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来无意——禅宗与佛教本土化
日本驹泽大学 教授
1.中国本来就有佛教么?
中国佛教的历史其实就是佛教中国化的历史,也可以说是佛教在中国本土化的历史。那么,本土化的最终形态是什么呢?那就是佛教的非外来化。中国僧侣如果能够由衷地相信中国本来就有佛教的话,那我们就可以说,佛教已经完全本土化了。
然而,实际上,真有这样的佛教么?—— 有。所谓最中国化的佛教“禅宗”就是。
按照禅宗的传说,“禅”也是菩提达摩从“西天”传过来的。因此,禅宗问答中提得最多的问题之一就是“如何是祖师西来意?”不过,有些禅宗僧侣竟说达摩西来之前,中国就有“西来意”,也有人说祖师西来并没有什么“意”,甚至还有人干脆说达摩根本没有来过中国。对他们来说,“禅”是土生土长的国产货,并不是一个外国和尚从西方带来的进口货。
那么,持如此说法的根据到底何在呢? 本文的目的,即在于通过对唐宋禅宗语录的分析,试图就此问题进行探讨。以前的研究中,虽有涉及禅宗与佛教本土化的问题,但据笔者所见,他们往往视中国禅宗为一个整体,分析的方法也比较笼统,得出的一些结论,自然也存在许多值得商榷的地方。本文认为,唐代禅宗与宋代禅宗,虽然拥有共同关心的问题,但是,在思想方法上,则存在着很大的不同,而其代表性的例子,即是本文所要探讨的关于“祖师西来意”问答的理解与诠释。以下进入具体讨论。
2.祖师西来意
2—1 「祖师西来意」与「即心是佛」
对于“如何是祖师西来意?” 这一问的回答,简直可以说是五花八门,看来似乎根本无法得到统一的解释。或曰“庭前柏树子”,或曰“坐久成劳”,还有人默默地拿起拂子,或者突然打一拳……。唐代最有代表性的禅师马祖道一也不例外——
【资料1】僧问:「如何是西来意?」 师(马祖)便打,乃云:「我若不打汝,诸方笑我也。」(《景德传灯录》卷6 马祖道一 / 台湾排印本页105)
学人只不过是问了一句“西来意”,为什么偏偏要挨打呢? 马祖是不是太不讲理? 其实,“西来意”这个问题早就有一个共同的答案。马祖在他说法的开头就很明确地宣言——
【资料2】汝今各信自心是佛,此心即是佛心。是故,达摩大师从南天竺国来,传上乘一心之法,令汝开悟。…… (《祖堂集》卷14 马祖道一 / 中文出版社影印本,页260上)
达摩祖师千里迢迢地从“南天竺国”来,只不过是为了一件事,就是“传上乘一心之法”,让你确信“自心是佛,此心即是佛心”。他的再传弟子黄檗希运也说——
【资料3】汝但除却凡情圣境,心外更无别佛。祖师西来,直指一切人全体是佛。汝今不识,执凡执圣,向外驰骋,还自迷心。所以向汝道:“即心是佛”。 (《传心法要》 /筑摩书房,禅の语录8,页67)
【资料4】问:「何者是佛?」 师云:「汝心是佛,佛即是心,心佛不异。故云“即心即佛”。若离于心,别更无佛。」 云:「若自心是佛,祖师西来,如何传授?」 师云:「祖师西来,唯传心佛,直指汝等心本来是佛。心心不异,故名为祖。若直下见此意,即顿超三乘一切诸位。本来是佛,不假修成。」 (《宛陵录》 / 同上,页117)
黄檗的意思跟马祖完全一样。祖师西来唯一的目的,就是在于直指“即心是佛”这一事。
不过,“即心是佛”并不是个理论上的口号,而是自己身上本来具有的一个“事实”。所以,这个问题,问别人是永远得不到真正的答案,应该问你自己才有出路。因此,坦然禅师问“如何是祖师西来意”时,老安国师说:“何不问自己意?”(《祖堂集》卷3 老安国师 / 页55下)。还有一僧问西来意的时候,马祖说:“即今是什么意?”(《景德传灯录》卷6 马祖道一 / 台湾排印本页105)。意思很简单,该问的并不是过去达摩那老人家远道而来的意义,而是你“自己”这个人“如今”在这里的意义。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西来意”?
天柱山崇慧的下一段问答则把这一点说明得非常清楚——
【资料5】问:「达磨未来此土时,还有佛法也无?」 师曰:「未来时且置,即今事作么生?」 曰:「某甲不会,乞师指示。」师曰:「万古长空,一朝风月。」良久,又曰:「阇梨,会么? 自己分上作么生? 干他达磨来与未来作么? 他家来,大似卖卜汉相似。见汝不会,为汝锥破卦文,纔生吉凶。在汝分上一切自看。」(《景德传灯录》卷4 天柱山崇慧 / 页66)
这样看来,马祖突然打学人的意思(【资料1】)也不应该那么莫名其妙了。“西来意”,不应该问我,而应该问你自己。我现在要狠狠打你一下,让你亲身体会到你自身的“西来意”。否则,你肯定会到处去打听“西来意”。那么“诸方笑我也”——丢脸的,是我,而不是你。
2—2 达摩不过来,二祖不传持
所谓“祖师西来意”,其实就是直指“即心是佛”这一事。这一事并不是新来的理论,而是各人身上本来具有的事实。那么,反过来,是不是也可以说,达摩没带什么新的东西来,或者,达摩来到之前,中国早有“西来意”? 唐代禅宗眞有人是这么说的。请看下面几个例子——
【资料6】道吾问:「初祖(达摩)未到此土时,还有“祖师意”不?」 师(云岩)曰:「有。」 吾云:「既有,更用来作什摩?」 师曰:「只为有,所以来。」 (《祖堂集》卷5云岩昙晟 / 页97下)
中国本来就有“即心是佛” 这一事,因此达摩才到中国来。要是没有这个事实,达摩来了也没什么东西可以“直指”了,那么,达摩祖师为何远道而来呢?
【资料7】问:「达摩未来时如何?」 师(投子)曰:「遍天遍地。」僧曰:「来后如何?」 师曰:「盖覆不得。」 (《祖堂集》卷6 投子大同 / 页112上)
达摩还没来的时候,中国已经有“即心是佛” 这一事 ,可以说是普天盖地,处处皆是。但是,当初大家还没有认清这一事,后来被达摩“直指”一下,这事就明朗起来了,想掩盖也掩盖不住了。
【资料8】一日雪峰问曰:「阿那个是备头陀?」 对曰:「终不敢诳于人。」 异日雪峯召曰:「备头陀何不徧参去。」 师曰:「达磨不来东土,二祖不往西天。」雪峯然之。(《景德传灯录》卷18 玄沙师备 / 页343)
有一日,雪峰禅师问他弟子玄沙师备说:“谁是你?”——眞正的你自己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玄沙回答说:“我决不敢受别人的欺骗。”——我不外是我自己,这一点,别人说什么都改变不了。又有一日,雪峰叫玄沙说:“你怎么不去诸方行脚?” 玄沙就说:“达磨从来没来过中国,二祖从来没去过印度!”——意思就是,达磨没传授过什么,二祖也没承受过什么。我也没有必要在外面奔波寻找一个“西来意”。 雪峰认可了这一句,最终,玄沙哪儿都没有去。(《祖堂集》卷10 把玄沙第二句写作“达摩不过来,二祖不传持!”/ 页189 上)
对于“达磨不来东土”这一句话,法眼文益的如下一段话可以看作是一个恰好的注脚:
【资料9】祖师西来,非为有法可传,以至于此。但直指人心,见性成佛。岂有门风可尚者哉。(《宗门十规论》党护门风不通议论第二 / Z 110 — 439 c)
有僧问祖师西来意时,道吾圆智曾说过:“东土不曾逢。”——意思就是,在中国,没有一个人见过达摩大师。 这句话与上述玄沙的话可能是相同的意思吧。(《景德传灯录》卷14 / 页272)
3.西来无意
3—1 任你“非心非佛”,我只管“即心即佛”
大梅法常也是马祖的弟子之一。而且他也是悟到“即心是佛”这一事 而得到安身立命的。《祖堂集》卷15 大梅法常章把这一段因缘写得很详细——
【资料10】因一日问:「如何是佛?」 马师云:「即汝心是。」师(大梅)进云:「如何保任?」 [马]师云:「汝善护持。」 又问:「如何是法?」[马]师云:「亦汝心是。」 又问:「如何是祖意?」 马师云:「即汝心是。」 师进云:「祖无意耶?」 马师云:「汝但识取汝心无法不备。」师于言下顿悟玄旨。…… (页286上)
“如何是佛?”“如何是法?”“如何是祖意?” 法常问得很迫切。但不管怎么问,马祖的回答就是一个:“即汝心是。”—— 你的心就是佛! 你的心就是法! 你的心也就是祖师意!
此后法常隐居在大梅山中。三十多年后,偶然被盐官的一个弟子发现。弟子问大梅:「师于马祖处得何意旨?」 师(大梅)云:「即心是佛。」
盐官也是马祖的法嗣之一。他听到了这个消息后,就派自己的弟子再去找法常,问:「马师近日道“非心非佛”。」 法常毫不犹豫,只回答了一句话——
「任你“非心非佛”,我只管“即心即佛”。」
盐官听了弟子的汇报后,就叹息说:「西山梅子熟也。汝曹可往彼随意采摘去。」(以上据《祖堂集》卷15 ,页286上—页287上)
不管马祖怎样说,大梅对“即心是佛”这一信念一点都没有动摇。因为这不是马祖教给自己的,而是自己在自己身上领会的。马祖说什么,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3—2 西来无意
后来,大梅与盐官之间,曾有这样一段因缘——
【资料11】有人问盐官:「如何是西来意?」 官云:「西来无意。」 僧举似师(大梅),师云:「不可一个棺里着两个死尸。」(《祖堂集》卷15 大梅法常 / 页287下)
有人问“西来意”,盐官就说祖师西来并没有什么“意”。大梅闻之便说:一个棺材里,不能放两个尸体。—— 这一段比较好理解。盐官站在“非心非佛”的立场去否定“西来意”,也就是否定“即心即佛”。对此,大梅站在毫不动摇的“即心即佛”的立脚点,予以反驳。在他来看,向别人问“西来意”的学人和不接受 “西来意”的盐官,他们二人都是迷失了“即心即佛”这一个活事实的行尸走肉。因此,不得不说,他们是“西来意”这一个棺材里的两个死尸。
但是,在《景德传灯录》卷7盐官齐安章里,这一段却写成这样——
【资料12】僧问大梅:「如何是西来意?」 大梅云:「西来无意。」 师(盐官)闻,乃云:「一个棺材,两个死尸。」 (页124)
文字与上面的《祖堂集》没什么两样。只是换了角色而已。不过,这种角色的交替,使得整个问答的含意也就变得完全相反了。大梅毫不动摇地坚持“即心即佛”这一信念,这个前提在《景德传灯录》里也没有变化。因此,上面一段话的意思就应该这样地解释:大梅用“西来无意”这一句来表达“即心即佛”的信念,而盐官由“非心非佛”的立场去批评大梅唱老调。由盐官来看,学人与大梅不外是执着于一个“西来意”的两个死汉。
然而,“西来无意” 这一句话怎样能表达出“ 即心是佛”的含意呢?“西来无意” 这一句话与“西来意=即心是佛”的公式,不是互相矛盾嘛?
《临济录》里有这样一段话——
【资料13】问:「如何是西来意?」 师云:「若有意,自救不了。」云:「既无意,云何二祖得法?」 师云:「得者是不得。」云:「既若不得,云何是不得底意?」 师云:「为你向一切处驰求心不能歇,所以祖师言:“咄哉!丈夫。将头觅头。” 你言下便自回光返照,更不别求。知身心与祖佛不别,当下无事,方名得法。」(岩波文库本,页125 / T47, 502 a)
有人问“西来意”,临济就说,要是有“西来意”,那么达摩他连自身都救不了了;二祖“得法”,也不是说得到什么新的东西。人家只不过是放弃像“将头觅头”的“驰求心”,“回光返照,更不别求”,并体会到“身心与祖佛不别,当下无事”而已。“身心与祖佛不别”,意思等于“ 即心是佛”。简单地说,“西来意”就是认清“ 即心是佛”这一事,换句话说,只是重新发现原有的自己而已。所以,即使得到了“西来意”,在自己身上也并没有增添任何新的价值。——也就是说,“得者是不得”也。所以,反过来说,除了这原有的自己以外,并没有什么“西来意”可得。倘若眞有那样的“西来意”可以增添给自己,那原有的自己再不可能是本来“与祖佛不别”的自己了。因此,临济说“若有意,自救不了”。——这就是“西来无意=即心是佛”的公式逻辑。因此,“西来意”和“西来无意”,看起来好象意思完全相反,其实都能表示“即心是佛”的含意。只是一种是正面的表达另一种是反面的表达罢了。
3—3 平常无事
在上面一段话里,临济解释“西来无意”的内涵说:“知身心与祖佛不别,当下无事”。 这“无事”也可以看作是“即心是佛”这一主旋律的变奏之一。因为现成的自己本来就与“祖佛不别”,所以,给自己身心上,不需要进行任何加工,也不应该加以任何的改造,只要“当下无事”罢了。这就是唐代禅宗,特别是马祖禅里很普遍的“无事”的思想。
马祖本人未曾使用“无事”一词,但他所说的“平常心是道”,其实就是表达了这种精神。他的弟子大珠慧海倒使用“无事”一词来表达同样的信念。
【资料14】越州大珠慧海和尚上堂曰:「诸人幸自好个无事人。苦死造作,要檐枷落狱作么? 每日至夜奔波,道我参禅学道解会佛法,如此转无交涉也。只是逐声色走,有何歇时? 贫道闻江西和尚道:“汝自家宝藏一切具足,使用自在,不假外求。”我从此一时休去。自己财宝随身受用。可谓快活! 无一法可取,无一法可舍。不见一法生灭相,不见一法去来相。便十方界无一微尘许不是自家财宝。但自子细观察自心,一体三宝常自现前,无可疑虑。莫寻思,莫求觅。心性本来清净。…………若不随声色动念,不逐相貌生解,自然无事去。莫久立,珍重。」(《景德传灯录》卷28 越州大珠慧海和尚语 / 页582 )
马祖对他说的“汝自家宝藏一切具足,使用自在,不假外求”,这其实也是“即心是佛”的另一种表述。大珠根据这种指教,便说“无一法可取,无一法可舍”,并用“无事”一词来概括这种思想。这种思想和用词,《临济录》中也出现得很多——
【资料15】无事是贵人。但莫造作。秖是平常。尔拟向外傍家求过觅脚手,错了也。(岩波文库本,页46 / T47, 497c)
【资料16】道流,佛法无用功处。秖是平常无事。屙屎送尿,着衣吃饭,困来即卧,愚人笑我,智乃知焉。古人云:「向外作工夫,总是痴顽汉。」 你且随处作主,立处皆真。境来回换不得。…………(岩波文库本,页50 / T47, 498a)
【资料17】道流,大丈夫儿,今日方知本来无事。秖为你信不及,念念驰求,舍头觅头,自不能歇。(岩波文库本,页56 / T47,498 b)
“屙屎送尿,着衣吃饭,困来即卧”——这种普普通通的“平常无事”的生活才是“祖师西来意”的具体表现。难道除此之外,还需要加上什么嘛? 在此,“西来”的“祖师意”已经成了此土众生日常生活的别名了。
总之,我们从以上论述可以得出这样一个公式,即“西来意=即心是佛=西来无意=平常无事”。至此,可以说佛教已经是彻底地非外来化了。在唐代的禅宗看来,佛教是我们家乡里的地地道道的土产品,并不是经过本土化加工的进口货。
4.“西来意”的演变 ——《碧岩录》与宋代禅宗
然而,本土化的最终点并不是思想发展的归宿。进口史的结束,其实就是国产史的新的起点。到了宋代,禅宗又走上了一个新的阶段,开始一边批评唐代禅宗思想,一边探求新的禅思想和修道方式。圜悟克勤与大慧宗杲可以说是这方面的代表性人物。本文以下暂拟对圜悟及其《碧岩录》为例进行探讨。
圜悟在《碧岩录》中,评论大梅和盐官的那一则说——
【资料18】不见僧问大梅:「如何是祖师西来意?」 梅云:「西来无意。」盐官闻云:「一个棺材,两个死汉。」玄沙闻云:「盐官是作家。」雪窦道:「三个也有。」只如这僧问祖师西来意,却向他道西来无意。你若恁么会,堕在无事界里。所以道:「须参活句,莫参死句。活句下荐得,永劫不忘。死句下荐得,自救不了。」(第20则〈评唱〉/ 岩波文库本,上册,页271 / T48—161 a)
大梅和盐官二人各自的角色与《景德传灯录》相同,因此,大梅说的“西来无意”,我们就可以理解为含有上述“西来意=即心是佛=西来无意=平常无事”的逻辑公式。
但是,圜悟的理解却完全相反(玄沙和雪窦的评论暂且不谈)。他不仅不承认这种思想,而且还批评它说“你若恁么会,堕在无事界里。”——如果把“西来无意”这一句话按照字面的意思去那么理解的话,人就难免堕落在“无事”的框框里。在此,“无事”已经不再是理想的境界了。“西来无意”也变成了与字面的意思互不相关的“活句”了。
第74则 〈评唱〉说——
【资料19】今人殊不知,古人意在言外。何不且看祖师当时初来底题目道什么? 分明说道:「教外别传,单传心印。」古人方便,也只教你直截承当去。后来人妄自卜度,便道:「那里有许多事? 寒则向火,热则乘凉。饥则吃饭,困则打眠。」若恁么以常情义解诠注,达磨一宗扫土而尽。不知古人向二六时中,念念不舍,要明此事。(下册,页31 / T48—201 c)
这里虽然未用“无事”一词,但在此遭受批评的“后来人妄自卜度”的见解——“那里有许多事? 寒则向火,热则乘凉。饥则吃饭,困则打眠”,那不就是典型的唐代禅宗式的自然而然的“无事”嘛? 圜悟说,按照这种见解来理解古人意,那么“达磨一宗扫土而尽”。他认为,达磨一宗的宗旨是与“无事”相反,要求学人“二六时中,念念不舍,要明此事”的。
第45则<评唱>中也说——
【资料20】……谓之「悟了还同未悟时」。如今人尽作无事会。有底道:「无迷无悟,不要更求。只如佛未出世时、达磨未来此土时,不可不恁么也。用佛出世作什么? 祖师更西来作什么?」 总如此有什么干涉! 也须是大彻大悟了,依旧山是山水是水,乃至一切万法悉皆成现,方始作个无事底人。(中册,页146 / T48—182 b)
佛未出世时、达磨未来此土时,事事也都是如此。因此,佛的出世、祖师的西来,本来都是没有用的——这样的唐代式的“西来无意”,圜悟把它叫做“无事会”而予以反对,并且要求学人“大彻大悟”。但是,圜悟还说“大彻大悟了,依旧山是山水是水,乃至一切万法悉皆成现,方始作个无事底人”。这也叫“悟了还同未悟时”。
我们从此可以看出一个圆形的修道模式,即:“未悟(0度)→悟了(180度)→还同未悟时(360度)”,“无事(0度)→大彻大悟(180度)→无事(360度)”。这种模式在第9则<评唱>中也讲得很详细——
【资料21】有般底人道:「本来无一星事,但只遇茶吃茶,遇饭吃饭。」此是大妄语,谓之未得谓得,未证谓证。元来不曾参得透,见人说心说性,说玄说妙,便道:「只是狂言,本来无事。」可谓一盲引众盲。殊不知,祖师未来时,那里唤天作地,唤山作水来?为什么祖师更西来?诸方升堂入室,说个什么?尽是情识计较。若是情识计较情尽,方见得透。若见得透,依旧天是天,地是地,山是山,水是水。(上册,页146 / T48-149b )
圜悟在这里一面反对唐代禅宗式的自然而然的“本来无事”,一面要求 “见得透”。 所谓“见得透”,其实就是“大彻大悟”。之后,最后还得是“依旧天是天,地是地,山是山,水是水”。
在这里我们也可以看出与上一段相同的圆形模式,那就是“山是山,水是水(0度)→唤天作地,唤山作水(180度)→依旧山是山,水是水(360度)”。圜悟一边批评0度的“无事”,一边又承认360度的“无事”。而关键就是,在这两者中间,不可缺少180度的大反转——“唤天作地,唤山作水”。而圜悟所说“祖师未来时,那里唤天作地,唤山作水来?为什么祖师更西来?”——意思就是指祖师西来以后,中国才有这“大彻大悟” “唤天作地,唤山作水”,达磨就是为了传授这180度的大反转而远道西来的。
与唐代相反,“祖师西来意”一词在此竟成了“无事”的反义词,成了与“大彻大悟”同义的词语了。这并不仅仅是一个词汇含义的变化,而是表示着无条件地承认现有的自己的唐代禅宗,业已转换成为打破现有的自己而追求开悟的宋代禅宗了。这也许同时又是整个中国思想史上的——从魏晋玄学到宋明理学之间的——特别至关重要的一个思想转变。
【参考文献】
衣川贤次<古典の世界:禅の语录を读む(2)>(月刊《中国语》内山书店1992年12月号)
土屋太佑<北宋期禅宗の无事禅批判と圜悟克勤>(《东洋文化》第83号〈特集—中国禅〉,东京大学东洋文化研究所2003年)
同上<公案禅の成立に闗する试论—北宋临济宗の思想史>(《驹泽大学禅研究所年报》第18号,印刷中)
小川隆<语录のことば>(1)—(24)(月刊《伞松》第715号—第738号,大本山永平寺,2002年4月—2005年3月)
同上<《碧岩录》杂考>(1)—(18)(季刊《禅文化》第185号—第202号,禅文化研究所,2002年7月—2006年10月)
同上<禅者の后悔—《碧岩录》第九十八则をめぐって>(《禅学研究の诸相》大东出版社,2003年)
同上<庭前の柏树子—いま禅の语录をどう读むか>(《思想》第960号〈特集—禅硏究の现在〉,岩波书店,2004年)
同上<赵州の七斤布衫—禅问答の思想史>(《驹泽大学大学院佛教学硏究会年报》第39号,200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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