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恩宗(下)
慈恩宗(下)
呂徵
五 慈恩宗義二——依與轉依
慈恩宗從種姓問題推究到一切法的實相——眞如(這不單純是眞理,並還兼有規範的意義),稱爲理佛性,想用來疏通“一切衆生皆有佛性”的疑難。跟着就發生了眞如在實踐上的意義的問題。這是要問:它對實踐有怎樣的功能?簡單的解答是:爲“依”。依,這一槪念,乃從緣起的理論發展而來。緣起的實祭即是諸法互相依待,在互依的各方面中間,比較關係有親、有疏,發生功能也有强、有弱,就其比較親切、强勢的方面立爲諸法的依,而成功各種因緣最基本的條件。眞如是無爲法,不待造作、自存自在,它之爲依只有增上的意義。不過,着眼在認識上,尤其是瑜伽學系的實踐徹頭徹尾地依據於認識,眞如的依義就還有所緣的一層。一切合理的實踐都應當和眞如相隨順、契合而開展。但因爲這樣關係密切,眞如這槪念在各家學說裏佔了很重要的地位,也有些人聨繫到湼槃、
勝鬘等經所說,發生糢糊的看法,以爲它不但是實踐的依據,並且爲發生諸法的根源。像梁代翻譯的勝天王般若經就有這樣議論。玄奘晚年編譯十六分的大般若經,也在無意中將這一部分保留下來(大槪是當時未得原本,便將梁譯略加修飾編入了),其實此說不是慈恩宗所認可的。
慈恩宗承認眞如爲實踐的依據而外,又主張有染淨根本的所依,即是人們的根本意識——第八種識“藏識”。這在攝大乘論是以“所知依”的名目提出來的。因爲推尋實踐中認識、實證、習慣等行爲的來源,還有各種種姓區别的根據,都見得有心理的因素,可假名爲內的種子。內種的依存當然在六內處,但它並非有什麽實體像草木種子一般,只是一些能夠發生認識等等的功能,也可看做它依存之處的差别現象。攝大乘論裏有很好的譬喩,說內種像布帛上染色的媒介體,原來看不出痕跡,卻到染色時候便發生了效用。這樣,一切內種只應該是綿延不斷而又性質中庸的藏識的功能差別,和它不能截然區分。平常就從藏識持有內種的一點,看它做實踐上染淨轉變的所依。種姓問題中行佛性之說,也是從這裏引申出來的。
慈恩宗這樣從兩方面說依,雖可看做“性相别論”,卻非渾然一體。因此,它和别家各種糢糊的解釋都有了區别。像攝論家也嘗舉出第九淨識即無垢識來作一切法的本源,地論家又提到眞如爲事物現象的生因。這些未免將法(識)與法性(如)甚至能緣(識)與所緣(如)的分别都混淆了,慈恩宗一一予以明白的批判。如此刊定了依義和依之所在,再來說“轉依”。這是瑜伽學系用做實踐目標的專稱,性質和解脫一樣,但立名不同。從文獻的典據說,到了阿毗達磨經才開始强調它。若將濔勒同無著的學說分開來看,無著更推進了一步,其關鍵也在於闡明轉依。無著以後,一直到護法、親光,更加向這方面開展,也就是轉依的意義到護法、親光才算發揮盡致。他們都將眞如作迷悟依、藏識作染淨依,而由雙方適應地來解釋轉變,要眞如由迷境轉爲悟境,藏識由染分變成淨分,這樣得着究竟解脫。慈恩宗傳述這層義理,更配合了“理”“事”立言,以爲理明顯得一分,事也就能做到清淨得一分,到了理的全明,事的純淨,便是實踐的終極。此說簡化了轉依說的內容,而給予後來內外思想以各種影響。(理事兩字的應用雖已早見於從前的譯經,但配合性相、體用而言,是到玄奘譯出佛地經論、成唯識論才確定了的。)
六 慈恩宗義三——敎與觀
慈恩宗的立宗,有它獨到的判敎和觀法。關於判敎,從南北朝以來,一向議論紛歧,莫衷一是。到了慈恩宗,依據解深密經給它切實的刊定,乃有三時的說法。這以爲佛的一代敎化,起初說四諦,其次說無自性,最後說三自性。如此次第和佛滅以後學說開展的步驟很脗合,無妨看做那樣步驟的反映。不過,在隋唐時代已經流行了華嚴經,經文明說是佛成道後三七日所出,還在四諦說之前,便和三時次第有了衝突。所以慧沼另作義類區分的解釋,以義理類别作先後,像屬於說四諦一類的敎全放在初時,並不拘泥實際的時間,這也就說得通華嚴的早出了。三時敎判除掉先後次第而外,還有了義不了義的分别。第二時與第三時同說一切法自性清淨的道理,而一不了義、一了義。不了是隱密說、不究竟,了義是顯豁說、究竟。(此判到後來引起賢首家的爭執。他們傳說印度另有智光的三時說,以第二時無自性爲了義、究竟,而與深密立異,就成了性相兩家對峙的根據,但是那樣說法的出處多少有些問題。)另外,慈恩宗的敎判也解釋了漸頓的問題。三時雖依漸次而立,但無妨說有頓超。像第三時的華嚴、法華,都屬漸頓夾雜。華嚴是頓而有漸義,所以說聲聞在座如痴如聾;法華亦復如是。這些都以敎就機來作漸頓區别,並不限於一時一經,否則就難通了。慈恩宗這樣說法,針對菩提流支不分頓漸的一音敎與劉虬的漸次五時敎而發,於天台家五時八敎的判法未加詳評,當然可以類推得之。
再說觀法,主要的是“唯識觀”。這裏唯識之所指在“唯識性”——諸法本質上的唯識意義,人們去掉錯誤執着才會認識到的。藉唯識性的認識來踐證一切,達到轉依的目標,這就是觀的效用。基師對於此點,在他所著的唯識章裏特别作了五重出體的說明:一、遣虛存實,除去遍計執性的虛妄幻象,只取依他起性、圓成實性的眞實現象和原理。二、捨濫留純,於依他、圓成的方面又只留有關認識的心境。三、攝末歸本,在心境的各種成分裏又歸納到它本質的意識自體。四、隱劣顯勝,於意識自體又只注重它主要功能的一部分。五、遣相證性,再就這樣意識核心認識到它實際性質即唯識的意義。如此逐層刊定,指示觀法的樞紐所在,可說是很切實的。至於此說的根據完全在唯識三十頌裏,特到是解釋圓成實性那一頌(第二十五頌)。頌文說:“此諸法勝義,亦即是眞如,常如其性故,即唯識實性。”這將唯識性點明出來,舊解即以爲就現觀境界而言(見安慧的唯識三十頌釋)。不過此處說遣相證性,並不同於舊譯家(眞諦、菩提流支等)所言遣除一切依他起的現象,而只是伏斷依他起(染分)法的知解、分别。從前陳那的掌中論裏,曾依據攝大乘論所說作了一個很精采的頌:“於繩作蛇解,見繩知境無,若了彼(繩)分(麻)時,知(繩知)如蛇解謬。”這就是觀中伏斷依他起法知解的扼要說明。依他知解卽斷,所緣染相自然不會當情而現。不過這還是觀中境界,應該再聨繫到踐行,用對治法門,逐漸引生、鞏固了種種凈法(也就是依他起法的凈分),代替了染法的地位,這纔得着轉依的實效,而圓滿唯識的觀行。
七 慈恩宗對於因明的發展
跟着對法研究裏論議法門的發達,因明一科便在瑜伽學系中成長起來。到了世親以後,經過陳那的改組,護法的活用,更覺面目日新。玄奘去印度求學,恰遇到這個時會。他所精通的唯識學說,好些有關係的問題需要論證或辯難的,都和因明分不開來。他臨回國,在戒日王所主持的無遮大會上立了個“眞唯識量”,更創造了運用因明達到極峯的記錄。因此,他回來傳譯很早就有因明論書的譯本(因明小論即入正理論於貞觀二十一年譯,大論即正理門論於貞觀二十三年譯),造成他門下熱烈學習的風氣。接着他又翻譯了活用因明的示範著作掌珍論(貞觀二十三年譯)及廣百論譯(永徽元年譯),使學者更得着實踐的參考。到了永徽六年以後,因爲呂才誤解因明理論的緣故,玄奘在這方面的傳授上更特加注意。此時恰巧基師來受學,不久即參加譯事,而有成唯識論的雜糅;因明和唯識的配合應用,在這裏又充分表現出來。相傳玄奘單獨爲基師講唯識,圓測去竊聽,搶先著述,基師不安,玄奘對他說,測雖能替唯識論做註解,卻不懂得因明;便以獨傳因明之秘允許基師(見宋高僧傳卷四、基傳),這些話雖不盡可信,但也足以想像到因明和唯識關係的密切,以及基師對於因明别有擅長之處。而因明傳授成了慈恩宗的特徵,更無待多說了。
現在,就從基師的重要著述成識唯述記及因明入正理論大疏裏,可以見出慈恩宗所傳因明對於原來說法有怎樣的發展。這裏且舉幾點:第一、因明的性質開始偏重辯論的技術,隨後漸變爲論證的、推理的乃至認識的學問。但慈恩宗所傳的只着重於辯論、論證方面。儘管陳那最後的著作集量論已用知識論爲主題,而玄奘捨之未譯,卻選譯了簡持立破眞義的作品正理門論。又陳那的門下當然會涉及因明的各方面來著述發揮,而玄奘只揀取天主以立破爲綱領的入正理論、譯作理門論的初階。這些都表示出玄奘看因明的辯論、論證性質更加重要。入正理論特别對於三支比量的格式研究入微,分析三支立言的過失有三十三種之多。其中種種的相違過及相違决定過都會一時流行奉爲典要,而到後來便不採取了。但在慈恩宗對於這些卻有更精細的發揮,且邁進了一步。第二、三支比量因爲立言的過失紛繁,應用起來不免隨處束縛而範圍狹隘,其後便開出寄言簡過的法門,允許在形式上預先加以區别。這不但照顧了立說的用意所在,並還可預想到辯論的應付而留下伸縮的地步。再進而依着立言所對的人、所站的地位,將“因”分别出自許、他許、共許的三類、以便自由的應用。這些方法的創造雖已早見於護法、清辯的著書,但細緻而又具體地加以組織乃出於唐人之手。像玄奘在印度時曾經改正了勝軍成立大乘是佛說的一個比量,又自己建立了眞唯識量,後來基師更破斥了新羅順璟的唯識違决量,都可見出慈恩宗如何發展因明立量的方法。第三、關於立破的理論方面,慈恩宗在翻譯的詞語及解釋的分析上表示很周詳的用意、很精密的心思。像因的三相,原來只說因是所討論的事物上所具備的,又在同樣有所立主張的事物上也會有,而在沒有那樣主張的地方便沒有(因)。但到了玄奘的翻譯加以斟酌,特譯成“遍是宗法性”“同品定有性”“異品遍無性”,其中遍字定字都是用來簡别不明瞭的過失的。另外,對因分析出言、義、智三類各有生、了,而成爲六因,又對宗分析出體、依的兩層,乃至三支的減缺過矢,也區别出言、義的不同:這些都是在理論上進一層的發揮,而値得注意的。
八、慈恩宗的盛衰
慈恩宗的開創雖可上推到玄奘(公元六○○——六六四),但實際立宗的人是基師(六三二——六八二),尋常便稱他爲慈恩法師。他在玄奘門下算是後進,儘管他才氣橫溢,著作等身(有百部疏主之稱),而當時擅長瑜伽的有慧景、神泰、文備,講究唯識的有圓測、慧觀,通俱舍的有普光、法寳,解因明的有靖邁、文軌,他們對於基師都是前輩,又都親近過玄奘的講筵,聽到很多口義,而各自有其傳述,因此當時議論還是很紛歧的。後來經過基師的弟子慧沼(六五○——七一四)努力料簡,著了能顯中邊慧日論來破斥法寳對於五種姓的反對說,另著成唯識論了義燈批判圓測、道證的舊疏,又作因明入正理論義纂要簡别文軌等異義,這纔使各方面的學說定於一尊,而慈恩宗勢也以此時爲最盛。跟着有他的弟子智周(六六八——七二三)著述闡揚,對於唯識因明的學說有許多補充(他的重要著作有成唯識論演袐及因明入正理論前記、後記等),但因爲宏傳的地區偏在河洛一隅,於是給予他家異說競起的機會。像在基師當時已有醞釀的華嚴宗說,還有比較接近一般人士的凈土宗、禪宗之說,都起來與慈恩宗相爭,它的宗勢便驟然衰落了。
這樣,慈恩宗的興盛只短短的三數十年的,對於那時佛學界雖也發生了相當影響,而他們的主張極端,特别是種姓决定、三乘是實之說(在這一方面,他們重視種子本有說,以爲是更基本的,有過于新熏,未免和學說史實不符),引起論敵的反響,更加深了一部分人對於舊說的固執。由此,他們原想融會印度晚出而精密的理論來組織一代的佛學,卻沒有能如願以償。不過,就他們所努力發揮的義理和精確傳述的資料而言,在中國佛學的發展上,是有它重大的意義的。印度佛家的面目,無論是小乘或大乘、龍樹提婆或無著世親,歷來爲翻譯講說所糢糊了的,到慈恩宗才一一顯露了眞相。而在學習與踐行方面,由於唯識、因明理論的啓發,使學者知道如何的正確運用槪念、思惟,以及從槪念認識證得實際而復反於槪念的設施,這樣貫通的眞俗二諦的境界,學行的方法也纔得着實在。要是更進一層推論,大乘佛學發達到無著世親的一個階段,固然爲糾正當時惡取空見(這是由於誤解龍樹緣生無性理論而生的偏見)的自然趨勢,但也和時代思潮有密切關係。那時印度笈多王朝統一了分崩的政局,隨着社會經濟的繁榮,文化方面有了更新、向上的要求,原來佛家過重空觀的流弊所至,因仍自然而偏於消極,與此思潮相反,就不得不有一大轉變。像無著世親等所主張的種姓說,即帶着當時社會階級轉化情形的反映,而他們用佛家一貫反對階級制度的主張來貫穿,基本上原有爭取不定種姓由小入大成就一乘(相對的說)的用意。至於唯識觀的提倡,以轉依爲歸宿,這不只發明一切現象的實相爲止,並還要轉變顛倒、染污的現象都成了如理、清凈,顯然須從現實的革新下手。這些在當時是具備積極、進步的意義。而其精神到後來也得着隨分發揚,未盡消失。慈恩宗尊崇所聞,如實傳播,雖說走向極端,卻依然能令人於中領會此意。我們只看,梁陳時代眞諦初翻無著世親之書,就招致“有乖治術”的批評,備受阻礙,不能流行,到了慈恩宗對無著世親學盡情宣布,興盛一時之後仍舊歸於衰歇,不可見它的本質未變,也會和當時的“治術”不協調而間接受到打擊嗎?那末,泛泛地說慈恩宗因各家異說的競爭以致衰落,倒又是表面的看法了。
這篇文稿原是我準備作唐代佛學批判研究的資料用的,只有重點地舉出一宗的特徵和主張略加分析,當然說不上完備。現在,我覺得這樣的叙述也可爲瞭解中國佛學裡主要的傳統思想之一助,所以訂正了來發表,以供讀者的參考。
一九五三、九、二八、附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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