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逾新罗 刹那含永劫
一念逾新罗 刹那含永劫
□ 郑子运 《世界宗教文化》 2007年第01期
赵宋是儒学复兴的时代,宋代儒学的复兴是宋儒“援佛入儒”的结果。佛教对宋代的文学也有巨大的影响,这表现在许多文学家具有较深的佛学修养,苏轼是其中一个突出的代表。
苏轼虽然主要受的是儒家教育,但他自幼便与佛教接触。其父苏洵结识过云门宗圆通居讷和宝月大师惟简,其母程氏也笃信佛教。苏轼赠给其弟苏辙的诗中说:“君少与我师皇坟,旁资老聃释伽文。”苏轼初入仕途、签判凤翔时,又从同僚王大年学习佛法,他说:“始未知佛法,君为言大略,皆推见至隐以自证耳,使人不疑。予之喜佛法,盖自君发之。”(《王大年哀词》)从苏轼的早期作品,我们可以明显看出佛教的影响,以名作《百步洪》最为突出,全诗如下:
长洪斗落生跳波,轻舟南下如投梭。水师绝叫凫雁起,乱石一线争磋磨。有如兔走鹰隼落,骏马下注千丈坡。断弦离柱箭脱手,飞电过隙珠翻荷。四山眩转风掠耳,但见流沫生千涡。险中得乐虽一快,何异水伯夸秋河。我生乘化日夜逝,坐觉一念逾新罗。纷纷争夺醉梦里,岂信荆棘埋铜驼。觉来俯仰失千劫,回视此水殊委蛇。君看岸边苍石上,古来篙眼如蜂窠。但应此心无所住,造物虽驶如吾何!回船上马各归去,多言譊譊师所呵。
这首七言古诗作于宋神宗元丰元年(1078),苏轼时任徐州知州。据这首诗的序,此年九月,苏轼的好友王巩来访,与颜回四十八世孙颜复携营妓放舟百步洪,苏轼因事未能同往。十月,苏轼与从杭州来访的僧道潜(参寥)放舟百步洪,尽兴而归。作诗两首,一赠僧道潜,一赠王巩。本文所论的是赠给僧道潜的一首。
苏轼所游的百步洪,《清一统志》卷一百徐州府一云:“百步洪在铜山县东南二里,亦名徐州洪。泗水所经也。”《明会典》云:“徐州洪乱石峭立,凡百余步,故又名百步洪。”知道这一点,有助于加强对诗歌的理解。
这首诗不作铺垫,开篇就带读者进入惊险刺激的场面:“长洪斗落生跳波,轻舟南下如投梭。”“斗”同“陡”。“投”字用得极好,因为百步洪地势陡峭,落差大,水流湍急,舟行其上如投出去的机梭,似难以自控。这样,放舟百步洪不是有生命危险吗?作者下面两句其实是对这一疑问的回答:“水师绝叫凫雁起,乱石一线争磋磨。”水师不得不极力叫喊以缓解紧张的情绪,以致惊飞了凫雁。水师全神贯注驾驶轻舟,舟与乱石几乎相摩擦、撞击,不过在一线之间罢了。这两个句子表面进一步说明放舟百步洪的危险,实际上深一层写出水师高超的操舟技术。
接下来四句写道:“有如兔走鹰隼落,骏马下注千丈坡。断弦离柱箭脱手,飞电过隙珠翻荷。”清代著名诗人赵翼对这四句很赞赏,说:“形容水流迅驶,连用七喻,实古所未有。”(《瓯北诗话》卷五)但赵翼所说并不全面,这四句不但说水流迅驶,同时也是说舟行十分迅速。其实,苏轼这一写法,是受到了佛教的影响。清代宋诗派领袖陈衍以为“‘兔走’四句,从六如来。”(《宋诗精华录》卷二)佛家用“六如”来比喻世间事物的虚幻性。《金刚经》偈语云:“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当作如是观。”如梦、如幻、如泡、如影、如露、如电,即佛教所谓的“六如”。兔走鹰落,骏马下注,本也够妙的了,更妙的是后面的四个比喻,弦断、箭脱手、飞电过隙和露珠翻下荷叶都只是一刹那、一瞬间的事情,作者却用这四个比喻来形容百步洪一直奔流不止,便将刹那与永恒统一起来了。将时空的大小、刹那与永恒打成一片,是中国传统时空观所没有的,这样的时空观是从佛教输入的。对这一外来时空观,宗白华概括为“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国。君掌盛无边,刹那含永劫。”苏轼的这后四个比喻,是他前无古人的创造,但他这一创造无疑得益于他的佛学修养。而且这七个比喻从活生生的兔、鹰、马到无生命的弦、箭,再到转瞬而逝、不再存在的飞电、露珠,暗示了一个幻灭的过程。思致何等绵密。苏轼刹那与永恒相统一而又都归于空灭的四个比喻,为下面发议论作了铺垫。
接下来作者说:“四山眩转风掠耳,但见流沫生千涡。”概括放舟百步洪的感受。清代纪昀认为这两句“语皆奇逸,亦有滩起涡旋之势。”(纪昀点评《苏文忠公诗集》卷十七)
以上是这首诗的第一部分,第二部分转入议论。第一部分以善用比喻见长,第二部分以善用典故见长。“险中得乐虽一快,何异水伯夸秋河。我生乘化日夜逝,坐觉一念逾新罗。纷纷争夺醉梦里,岂信荆棘埋铜驼。”这里连用三个典故。第一个典故出自《庄子·秋水》:“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泾流之大,两口渚崖之间,不辨牛马。于是焉,河伯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为尽在己。”第二个典故出自佛书《景德传灯录》:“有僧问:‘如何是觌面事?’师曰:‘新罗国去也。’”新罗是今朝鲜的一部分。这一典故谓一念之间可至万里。第三个典故出自《晋书·索靖传》:“靖有先识远量,知天下将乱,指洛阳宫门铜驼叹曰:‘会见汝在荆棘中耳!’”这三个典故从暂时的快乐到一念逾新罗的时空归一的感慨,再到繁华一梦终归虚幻,恰恰也是一个幻灭的过程。前一个幻灭的过程以连用比喻点出,后一个幻灭过程以连用典故点出,前后照应,相得益彰,而不露斧凿痕迹。清代著名诗人翁方纲提倡“肌理说”,以苏诗为宋诗冠冕。我们读此诗至此,其肌理之细密,真令人叹为观止。且此四句中之“纷纷争夺”与第一部分“乱石一线争磋磨”、“有如兔走鹰隼落”正暗暗挽合,是苏轼思致细密的又一表现。
“觉来俯仰失千劫,回视此水殊委蛇。君看岸边苍石上,古来篙眼如蜂窠。但应此心无所住,造物虽驶如吾何!”这八句有直接用佛语的地方。所谓“劫”,佛家说世界经历若干万年毁灭一次,然后重新开始,这样一个周期叫作“一劫”。“无住”,慧能《坛经》云:“我此法门,以无住无本。”“若前念今念后念,念念相续不断,名为系缚,于诸法上,念念不住,即无缚也。此是以无住为本。”这六句都是在谈佛理,但以中间两句为高。高步瀛引方东树的话称赞这两句说:“君看句忽合,此为神妙。”(《唐宋诗举要》卷三)陈衍对这两句也非常欣赏,以为“此诗就眼前篙眼点出,真非钝根人所及矣。”钝根,佛家语,愚笨、迟钝之意。这些如蜂窠的篙眼提醒后人,古来纷纷争夺的人和事转眼成空。这两句用很形象的语言包含了深刻的哲理,所以尤妙。如果缺少这两句,整首诗会失色不少。
作者最后说:“回船上马各归去,多言□□师所呵。”苏轼为什么怕多言会被僧道潜呵斥呢?因为禅宗提倡不立文字,但说理不可能完全离开语言文字,于是参话头、参公案就很流行。话头、公案很多都是用比喻或隐语表达,以求在片言只语中顿悟。苏轼直接谈了佛理,但并不怕被僧道潜呵斥,最后一句实际上是在自我解嘲,全诗至此,先庄后谐,发人一笑,亦发人自省。
从这首诗可以看出,佛教无论在思想还是在艺术表现形式上,都对苏轼有不小的影响,但苏轼以佛学为用,并不持完全消极的态度。从这首诗的“造物虽驶如吾何”、“多言□□师所呵”等句可以看出苏轼乐观、幽默的性格特点。苏轼的这类诗歌,可以说是禅宗浸润宋代文坛所开出的奇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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