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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诃止观》片论

       

发布时间:2009年04月12日
来源:不详   作者:王雷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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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摩诃止观》片论

  王雷泉
  《摩诃止观》,原题名《圆顿止观》,十卷(因每卷各分上下,又作二十卷),为天台宗实际创始人智●(538—597)于隋文帝开皇十四年(594)在荆州玉泉寺(在今湖北当阳县)结夏安居期间所说,由门人灌顶笔录成书。“摩诃”,意为大,指智●所著渐次、不定、圆顿三大止观著作中最高阶段的《圆顿止观》,所以《摩诃止观》也称作《大止观》。前后有三本,现行本是第二本(通称广本)的再治本,湛然将此本改题为今名《摩诃止观》。宋代天圣二年(1024),依遵式之奏请编入大藏;淳熙三年(1176),大藏开版时校刻。通行本有《大正藏》第四十六册,金陵刻经处木刻本等。
  天台宗以《法华经》为最终和最成熟的佛陀教诲,故别称“法华宗”。《摩诃止观》与《法华玄义》、《法华文句》都是阐发《法华经》思想的著述,称为天台三大部。以讲述《法华经》为始,智●对一切经典的注疏,均以其独创的因缘、约教、本迹、观心四种方式进行诠释。因缘释,以四悉檀为因缘作为称机说法的方式。约教释,把经典的文句,从藏、通、别、圆四教的思想方面,给予从浅入深的解释。本迹释,依本地、垂迹二门来解释教义,“迹”从哲学上解释其思想或教理的普遍妥当性,以示众生之本性;“本”则从信仰上究明其教义的永远性,乃显佛陀之本体。以上三种,是从客观的教相门立场,以解释经典的文句为主。观心释是从主观的观心门立场,把对经文的解释与修行者自己的亲证实践结合起来。作为一个完整的体系,教观互具,相辅相成,故在智●的止观著作中有“起教”的篇目,而在讨论教相的著作里又有“观心”的论题。天台三大部中,《法华玄义》、《法华文句》主要说教相门,而傍及观心门;《摩诃止观》则主要说观心门,而傍及教相门。
  “止观”,从狭义上说,指禅定修行的实践方法。止(梵文samatha,奢摩他),意为“止寂”,指停止或抑制由外境的生起、转变所引发的心之散乱、动摇,形成明镜寂水般的意识状态;观(梵文vipasyna,毗婆舍那),意为“智慧”,在寂静的心境中对现象作如实的观察和自在的对应,获得佛教特定的智慧。从广义上说,通指教理与修证两大部门,称教观二门。《摩诃止观》统摄“止观”上述广狭两方面意义,用于个人修行,是定慧相资,解行并重;用于弘扬教义,组织学说,则是教观二门的相资并重。
  《摩诃止观》是智●晚年最为成熟的止观著述,从全书恢宏博大的体系来看,堪称中国佛教史上第一部系统的佛学导论和禅学教科书。全书约三十万字,由灌顶所撰的《序分》和智●讲述的《正说分》两部分组成。一、“金口相承”与“今师相承”
  ——天台止观学说的创发性与合法性
  佛教是一种重视内证的宗教,其真理体系,不依赖神秘的启示,也不依赖世俗强权,而是依赖于对智慧的理性探讨和修行实践的验证。作为智者大师的传人,灌顶在《序论》中阐述了智●创建独具中国特色的天台教学的意义。序论主要说明两层含义:第一、佛法须独自体悟而朗然洞发,智●所述的这部著作,即“说己心中所行法门”,是修证之后的过来人语,绝非依文解义的浮泛之谈;第二、这种心地流出的法门,存在明确的师承次第,有如青色出于蓝靛,从而确定了本宗学说的合法性。
  关于天台宗学说的源流传承,序论介绍了“金口相承”与“今师相承”二种系统。“金口相承”,是释迦世尊把内证境界传授给摩诃迦叶,经过阿难、商那和修乃至马鸣、龙树、提婆等脉脉相传,到第二十四世师子比丘的历代师资相承,即二十四祖系统。通过“金口相承”,解释了教统、法统和学统上的普遍性和合法性一面。至于释迦世尊一味的佛法从印度传入中国,历经演变,发展到独特的天台教学,则尤须强调“今师相承”的系统,即自智●起往上逆推,形成智●、慧思、慧文、龙树的传承系统。如是解释了教统、法统和学统上的特殊性和独创性一面。
  中国祖师的独创性主要体现在智●所传的三种止观,尤其是在这部阐述圆顿止观的《摩诃止观》中。天台的“止观法门”,即是三种止观与四种三昧,以纵横表里的方式,将印度传入中国的禅法组织成一个秩序井然的有机体系。三种止观,即渐次止观、不定止观、圆顿止观,系由内在的证悟历程而予以分类;四种三昧,即常坐三昧、常行三昧、半行半坐三昧、非行非坐三昧,系由外在的修行仪轨予以分类。依四种三昧的某一种行法而修证三种止观;亦可依三种止观的某一种而实修四种三昧。列入上述分类的各种修证方式及理论解释,都可在“金口相承”的印度经论中找到依据;但这种分类体系,却是来自“今师相承”,特别是出自智●大师的独创。
  所谓渐次止观,即由浅入深的修习止观,犹如登楼梯、石阶而循序而进,有智●的早年作品《释禅波罗蜜次第法门》(法慎记)十卷,本书特点是以“禅”之一字统摄全部佛教,故又称作《禅门修证》。所谓不定止观,是把顿渐、深浅各种法门前后更替、自由活用,如金刚宝石在日光照耀下,光芒闪烁不定,有《六妙门》一卷。所谓圆顿止观,即以最高至深之心境为出发点,如神通开发者,即腾空而起,此即《摩诃止观》所述。智●为上、中、下三种根机之人,说此渐次、不定、圆顿三种止观法门。其中《摩诃止观》便是发挥他自己的观行体系,显示圆顿止观法门的深旨,行解双运,最为精要。这三种分类,不仅表明佛法修证由浅入深、由渐至顿的发展,也反映了智●止观学说从形成到成熟的三个发展阶段,即把止观从一种禅定的修证方法,上升到独具中国特色的系统学说。
  但是,在“金口相承”与“今师相承”之间,缺乏师资传承上的明晰联系。故灌顶在《序论》中尤其强调中国“今师”的独创性和宗教体验,在谈到智●时,指出:“此之止观,天台智者说己心中所行法门。智者生,光满室,目现双瞳。行法华经忏,发陀罗尼,代受法师讲金字《般若》。陈隋二国,宗为帝师。安禅而化,位居五品。故《经》云:施四百万亿那由他国人,一一皆与七宝,又化令得六通,不如初随喜人百千万倍,况五品耶?文云即如来使,如来所使,行如来事。《大经》云:是初依菩萨。”
  值得注意的是,灌顶在这里引证了《法华经》的二段经文。第一段是“随喜功德品”,佛对弥勒菩萨说,如果布施四百万亿那由他世界六趣众生,布施七宝所成宫殿,又度化他们都获得六种神通,如此功德,不如闻《法华经》一偈而获得五品位之初品随喜位者百千万倍,更何况已经获得圆满具足的五品位。这段经文,对智●修证所得的“五品弟子位”,给予了高度评价。第二段是“法师品”,说获得此果位者,“即如来使,如来所使,行如来事。”虽然还未脱凡夫位,但已足为世人所依怙,成为颁行如来佛旨的使者,为如来所派遣,宣扬佛的因果。这段经文强调了为其它经典所不见的“如来使”这一概念,表明智●就是在世风日下的危机时代高扬理想主义大旗的殉道者。因此,正视人性之恶与现实之苦难,给以对症下药的救治,正是智●毕生奋斗的目标。全部《摩诃止观》,也就是沿着在现实世间成就佛道这一思路而展开。
  后世天台宗人在论证法统合法性时,除了继续强调创宗祖师的宗教体验和救世悲愿,在史官文化高度发达的中国,进一步从社会历史的大背景上,考察“法门改转”的历史必然性。在慧文所生活的北齐时代,他所创建的大乘实相禅,同以僧稠为首的五门禅和以“教外别传,不立文字”为标志的达摩禅,形成鼎足而三的局面。(详参拙文:《天台宗止观学说发展的历史过程》,《法音》,1985.5)
  志磐在《佛祖统纪》卷六中指出:“北齐尊者(慧文),宿禀自然,不俟亲承,冥悟龙树即空即假即中之旨,立为心观。”这段话在仰赞祖师的同时,也隐含着对法门传承之合法性的论证。禅法与戒律一样,最重家法师承。“宿禀自然”、“不俟亲承”、“冥悟”这些话语,透露出慧文在禅法上,缺少明晰的师资传承。所以,湛然在《止观辅行传弘诀》卷一中,曾提出与北方禅法密切相关的“九师相承”说,即慧文、慧思、智●,以及与慧文、慧思差不多同一时期的六位禅师,彼此有着互相参证的交往。这六位禅师在禅法上皆重视观心法门,其中,明师多用小乘七方便,最师用心性相融、诸法无碍的融心,嵩师多用三世本无去来、真性不动的本心,就师多用寂心,鉴师多用能观一如的了心,慧师多用内外中间心皆不可得的踏心。(详参拙文:《天台宗九师相承说与初期禅宗》,《少林寺建寺一千五百周年国际会议论文集》,宗教文化出版社,1996.6)
  缺乏明晰的家法传承的慧文,能在这“九师”的群体中脱颖而出,完成禅法转变的契机,在于“依论立观”,即根据龙树所造的《大智度论》和《中论》而“冥悟”一心三观的禅法。由于龙树身兼“金口相承”与“今师相承”两个系列,从而使天台宗创宗祖师经由龙树而与“金口相承”接上联系。对此缘由,湛然在《佛祖统纪》中说得很清楚,“金口相承”是“今师相承”的前提,主要在于突出表明龙树为天台教学的高祖:“若不先指如来大圣,无由列于二十三祖;若不列于二十三祖,无由指于第十三师;若不指于第十三师,无由信于衡崖(慧思)台岳(智●)。……由是而知台、衡、慧文宗于龙树。”
  中国佛教的历史表明:“金口”与“今师”,是佛法的普遍真理与中国佛教的具体实践相结合的辩证关系。
  二、五略十广的组织大纲
  按智●的讲述计划,拟分作大意、释名、体相、摄法、偏圆、方便、正观、果报、起教、旨归等十章广说,简称为“十广”。其中第一“大意章”,系全书的概论,为叙述方便,将此十章内容再概略为发大心、修大行、感大果、裂大网、归大处五段,简称为“五略”。全书概论与广说前后重迭交互,形成“五略十广”的嵌套式结构。
  第一“发大心”,事实上包括了全书导论性的“大意”和广说性的“释名”、“体相”、“摄法”、“偏圆”共五章,占三卷篇幅。发菩提心是佛教徒确立正确信仰的基础,也是修习止观的前提,分简非、显是二部分阐述。“简非”,即辨别并剔除似是而非的虚假菩提心,有地狱、畜生、鬼、阿修罗、人、天、魔罗、尼犍(即出家的外道)、色无色、二乘等十种非心。“显是”,由四谛(境)、四弘誓愿(誓)、六即(位)三部分构成。真正菩提心的发起,依赖于对圆满教理的真正理解。所以首先区分生灭、无生灭、无量、无作四种四谛,分别对应藏、通、别、圆四教,说明在教理上要依据圆教的无作四谛,体达法性和一切法无二无别,才是发真正菩提心。进而阐明修菩萨道的行者,必须树立上求下化的四弘誓愿:由对苦谛的理解,发起众生无边誓愿度的信念;由对集谛的理解,发起烦恼无尽誓愿断的信念;由对道谛的理解,发起法门无量誓愿学的信念;由对灭谛的理解,发起佛道无上誓愿成的信念。最后揭示修证的阶位——“六即”。
  第二“修大行”,吸收和综合有关经论中的各种禅观方法,分常坐、常行、半行半坐和非行非坐等四种三昧进行叙述(卷二)。就修行内容言,也包括“十广”的第六“方便章”(卷四)和第七“正观章”(卷五至卷十)。三昧,是梵文samaadhi的音译,意译为“定”、“等持”,乃是制止心的散乱,将之安定于一处,从而在此定境开发智慧。四种三昧,吸收和综合了经论中各种修禅方式,侧重于从外仪方面说修习止观的形式;至于详示修习止观以前的加行,则是第六“方便章”所述的二十五法;而从内观的证悟方面广说修行的,则是第七“正观章”中的十境和十乘观法的内容。
  第三“感大果”,阐述了实际上未说的第八“果报章”的大意。说明果报有违、顺二种情况:违即偏空、偏假,违于中道圆教,故所感得的是有、空二边果报;顺即依圆中之理顺于实相,所获得的是初住初地以上的胜妙果报。
  第四“裂大网”,阐述了实际上未说的第九“起教章”的大意。叙说行者用止观观心,内慧明了,自证妙理,不但能裂破自己于诸经论所起的疑网,而且能转而教化利益于他人。随顺十界众生,或作佛开权显实,或作九法界菩萨以下种种形像,针对不同根机而弘扬渐、顿法门之教,以裂破其他有情的疑网。
  第五“归大处”,阐述了实际上未说的第十“旨归章”的大意。叙说化他成熟,归入法身、般若、解脱三秘密藏的大涅?处。
  对此“五略十广”的结构,唐翰林学士梁肃在《天台止观统例》中给予高度评价:“十章者,恢演始末,通道之关也。五略者,举其宏纲,截流之津也。十境者,发动之机,立观之谛也。十乘者,妙用所修,发行之门也。止于正观,而终于见境者,义备故也;阙其余者,非所修之要故也。”(载《佛祖统纪》卷四九)
  在“五略”中,智●事实上仅讲述了第一“发大心”和第二“修大行”二部分的内容,相当于“十广”中的前七章(第七“正观章”所述“十境”的最后三境亦未讲完)。第三“感大果”以下,同“十广”第八章“果报”以下一样,皆未详说。因此,“大意章”所述的提纲,就成了硕果仅存的资料,得以略窥“五略十广”的大概。
  十卷《摩诃止观》中所讲述的内容,若按学佛的闻、思、修、证次序来讲,基本上属于前三个阶段,至于讲“证”这一学佛最后阶段的第八“果报章”、第九“起教章”、第十“旨归章”,连同第七“正修止观章”中所述“十境”的“观上慢境”、“观二乘境”、“观菩萨境”,皆省略未讲。“五略十广”的组织,充其量只讲了“二略七广”。对此,古来中外学者有许多种解释。上引梁肃之语中,所谓“阙其余者,非所修之要”,亦可说是一种解释,毕竟过份简单。下面略举灌顶、谭壮飞、关口真大三家的研究而作些说明。
  第一种,是记录整理者灌顶在序论中所说,因为夏安居期满,法轮停转,以后部分没有来得及讲完。如果仅是为了时间关系没有讲完,那么从荆州玉泉寺开讲此书至开皇十七年十一月二十四日示寂,智●尚有三年时间,足有补讲的机会。而且,在差不多三十年前讲的《释禅波罗蜜次第法门》,结构与《摩诃止观》大体上相同,也分修禅波罗蜜大意、释禅波罗蜜名、明禅波罗蜜门、辨禅波罗蜜诠次、简禅波罗蜜法心、分别禅波罗蜜前方便、释禅波罗蜜修证、显示禅波罗蜜果报、从禅波罗蜜起教、结会禅波罗蜜归趣等十章。同样缺最后果报、起教、归趣三章。显然,时间上的原因,理由是不够充分的。
  第二种说法认为,从章目上可以知道,智●原计划是要完整、圆满地讲述止观学说的,时间不足而中断这一理由说服力不大。至于说智●在荆州讲述《摩诃止观》时,一再受地方官和晋王杨广的干扰,邀请他去扬州,致使他中断讲述,也缺乏依据。因为在这之后,智●还著述了其它几部著作,按理不会丢下这部最重要的著作不补而作其他作品。联系到智●本人所说修证果位只到“五品位”,尚未入圣流,无法讲述更深的果位境界。意味着“他的止观学说尚未成熟,最后部分终于无法定稿”。(谭壮飞:《智●》,《中国古代著名哲学家评传》第一卷,齐鲁书社,1980年。)
  第三种,取智●本人的说法,即此书为初发心人所说,故无须妄说为凡夫不测的贤圣境界。作为《摩诃止观》正修止观纲领的二十五方便和十境、十乘观法,皆为五品、观行位前的假名位而说,也就是说,都是为初发心学佛者为本而构成。智●在第六“方便章”之初说:“圆教以假名五品观行等位,去真犹遥,名远方便;六根清净,相似邻真,名近方便。今就五品之前假名位中,复论远近二十五法,为远方便;十种境界为近方便,横竖该罗十观具足,成观行位,能发真似,名近方便。”
  智●在玉泉寺讲《摩诃止观》后,应晋王杨广之命而至扬州,后回天台山亲撰《维摩经疏》,书未终而示寂。其手稿被编为《四教义》十二卷、《三观义》三卷和《四悉檀》二卷另外刊行。在《四教义》中,智●指出:“一家说法正在初心,观门教门须分明也;诸佛菩萨三乘圣位,此非凡测,岂可妄说而须明位?”
  既然诸佛菩萨三乘圣位,非凡人所能妄测,那么《摩诃止观》第七“正修止观章”中的第九二乘境、第十菩萨境,对尚未达到此境界的凡夫而言,岂能强不知以为知?在同书解释七贤位时又说:“所以一家讲经说法,必须悉释初心,若贤圣深位,但点章而已。其坐禅者,略知佛法大意,即须觉悟无常,忏悔行道,岂可驰逐不急之言?”
  因此,“十广”中的“果报”、“起教”、“旨归”三章,尤其是“正修止观章”“十境”的最后三境,即此处所说的“贤圣深位”,只能点其章名而已。智●在长达三十多年的讲学生涯中,一直不详说证悟之境,此语可视为他本人在晚年的一个总的说明。以下一语,更可视作训诫门人后学的遗嘱:“深嘱一家学道说法之者,自非得证分明,慎勿偏执诸经论诸佛菩萨方便赴缘之言,空诤不思议、不可测量之行位也。普愿法界众生,归僧息诤论,入大和合海也。”
  理须圆顿,故初后不二,真正发心即具足圆满果报、起教、旨归;而事须次第而行,故有修行中的种种远近方便。关口真大的结论,比较令人信服地解决了智●不讲后三章的问题:“不敢驰逐不急之言,全为初心初学者之学问坐禅而讲说为要务亦即天台止观的特色之一。”(关口真大:《天台止观的构成和特色》,张曼涛主编:《现代佛教学术丛刊》,第58册,台北大乘文化出版社,1979年。)
  三、六即成佛的阶位与五品弟子位
  隋开皇十七年(597)十一月二十四日,智●在禅定中安然入寂。临终前,弟子智朗问他的修行果位达到何种层次,智●说了一番令人感慨不已的话:“汝等懒种善根,问他功德,如盲问乳、蹶者访路云云。吾不领众,必净六根;为他损己,只是五品内位耳。吾诸师友,从观音、势至皆来迎我。波罗提木叉是汝宗仰,四种三昧是汝明导。”(《续高僧传》卷十七“智●传”)
  这段话表达了四层意思:第一、斥责弟子不精勤修道而好高骛远,由此亦可理解他的《摩诃止观》为什么不讲涉及修证果位的最后三章和观心“十境”中的最后三境;第二、表明为了创宗说法的菩萨利他行而牺牲了自己的修证实践;第三、明确了自己的归宿是阿弥陀佛净土;第四、嘱咐弟子以戒为师、以四种三昧的止观实践为修道的根本方式。这段话可视为智者大师留给后人的遗嘱。
  “五品内位”,即五品弟子位,出自《法华经·分别功德品》。所谓五品,即:(一)随喜品,由听闻佛法而生起信解佛法的随喜心,从而发起修习佛法的意愿;(二)读诵品,由随喜之念深而努力受持实践,并为进入更深之信解而向上发起读诵研究妙法之经的志愿;(三)说法品,将自己体验的佛法世界说与他人,引导他人与自己同享法悦;(四)兼行六度品,在观心自修中兼行布施、持戒、忍辱、精进、禅定、智慧等六度行;(五)正行六度品,自行化他,事理具足。对上述五品位,智●判为“六即”位之第三“观行即”,属于内凡位外品。在第一节中,已经引述了《法华经》提出的“如来使”概念,与此五品位有着密切的关系,即在现实的苦难中为实践真理的精进者,是在世风日下的危机时代高扬理想主义大旗而不惜“为他损己”的殉道者。智者大师将此内蕴忧患意识和殉道精神的五品弟子位,配置于《华严经》之十住、十行、十回向、十地、佛地之四十一位,以及《璎珞经》之十信、十住、十行、十回向、十地、等觉、妙觉之五十二位之前,并谦虚地把自己定位在菩萨行位的预备级这一层次。对自己因领众而未进臻六根清净位这一事实无怨无悔,对徒众中习禅者众而成就者少的现实感叹不已。
  六即说,是以《菩萨璎珞本业经》的五十二位说为骨干,将初位上的圣位,随所断的无明,分为四十二品,亦以别教的妙觉为十行中的第二行,特以圆教的极果,远置于第四十二位。即,指众生与佛一体不二之义,如《华严经》所说“初发心时,便成正觉”,由此在理上确立发心学佛的必要性与可能性。但为防止人们循名违实、以凡滥圣,故在修证的进程上,于事上而见差异,故方便分为六段,明确了发心学佛修行的阶梯与果位。此六即说,为智●独创,显示了圆顿止观在修证中初后不二的精义。
  “六即”的起点为“理即”,指众生一念心中即内蕴着成佛根据的如来藏理,故在理体上,众生本具的真理与佛丝毫没有差别,都具备成佛的可能性。
  “名字即”,众生在理体上虽与佛性不离,但在日常生活中却蒙昧无知,故在事上与佛菩萨等圣贤呈现出差别。因此,必须通过听闻经教,因善知识开导而引入中道实相之理。
  “观行即”,将理论运用于观心的修行实践,所行是依理起观,所言是依行而说。
  “相似即”,由观行而使迷惑消退、悟境接近,圆顿的中道实相之理,不能离开次第展开的修行。
  “分真即”,进一步除去根本迷惑而体悟部分真理,断去一分无明,即证见一分佛性。
  其终点是“究竟即”,最后完全体悟真理而圆满成佛,获得究竟果位。
  上述六即说,阐明了从最始的凡夫到终极成佛的体用不二关系。在哲学上,这就是真理从抽象到具体的展开过程。在根本理体的性德上,一切众生与佛本来一体,故六而常即,排除疑惧自卑的心理,使凡夫众生不致于自暴自弃而退失修道之心。在具体实践的修德上,则明确虽然众生与佛平等,然即而常六,确定修行的阶段性。绝对真理在每一众生心中有一个具体展开的过程,并不能因为在理上圆融相即的思想而在事上放弃修行。终极的圆满佛果是历劫修行的结果,众生因为业障有轻重、福慧有厚薄,故在凡圣之间有着情智功能上的差别,从凡入圣的位次不容混滥笼统,如此以免增上慢者的愚妄骄狂,未得谓得,未证谓证。
  “六即”说不仅说明了众生为成佛而展开修习的必要性,而且提出了修习的具体途径,落实了由凡到圣、由众生到佛的具体阶位。一切众生不仅在理上有成佛的可能性(“即”),更有在事上为成佛而进行修行的必要性(“六”)。这种可能性与必要性是统一的,它表明佛教的理想境界与众生的现实状态有着密切的内在联系。众生即是佛(“理即佛”),但是否真正成佛(“究竟即佛”),则完全取决于主体的修行努力和悟道程度。把握这“六”与“即”的辩证关系,始能进行健全的修道。因此,对大乘佛教中“烦恼即菩提”、“生死即涅盘”一类话,必须放在“六即说”下理解,才能做到“使始终理同,而初后无滥”。(湛然:《止观大意》)
  六即说的提出,具有非常强烈的时代特征。这一学说是智●为对治“诵文法师”和“暗证禅师”的两种偏差,为定慧双修、教观并重的天台教学指明修行归宿的独创性思想。在这之前,几百年来南北佛教学风一直处于理论与实践分离的状态。南朝佛学,因蹈袭清谈的好辩余习,往往失掉自己信仰的实践基础,唯重纸上和口头上的谈论。故智●在《摩诃止观》卷十上说:“夫听学人,诵得名相,齐文作解,心眼不开,全无理观”。北朝以坐禅和诵经为旨趣,轻视义解。北地佛学家,虽精通典籍,但内心却以修禅实践为本务,影响到后来的徒众废弃义学,专以倡导不立文字为旨趣的学风。末流所致,唯依信仰“福寿生天”的卑浅因果报应,而忽略对真实教义的探究。对于不明教理而盲目修行者,智●斥之为“暗证禅师”,因没有正确理论的指导,在禅定中极易产生“邪慧”。
  面对无明烦恼而不悲观失望,因为佛本来就在我们的心中,由此超克了自卑;面对无尽期的修行道路不好高骛远,在现实生活中一步一个脚印前进,由此超克了我慢。智●本人就是“六即”的忠实践行者。他的“承止观”、“修止观”、“证止观”、“说止观”,都与“六即”行位有着密切的关联。四、念佛、持咒、读诵、忏悔与四种三昧
  智●的早期著作《释禅波罗蜜次第法门》,将禅定分作“世间禅”、“亦世间亦出世禅”、“出世间禅”、“非世间非出世间禅”等四类禅法,《摩诃止观》则与此不同,整合为“常坐三昧”、“常行三昧”、“半行半坐三昧”、“非行非坐三昧”等四种实践方式。
  智●在卷二“修大行”中,引《法华经》和《大智度论》作为提出四种三昧的根据:“法界是一处,正观能住不动,四行为缘,观心藉缘调直,故通称三昧也。”通过圆顿止观的观心实践,能使心安住于法界而不散动。藉助四种三昧这种条件,使扭曲散乱的心理活动调整正直。
  在《摩诃止观》的止观体系中,无疑是以圆顿止观的十境和十乘观法为最重要的法门,其最高成就圆融三谛、一念三千等思想,亦集中于对上述法门的阐述中。但是,四种三昧在天台止观的实践体系中依然占有相当重要的位置,它们不仅仅是修行的外在形式,还包括般若空观、法华一乘观、实相观、坐禅、念佛、忏仪等各种修行法门,适应了末法时代各类众生的机宜,从而被后世佛教各家各派广泛地应用。
  常坐三昧,所依经典是《文殊说般若经》和《文殊问般若经》两部经。其行法是“应处空闲,舍诸乱意,不取相貌,系心一佛,专称名字”。在“意止观”部分,则进一步强调在坐禅和念佛基础上,达到与佛一如的境界,证得法界实相之理。这种三昧又名“一行三昧”,以一行(即“一相”,指法界一相,无有差别)为三昧的境界,即以法界为心所观照的对象。法界无所不包,平等不二,无差别相,不退不坏,故知众生与一切诸佛平等无二。常坐三昧将禅坐与般若学说、实相原理紧密结合,这使它既区别于以往的单纯坐禅,尤其是北方佛教徒的“暗证禅”,又不同于后来禅宗末流的彻底否定坐禅。
  常行三昧,出自《般舟三昧经》。所谓“般舟三昧”,也就是“现在佛悉在前立三昧”。常行三昧结合观想念佛和称名念佛,以阿弥陀佛为本尊,心系念佛。智●一方面以有相的佛配置净土,另一方面又强调“佛不用心得,不用身得。……心者佛无心,色者佛无色,故不用色心得三菩提。”“设有念亦了无所有空耳”。在述及常坐三昧时亦说:“见如来而不取如来相”。由此可知,智●毕竟还是以绝对一元的实相为修行的根本观境,一切有相,皆属相对,最后必归结于此绝对之空。
  半行半坐三昧,乃依《大方等陀罗尼经》的“方等三昧”和《法华经》的“法华三昧”而分别设立。前述常坐、常行两种三昧,均以坐禅念佛为重点,唯此方等三昧依密教经典而立念咒之法,颇具浓厚的密教色彩。其重点在“受二十四戒及陀罗尼咒”,反复旋咒思惟、行坐交替。旋咒内容即陀罗尼,思惟对象即为“摩诃怛特陀罗尼”,意为“大秘要遮恶持恶”,而“秘要,只是实相中道正空”。对此法门,智●还著有《方等三昧行法》一卷,从具六缘、识遮障、禁法、内律要诀、修行、受戒等六个方面,详细阐述该三昧的修行方法。
  “法华三昧”,出于《法华经》“妙音菩萨品”和“妙庄严王本事品”,但仅有名词,尚未曾解说其修持法。正式阐述法华三昧行法,始自慧思。慧思曾用九十天时间连续坐禅,历经观见一生善恶业相、禅障、动八触等禅修体验,终于在身体倚壁的刹那间彻证法华三昧,顿悟大小乘法门,开发圆满智慧。《续高僧传》载,智●亦在慧思座下,苦练参究,精修普贤道场(即法华三昧):“昏晓苦到,如教研心。切柏代香,香尽继之以栗;卷帘进月,月没燎之以松。”经三七日,持诵《法华经》至“药王品”之诸佛同赞“是真精进,是名真法供养如来”句,解悟开发,心境明朗,照了法华,若高晖之临幽谷,达诸法相,如长风之游太虚。慧思印证了他的悟境,赞叹道:“非汝勿证,非我莫识。所证者,法华三昧前方便也;所发持者,初旋陀罗尼也。纵令文字之师,千群万众,寻汝之辩,不可穷矣!当于说法人中,最为第一。”所谓陀罗尼,即能总摄忆持无量佛法而不忘失之念慧力,能于大众中自由自在地说法。此即智●的“大苏妙悟”,自证得法华三昧后,口若悬河,遂得无碍辩才,被慧思赞誉为门下弟子中“说法第一”。
  智●对于法华三昧,特别强调对读诵和忏悔的重视,其依据是《法华经》的结经《观普贤菩萨行法经》,此经“普贤劝发品”说,行者如果能成就此三昧,普贤菩萨即乘六牙白象显现于前。智●将此二部经典所说,配合慧思的“无相行”和“有相行”两门,整理出系统的礼拜、忏悔、行道、诵经、坐禅等行仪,著成《法华三昧忏仪》一卷。智●之后的天台教团,特别注重修持四种三昧,尤其是法华三昧。唐代湛然曾作《法华三昧行事运想补助仪》一卷。宋代知礼一生以修持法华三昧为常课,认为法华三昧是证悟实相的止观修习,为此而著《修忏要旨》,将大乘经典中所说的修忏法,尽收纳于书中。
  非行非坐三昧,意为于一切时中,一切事上,念起即觉,意起即修三昧。乃不受行住坐卧、语默动静所束缚而随意进修,因此也称作随自意三昧、觉意三昧,慧思并特意为此撰《随自意三昧》一卷。这种三昧原则上比较自由,其特点是以日常的起心动念为观察思维的内容,分“约诸经观”和“约三性观”二种。依据《请观音经》而修的“约诸经观”,与前述三种三昧一样,都是根据各种经典而修禅,观察终极真理的实相,故同称作理观。实指除以上三种三昧外的一切三昧,既不限于行、住、坐、卧,也不限于时间长短。
  “约三性观”,是就善、恶、无记三种行为而修习止观,称作事观,这是从伦理规范上对人性的观察。以六根对六尘的念念生起,用四运推检的方法,契入一心三观。恶也能作为止观的对象,但并非是对恶或欲望的肯定,而是对恶的活用,观察恶或欲望是如何产生,而将它引导至善。但这种方法有堕落偏邪的危险,故智●一再告诫行者要谨慎从事。
  南北朝后期,佛教徒在佛教史观上,迎来了悲凉的末法思潮,从而在教义阐释和弘化体制方面作出种种应对措施。在末法时代,因为去圣日遥,世道日浊,众生业障深重,故在依靠自力的同时,另须依靠他力接引,几乎成为慧思、智●同时代人的共识。在北方,昙鸾将观想念佛和称名念佛结合运用,并经道绰、善导等人发展,终于形成群众基础最为广泛的净土宗。因应统治者毁佛灭法的暴行,从昙曜开始,凿窟造像,抄刻经典,成为一代代佛教徒为让“正法久住”而前赴后继的悲壮事业。
  推崇智慧解脱的智●,在理上强调圆顿,建构了中国思想史上第一个规模宏伟的哲学体系。同时,受北魏太武帝和北周武帝两次毁佛事件的刺激,值此人根愚钝的末法浊世,在事相上则不遗余力地推行念佛、持咒、读诵、忏悔等实践行仪。这是他对佛教现状作出严肃反思后的重要举措,深知在末法时代,对治众生的深重业障,尤其需要观恶忏罪的礼仪来调伏散动之心,从而获得佛菩萨的加持。智●根据《大智度论》的“四悉檀”方法,指出种种修持方法皆是适应不同众生而称机说法的方便法门。“譬如药师,集一切药拟一切病;一种病人,须一种药治一种病。”这些法门能为利钝各种根机者所遵行,故广泛地被后世佛教各宗派所应用。
  从《续高僧传》的记载来看,当时能认真修行这些法门者,其实也为数甚少。慧思临终前曾对弟子“苦切呵责”,劝修各种三昧,竟无人应答,只好慨然入灭:“若有十人,不惜身命,常修法华、般舟、念佛三昧,方等忏悔,常坐苦行者,随有所须,吾自供给,必相利益。如无此人,吾当远去。竟无答者,即屏息敛念。”无独有偶,智●临终前,也有一段与慧思相类似的嘱咐:“吾常说四种三昧是汝明导,教汝舍重担,教汝降三毒,教汝治六大,教汝解业缚,教汝破魔军,教汝调禅味,教汝折慢幢,教汝远邪济,教汝出无为坑,教汝离大悲难。”在一千四百年后的今天,我们仍可以感受到慧思、智●为让正法久住而寻求传人的苦切心情,感受到那种“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孤寂况味。
  五、关于即贪欲而修佛道
  大乘佛教的“即贪欲而修佛道”这一命题,经常会遭人误解乃至滥用,简单地把贪欲等同于佛道。其实,智●在运用这个命题时,有着非常确切的含义,即在绝对真理“实相”的高度上,消除相对意义上的善恶对立。实相本无善恶,或者说实相超越了世间的善恶。换言之,在实相观之前,无有一物可舍,是以恶也是止观的对象。在《摩诃止观》卷二“非行非坐三昧”中,有一段“历诸恶法观心”的内容,涉及天台宗重要的“性恶”思想。将此“观恶”的论述,与《摩诃止观》卷五所述“一念三千”的“性具”思想比观,再对照《观音玄义》中“如来性恶”的表述,可以比较完整地理解智●“性恶”思想的发展脉络。
  智●在一开始即指出,善恶在不同根机的众生中只具有相对的意义,从五浊恶世中的凡夫,到努力超凡入圣的藏、通、别教中的圣者,都具有不同程度的恶。比如说修五戒十善等事度,相对于悭贪、破戒、嗔恚、懈怠、散乱、愚痴等六蔽,当然是善,但修事度所获得的人天善报享尽以后,仍然还要随业堕落三恶道,这就又是恶了。声闻、缘觉二乘依修行能出三界之苦,可名之为善。但二乘虽有出世之善,只能自度,不能兼度他人,还是不能称作真善。大乘的通教菩萨停滞于“空”、“假”二边,别教菩萨虽明中道,但“空”、“假”与“中”互相隔离而未契真理,故都不能称为纯善。“善顺实相名为道,背实相名非道。若达诸恶非恶,皆是实相,即行于非道,通达佛道。若于佛道生著,不消甘露,道成非道。如此论善恶,其义则通。”这就是说:真正的善,是对真如实相的如实体悟。而恶的根源无明,就是不知实相的“能观”和“所观”本为一体,而执著于事相的差别。如果领悟到一切善、恶与不善不恶的事物,其实都是真如实相的体现,就能从日常的邪恶现象入手修行,而通达于真实的佛道。假如对于佛道产生执著,因执相而产生过患,则甘露翻成毒药,佛道反而变成非佛道。只有如此理解善与恶的关系,才能圆融通达实相的意义。
  观察实相即是观空,而悟知善与恶、无明与法性、烦恼与菩提、众生与佛等差别相之当体即是空。“空”消灭了一切差别,同时也包括了一切差别。在空观基础上分别一切差别,应病与药,就是由体起用的“假观”。“空”说明了世界的真实,但佛教哲学不仅仅在于解释世界,更重要的是改造这个世界。一切众生都是“理即佛”,这是佛道实践的根本前提。但从“理即佛”发展到“究竟佛”,有一段极其漫长的道路要走。在彻底领悟实相成佛之前,从凡夫到罗汉、菩萨都有不同程度的恶。故大乘菩萨应深入无量的世俗世界,接触种种众生,随机进行教化。天台宗以外的各家,不许“法性”具有“恶”的存在。但根据天台宗的理论,既然一法具一切法,当然具备“一切善恶之法”。至于这里强调“观恶”,就是让人们知道即便是十恶不赦之徒,只要发心向上,以止观之钩铒,钓恶法之鱼,随之不舍,那么这种恶法之蔽,不久就会被降伏而转为智慧,从而趋入涅盘之道。
  从时代背景来看,在《大乘止观法门》中提出同“性恶”说相类似的“性染”说的南岳慧思,也是现存中国佛教史文献中最早提出“末法”概念的人。作为慧思的传人,智●强调,说贪欲即佛道,这是针对末法时代众生的一种权宜法门,主要是针对根机猛利而不思善行者。这是佛随机摄化的机宜,因为有些众生品行下劣,缺德薄福,不可能从善的方面来修习佛道。如果纵任其罪业流转不停,不如让他们就在这些贪欲中修习止观,这是不得已而作此说。譬如父母见自己子女得病,必须用大小便作药时,只好撬开其嘴强行灌下。
  同时,为避免对“贪欲即道”的误解,智●反复强调,“即贪欲而行佛道”具有极大的风险,把它比喻为险恶渡口(“恶济”),百人之中,难以保全其一。尤其是钝根之人,障碍本来就很重,听到这种说法而又不晓本义,反而会沉沦于恶行中,那离即恶修观的本义就太远了。智●用很大的篇幅痛斥了“淮河之北”一类“邪空恶行者”,即行邪空之见而滥称大乘,犹如不用观行之禁戒而去捉贪欲之蛇,结果反为蛇害。这类邪空之人,按照《摩诃止观》卷十“观诸见境”的判分,在“佛法外外道”、“附佛法外道”、“学佛法成外道”三种外道中,似属依附于大乘空义的“附佛法外道”,与持“恶取空”义的“方广道人”相似。
  末法时代,具眼明师者少,盲修瞎炼者多。智●的时代,已经是一个法弱魔强的时代,“附佛法外道”和“学佛法成外道”之辈颇成气候,鱼目混珠,对佛教造成相当大的危害。智●分析此辈先师因根机迟钝,经久不能彻悟,故放弃善法转向恶法作止观,稍微获得少许定心,即生出相似于空的见解。然后将此似是而非的法门,用来收徒教人。时间久了,或许会有一二人偶然得到空观的益处,如虫子蛀木,碰巧成字。于是,这批伪佛教徒就反而嘲笑持戒修善的修行者,肆无忌惮地造作种种恶事。一班有眼无珠之徒,不辨是非,智力低下,根机迟钝,烦恼又重,信奉跟随邪师,遂放纵情欲,放弃戒律禁例,无恶不作,罪如山积。如此破戒之徒,使百姓对僧团产生轻慢之心,视之如草芥;使国王大臣找到镇压的藉口,造成毁灭佛法的惨祸。
  公元574年,北周武帝宇文邕在还俗僧卫元嵩之蛊惑下,废止佛、道二教。三年后灭北齐,复下诏悉毁齐境佛寺经像,僧尼三百万悉令还俗,北方佛教一时声迹俱绝。为中国佛教史上继北魏太武帝灭佛以来的第二次法难。智●对此痛心疾首:“宇文邕毁废,亦由元嵩魔业。此乃佛法灭之妖怪,亦是时代妖怪,何关随自意意?”非佛法不善,非随自意三昧(即非行非坐三昧)不善,是一批歪嘴和尚念歪真经,给佛教带来了灾难。中国佛教的法难史,需要有心人作进一步的探究。值得注意的是卫元嵩这个人,他是益州(今四川)成都人,少时从益州野安寺亡名禅师为沙弥,不耐清苦,佯为狂放,诸僧讥耻之,遂赴长安。武帝即位后,上书诋毁佛法,自此还俗,并与道士张宾进言废毁寺院及僧尼。在被迫还俗的三百万僧尼中,上述行邪空之见者当不在少数,遂给卫元嵩的叛教并进而“诋毁佛法”、“毁废佛法”提供了口实。在这个意义上,我们也可以说,是三百万僧尼的共业,塑造出宇文邕和卫元嵩这样的“时代妖怪”!
  “附佛法外道”和“学佛法成外道”情况如此,正宗的佛教徒内部又是如何呢?就在北方宇文邕悍然发动灭佛的次年(575),智●告别在陈朝首都金陵如日中天的讲经活动,隐栖天台山,行头陀行,昼夜禅观。从《智者大师别传》的记载,可以略窥智者入山隐修的动因,他说:“昔南岳轮下及始济江东,法镜屡明,心弦数应。初,瓦官四十人共坐,二十人得法。次年,百余人共坐,二十人得法。次年,二百人共坐,减十人得法。其后徒众转多,得法转少,妨我自行化道。”智●被南岳慧思称作“说法第一”、为时人誉为“东土小释迦”,他之所以遁入山林,不能简单地理解为是为了全身避祸,或仅仅是个人因“定力少”(慧思语)而作为修行上的“充电”之举。建立在自内证基础上的佛教,“自行”和“化道”是体用不二的辩证关系,但前者是后者的前提和基础。时贤常高唱道安“不依国主则法事难立”一语,殊不知道安最得意的门徒慧远恰恰高扬“沙门不敬王者”的旗帜。论佛教徒同政治统治者的关系,智●所受的礼遇可谓高矣!面对内忧外患,如何收拾危局,防范再次发生法难,作为一代佛教领袖,智●所选择的入山隐修重整僧团之举,值得有心人细细品味。
  从585年结束隐居,应诏出山弘法,到594年开讲《摩诃止观》时,附法外道与教内伪劣僧败坏佛法的局面仍未得到有效治理。智●沉痛地指出:邪空破戒的言行,如毒气般深入僧团中,于今未能改变。他大声疾呼:这些人是戒律大海中不能容忍的死尸,应当根据戒律的规定处治,摈出教门。不能让这些犯重戒的毒树,生长于行清净佛法的长者宅中。从智●文中所说“故修一切世间不可乐想时,则不见好人,无好国土,纯诸蔽恶,而自缠裹。”“时节难起,王事所拘,不得修善”等语,亦可一窥在动荡时局和黑暗政治下的一种悲凉之感。
  智●直面末法时代、五浊恶世,从理论上对时代和人性作了深刻的分析。既高举让一切众生成佛的理想主义大旗,又正视恶的现实,为天台宗独特的修行法门奠定了哲学基础。在中国佛教史乃至中国思想史上,像智●这样洞察人性和环境之“恶”,论证善恶辩证不二关系,并制定一系列修行仪轨的思想家,实属罕见!
  六、认识的深化与教相的发展
  天台止观,用于个体修持,是定慧并重;用于弘传教义,则是教观互具。“教”,是藏、通、别、圆四教的教相发展;“观”,则是空、假、中三观的认识深化。用三观的认识水平衡量佛教各种派别,遂产生四教判释,从而确立圆教的最高地位。
  在智●的止观学说中,三观显然比三止具有更高的地位。所谓三止,在《摩诃止观》卷三“体相章”中表述为:一、体真止,乃对应于空观而立。以其体达因缘和合之诸法空无自性,故能止息一切攀缘妄想而证空理;空即是真,故称体真止。如达此境地,则发定、开慧眼,能见第一义,成就真谛三昧。二、方便随缘止,又作方便止、系缘守境止,乃对应于假观而立。以菩萨知空非空,故能善巧方便,随缘分别药病,以教化众生,并安于现实的俗谛,心不为外境所动。此法能开法眼,成就俗谛三昧。三、息二边分别止,又作制心止,乃对应于中观而立。以知真非真,故不偏于空边;以知俗非俗,故不偏于有边;亦即息真俗二边而安住于中谛。如达此境地,则发中道定,开佛眼,成就中道三昧。
  上述三止概念,由“释名章”所述的相待三止,即止息止、停止止、非止止发展而来,但现在三止中的任何一止,都已内在地具有前面三止的含义。“此三止名,虽未见经论,映望三观,随义立名。”三止的名称,并未见诸佛教任何经论,但既然经论中都是止、观并称,故智●在此根据经论中三观的名义,给予三止相应的名称,事实上也就把三止置于陪衬的地位。在圆顿止观阶段,智●“三止三观在一念心”,突出观心的意义,以解导行,重视思想对修行的指导地位,从而使他的止观学说沿着哲学思辩的路径发展,达到一个新的高度。
  智●将“三观”区分为“次第三观”和“一心三观”。只有理解了属于可思议的“次第三观”,方能明白属于不可思议的“一心三观”。次第三观又称“别相三观”、“隔历三观”,属于别教,为可思议的法门,与圆教不可思议的“一心三观”相对应。
  一、空观,即从假入空观,又称作二谛观。这里的“假”,与“从空入假”中之“假”不同,乃指世俗人未经空观澄明的虚妄认识。按知礼在《金光明经玄义拾遗会本》的说法:“假有二种:若在空后,即建立假;若在空前,即生死假。”在智●的体系中,又分作“见假”(“见惑”、“见论”)和“思假”(“思惑”、“爱假”、“爱论”)。“见假”,是指迷于真实的理法而来的知解方面的烦恼,如我见、邪见等;“思假”,指迷于具体的事象而来的情意方面的烦恼,如贪欲、恚等。“见论”,指对一切事物作错误的思维;“爱论”,指对一切事物偏重感情执著的言论。故必须观假之虚妄,才能进入佛教立场之真理,是为空观。空与假、破与立相对应而存在,故又称作二谛观。修此观法,可断三惑中之见思惑,得三智中之一切智,其所修位相当于别教之十住位。
  二、假观,即从空入假观,又称作平等观。即不停留于真谛之空理,而是为了济度众生,应病授药,故在空观的基础上而以假观建立俗谛之一切差别法。从空入假是大乘区别于二乘的重要标志。从大乘菩萨行来说,认识到“空”,不过是自利而已;认识到“假”,才是为了益他。“当知此观为化众生,知真非真,方便出假,故言从空;分别药病,而无差谬,故言入假。”所谓“从空”,指修行者证得空理后,不能滞留在空的境界里。就像盲人一旦恢复视觉,尚不能辨别事物一样,这种空只是不包括特殊的普遍,脱离具体的抽象。因此,必须在空观的基础上“入假”,认识到万事万物的特殊性,并在化导众生方面,应机说法,施以不同的药疗。因为前观是用空破假,而此观是用假破空,破用均等,各否定对空、假的偏执,故又称作“平等观”。修此观法,可断三惑中之尘沙惑,得三智中之道种智,其所修位相当于别教之十行位。
  三、中观,即中道第一义谛观。中观是在扬弃(双遮)前二观的片面性的基础上,达到对空、假二观的综合(双照)。中观又称“二空观”,即最初用空观破除对生死的迷执,是谓“假空”;其次用假观破除对涅盘的执著,是谓“空空”。见思、尘沙二惑既尽,心无偏著,是故得为双遮之方便;又因次第用于二观,观其二谛,是故得为双照之方便,谛观不二,境智一如。修此观法,可断三惑中之无明惑,得三智中之一切种智,其所修位相当于别教之初地。
  三观思想反映了人类思想逐步深化的精神历程,主体在三观的意识活动中得到层层向上的升华。一般凡夫,由于执著于现实的假法,不知事物本性是空,形成“假病”。因此佛教才强调空,通过空观,成就一切智,但这仅是笼统地知道一切法之空如性,还只是对真理的一种抽象的普遍性认识。天台宗称此为二乘人所见,就是说这种认识造就的只是具有一切智的声闻、缘觉这一层次的主体。由于小乘停滞于空的虚无,失去变革现实的积极意欲,同样会形成“空病”。由此有大乘菩萨运动的兴起,纠正这一偏差,故强调假观。在空观的基础上,方便随缘,为教化世人而了解诸法的特殊性。取得这种认识即为菩萨所见,就是说假观造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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