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岳明瓒与《乐道歌》
南岳明瓒与《乐道歌》
杨曾文
自南北朝至唐宋,有不少在中国佛教史上占有重要地位的高僧曾在南岳衡山居住和传法,如被天台宗奉为二祖的南朝陈的慧思;唐代的禅宗南宗著名禅师石头希迁、怀让、马祖、德山弟子玄泰、雪峰弟子惟劲;唐代净土宗法师承远、法照;宋代临济宗禅僧洪諲、临济宗中兴者汾阳善昭的弟子慈明楚圆、谷泉,楚圆的弟子可真、黄龙慧南的再传弟子学者型禅僧惠洪等人。
另外,在唐代与怀让、石头希迁大致同时在南岳传法的一位禅师常被人忽略,他名叫明瓒,是北宗著名禅师普寂的弟子。这位禅师曾被人看作是。“神僧”,在南岳留下几处供人瞻仰的遗迹,并且著有一首《乐道歌》(也称《懒瓒和尚歌》),在丛林间中长期被人传颂。
下面对明瓒及其《乐道歌》进行介绍。
一、明瓒其人其事
关于明瓒,在宋赞宁《宋高僧传》卷十九及元念常《佛祖历代通载》卷十四皆载有其传,此外在南宋志磐《佛祖统纪》卷四十一、南宋陈田夫《南岳总胜集》当中也载有他的事迹。
明瓒,绰号懒瓒或懒残,原籍及姓氏不详。唐中期禅宗北宗兴盛时期出外游方,到嵩山参谒普寂禅师,从受禅法。《宋高僧传·明瓒传》记载:“然则默证寂之心契,人罕推重。”[1]是说他已经默然领悟普寂开示的禅旨,然而却未受到寺中僧众的尊重。于是,他离开嵩山,南下渡江到达南岳衡山。
普寂(651—739),北宗创始人神秀的弟子,传法重视说般若空理的(思益梵天所问经》和说如来藏自性清净心的《楞伽经》。在神秀于武周久视元年(700)应诏人东都之后,普寂才正式受度为僧。长安年间(701—704),普寂受命到嵩山南麓的嵩岳寺居住传法,逐渐出名。神秀去世(706年)之后,唐中宗命普寂“统领徒众”,成为北宗领袖。此后,普寂相继在洛阳敬爱寺、兴唐寺传法,引导学人通过“摄心”坐禅,“总明佛体”,“了清净因”,以求得解脱。普寂向弟子明确表示自己是继菩提达摩—慧可—僧璨—道信—弘忍—神秀之后的第七世。死后谥“大照禅师”之号。唐独孤及《舒州山谷寺觉寂塔隋故镜智禅师碑铭》谓普寂生前有门徒达万人之多,‘‘升堂者六十有三”,“或化嵩洛,或之荆吴”,影响很大。[2]《景德传灯录》卷四记载普寂的嗣法弟子有24人,其中就有明瓒的名字。据此可以认为,明瓒应属于普寂门下六十四位“升堂”人室的弟子之一。
参照上述普寂的经历,明瓒到嵩山礼普寂为师的时间应在公元701年至706年之间。至于他何时到达南岳,史料虽无明确记载,然而参照《宋高僧传》卷九《石迁传)记载,石迁在唐玄宗天宝初年(742)到达南岳的时候,已有南宗创始人曹溪慧能的弟子怀让、坚固以及明瓒在此居住。由此可以推测明瓒最晚应在天宝初年以前已在南岳。然而此传有误,将明瓒也列入“曹溪门下”。
明瓒在南岳并没有自己住持的寺院,有时栖息于山的岩洞之中。《南岳总胜集》卷中记载在衡山烟霞峰之侧有大明禅寺,而在寺的东边有“懒残岩,稍庇风雨”,明瓒当年曾栖居于此。有的时候他寄住某个寺院之中,与僧众一起作息生活。侏高僧传·明瓒传》记载,他性格怪异,举止懒散,“众僧营作,我则晏如,纵被诋诃,殊无愧耻。时目之懒瓒也。”意为众僧劳动,他则悠闲自在,即使受到别人的斥责,他也不表现出惭愧的样子,因此被人称为“懒瓒”。又介绍说:“伊僧差越等夷,或随众斋食,或以瓦釜煮土而食,云是弥陀佛应身。”[3]说他表现不同身边的其他僧人,虽有时与僧众尸块用斋,然而有时用陶钵煮土而食,自称是阿弥陀佛的应身。
此传还介绍说,明瓒好吃别人剩下食物,所以也被称之为“残”。《南岳总胜集》在有的地方称他为“懒瓒”,有地地方又称他为“懒残”。明代觉岸《释氏稽古略》卷四称明瓒为“懒残”,也是取自这个说法。
那么明瓒真的是属于痴呆弱智型的僧人吗?据《宋高僧传·明瓒传》记载,他在遭人驱赶时,嘴里嘟囔的一些话却“皆契佛理”。因此人们对他的来历、他到底是什么人,也产生种种猜疑。
大约在天宝初年以后,明瓒正式住进南岳寺。据《南岳总胜集》卷中记载,此寺应是衡岳庙西北一里集贤峰下的衡岳禅寺。[4]他在寺里做“执役僧”,每天干力气活,几乎把寺里所有的活全包了,晚上独自睡进牛棚与牛为伍,曾未显出疲劳的样子。从这里又看不出他“懒”的表现。如此经过了二十多年。
唐肃宗至德二载(757),深受肃宗信任的李泌为逃避中书令崔圆、太监李辅国的谄害到南岳隐居,见到明瓒举止后,把他看作非同一般的神异之僧。大概在此之后,明瓒的事迹被神化,并逐渐传播到全国。
二、李泌与明瓒
李泌(722—789),字长源,祖籍辽东襄平,生于京兆(今陕西西安),自幼聪敏,博涉经史,精究《易象》,善诗文,常以王佐自负,并好神仙方术。唐玄宗天宝(742—756)年间,他从嵩山向朝廷上书论世务,玄宗召见,令待诏翰林,为东宫供奉,太子李亨(后为肃宗)称之为先生。当时杨国忠擅权,忌其才辩,奏李泌所写《感遇诗》讽刺时政,于是安置他到蕲春。李泌从此隐遁各地名山。
天宝十四载(755)“安史之乱”爆发,玄宗南逃四川成都,肃宗北上于灵武即位。李泌奔赴肃宗行在,陈奏古今成败政事,对平定叛乱、稳定朝廷政局等多有献策,肃宗授以银青光禄大夫,使掌枢机,“权逾宰相”,并授任他为“天下兵马元帅”广平王(李豫,后即位为代宗)府的军司马事。肃宗对他特别信任,曾对他说:“卿当上皇(按:玄宗)天宝中,为朕师友,下判广平王行军,朕父子三人,资卿道义。”然而不久李泌受到中书令(宰相)崔圆、掌握禁军大权的太监李辅国及张皇后(良娣)的猜忌陷害。至德二载.(757),李泌为避祸,乞南游衡山。肃宗诏许之,并给予三品俸禄、隐士衣,命地方官为他筑室山中。从此,李泌隐居衡山,曾以“绝粒”养息精神。
唐代宗即位,李泌应召人京为翰林学士,再次受到信任。然而在元载辅政时,把他看作异己,排斥他外任江南西道判官。在元载诛后虽再次入朝,但又受到宰相常衮的排斥,先后出任澧朗硖团练使、杭州刺史。唐德宗兴元初(784),李泌应诏至德宗身边,后历任陕州长史、陕虢防御观察使、礼部尚书。贞元三年(787、拜中书侍郎平章事(宰相),封邺县侯,后又加集贤殿、崇文馆学士,修国史。贞元五年(789)去世,年六十八岁,有文集二十卷行世。[5]
引日唐书》卷一三O〈李泌传〉谓李泌“颇有谠直之风,而谈神仙诡道,或云尝与赤松子、王乔、安期、羡门游处,故为代所轻,虽诡道求容,不为时君所重。”李泌为人率直旷达,笃信神仙方术之道,“好大言”,自称曾与古来传为成仙的赤松子、王乔、安期、羡门[6]交游,因而受到奉儒家名教为正统的皇帝、朝廷大臣的轻视,长期不被重用。尽管如此,他前后事四君,历仕三朝,对平定“安史之乱”、扶持肃宗政局有功,善于以史事讽谕时政,最后位极宰相,提拔后进,调解宫中纠纷,于政多有匡救,也有好的名声。
李泌在隐居南岳期间,亲眼看到明瓒的怪异举动,然而他并不感到特别惊奇,而是从他一向笃信神仙奇迹的经历和眼光对此作了新的解释,认为他是非同寻常的神僧。
让我们看看《宋高僧传·明瓒传》相关的记述:
相国邺公李泌,避崔、李之害,隐南岳,而潜察瓒所为,曰:非常人也。听其中宵梵呗响彻山谷。李公情颇知音,能辩休戚,谓瓒曰:经音凄怆而後喜悦,必谪堕之人,时将去矣。
候中夜,李公潜往谒焉,望席门自赞而拜。瓒大诟,仰空而唾曰:是将贼我!李愈加郑重,唯拜而已。瓒正发牛粪火,出芋啖之。良久乃曰:可以席地。取所啖芋之半以授焉。李跪捧尽食而谢。谓李公曰:慎勿多言,领取十年宰相。李拜而退。[7]
李泌从肃宗身边离开到南岳时尚未拜相,也未封侯,这里的“相国”、“邺公”皆是李泌后来的官位。据《南岳总胜集》卷上,在衡山有“李泌相公书堂”,也许就在大明禅寺旁的“端居室”。然而据此书卷中和上面的引文,李泌(称“李鬼谷”)是在“衡岳禅寺”与明瓒见面的。
李泌在寺中读书,看到明瓒非同平常的举止,认为他为“非常人”。夜里听他唱念梵呗[8],声音洪亮,响彻周围山谷,便据自己掌握的方术进行推断,认为他音调先凄凉而后喜悦是昭示他来历不凡,当是佛或神下凡(“谪堕之人”),并且即将离去。在一个中夜,李泌悄悄地到明瓒住的地方称名拜访,想不到遭到明瓒的斥责,说这是想加害于他。李泌不仅不生气,反而态度更加恭敬。当时明瓒正在从牛粪火堆中找出烧芋头,旁若无人地在吃,待了一会才请李泌坐下,将自己正吃着的芋头掰一半给他吃。李泌没有拒绝,而是接过来跪在地下悄悄吃完,然后道谢。此时,明瓒规劝他今后少说话,预言他可以做十年宰相。
大约五六年后,唐代宗即位,李泌回到京城为官,然而仕途不顾,展转京城和各地,直到唐德宗贞元三年(787)为相,在位不过三年即去世,没有如同明瓒预言的那样做到十年宰相。
在明瓒与李泌二人相见—个月后,潭州(治今湖南长沙)刺史为祭南岳,命人凿山开道。某日中夜遭遇暴风雨,山峰坍塌,有一块巨石将道路阻塞,虽套牛拉,众人推,巨石丝毫不动。正在此时,明瓒走上前来,让人停下,说他可以将巨石推开。只见他到巨石旁边观察了一下,然后“履石而动,忽转盘而下,声若震雷”,山路于是得以开通。众人齐声欢呼,将他看作是“至圣”;刺史对他奉之若神明。
寺院之外,经常有虎豹成群出没,伤害人畜。明瓒表示愿意为众驱除这些野兽,他接过众人给他的木棒,走人兽群之中,突然被一虎将他衔之而去,不知所终。然而此后虎也绝迹。据《宋高僧传》卷十九(明瓒传)记载,皇帝赐谥明瓒“大明禅师”之号,他的塔建在衡山,为衡山十四塔之一。[9]
还有一说:明瓒在衡山的石廪峰曾降伏“山妖”,后因出售宝物而被人诉讼入狱,死于狱中。[10]
北宋临济宗杨岐派著名禅师圆悟克勤(1063—1135)编撰(碧岩录》十卷,是对云门宗雪窦重显所作的一百则“颂古”所作的注解、评唱,为宋代文字禅的重要代表著之一。其中卷四载有一段明瓒的经历:
懒瓒和尚,隐居衡山石室中。唐德宗闻其名,遣使召之。使者至其室宣言:天予有诏,尊者当起谢恩。瓒方拔牛粪火,寻煨芋而食,寒涕垂颐,未尝答。使者笑曰:且劝尊者拭涕。瓒曰:我岂有工夫为俗人拭涕耶!竟不起。使回奏。德宗甚钦叹之。[11]
南宋志磐(佛祖统纪》卷四十一也简单地记述此事[12],谓是李泌回朝之后告诉唐德宗的。此事并非不可能。假若确有此事,明瓒拒绝人京也在情理之中。
明瓒在普寂的众多弟子中是属于升堂入室的嗣法弟子之—,不能看作是痴呆者,应当说是个外若愚痴而内含机智的人。从他与李泌的言谈来看,也许他对李泌以往的为人多少了解一些,知道李泌在皇帝面前好议论古今、进谏时政,以此招来陷害和灾祸,于是在见到他时劝他今后“慎勿多言”,凭其才华可以做十年宰相。至于明瓒一个人搬开巨石,开通道路,恐怕是在看清楚巨石的方位形势后借助巧劲将它推至山下的。可以说,这些都是他机智的表现。
三、《乐道歌》禅旨略析
明瓒的机智和非同平庸之辈,还表现在他用带有音韵的诗歌生动地表述禅旨方面。在五代南唐由静、筠二禅僧所编{祖堂集)卷三·<懒瓒和尚传)中载有他写的有78句的诗歌《乐道歌》,而这首诗歌也收载于宋代道原编(景德传灯录》卷三十,但称之为《南岳懒瓒和尚歌》。明瓒虽是北宗禅僧领袖普寂的弟子,然而从这首诗歌来看,表达的却是接近南宗创始人慧能所提倡“无念为宗”的禅法思想。
所谓《乐道歌》中的“乐道”,当是乐于弘扬菩提(觉悟)之道,或乐于奉行禅道的意思。统摄这78句歌词的中心思想是“无事”,认为自性本来清净圆满,既不用到处求佛求法,也不用有意地读经修行,应当知足乐天,享受天然优美的山水情趣和恬静的生活。
现对此歌内容略析如下。
(一)以保持“无事心”,无求无事为宗旨
《明道歌》的“兀然无事无改换,无事何须论一段?直心无散乱,他事不须断”中的“兀然”,是茫然无所知的样子,或无所事事的样子。明瓒用此四句表示自己满足于日常无所取舍、无求无事的状态,不要求改变这种状态,也不想议论古今、自己或他人的事情;只要保持这种心态,便可使,b质直无所谄曲,对任何事物不再分别是非好恶,做出判断。
歌中还说:“心是无事心,面是娘生面。劫石[13]可移动,个中无改变。”这里是揭示自己提出强调“无事”的内在根据。既然自己心是“无事心”,也就是大乘佛教、禅宗一向强调的空寂无为的真如佛性、本心,那么,要达到与此心相契合的觉悟解脱,也必须在行动中体现无为的精神,以无事为事,事事无为,事事自然,即使经过无限长的时间,也不应改变这种心理状态。
明瓒采取的是顺应因缘自由自在的态度,日常生活不求有计划,有目的,在山岩或寺院中很少与人往来,如歌中所谓:“过去已过去,未来犹莫算。兀然无事坐,何曾有人唤。”
他甚至对普通人信奉的善恶因果报应思想也不予理会,表示不求做善事死后得到好的报应或生天或生于宝贵人家。歌中说:“我不乐生天,亦不爱福田。”既然如此,他自然也不求往生西方净土。这也是—种典型的南宗禅法主张。
然而,既然是生活在现实人间社会,就不能不吃饭、不睡觉。歌中说;“饥来即吃饭,睡来即卧眠。”这当然也是一种顺应,是维持生命所必需的条件。歌中接着说:“愚人笑我,智乃知焉。不是痴钝,本体如然。”他清楚地了解,一般人会因此讥笑他懒惰、痴呆、迟钝,然而他相信丛林中仍有具有智慧的禅师会理解他,赞扬他的。他特别声明:自己既不愚痴,也不迟钝,这样做完全是顺应空寂无为的自性的。
(二)认为断除对“人我”的执著,无须读经和执意修行
从明瓒的歌句来看,他也将对“人我”(自身、自体)的执著、贪恋等(可概括为“我执”)作为一切烦恼的根本,主张彻底根除。然而他认为根除我执无须每天执意地读经、修行,而应当通过无求、无事的方法,自然而然地将它从自心“削除”。歌中说:“无事本无事,何须读文字。削除人我本,冥合个中意。”他所提倡的无事,本身就包含着不读任何文字,自然也包括不读经典,又何况是禅宗的语录公案。将“人我”这一烦恼根本从自心削除,也就做到与清净无为的自性契合,达到解脱。
因此,他对于与此相反的向外求佛求法,自然也包括到处行脚,参禅访师的做法,表示不满。他在歌中讽刺道:“向外觅功夫,总是痴顽汉”。他似乎对于丛林间盛行的上堂说法、引导弟子悟道的做法也持异议。歌中说:“多盲复多语,由来反相误”;“若欲度众生,无过且自度”。意思是说,多言多语,只会误导学人,对他们达到觉悟是没有帮助的;不要企图以自己的力量去超度众生,不仅自己应当注重自度,也应当引导众生自己度自己。这好象是慧能当年所说的:“众生无边誓愿度,不是慧能度……各于自身自性自度。”(敦煌本《六祖坛经》)
明瓒主张的修行,是以不有意修行为修行(没有事先确定的目的 贯彻“无念”),近似于马祖的呼常心是道”。他说:“将功用功,展转冥蒙。取即不得,不取自通。”大概是说,怀着某种求取功利的目的去修行,不仅无益于领悟自性,而且会使人越来越迷惑自性,离解脱的目标越来越远。如果能够做到不求取、不舍弃,即遵循自然无为的原则,那么时间一到便会“自通”,自然体悟自性,达到解脱。 ’
(三)“无事”禅法的根据 自性本自清净、圆成
据前所述,明瓒主张的禅法可以用他反复讲的“无事”、加以概括。从全歌看,“无事”具有无求、无为、无事三重意思。既以无事为宗旨,自然不用执意读经,坐禅、做功德,也不必上堂说法,济度众生。那么,这样做有什么根据呢?作为禅宗僧人,不论是北宗还是南宗,都以佛性论作为自己传授禅法的基本根据。明瓒也不例外,然而表述的方式与别人有所不同。
明瓒在《乐道歌》中以“真佛”、“妙性”、“灵台”[14]代表白性、本心,认为自性、本心本来就是清净的、圆满成就的,用不着向外边求佛、求法,执意地修持这种法门或那一种法门。歌中说:“莫谩求真佛,真佛不可见。妙性及灵台,何曾受熏炼?”真佛即佛性、自性,也就是法身,是无形体可见,无声音可闻,无踪迹可寻的。正如《金刚般若经》所说:“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既然真佛不可见,那么执意地“求真佛”就是“谩”,是属于欺谩的行为。自性、本心何曾受渺卜在事物熏染、改造,是本来空寂清净的。
明瓒在歌中还表示,此心此性是超盲绝相的,不能借助语言文字表述,只能以心传心;从心性的本性来说,既不能说它在人心之内,又不能说它在人心之外,说它大则大到无限,说它小则小如毫末,然而它是世界的本原,也是众生觉悟的依据。人人的自性本来圆满成就,又何必靠外来的加工、雕琢和修饰呢!此即他在歌中所说: “吾有一言,绝虑亡缘。巧说不得,只用心传。更有一语,无过直与。细如毫末,大无方所。本自圆成,不劳机杼(按:织布机)。”后两句在含义上很像慧能所说:“佛是自性作,英向身外求。”(敦煌本(六祖坛经》)
明瓒用十分简洁的语言表达的心性见解,实际是他“无事”禅法,甚至也可称之为“无事”哲学的理论依据。
(四)对栖身深山恬静生活的赞美
明瓒身居山水秀丽的南岳,以无求、无为、无事心理观察周围环境,感到一切圆满美好,心中充满了放旷喜悦之情,不由得作歌赞颂。
歌中唱道:“种种劳筋骨,不如林下睡兀兀。举头见日高,乞饭从头喂。”这也许正是被人称为“懒”的表现,不是睡,就是吃,难道还会干其他正经的事吗?然而,明瓒在衡岳禅寺做“执事僧”时,每天将一寺的力气活全包下来一人干,晚上独自钻进牛棚睡,能说是懒惰吗?恐怕不能这样说,从宇里行间所流露出来的是—种闲适自在的情趣。
歌中说:“世事悠悠,不如山丘。青松蔽日,碧涧长流。”在远离世间种种纷扰杂务,身处青松蔽日,碧涧长流的深山,自然会有一种悠闲自得的感觉。夜晚到来,“卧藤萝下,块石枕头。山云当幕,夜月为钩。”确实清闲、自在、幽雅之至。他在歌中所描述的: “不朝天子,岂羡王侯?生死无虑,更复何忧?”俯仰于高山白云之间,无拘无束,随缘任运,精神高度自由,超越于生死烦恼。这不也是—些失意的士大夫羡慕的山野隐居的生活境界吗?
在最后,明瓒以“水月无形,我常自宁。万法皆尔,本自无生。兀然无事坐,春来草自青”结束全歌,可谓精彩之至,有景,有诗,有哲理。看到空中明月映到山溪之中,水中现出月的影象,虽虚幻非实,却也明晰皎洁,联想到自己生活在如此优美的山水之间,一年到头安宁清静;周围的景物无为自然,然而本体空寂,如同月影;想到这些,还是坐下来享受无事的清闲,等到春天到来看山上的野草再青起来吧。
明瓒的歌,篇幅虽不长,却几乎涉及到禅宗禅法的所有重要问题:心性在觉悟中的意义,语言在表述菩提之道中的局限性,以“无事心”、“无事”为禅修宗旨,佛不离自心等等。正因为如此,这首《乐道欧》或《懒瓒和尚歌》曾长期在丛林间流行,有的歌词成为名句被反复引用。
从明瓒这首歌来看,他虽从北宗普寂受法,但在南岳期间实际也接受了自慧能以来的南宗禅法中的“无念”思想,然而却是通过反复强调“无事”来弘扬这种思想的。
四、《乐道歌》在后世丛林中的流传
如前所述,明瓒的《乐道歌》,后世多作《南岳懒瓒和尚歌》,除《祖堂集》卷三、《景德传灯录》卷三十载录外,在《佛祖历代通载》卷十四、 《南岳总胜集》卷下等之中的{懒瓒(或“懒残”)传)中也有记载。这说明此歌受到历代丛林欢迎的程度。
现仅举几例加以说明。
唐代临济宗创始人义玄(?—866)在其著名的《D陆济录》中就不止一处引用过《乐道歌》,然而并没有提到明瓒或懒瓒的名字。《临济录》中有两段引用:
佛法无用功处,只是平常无事,屙屎送尿,著衣吃饭,困来即卧。愚人笑我,智乃知焉。古人云:向外作工夫,总是痴顽汉。
不如无事休歇去,饥来吃饭,睡来合眼。愚人笑我,智乃知焉。[15]
很明显,其中有多句是直接或稍作修改引自于《乐道歌》中的“饥来即吃饭,睡来即卧眠”(或作“饥来吃饭,困来即眠”)及“愚人笑我,智乃知焉”;“向外觅功夫,总是痴顽汉”。义玄是用来说明佛法即世法,修行不离日常生活的。
五代宋初,法眼宗僧永明延寿(904—975)著有百卷《宗镜录》,以禅宗心性论为基础会通佛教性相诸宗的思想。他在卷九十七介绍历代祖师对心性思想的阐释中也引用《乐道歌》(引文称《懒瓒和尚歌》)中的“莫谩求真佛,真佛不可见。心是无事心,面是娘生”及“吾有一言”至“本自圆成,不劳机杼”[16]的很长一段,把他看作是唐代著名祖师之一。
宋代临济宗中兴的奠基人汾阳善昭(947—1024)在上堂说法中也引用《乐道歌》,,《汾阳禅师语录》卷上载:“古人云:向外作功夫,总是痴顽汉。”[17]显然,这里的“古人”就是明瓒。
善昭下五世圆悟克勤在上堂说法中也引用明瓒的《乐道歌》。《圆悟语录》卷十八载录他的第八十五则“拈古”曰:
举:懒瓒和尚云:吾有一言,绝虑忘缘。巧说不得,只要心传。
师(按:克勤)拈云:这老汉鱼行水浊,漏逗不少。虽然如是,个中或有解忘缘能绝虑者出来道:作么生是心传?若也会得,已传了也;若会不得,心即且置。毕竟是那个一言?归堂歇去![18]
举出前人的公案语录,然后加以评说或加以发挥,此称拈古。克勤向弟子举出明瓒的歌词,认为其中含义仍有漏洞,然后问弟子中谁能解释歌词中的“绝虑忘缘”,并且问什么是“心传”?然而他引用这段话的目的是启发门下思考,并不求有人真的当场作出解答。其实,即使有人回答,他也会表示否定。因为按照禅宗参禅的惯例,对这类问题是不允许明确回答的,被认为是任何语言文字也表达不了的。
虚堂智愚(1185—1269)是宋代临济宗杨岐派著名禅僧,是善昭下十一世,有《虚堂语录》十卷行世。其中卷六{佛祖赞)中收有两首以(懒瓒和尚)为题的偈颂。曰:
石床冰冷,粪火芋香。深拔浅得,滋味最长。
枕石苔生,崖藤影绿。天书促行,芋子未熟。
很清楚,皆是描述明瓒在南岳生活的情景,第二首还提到唐德宗遗使者到南岳迎请明瓒,适逢他从火中拨芋吃的事。
从以上介绍可知,在唐末至宋代的禅宗丛林间,一些禅师是将明瓒当作历史上著名的祖师看待的。他们虽属于南宗禅师,然而并没有认为明瓒的禅法主张与自己奉行的禅法有什么差异。从这里也可以证明明瓒的禅法主张已经失去北宗禅的鲜明特色,可以认为已经融入南宗禅之中了。
附录:
乐 道 歌
唐 明瓒
杨曾文校录
《乐道歌》,载五代南唐静\筠二禅僧编《祖堂集》卷三(懒瓒传>,在北宋道原编《景德传灯录》卷三十也有载,称《南岳懒瓒和尚歌》。唐代禅宗北宗普寂的弟子蹦作,“懒瓒”是其绰号。此以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据高丽覆刻本影印的《祖堂集》本为底本,校之以《中华大藏经》第七十四册所载主要取自《赵城金藏》本并以《高丽藏》诸本校补的《景德传灯录》、《大正藏》卷五十一所载据元代延祐三年本重刊的《景德传灯录》\1944年上海普慧大藏经刊行会据1919年常州天宁寺刻本并校之以宋元等本刊印的《景德传灯录》所收载本。后加校注,对字的改动以及个别罕见宇等略加说明,但对改繁体字为简体字、异体字为通用字,不另出校。
兀然无事无改换,
无事何须论一段?
直[19]心无散乱,
他事不须断。
过去已过去,
未来犹[20]莫算。
兀然无事坐,
何曾有人唤。
向外觅功夫,
总是痴顽汉。
粮不蓄[21]一粒,
逢饭但知 [22])。
世间多事人,
相趁浑不及。
我不乐生天,
亦不爱福田。
饥来即吃饭,
睡来即卧眠。[23]
愚人笑我,
智乃知焉[24]。
不是痴钝,
本体如然。
要去即去,
要住即住
身披一破衲[25],
脚著娘生裤。
多言复多语,
由来反相误。
若欲度众生,
无过且自度。
莫谩求真佛,
真佛不可见。
妙性及灵台,
何曾受熏炼[26]?
心是无事心,
面是娘生面。
劫石可移动,
个中无改变。
无事本无事,
何须读文字。
削除人我本,
冥合个中意。
种种劳筋骨,
不如林下睡兀兀。
举头见日高,
乞饭从头喂[27]。
将功用功,
展转冥蒙。
取即不得,
不取自通。
吾有一言,
绝虑忘[28]缘。
巧说不得,
只用心传。
更有一语,
无过直[29]与。
细如毫米,
大[30]无方所。
本自圆成,
不劳机杼。
世事悠悠,
不如山丘。
青松蔽[31]日,
碧涧长流。
卧藤萝下,
块石枕头。
山云当幕,
夜月为钩。[32]
不朝天子,
岂羡王侯?
生死无虑,
更复[33]何忧?
水月无形,
我常自[34]宁。
万法皆尔,
本自无生。
兀然无事坐,
春来草自青。
2003年7月21。校
湖南衡阳2003年10月6—7日
“首后南岳佛教论坛”“禅宗与中国佛教文化研讨会”
[1] 《大正藏》卷50第834页上。
[2] 详见拙著{唐五代禅宗史》第四章第二节,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
[3] 以上引自《大正藏》卷50第834页上。
[4] 《大正藏》卷51第1070页上。
[5] 《1日唐书》卷一百三十、《新唐书》卷—百三十九{李泌传》及《资治通鉴》有关记事。
[6] 赤松子,汉刘向《列仙传》卷上谓是上古的仙人,司雨,能人火自烧。据《史记》的{秦始皇本纪》、《汉教武本纪》及《封禅书》等,王乔《非王子乔》、安期《或作安期生》、羡门《或作羡门高》。皆战国至秦汉时期传说的仙人,据称后二者常住东海中蓬莱等仙岛。
[7] 《大正藏》卷50第834页上。
[8] 梵呗,是以抑扬顿挫的曲调念诵佛经或偈颂、赞词。
[9]参考<南岳总胜集》卷上。
[10] 《南岳总胜集》卷下{懒残传》。
[11] 《大正藏》卷48第173页中。
[12] 《大正藏》卷49第379页下。
[13] 劫石,是佛教用来表示难以计算的久选时间的概念。劫,音译劫波,意为大时;劫石是用以比喻劫的时间久远的。据唐道宜《释迦氏渤序,如果有一块方四十里的磐石,有位“长寿天”人每三年下来用轻衣拂一下,“石虽磨尽,劫时未尽”。此也称为磐石劫。
[14] 灵台,在《桩子·庚桑楚》中有“不可内于灵台”之句,晋郭象注以“心”释灵台。
[15] 《大正藏》卷47第498页上、502页下。
[16] 《大正藏》卷48第941页下至942页上。
[17] 《大正藏》卷47第598页中。
[18] 《大正藏》卷47第796页下。
[19] 原本“直”作“真”,据<景德传灯录》诸本改。
[20] “犹”,原作“更”字。据《景德传灯录》诸本改。
[21] “蓄”,原作“畜”字,《景德传灯录》诸本同。
[22] 原本为“执”字下+“食”字,无此字。现据《景德传灯录》诸本改。口字旁,右边加个“ ”字。现行GB及GBK《电子字库中无此字,注音:“陟立切。”读为zhi,象声字,此当指饥饿时见到饭食所发出赞叹的咂舌声。 ·
[23] “眠”,原作“暝”字。这两句在{景德传灯录》诸本中作:“饥采吃饭,困来即眠。”
[24] “焉”,原作“贤”字,据《景德传灯录}诸本改。
[25] 原作“纳”字,《中华大藏经》本《景德传灯录》本同,不通。“纳”乃僧衣“衲”字之误,据《大正藏》本、<普会葳》本改。
[26] “炼”,原作“练”字,据《景德传灯录》诸本改。
[27] “喂”,原作繁异体字“馁”。{景德传灯录》诸本作“揵”《音lu》。GB、GBK字库中无此字,据四川、湖北辞书出版社《汉语大字典》的解释:此字一意为“摔”,揪住;一意为“捋”,顺向抹、抚摸、捋。以不改保留“喂”字为宜。
[28] “忘”,《景德传灯录》诸本作“亡”字。
[29] “直”,《大正藏》本《景德传灯录》作“真”字。
[30] “大”,原作“本”字,参《景德传灯录》诸本改。“细”与“大”相对应。
[31] “碧”字原本误作“弊”字,据《景德传灯录》诸本改。
[32] 《景德传灯录》诸本前两句与后两句是颠倒的。作:“山云当幕,夜月为钩。卧藤萝下,块石枕头。”
[33] “复”,原作“须”,据《景德传灯录》诸本改。
[34] “自”,原作“只”,《景德传灯录》诸本同,此据{南岳总胜集》卷下《高僧懒残传》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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