
二曰海上,中国南方之开辟,早于秦始皇帝三十三年之略取陆梁地,置南海、桂林、象郡,约当今之粤、桂、安南。汉时,固已有海上交通之记载,汉书卷二八地理志云:
自日南障塞,徐闻合浦船行,可五月,有都元国;又船行,可四月,有邑卢没国;又船行,可二十余日,有谌离国;步行可十余日,有夫甘都卢国;自夫甘都卢国,船行可二月余,有黄支国。----自武帝以来,皆献见。——自黄支船行可八月,到皮宗;船行可八月,到日南、象林界云。黄交之南,有已程不国,汉之译使目此还矣。
据费琅氏考证(注6):黄支国为kanci之译,即今之康迦法拉母Conjevaram,在印度境内马德拉斯Madras之西南。
夫丹都卢国则似为缅甸之蒲甘Pagam古城,遗迹在今伊拉瓦底江Iraovaddy之左岸。皮宗,则蒲牢皮散Palaw Pisan岛,地在马来半岛西南沿岸,北纬一度三十分之间。是汉时海上交通,已可远至印度境。
三曰蜀,史记卷一一六西南夷传曰:
元狩元年,博望侯张骞,使大夏来言,居大夏时,见蜀布、邛竹杖,使问所从来,曰,从东南身毒国,可数千里,得蜀贾人市。或闻邛西可二千里,有身毒国。骞因盛言大夏在汉西南,慕中国,患匈奴隔其道,诚通蜀身毒国,道便近,有利无害。于是,天子乃令王然于、柏始昌、吕越人等,间出西南夷,西指求身毒国。至滇,滇王尝羌乃留为求道西十余辈,皆闭昆明,莫能通身毒国。
同书卷一二三大宛传颇言其间经过,云:
……天子欣然以骞言为然,乃令骞因蜀犍为发间使,四道并出,出駹、出冉、出邛僰,皆各行一二千里。
其北方闭氐筰,南方闭隽昆明。昆明之属,无君长,喜寇盗,辄杀略汉使,终莫得通。然闻其西可千余里,乘象国名曰滇越,而蜀贾奸出物者或至焉。于是汉以求大夏道、始通滇国……是时,汉既灭越,而蜀、西南夷皆震,请吏入朝,于是置益州、越隽、佯柯、沈黎、汶山郡,欲地接以前通大夏,乃遣使柏始昌、吕越人等十余辈,出此初郡抵大夏,皆复闭昆明,为所杀,夺币财,终莫能通至大夏焉。
由蜀非不可通身毒,特以昆明之阻,亟不能至耳。至印度古记载,云西纪前三百余年,即有支那丝货贩至印度(注7),意其或亦循此途,然则此途之开辟固属甚早。
即明中国印度间之交通态势,返视天竺佛教之开展,虽由于史料之欠缺,然经前人之诸方考证,亦可稍窥其大概。
佛陀为前五世纪人,自得大道,说法四十九年,足迹所及,在恒河下游摩竭陀Magadha、侨萨罗Kosala、迦尸Kasi数国,约千里间,当今之孟加拉省Bengal,此实当时印度人口最密之文化中心地也。
佛灭度前,摩竭陀王阿阇世Ajatasatru已归依,其后,阿阇世战胜波斯匿Paseuadi,兼并憍萨罗,拓境西至摩达罗Madra,西南至阿槃提Avanti,东南至鸯伽Anga,奄有五河之全部,是即今之旁遮普Punjab,佛教固随之而扩张,地方派别亦因是而生。
乃及前二六六年,阿育王Asoka即位,灭羯棱伽Kalinga,西服犍陀罗Gandhara,五印役属,余威且及域外,而奠都于摩竭陀之华子城Pataligatra。既厌征伐,遂皈正法,更派遣宣教师于国内外,大举弘法,善见律毗婆沙卷三云:
即遣大德末闻提至罽宾犍陀罗国(迦湿弥罗及阿富汗南部),摩诃提婆至摩醯娑末陀罗国(南印度奇士拿河一带),勒弃多至婆那婆私国,昙无德至阿波兰多迦国,摩诃昙无德至摩诃勒吒(以上三地可能在印度边境),摩诃勒弃多至臾那世界(阿富汗及中亚细亚),末示摩至雪山边国(尼波罗、廓尔喀),须那迦郁多罗至金地国(缅甸,或马来半岛),摩哂陀郁帝夜参婆楼跋陀至师子国(锡兰岛),各竖立佛法。(注8)
此事经英人之探究阿育王刻石而得证明,且知所派遣之宣教师,数达二百五十六人,遍及前三世纪之希腊诸领地(注9)。前此佛教所被,仅在中印、北印,至是不惟普逮全印,更北抵雪山之尼波罗,东渐缅甸,及马来半岛,南则渡海入锡兰,西北出阿富汗,至中亚细亚,极西踰波斯,散布地中海东岸,且延及非洲之埃及。然此诸地佛教之得以开展与否,固别有因缘在。
至佛教北路之进展,则有待于月氏人。月氏本我甘肃边陲一游牧民族,汉初,转徙度葱岭,百余年间,渐次南下,成一大王国,都犍陀罗,进据迦湿弥罗Kashmir,遂为印度共主。而迦腻色迦Kanishka,则其全盛时之王也。当西历纪元前后,佛教中心已由中印移于西北,而犍陀罗、迦湿弥罗实为之枢,时中印屡经丧乱,重以外道压迫,教宗耆宿,相率避地北来。月氏远祖,既发祥于中国,当其全盛时,葱岭内外诸国,咸役属之,而佛教由是以东渐。然就今日所知,西域之境,直至前二世纪,武帝遣张骞通使时,犹未有佛教,亦未闻有佛教,后汉书卷一一八西域传论曰:至于佛道神化,兴白身毒,而二汉方志,莫有称焉。
张骞但着地多暑湿,乘象而战。
盖谓史记大宛传张骞虽言及身毒,然于浮屠,史汉均未有所称述。吾人乃可断言,佛法之布于西域,自当为此以后事。
由佛教始来华之可能途径言之,自西域之陆路传来实最为晚近。然僧祐出三藏记集录下卷五新集安公注经及杂经志录云:
佛之着教,真人发起,大行于外国,有自来矣。延及此土,当汉之末世,晋之盛德也。
此最可见安公务实求真处,不为传说所混淆,其以佛教之‘延及此土’,当‘汉之末世’,‘晋之盛德’。如此则中印交通之三途,虽开辟之迟早不同,佛教之得假以传入,固皆有其可能性焉。
桓灵以来,始有佛教传入之可信记载,此诚符安公之所谓也。出三藏记集序卷六康僧会安般守意经序云:安清,字世高,安息王嫡后之子,让国与叔,驰避本土,翔而后进,遂处京师。
高僧传卷一汉雒阳安清传亦云:
安清,字世高,安息国王正后之太子也。幼以孝行见称,加又志业聪敏,克意好学,外国典籍,及七曜五行医方异术,乃至鸟兽之声,无不综达----故俊异之声,早被西域。----以汉桓之初,始到中夏,才悟机敏,一闻能达,至止未久,即通习华言,于是宣译众经,改梵为汉。按释道安经录云:‘安世高以汉桓帝建和二年(一四八),至灵帝建宁中(一六八 ̄一七一),二十余年,译出三十余部经。’
于雒阳出经者,稍后,又有支谶,出三藏记集序卷七晋支敏度合首楞严经记曰:
谶,月氏人也。汉桓灵之世,来在中国。其博学渊妙,才思测微,凡所出经,类多深玄,贵尚实中,不存文饰。
谶所出经,如般若道行品、首楞严、般舟三昧等经,其原本,皆如同卷释道安道行经序所谓,‘桓灵之世,(竺)佛朔赉诣京师’者。又高僧传卷一汉雒阳支娄迦谶传,于此事亦见载录,并附见同时出经诸师,今引之,以为汉末雒阳出经情形之说明,传曰:
支娄迦谶,亦直云支谶,本月支人。操行淳深,性度开敏,禀持法戒,以精融著称。讽诵群经,志存宣法,汉灵帝时,游于洛阳。以光和、中平之间(一七八~一八九),传译梵文,出般若道行、般舟、首楞严等三经。……时又有天竺沙门竺佛朔,亦以汉灵之时,赉道行经,来适雒阳,即转梵为汉。……朔又以光和二年(一七九),于雒阳出般舟三昧。……时又有优婆塞安玄,安息国人,志性贞白,深沉有理致,博诵群经,多所通习。亦以汉灵之末,游贾洛阳。以功,号曰骑都尉。性虚静温恭,常以法事为己任,渐解汉言,志宣经典,常与沙门讲论道义,世所谓都尉玄者也。……又有沙门支曜、康巨、康孟详等,并以汉灵献之间,有慧学之誉,驰于京雒。曜译成具定意经,及小本起经。巨译问地狱事经,并言直理旨,不加润饰。孟详译中本起及修行本起。先是沙门昙果,于迦维罗卫国得梵本,孟详共竺大力译为汉文。
今之所举,皆汉时来自异域,传法中国,而事迹确然可信者,此所以迦叶摩腾、竺法兰不预其列(注10 ),支亮亦所不预(注11),以前者颇难证其为真,而后者则始学法于中国也。
洛阳,汉之东京,四方之所来荟。前述诸师,并宣法其地,而所从来,则曰安息、月氏、天竺、康居。安息、月氏、康居,并汉时西域之地,汉书卷九六西域傅所谓‘自玉门阳关出西域有两道:从鄯善傍南山北波河西行,至莎车为南道,南道西踰葱岭,则出大月氏、安息;自车师前王庭,随北山波河西行,至疏勒,为北道,北道西踰葱岭,则出大宛、康居、奄蔡、焉耆’是也。西域传复载安息之去长安,万一千六百里;大月氏之去长安,万一千六百里’,康居之去长安,万二千三百里,皆以长安计路途之远近,亦足证其时来华,为循北方之陆路。然则安息虽善海上贸易,汉时之往来中国,初不由海道也。(注12)。
又高僧传称安清‘改梵为汉’,佛朔‘转梵为汉’,支谶‘传译梵文’,似原本用‘梵文’书写。此‘梵文’指今所谓之‘梵文’( Sanskrit),抑为西域文之通称,颇可玩昧,羽田亨氏谓古代西域语(注13),其主要者有如下三种:
第一种,龟兹,焉耆,即今库车Kucha、哈喇沙尔Karashar为中心,通告之语(Tokhara)。
第二种,于阗,即今之和阗Khotan为中心所使用之语,或东方语。
第三种,广行西域诸地方,为语(Sogd)。
而其中无梵文。且天竺菩萨佛朔所出般若道行品,出三藏记集录下卷五新集安公注经及杂经志录固尝曰:
道行品者,般若抄也。佛去世后,外国高明者撰也。
既曰‘外国高明者撰’,当不必用天竺之文;而传言译者既为月支菩萨支谶,亦不必通天竺之文;同然,安清亦不必知天竺之文。以此观之,其为用西域通行之文字明甚,而安公所云‘外国高明者’当亦指西域人而言。至此处所谓‘西域通行之文字’是否即为羽田氏所举三种之一,固已无关紧要矣。
以此知佛教始入华之途径,为道自西域之陆路,此于稍晚之时犹然。而中国印度交通之三途中,西域虽开辟最迟,于佛教之传入,则当居首功。
二 汉末三国佛教之传播
洛阳之为汉末中国唯一佛教重镇,或由于为京师故,西域诸国之贡献者来之,安息、康居之游贾者(注14)亦往往至之,遂为西域人聚居之地。自是以迄曹魏,西域僧伽至者不绝,宣佛法,译佛经。而其时,参与译事者,国人亦复不少,如与安玄共译法镜经之严浮调,出三藏记集序卷六康僧会法镜经注序云:
骑都尉安玄,临淮严浮调,斯二贤者,年在龆龀,弘志圣业,钩深志远,穷神达幽。愍世蒙惑,不睹大雅,竭思译传,斯经景模,都尉口陈,严调笔受,言既稽古,义又微妙。
高僧传卷一支娄迦谶传亦云:
玄与沙门严佛调,共出法镜经。玄口译梵文,佛调笔受,理得音正,尽经微旨,郢匠之美,见述后代。调本临淮人,绮年颖悟,敏而好学……。调又撰十慧,亦传于世。
佛调以一国人,参与译匠之林,而见美后代。出三藏记集传上卷十三安玄传称其‘信慧自然,遂出家修道’,同书序卷十沙弥十慧章句序,亦题曰‘严阿祗梨浮调造’,可证其出家,汤锡予氏更以其为汉人出家最早者(注15)。十慧章句序曰:
有菩萨者,出自安息,字世高。韬弘稽古,靡经不综,愍俗童朦,示以桥梁。于是汉邦,敷宣佛法,凡厥所出,数百万言,或以口解,或以文传。唯沙弥十慧,未闻深说。调以不敏,得充贤次。学未浃闻,行未中四,夙罹凶咎,遘和上忧。长无过庭善诱之教,悲穷自潜,无所系心。于是发愤忘食,因闲历思,遂作十慧章句。
调盖从学世高,并以汉儒讲经之法,造此章句。调之深闲佛理,传译著作,出非一端,自为其时汉人修习佛法之最杰出者。盖桓灵之际,安侯宣法东都,从游者众,同书集序卷六晋谢敷安般守意经序云:
于时囗七归宗,释华崇实者,若禽兽之从麟凤,鳞介之赴虬蔡矣。
当时洛阳之佛教,固未有如此之盛,然亦颇不寂寞,此缘汉人崇信者之增多,而传译之事,又非汉人不为功,佛朔之出经,可为一例,如出三藏记集序卷七未详作者道行经后记曰:
(灵帝)光和二年(一七九)十月八日,河南洛阳孟元士口授天竺菩萨竺佛朔,时传言译者,月支菩萨支谶,时侍者:南阳张少安、南海子碧,劝助者:孙和、周提立。
又般舟三昧经记曰:
般舟三昧经,光和二年十月八日,天竺菩萨竺佛朔于洛阳出,时传言者,月支菩窿支谶,授与河南洛阳孟福字元士,随侍菩萨张运字少安笔受。
汉末佛教之传布,洛阳之外,亦复散见他处,三国志卷四九刘繇传曰:
笮融者,丹阳人。初聚众数百,往依徐州牧陶谦。谦使督广陵、丹阳运漕。遂放纵擅杀,坐断三郡委输以自入,乃大起浮图祠,以铜为人,黄金涂身,衣以锦采,垂铜槃九重,下为重褛,阁道可容三千余人。悉读佛经,令界内及旁郡人有好佛者听受道,复其他役,以招致之。由此远近前后至者,五千余人户。每浴佛,多设酒饭,布席于路,经数十里。民人来观及就食,且万人,费以巨亿计。
弘明集卷一未详作者正诬论亦曰:
又诬云:‘汉末有笮融者,合兵依徐州剌史陶谦,谦使之督运。而融先事佛,遂断盗官运以自利入,大起佛寺云云,行人悉与酒食云云,后为刘繇所攻,见杀云云。
融死于献帝兴平二年(一九五),陶谦则约于灵帝中平五年(一八八)为徐州刺史,献帝初平四年(一九三)如徐州牧,融之起佛寺,当在此时(注16)。出三藏记集录下卷五慧睿喻疑论曰:汉末魏初,广陵、彭城二相出家,并能任持大照,寻昧之贤,始有讲次。
汤锡予以三国志注引江表传称彭城相薛礼,下邳相笮融,依刘繇为盟主,疑广陵相或下邳相之误,慧睿所指,即其人也(注17)。然论既明言广陵、彭城二相出家,则与薛礼、笮融生平事不符,自另有其人。彭城、下邳、广陵、丹阳,其相接,俱属徐州,汉季其境佛教气氛浓厚,由此可以考见。然较之洛阳,其时固已为晚近矣。
又弘明集卷一有牟子理惑三十七篇,并注曰:一云苍梧太守牟子博传。其文真伪为东西学者所聚讼,(注18),至今未有确论。其序曰:
牟子既修经传诸子,书无大小,靡不好之。是时灵帝崩后,天下扰乱,独交州差安,北方异人,咸来在焉。先是时,牟子将母避世交趾,年二十六,归苍梧娶妻。太守闻其守学,谒请署吏,时年方盛,志精于学,又见世乱,无仕宦意,竟遂不就。乃叹曰:‘老子绝圣弃智,修身保真,万物不干其志,天下不易其乐,天子不得臣,诸侯不得友,故可贵也。’于是锐志于佛道,兼研老子五千文,含玄妙为酒浆,玩五经为琴簧。世俗之徒,多非之者,以为背五经而向异道,欲争则非道,欲默则不能,遂以笔墨之间,略引圣贤之言证解之,名曰牟子理惑云。
据此则牟子之思想变迹显然,学佛因缘固由时代环境,而佛道亦似由洛阳传来,非交趾、苍梧所本有,牟子理惑有引问者曰:
吾昔在京师,入东观,游太学,视俊士之所规,听儒林之所论,未闻修佛道以为贵,自损容以为上也。
是问者固知洛阳之有所谓‘佛道’,而问者亦初不必实有其人,特牟子假以证成其说耳。牟子理或设非后人所伪,则牟子所修之佛道,盖亦传之北方,而非来自海上(注19)。
若笮融之倡佛,不过大起佛寺,令读佛经,而其人暴戾好杀,自非佛法之本意;牟子之理惑,亦援引老庄以申佛旨,其学非醇,实难以比诸洛阳之直接迻译于西域,志存宣法,但掬其渣滓,聊加傅会云尔。此亦早见于桓帝之时,后汉书卷三一襄楷传引延熹九年(一六六)楷自家诣阙上疏曰:又闻宫中立黄老浮屠之祠。此道清虚,贵尚无为,好生恶杀,省欲去奢。今陛下嗜欲不去,杀罚过理,既乖其道,岂获其祚哉。或言老子入夷狄为浮屠,浮屠三宿桑下,不欲久生恩爱,精之至也。天神遗以好女,浮屠曰:‘此但革囊盛血。’遂不眄之,其守如此,乃能成道。今陛下淫女艳妇,极天下之丽,廿肥饮美,单天下之美,奈何欲如黄老乎!
吾人亦可名此为‘修佛道’,如牟子之所谓,虽云崇佛,固非真实之佛教信仰也。
至三国,洛阳犹为中国佛教之中心,其意不仅在佛经之传译,亦在以其为中国境内佛教开展之起点。
高僧传卷一魏雒阳昙柯迦罗传言魏世雒阳译经西域沙门凡四人,可为其时雒阳佛教作一极佳之说明,传云:昙柯迦罗,此云法时,本中天竺人。……以魏嘉平中(二四九 ̄五三),来至雒阳。于时魏境虽有佛法,而道风讹替。亦有众僧,未禀归戒,正以剪落殊俗耳,设复斋忏,事法祠祀。迦罗既至,大行佛法,时诸僧共请迦罗译出戒律。迦罗以律部曲制,文言繁广,佛教未昌,必不承用,乃译出僧祗戒心,止备朝夕,更请梵僧立羯磨法,中夏戒律始自乎此。迦罗后不知所终。时又有外国沙门康僧铠等,亦以嘉平之末,来至雒阳,译出郁伽长者等四部经。又有安息国沙门昙帝,亦善律学,以魏正元(二五四 ̄五)之中,来游雒阳,译出昙无德羯磨。又有沙门帛延,不知何许人,亦才明有深解,以魏甘露(二五六 ̄九)中,译出无量清净平等觉经等,凡六部经,后不知所终。
四师之来也,亦当循西域之陆路,止于洛阳,出经于洛阳。
开元录于此四师外,更列安法贤。汤锡予氏则疑帛延即前凉译首楞严者,不在魏世(注20)。要而论之,其时西域僧伽虽时有来者,专务出经,而国人之于佛法之理解,则愈益深入,或有感于前此所译经典之难以喻解,遂有朱士行之西行求法。出三藏记集传上卷七三朱士行传曰:
出家以后,便以大法为己任。常谓入道资慧,故专务经典。初天竺佛朔,以汉灵帝时,出道行经,译人口传,或不领,辄抄撮而过,故意义首尾,颇有格碍。
士行尝于洛阳讲小品,往往不通。每叹此经大乘之要,而译理不尽。誓志捐身,远求大品。遂以魏甘露五年(二六○)发迹雍州,西渡流沙,既至于阗,果写得正品梵书胡本九十章六十万余言。
朱士行求经西域,可为前此佛经由西域传入之一证。然洛阳至于三国之际,虽犹为中国佛教之中心,已因汉末中原离乱,随避难江东人士之增多,而加速佛教向南之开展。
高僧传卷一安清传,称清曾行迹江南、九江、会稽、豫章、广州一带。汤锡予以其所记既涉奇诞,又自相矛盾,以为杂取宣验记、昙宗塔寺记、刘璆寺塔记、荆州记诸书而成者,故所不取(注21)。又牟子锐志佛道于苍梧,论者亦多疑其不真。设如此,则汉季中国之南方是否有佛教之传布,尚难有确切之证明。而此必俟诸支越、维只难、竺律炎、康僧会之宣法于吴境也。
支越,亦名支谦,字恭明,出三藏记集序卷七支敏度合首楞严经记曰:又有支越,字恭明,亦月支人也。其父,汉灵帝之世,来献中国。越在汉生,似不及见谶也。
此与集传上卷十三支谦传所云谦‘大月支人也。祖父法度,以汉灵帝世,率国人数百归化,拜率善中郎将’说有异,而谦传虽本高僧传,然高僧传卷一康僧会传附谦传但言‘优婆塞支谦,字恭明,本月支人,来游汉境’,说又异。敏度既谓谦生于汉土,而集序卷六道安了本生死经序亦云‘魏代之初,有高士河南支恭明’,可以考知及谦生时,其家固已落籍中国。敏度又曰:又支亮,字纪明,资学于谶,故越得受业于亮焉。以汉末沸乱,南度奔吴,从黄武至建兴中,所出诸经,凡数十卷。
高僧传亦曰:
初、汉桓灵之世,有支谶译出众经。又支亮,字纪明,资学于谶,谦又受业于亮。博览经籍,莫不精究,世间伎艺,多所综习,遍学异书,通六国语。汉献末乱,避地于吴。
是谦为支谶之再传弟子,而得法于洛阳。其时犹当汉末,世局既乱,遂南奔吴。吴以魏黄初二年(二二一),自公安移都鄂,改名武昌,其明年,改元黄武。谦之译经,即肇始此时。其间,武昌又有维祗难、竺律炎等出法句经,高僧传卷一吴武昌维祗难传曰:维祗难,本天竺人也。以吴黄武三年,与同伴竺律炎来至武昌,赉昙钵经梵本。昙钵者,即法句经也。时吴土共请出经,难既未善国语,乃共其伴律炎译为汉文。炎亦未善汉言,颇有不尽,志在义本,辞近朴质。至晋惠之末,有沙门法立,更译为五卷。
此与三藏记集序卷七未详作者法句经序说微有不同,一以更译在晋惠之末,一则稍后即有更译之事。经序曰:
始者,纵祗难出自天竺,以黄武三年来适武昌,仆从受此五百偈本,请其同道竺律炎为译。律炎虽善天竺语,未备晓汉,其所传言,或得胡语,或以义出音,近于朴直。仆初嫌其辞不雅。维祗难曰:‘佛言依其义,不用饰;取其法,不以严。其传经者,当令易晓,勿失蕨义,是则为善。’是以自竭受译人口,因循本旨,不加文饰,译所不解,则阙不传,故有脱失,多不出者。然此虽辞朴而旨深,文约而义博。会律炎来,更从咨问。受此偈等,重得十三品,并校往故,有所增定,第其品目,合为一部三十九篇,大凡偈七百五十二章,庶有补益,其广闻焉。
是法句经短期内即经二译,始终其事,并作序者,或谓即是支谦(注22),然难有确证。其后,孙权称帝,迁都建业,改元黄龙元年(二二九),谦亦随之以东归,高僧传曰:
汉献末乱,避地于吴。孙权闻其才慧,召见悦之,拜为博士,使辅导东宫,与韦昭诸人,共尽匡益。……谦以大教虽行,而经多梵文,未尽翻译。已妙善方言,乃收集众本,译为汉语。从吴黄武元年,至建兴中,所出维摩、大般泥洹、法句、瑞应、本起等四十九经。曲得圣义,辞旨文雅。又从无量寿、中本起,制菩萨连句、梵呗三契,并注了本生死经等,皆行于世。
出三藏记集传上卷十三支谦传于谦生平事,颇多傅会,未若此之简明可观也。谦于黄武至建兴中(三二三 ̄五七),三十余年间,虽出经数十,然史以江左大法之兴,归于康僧会,岂以谦之未尝出家邪!吴境之闻佛法,固可推至黄武以前,而江南之有佛寺,则肇始赤乌年间(注23) (二三八 ̄二五○),僧会达建业,因舍利之感应,孙权为立建初寺。高僧传卷一吴建业建初寺康僧会传曰:
康僧会,其先康居人,世居天竺,其天因商贾,移于交趾。会年十余岁,二亲并亡,以至性,奉孝服毕,出家。励行甚峻,为人弘雅有识量,笃志好学,明解三藏,博览六经,天文图纬,多所综涉,辩于枢机,颇属文翰。时孙权已制江左,而佛教未行,……僧会欲使道振江左,兴立图寺,乃杖锡东游。以吴赤乌十年,初达建业,营立茅茨,设像行道。
出三藏记集序卷六安般守意经序云:
余生未纵,始能负薪,考*殂落,三师凋丧,仰胆云日,悲无质受,眷言顾之,潜然出涕。宿祚未没,会见南阳韩林、颖川皮业、会稽陈慧。此三贤者,信道笃密,执德弘正,烝烝进进,志道不倦。余从之请问,规同矩合,义无乖异。陈慧注义,余助斟酌,非师不传,不敢自由也。
僧会寄籍交趾,其出家在服毕二亲之丧后,不知确年,亦未悉在于何地,然得法自北,固无疑问。以僧会曾问道于南阳韩林、颖川皮业、会稽陈慧,而三师之学则出自安世高,可证僧会所传佛法仍属北方之洛阳系统也。
僧会所传佛法虽为北方之洛阳系统,意其得法亦在洛阳,高僧傅云‘僧会欲使道振江左,兴立图寺,乃杖锡东游’,若僧会果在交州,当不如此谓也。高僧传又曰:
以吴赤乌十年,初达建业,营立茅茨,设像行道。……权大嗟服,即为建塔,以始有佛寺,故号建初寺,因名其地为佛陀里,由是江左大法遂兴。会于建初寺译出众经,所谓阿难念弥陀经、镜面王、察微王、梵皇经等,又出小品及六度集杂譬喻等,并妙得经体,文义允正。又传泥洹贝声,清靡哀亮,一代模式。又注安般守意、法镜、道树等三经,并制经序,辞趣雅便,义旨微密,并见于世。
康僧会之东游建业,孙权之为立建初寺,其意义在自此以后,江左始有僧伽之来,亦始有佛寺,而自是始可谓‘江左大法遂兴’。此与释道安以‘汉之末世’、‘晋之盛德’为佛教延及此土之始,为同一理由。
吾人自不否认,若丹阳、下邳、彭城、广陵,若苍梧、交趾诸地,或已早闻佛法,然就佛教傅布之主流言之,仍为自西域,至洛阳,而武昌,而建业。其发展型式为一线上之数点,而此点又必为国之都城。
就现有之残存史料中,已可窥知自汉以迄三国之际,中国南方之佛教,虽由北发展而来,然已具有一完全不同之面貌,此纯缘地域之关系。以地域不同,学风互异,所影响佛教者亦犹是也。如出三藏记集序卷七支敏度合首楞严经记所以称支谶者,曰:
凡所出经,类多深玄,贵尚实中,不存文饰。
说文以玄为幽远之意,此‘贵尚实中,不存文饰’反致幽暗难明,亦犹如康僧会法镜经序称‘都尉(安玄)口陈,严调笔受,言既稽古,义又微妙’。曰‘类多深玄’、‘义又微妙’者,盖由敏度、僧会皆南方僧伽,学风不同,故有此叹。是以支谦之复出首楞严,敏度美之曰:
越才学深彻,内外备通。以季世尚文,时好简略,故其出经,颇从文丽。然其属辞析理,文而不越,约而义显,真可谓深入者也。
又法句经之重出,亦以竺律炎‘虽善天竺语,未备晓汉,其所传言,或得胡语,或以义出音,近于朴直,自是‘因循本旨,不加文饰’,此正可见北方之学风贵尚实中,而南方务求文丽也。
又严佛调之造沙弥十慧章句;陈慧之注义,非师不传,不敢自由,此北方之学也。支谦之注了本生死;康僧会之注安般守意,法镜、道树三经,辞趣雅便,此南方之学也。是并南北学风有异而致之耳。
三、西晋佛教之地理分布
佛教之初来,道途西域,以达洛阳,于所经过,如凉州、长安诸地,谓无佛教之流布,情理难通,或两晋以前,事无足记,故少见称引耳,及乎西晋,北路佛教颇盛,兹就此一线上诸地有关释氏之记载,条举之如左: 一、炖煌
修行道地经出经后记云:‘罽宾文士竺侯征者,赉此经文,来至炖煌。是时月支菩萨沙门法护,究天竺语,又畅晋言,于此相值,共演之。其笔受者:弟子沙门法乘,月支法宝,贤者李应、荣承、索乌子、剡迟、时通武、支晋、支宝等三十余人,咸共劝助,以太康五年二月二十二日始讫。正书写者:荣携业,侯无英也。其经上下二十七品,分为六卷,向六万言,于是众贤各各布置。’
按高僧传卷一晋长安竺昙摩罗刹传曰:‘竺昙摩罗刹,此云法护。其先月支人,本姓支氏,世居炖煌郡,年八岁出家,事外国沙门竺高座为师,诵经日万言,过目则能,天性纯懿,操行精苦,笃志好学,万里寻师,是以博览六经,游心七籍,虽世务毁誉,未尝介怀。是时晋武之世,寺庙图像,虽崇京邑,而方等深经,蕴在葱外。护乃慨然发愤,志弘大道,遂随师至西域,游历诸国。外国异言三十六种,书亦如之,护皆遍学,贯综诂训,音义字体,无不备识,遂大赉梵经,还归中夏,自炖煌至长安,沿路传译,写为晋文。’修行道地经非护所携返,固为其在炖煌所出之第一部经也,时为武帝太康五年,西纪二八四年。
又出三藏记集序卷七阿维越致遮经记云:‘太康五年十月十四日,菩萨沙门法护,于炖煌从龟兹副使美(一作羌)子侯,得此梵书不退转法轮经,口敷晋言,授沙门法乘流布。’
高僧传卷四竺法乘传曰:‘竺法乘,未详何许人。……依竺法护为沙弥。……乘后西到炖煌,立寺延学,忘身为道,诲而不倦,使夫豺狼革心,戎狄知礼,大化西行,后终于所住。’
二、酒泉:
出三藏记集序卷七圣法印经记出经后记曰:‘元康四年十二月二十五日(二九五),月支菩萨沙门昙法护,于酒泉演出此经,弟子竺法首笔受。’
三、天水:
出三藏记集序卷七未详作者普曜经记曰:‘永嘉二年(三○八),太岁在戊辰,五月本斋,菩萨沙门法护,在天水寺,手执胡本,口宣晋言,时笔受者:沙门康殊,帛法巨。’ 四、长安:
出三藏经记集序卷七未详作者须真天子经记曰:‘须真天子经,太始二年(二六六)十一月八日,于长安青门内白马寺中,天竺菩萨昙摩罗察口授出之,时传言者:安文惠、帛元信,手受者:聂承远、张玄伯、孙休达,十二月三十日未时讫。’
又卷八持心经记曰:‘太康七年(二八六)三月十日,炖煌开士竺法护,在长安说出梵文,授承远。’
按昙摩罗察者,即法护是也,高僧传卷一晋长安昙摩罗刹传曰:‘护以晋武之末,隐居深山。……后立寺于长安青门外,精勤行道,于是德化遐布,声盖四远,僧徒数千,咸所宗事。’传又曰:‘时有清信士聂承远,明解有才,笃志务法,护公出经,多参正文句。超日明经初译,颇为烦重,承远删正文偈,今行二卷,其所详定,类皆如此。’二人并为当时译界中坚,而合作无间也。法苑珠林六三引冥祥记,云于法兰性好山泉,多处岩壑,常居长安山寺,与法护同隐。
是以知护公于晋武之末,隐于长安山寺,其后乃出立寺于青门外。
又渐备经序称:元康七年(二九七)十一月二十一日,护公在长安市西寺中,出渐备一切智德经。市西寺,当又为另一寺也。
又卷七未详作者出贤劫经记云:‘贤劫经,永康元年(三○○)七月二十一日,月支菩萨竺法护,从罽宾沙门得是贤劫三昧,手执口宣,时竺法友从洛寄来,笔受者赵文龙。’
又高僧传卷一晋长安帛远传,‘帛远,字法祖,本姓万氏,河内人。祖少发道心,启父出家,辞理切志,父不能夺,遂改服从道。祖才思俊彻,敏朗绝伦,诵经日八九千言,研味方等,妙入幽微,世俗坟素,多所该贯。乃于长安造筑精舍,以讲习为业,白黑宗禀,几且千人。晋惠之末,太宰河间王颙镇关中,虚心敬重,待以师友之敬,每至闲辰靖夜,辄谈讲道德。
于时,西府初建,后又甚盛,能言之士,咸服其远达。’
五、洛阳:出三藏记集序卷七释道安合放光光赞略解序云:‘放光、光赞,同本异译耳。其本俱出于阗国持来。光赞,于阗沙门祗多罗以泰康七年赉来(二八六),护公以其年十一月二十五日出之。放光,分如檀以泰康三年(二八二),于阗为师送至洛阳,到元康元年(二九一)五月乃得出耳。先光赞来四年,后光赞出九年也。放光,于阗沙门无叉罗执胡,竺叔兰为译言。光赞,护公执胡本,聂承远笔受。大行华京,息心居士,翕然传焉。’
又卷八正法华经记出后记云:‘太康七年(二八六)八月十日,炖煌月支菩萨沙门法护,手执胡经,口宣出正法华经二十七品,授优婆塞聂承远、张仕明、张仲政共笔受,竺德成、竺文盛、严威伯、续文承、赵叔初、张文龙、陈长玄等共劝助欢喜,九月二日讫。
天竺沙门竺力、龟兹居士帛元信共参校。元年二月六日重覆,又元康元年(二九一),长安孙伯虎,以四月十五日写素解。’
按高僧传虽云护公之‘还归中夏,自炖煌至长安,沿路传译’,于洛阳亦出经不少,此处虽未云译出地,然同卷正法华经后记曰:‘永熙元年(二九○)八月二十八日,比丘康那律,于洛阳写正法华品竟。’或可证正法华于洛阳出也。后记续曰:‘时与清戒界节优婆塞张季博、董景玄、刘长武、长文等,手执经本,诣白马寺,对与法护口校古训,讲出深义。以九月本斋十四日,于东牛寺中施檀大会,讲诵此经,竟日尽夜,无不咸欢,重已校定。’
又护公是年既在洛阳白马寺,与比丘康那律口校古训,讲出深义,则以下两经或亦法护在洛阳所出也。
卷七支敏度合首楞严经记附勇伏定记曰:‘元康元年(二九一)四月九日,炖煌菩萨支法护,手持胡经,口出首楞严三昧,聂承远笔受。’
卷九未详作者如来大哀经记曰:‘元康元年七月七日,炖煌菩萨支法护,手执胡本,经名如来大哀,口授聂承远、道真正书晋言,以其年八月二十三日讫,护亲自覆校。’道真,承远子,高僧传称其‘亦善梵学’,并云‘此君父子,比辞雅便,无累于古’。
又卷七文殊师利净律经纪经后记曰:‘沙门昙法护,于京师遇西国寂志,从出此经。经后尚有数品,其人忘失,辄宣现者,转之为晋,更得其本,补令具足。
太康十年(二八九)四月八日,白马寺中,聂道真对笔受,劝助:刘元谋、傅公信、侯彦长等。’
又魔逆经记出经后记曰:‘太康十年十二月二日(二九○),月支菩萨法护,手执梵书,口宣晋言,聂道真笔受,于洛阳城西白马寺中始出,折显元写。’
西晋洛阳佛寺可考者,有白马寺、东牛寺、菩萨寺、石塔寺、愍怀太子浮图、满水寺、盘囗山寺、大市寺、宫城西法始立寺、竹林寺等(注25),此高僧传卷一晋长安竺昙摩罗刹传所以谓‘晋武之世,寺庙图像,唯崇京邑’者也。
六、仓垣:
出三藏记集序七放光经记曰:‘惟昔大魏颍川朱士行,以甘露五年(二六○)出家学道为沙门,出塞西至于阗国,写得正品梵书胡本九十章,六十万余言。以太康三年(二八二),遣弟子弗如檀,晋字法饶,送经胡本至洛阳,住三年,复至许昌二年,后至陈留界仓垣水南寺。以元康元年(二九一)五月十五日,众贤者皆集议晋书正写。时执胡本者,于阗沙门无叉罗,优婆塞竺叔兰口传,祝太玄,周玄明共笔受,正书九十章,凡二十万七千六百二十一言。时仓垣诸贤者等,大小皆劝助供养。至其年十二月二十四日(二九二)写都讫。经义深奥,又前后写者,参校不能善悉,至太安二年(三○三)十一月十五日,沙门竺法寂来至仓垣水北寺,求经本写时,检取现品五部,并胡本,与竺叔兰更共考校书写,永安元年四月二日讫,于前后所写检,最为差定。’
于此;吾人可得一粗略之概念,即有晋之初,炖煌、长安,已渐成北路佛教之重镇;而酒泉,及于惠帝;天水,则迟至怀帝后,始见诸记载。至于洛阳,佛教之兴盛,似更胜往昔,犹为中国佛教之中心焉。
书记于西晋之时南方佛教颇少涉及,吴孙綝之毁佛,或为江东佛法趋微之最主因,三国志卷六四綝传曰:綝意弥溢,侮慢民神,遂烧大桥头伍子胥庙,又毁浮图祠(注24),斩道人。
建康实录亦有相同之记载。南方佛法传布未久,即遭此劫,其一蹶不振之情固可想见。其后,高僧传称,于法兰闻江东山水,剡县最奇,乃徒步东瓯,远瞩囗嵊,居于石城山足。居剡少时,怆然叹曰:‘大法虽兴,经道多阙。若一闻圆教,夕死可也。’乃远适西域,欲求异闻,至交州遇疾,终于象林。又于道邃,事兰公为弟子,后与兰公俱过江。性好山泽,在东,多游履名山。后随兰公适西域,于交趾遇疾而终。
若于法阑、于道邃之欲通西域,假途交趾,虽足证其时中印海路之早通,然就西晋以前观之,中国佛法,多得之西域,而往来西域者,又必循北方之陆路,未有如法兰师弟者,且法兰等亦病卒交趾,不果通。
中国佛法,既循陆路而来,南方之佛徒,非且自北方来,抑或不然,如康僧会者,其学亦得自北方。故南方佛教虽自三国而兴,学风亦卓然殊异于北方,然后继为难,其仰赖北方有如是者。
及西晋之末,中原骚乱,如高僧传言,竺佛图鉴于晋怀帝永嘉四年(三一○)来适洛阳,欲立寺,以乱不果。是以佛徒或西奔凉土,而南下江东者尤众。世说注引高座别传云,帛尸梨密多罗,永嘉中始到中国,值乱过江,止大市。又高僧传亦称竺道潜年十八出家,永嘉初避乱过江。此固时势所逼,而由是江东佛法遂以再兴。
西晋以前,佛教假西域而入中国,传法者因是特多西域之人。汉土信徒虽复不少,然士族未尝预焉,而世亦不之重。此一时期,经典之迻译,多杂胡音,理既难通,而思想亦殊异于中华所本有,虽有大师,人在法存,人亡法息,此佛教入华初期之大概形势也。迨于东晋,僧伽南来日多,既染此土学风,颇改北地故习,而庄老教行,与方等兼忘相似(注26),谈士僧伽,亦成一气,(注27),佛教自是始盛始大,而渐为国人所接受,盖假此一因缘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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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汤锡予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页一,以佛教入华传说之揣测附会,与时俱增,其因有三,除前引其二外,尚谓诸佛威力亦无边际,应运垂迹,自不能限于天竺,而遗弃华夏,因之,信佛者乃不能不援引上古逸史,周秦寓言,俾证三五以来,已知有佛云。此说极其勉强,故所不取。
(注2)见梁氏佛教之初输入。
(注3)见佛教史页三七、八。
(注4)见汤氏佛教史页一二~六。
(注5)见梁氏佛教之初输入。
(注6)见费琅氏昆仑及南海古代航行考。
(注7)张星琅中国史料汇编第六页二六,引德人RofHerman Jacobi之说,谓纪元前三百余年,印度孔雀王朝旃陀罗笈多王在位时,其臣某着奢有Kautiliya一书,载支那Cina产丝,贩至印度,可证上古时代,中印巳有交通。
(注8)今地并从梁任公印度佛教概论所考。
(注9)见粱氏印度佛教概论。
(注10)高僧传一汉雒阳白马寺摄摩腾、竺法兰等传,谓永平年间,至洛阳,译经五部.此事不见于牟子,水经注、洛阳伽蓝记,疑伪。
(注11)亮资学于谶,可知其得法于中国也。
(注12)汤氏佛教史,以安息虽善海上贸易,然为东汉通华之时,初不由海道,并举后汉书西域传章、和二次贡献为例以证之。
(注13)羽田亨西域文明史概论页十二。
(注14)安息原为东西诸国贸易之中心,史记大宛传云,安息有市民商贸,用车及船行旁国,或数千里;康居国人,亦以营商著称,汉成帝时,都护郭舜,谓康居骄黠,遣子入侍,乃欲贾市。并可说明其人之所长也。
(注15)见佛教史页四七。
(注16)见佛教史页五三。
(注17)见佛教史页五三、四。
(注18)汤氏佛教史页五五,谓疑牟子为伪者,有梁任公近着第一辑中卷,法人Maspeso一九一○河内法国远东学校杂志,日人常盘大定一九二○年四月东洋学报。谓为真者,孙诒让籀膏述林,法人伯希和译牟子,载一九二○年通报,周叔迦编牟子丛残,胡适论学近着第一辑,与周叔迦书,燕京学报二十期,余嘉锡牟子理惑论检讨。
(注19)汤氏佛教史页六一,谓佛教入华,主要为陆路,然由交趾之牟子,著论为佛道辩护,则佛法由海上输入,当亦有其事。是汤氏于佛教之输入路线,以牟子故,未能坚持陆路说。
(注20)见佛教史页九十一。
(注21)见佛教史页六十。
(注22)汤氏佛教史页九六力主此说,并以贞元录三谦撰法句经序之说证之。
(注23)高僧传谓康僧会于赤乌十年达建业,而广弘明集引吴书作四年。
(注24)佛教史页九三。
(注25)佛教史页一二三、四。
(注26)释道安鼻奈耶序之言也。
(注27)汤氏佛教史特辟专章以论此事,曰两晋际之名僧与名士,见其书页一一二 ̄三五至为详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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