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变文与唐代俗文学的关系
敦煌变文与唐代俗文学的关系
陈海涛
[兰州]社会纵横,1994年第4期
32-3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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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陈海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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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敦煌遗书所存文学之作中那些被人们称之为“变文”的俗文学作品,最先引起中外学者的广泛注意,由此引发的争论也是最为激烈。可以说对于“变文”的认识,是研究唐代出现的其它俗文学各种形式的基础。
首先我们对“变文”这一概念的认识过程作一个简单的回顾。最早接触到这些作品的是王国维先生,他称之为“通俗诗”、“通俗小说”①;后来罗振玉称其为“佛曲”②;直到1929年,郑振铎先生才第一次采用了“变文”这一名称③,将“变文”视为“一种文体”,给予了很高评价,但没有对其概念予以明确界说。此后,这一含糊概念为学界所接受,沿用至今。至于“变文”这种文体的定义是什么,学者们见仁见智,认识不一。王重民、周一良先生说:“早在公元七世纪以前,我国寺院中盛行着一种‘俗讲’,记录这种俗讲的文字,名叫变文”。④袁行霈先生说:“敦煌变文是指在敦煌发现的,唐代俗讲僧和民间艺人讲说故事的底本。变文体制最基本的特点是散韵相间,诗文结合,逐段铺叙,说说唱唱……是介乎诗赋和戏曲之间的一种文体。”⑤游国恩先生说:“变文是寺院僧侣向听众作通俗宣传的文体,一般是通过讲一段、唱一段的形式来宣传佛经中的神变故事。”⑥而张鸿勋先生则说:“变文,是唐五代时期说唱技艺‘转变’的底本。转变,就是演唱变文。”⑦而无论怎么认识,其指称的对象虽广狭有别,但所包容的文体却不止是一种。因此,“变文”这一术语作为文体名称来理解时,上述定义给人的印象的是空灵的,难以切实把握。在定义方面,往往给人造成许多混乱。
在很长时间里,学者们对“变文”接受和采用了较为广泛的外延。如王重民、周一良先生编著的《敦煌变文集》所收录的材料,借用以后敦煌文学分类研究的概念,有赋、话本、缘起、讲经文、押座文、词文等。这种编录标准,使“变文”这一概念的外延几乎囊括了敦煌遗书中的各种文学形式。再如白化文等先生编著的《敦煌变文集补编》和周绍良先生编著的《敦煌变文汇录》等,所收录的材料也都非常庞杂,几乎涉及到敦煌俗文学的各个方面。
在另一方面,学者们又走向了另一个极端,极力把同样的这类作品又分得很细。张鸿勋先生将敦煌文学分为词文、故事赋、话本、变文、讲经文5类,以及押座文附类⑧;周绍良先生则分为变文、讲经文、因缘、词文、诗话、话本赋7类,以及押座文、解座文附类⑨;颜延亮先生主编的《敦煌文学》,则进一步分为27类又5附类,其中“变文”一类中,仅列入明确标有“变”或“变文”的几篇作品⑩。诚然,分类的细致是研究深入的标志,但遗憾的是这种分类界限彼此颇有不同,而且类与类之间的区别很严密,分明分类越细,“变文”的范畴就越小,而且划分的依据又甚为牵强。正如美国学者梅维恒所说:“我一接触到变文这门学问,便吃惊地发现尽管变文极其重要,但几乎在有关变文的各个方面,都存在着尖锐的分歧,对于现存变文的数量,变文与敦煌所出的其它文学形式的关系以及变文本身的意义等等,学者们都大有歧见(11)”。这种歧见的存在,与敦煌变文多年来的研究似乎不很谐调,那么问题的症结到底出在什么地方呢?
当然,解决问题的根本方法,还是必须从这类作品本身来分析。就现在学术界对这些作品的研究状况来看,亦有许多难以解释清楚的问题。如果把“变文”认为是一种文体,那么,首先那些在卷子中标有“变”或“变文”的作品一定就是变文了。因此,我们首先来分析这些作品。
就目前所知,敦煌遗书中明确标名为“变”或“变文”的作品,共有以下九件:
1.《破魔变》一卷(P.2187尾题)
2.《降魔变文》一卷(S.5511首题;又,国内藏卷尾题)
3.《大目乾连冥间救母变文并图一卷并序》(S.2614首题又P.3107首题)
《大目键连变文》(S.2614。又,北京藏盈字76号尾题)
《大目乾连冥间救母变文》一卷(P.2319首题)
《大目键连变文》一卷(P.2319尾题)
《大目乾连冥间救母变文》一卷(P.3485首题)
4.《八相变》(北京藏云字24号背题)
5.《频婆娑罗王后宫彩女功德意供养塔生天因缘变》(S.3991首题)
6.《汉将王陵变》(S.5437首题。又,北大图书馆藏本封面题)
《汉八年楚灭汉兴王陵变》一铺(P.2627尾题)
7.《舜子变》(S.2654首题)
《舜子至孝变文》一卷(P.2721尾题)
8.《刘家太子变》一卷(P.3654尾题)
9.“上来所说丑变……”(P.3048结尾最后六字,看来没写完)(12)
这九件作品本身,形式、内容都是不一致的。从内容上看,可分为三类:第一类是历史故事,如《汉将王陵变》;第二类是民间传说故事,如《舜子变》;第三类是宗教故事,如《八相变》、《破魔变》等。从形式上来看,这九件作品的不一致性,更加值得重视。如《刘家太子变》,通篇散文,叙述故事,完全是白话小说形式;而《大目乾连冥间救母变文》、《降魔变文》等,却是散韵相间,不引经文,间接说经,开门见山地演绎佛经故事;《汉将王陵变》、《舜子变》等,也是散韵相间,只是开门见山地讲唱故事;而《舜子至孝变文》,则又是通篇押韵,只讲不唱,叙述历史故事,只是在篇末附诗赞或歌曲,明显是供吟唱而用的。在这九件同样被称为变文的作品中,出现这样大的差别,不论怎么说,我们都是不能把它们当作同一种体载的作品来看待的。
更有意思的是,相反,这些明确标记有“变”或“变文”的作品,与某些被认为是讲经文、词文、俗赋、话本的作品之间都分别有着从形式到内容上的一致性。归纳起来,有以下几种情况:
一、用散韵相间的形式,演绎佛经故事。如《大目乾连冥间救母变文》、《降魔变文》等,这类作品与被分类为“讲经文”的《维摩诘讲经文》等,在体裁上的区别,仅在于前者间接说经,不引经文,开门见山地演绎佛经故事;而后者直接说经,先引一小段经文,然后敷衍铺陈,叙说故事。同时,这类故事与被分类为“缘起”的《目连缘起》(P.2193)、《欢喜国王缘》(P.3375)、《金刚丑女缘因缘》(S.4511)等,在内容和形式上都毫无差别。如果说“变文”和“讲经文”在形式上略有差异而分为两类在理论上还说得过去的话,那么将“变文”与“缘起”分别为两类就有点难以找到什么理论根据了,因为题名不能作为文体分类的依据。何况《丑女缘起》的文末有“上来所说丑变”,亦可视为是“变文”。又S.3491号卷题名为《频婆娑罗王后宫彩女功德意供养塔生天因缘变》,既曰“因缘”,又曰“变”,该归属哪一类呢?
二、用散韵相间的形式,演绎历史故事。如《舜子变》、《汉将王陵变》,根据它们的体制,重新审视敦煌遗书中的一些佚名作品,如李陵故事、伍子胥故事、王昭君故事,以及张议潮、张淮深故事,都应属“变文”之列。有些学者也是这样认为的,并个别拟名为《李陵变文》、《伍子胥变文》等。但这样一来,“变文”与“词文”的界限又模糊不清了。“词文”也是散韵相间,讲唱历史故事。从已知的《大汉三年季布骂阵词文》看,与《舜子变》、《伍子胥变文》等在内容及体裁上都没有什么显著区别。再如S.2204号卷董永故事,王重民先生认为是“变文”,拟名为《董永变文》(13);刘瑞明先生则认为是词文,拟名为《董永词文》(14)。这也可以反映出“变文”与词文之间的某些相似性。
三、用通篇押韵,只讲不唱的形式,叙说历史故事,只在篇末附诗赞或歌曲,以供吟唱。《舜子至孝变文》就属于这种形式。这类作品与被某些学者分类为“诗话”的《 书》,《叶净能诗》的作品,在体例上完全一致。因此,这类作品的文体分类就成了模棱两可之事。倘依王重民、王庆菽先生之见,《 书》与《叶净能诗》是“变文”(15);而倘依柴剑虹先生之见,又都应属于诗话(16)。此外,《舜子至孝变文》与通篇押韵的“俗赋”、“故事赋”在体制上大致相同,而敦煌卷子却分别命之为“变文”和“赋”,似乎并不都是用名称来区分它们的文体。
四、通篇散文,叙说故事,完全的白话小说形式。这种形式同以上三种形式有很大的差别,但亦明确地在敦煌卷子上标明了“变”。如《刘家太子变》,与其为它找与其它“变文”的共同点,还不如说和被分类为“话本”的一些作品,如《秋胡》(S.133)等,在内容、形式上完全一致。因此也有人认为《秋胡》也应属“变文”,但这样一来又与“变文”散韵相间、有讲有唱的概念发生了矛盾;如否定它是“变文”,而是话本,但却难以圆满地解释明确标名“变”的《刘家太子变》是何种文体。由于认识不一,对同一类作品的分类就有所不同,如《庐山远公话》(S.2073)、《韩擒虎话本》(S.2144)《唐太宗入冥记》(S.2630)等,张先堂先生认为是话本(17);而王重民先生《敦煌变文集》中却作为“变文”收录。
通过以上分析,可以看到,“变文”与词文、讲经文、话本、诗话等之间的界限是很模糊的。还让我们看到,因题名中标明“变”或“变文”而被学者分类为“变文”的东西,与词文、讲经文、话本、诗话等在形式上都有一定相同之处。与此相应,虽未标明“变”或“变文”的作品,以及一些首残或尾残的卷子,人们也很难确定它们就不是“变文”。
其实这一矛盾,前辈学者们早就认识到了,只是由于无法摆脱传统上“变文”就是一种文体的固定模式,于是有时“变文”的外延宽泛的几乎可以包容一切唐代出现的俗文学作品,而有时却又小的到只是指那些明确标有“变”或“变文”的作品。很明显的一个例子,就是有些学者想在保持“变文”作为一种文体的基础上,调和这一矛盾。如项楚先生在他选编的《敦煌变文选注》一书中,认为“变文”有狭义和广义之分,广义的“变文”是指敦煌所发现的所有说唱作品,狭义上的“变文”则又相区别于“词文”、“话本”、“讲经文”、“因缘”、“诗话”、“赋等”(18)等。广义与狭义地来定义一种文学体裁,本身就是不科学的,这种调和,只是在表面上承认这种既成事实,但这依然没有从根本上说明“变文”的本质,没有彻底解释清楚为什么“变文”名称出现在那些形式不同的敦煌卷子中,而同种形式的作品为什么在卷子中又命名不同,以及“变文”同其它俗文学之间的关系。
那么出现这一矛盾的根本原因是什么呢?从以上分析中可以看到,这是因为“变文”这一概念,同赋、因缘、话本等,根本就不是同一范畴同一层次上的概念。简言之,“变文”不是文体的名称。因此,“变文”是不能用文学分类的方法把它和其它文学样式加以区别的。
周绍良先生曾说:“‘变’之一字,也不过是‘变易’、‘改变’的意思而已,其中并没有若何深文奥义。如所谓‘变相’意即根据文字改变为图像。”既然“变相”是把文字改变为图像,那很自然“变文”也应该是把晦涩的文字变为故事,正如他接着说:“‘变文’之得名,应该是由于它是从某一种体裁的东西,改变成为另一种体裁的缘故,如佛经改变为说唱文,或依史籍记载改变成说唱文,都称为‘变文’,前者如《八相变》、《降魔变文》等;后者如《汉八年楚灭汉兴王陵变》等即是其例,虽然它的体裁也各有不同,有的唱白兼用,有的则类长诗,这并不因为体裁不同就有的不叫‘变文’,原因是只要它依据另一种体裁改变或讲唱就都称之为‘变文’”(19)。胡士莹先生认为:“佛经转换旧形名变,故佛教塑像、图画亦称变,凡将佛本生故事之一节绘成彩画者叫做‘变现’,又称‘变相’,亦单称‘变’。所以‘变现’、‘变相、‘变’是一个意义,它的原文只是化身,后来发展为一切佛经的故事,因而把故事唱出之文叫做变文,再发展下去,又泛用变文之名于世俗唱本(20)。”孙子书先生也说:“从图象考之,释道二家,凡绘仙佛像及经中变异之事者,谓之‘变文’……盖人物事迹以文字描写则谓之‘变文’,省称曰‘变’;以图象描写则谓之‘变相’,省称亦曰‘变’,其意一也(21)。”
从他们三人这个认识层次上讲,实际已找到了答案,即“变文”同“变相”一样,都具有改编之义,就是将作品从一种形式改编为另一种形式,而其本身并没有固定的形式。因而将“变文”视为一种文体,是不正确的。从上面分析的那些明确标明“变”或“变文”的作品来看,所描述的内容及作品的具体体裁,都是比较丰富的。既有将佛经“变”为讲经文,也有将历史故事“变”为话本,但有一点是一致的,即都是将讲述的故事由一种体裁转变为另一种体裁。这种转变、改编的方法,广泛运用于佛教、历史、传说以及反映当时生活内容的作品中,逐渐成为大量民间艺人自觉与不自觉创作俗文学的一种方法。这就是为什么敦煌遗书中那些“变”或“变文”的作品形式多样的原因所在。简言之,敦煌遗书中明确标明“×××变”或“××变文”的作品,无非向听众表明“由……改编”而来,内容真实不妄,并非说唱艺人凭空杜撰而已。这一现象,从《频婆娑罗王后宫彩女功德意供养塔生天因缘变》这件作品的名称上就可以说明问题。
因此,所谓唐五代盛行的“变文”体裁其实是不存在的,敦煌遗书中一些标名“变”或“变文”的作品所反映的并不是这种文学体裁的盛行,而是“变”这种文学创作方法的盛行。“变”作为一种创作方法,可以灵活创作出多种体裁的俗文学作品,如词文、诗话、赋、话本、讲经文等。因此,无论把“变文”看作一种文学体裁,还是把“变文”当作敦煌书中的俗文学总称,都是不稳妥的。“变”或“变文”从现在意义上来讲,只不过是一种“改编文”,属于表达手法范畴,不属于体裁类型范畴,也就是说“变文”并不是一种具体的俗文学形式,而是创作俗文学作品的一种常用的方法。这种改编文的出现,对后代文学,尤其俗文学的影响是巨大的。但是,其最突出的影响,并不是文学体裁上前后的承接,而是创作手法上的一种创新。
注释:
①:王国维《敦煌发见唐朝之通俗诗及通俗小说》,见《东方杂志》77卷8号,1920年出版。
②:罗振玉《敦煌零拾》卷4,1924年出版。
③:郑振铎《中国俗文学史》上册第六章《变文》,1936年出版。
④:王重民、周一良《敦煌变文集》出版说明,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年8月出版。
⑤:《中国文学史纲要》第二册,北京大学出版社,1983年9月出版,第298页。
⑥:游国恩《中国文学史》第二册《变文》节,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出版。
⑦:张鸿勋《变文》见《敦煌文学》,甘肃人民出版社,1989年8月出版。
⑧:张鸿勋《敦煌讲唱文学的体制及其类型初探》载《敦煌学辑刊》第二集。
⑨:周绍良《唐代变文及其它》,载《敦煌文学作品选》,中华书局,1987年12月出版。
⑩:颜廷亮主编《敦煌文学》,甘肃人民出版社,1989年8月出版。
(11):梅维恒《我与敦煌变文研究》,见《文史知识》1988年第8期敦煌学专号。
(12):白化文《什么是变文》,载《敦煌变文论文录》(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4月出版。
(13):王重民《敦煌变文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年8月出版。
(14):刘瑞明《词文》,见《敦煌文学》,甘肃人民出版社,1989年8月出版。
(15):王重民《敦煌变文集》及王庆菽《试谈变文的产生和影响》,载《敦煌文学论文集》,吉林大学出版社,1987年8月出版。
(16):柴剑虹《诗话》,见《敦煌文学》,甘肃人民出版社,1989年8月出版。
(17):张先堂《话本》,见同上。
(18):项楚《敦煌变文选注?前言》,巴蜀书社1990年2月出版。
(19):周绍良《谈唐代民间文学—一读科学院文学研究所<中国文学史>中<变文>节后》,见《新建设》1963年第一期。
(20):胡士莹《变文考略》,见《宛春杂著》浙江人民出版社,1981年2月出版。
(21):孙楷第《变文之解》载于《现代佛学》第一卷第10期,转引自白化文《什么是变文》,见《敦煌变文论文录》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4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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