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箱敦煌残片的再发现
两箱敦煌残片的再发现
方广锠
公元1989年3月,我从中国社会科学院调到北京图书馆,任善本部副主任。上班的地点在西郊紫竹院公园旁的北京图书馆新馆。新馆虽於1987年建成开馆。但开馆时图书的搬迁工作实际还没有全部完成。例如善本部的藏品就是到1988年才打包从北海公园旁的老馆搬到新馆。新馆的善本书库按照“三防”设计,建在地下。遗憾的是所建书库的技术指标没有达到设计要求,因此,善本藏品搬到新馆后无法入库,只好暂时寄存在大库的第十五、十六层。由于是暂时寄存,搬迁时所捆的包都没有打开,取放藏品均极不便。因此,善本部的工作无法正常开展。至于读者如要阅览善本,除了极个别的情况,必须开包取书外,一般都拒借。只有缩微胶卷尚可供借阅。查看善本的读者本来就不多,这样就更少了。
在这种情况下,善本部的工作倒是比较轻松。作为副主任,除了一些日常琐碎事务外,每周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周末查库。
周末查库,是善本部多年延续的老传统。北京图书馆善本部收藏的都是国宝,因此,安全最为第一。平时书库由管库人员负责,晚上下班层层锁门贴封条,早上上班启封开锁,以备接待读者。每到周末,则要由部主任率领诸副主任将书库巡视一遍,检查有无安全隐患,及时处理各种问题。然后在部主任主持下封门。当时任善本部主任的是李致忠先生,任副主任的是张国风先生与我。于是每到周末,李致忠便带领张国风与我,由典藏组的正副组长陪同,举行查库大典。
我因刚到北图,不甚了解情况。自己的兴趣又在佛教文献与敦煌遗书,所以查库时也就特别注意这两类东西。然而,佛教文献全部捆在包中,根本看不到。敦煌遗书倒是都装在箱子中,要开箱也较容易。但我的任务是查库,不是察看写经。由于自己还没有正式调到北图,已经身不由己地卷入了复杂的人事旋涡;到北图后,不知有多少个眼睛在盯着,巴望我能出点什么错。再说3月底我到北图,4月下旬北京闹风潮。5月份我也签过字,游过行。再以后就是作检讨。所以这时更加小心翼翼,就好比林黛玉进了荣国府,不敢多说一句话,不敢多走一步路。自然更不敢提出诸如察看敦煌遗书之类的要求。至今回想那几个月的查库,每次也就是沿着库房的墙壁转一圈,看看窗户,看看门,看看书架,看看墙。窗户在十五、十六层的高空,即使是飞檐走壁的武林高手,大约也进不来。不过窗外紫竹院公园的景色倒可以一览无馀,赏心悦目。至于库门,那是层层封锁,道道把关。可谓森严壁垒。库中架上,一包包、一箱箱的藏品,都按照编号一一码放,整整齐齐,千篇一律。所以每次查库,实际只是例行公事,沿着墙壁绕个圈而已。记得唯一能引人兴趣的,是收藏在一个玻璃框架中的一件久闻大名,但尚未有缘目睹的罕见之物──文化大革命中的“第一张马列主义大字报”。据说这是文革初期北图特意征集来的“革命文物”。聂元梓等七人签名赫然在上,灰蒙尘垢,令人不胜沧桑之感。但我看了这东西,心中总有点疑惑。据我所知,当初聂元梓他们的这份“第一张马列主义大字报”是贴在北京大学大饭厅墙上的,由此引起全校轰动与围攻。但库内玻璃框中的大字报却完整如新,丝毫没有糨糊痕迹,显然不是从墙上揭下来的。询之善本部的耆旧,得到的回答有两种版本。
一种版本是:等到这张大字报出了名,北图去征集时,贴到墙上的那份早已风雨零落,覆盖无踪。于是只好请原抄者重抄一份,诸作者重新签名。按照这种说法,北图现在保存的这份说得好听一点是复制品,说得难听一点就是赝品。
另一种版本则是:当时一式抄写两份,一份贴在大饭厅,另一份准备贴到办公楼。但第一份刚贴出,马上引起围攻的瀚然大波。这七个人有点胆怯了,第二份就没有敢贴出去。但没有想到6月1日《人民日报》评论员文章一发表,立即天翻地覆慨而慷。七人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那时的笔杆与屠刀差不多,可以杀人;左派与佛也差不多,神通广大。这第二份自然也不用再贴。恰好北京图书馆来征集,就把原来没敢贴出去的第二份交给北图保存。按照这种说法,“第一张马列主义大字报”本来是孪生兄弟。老大冲锋陷阵,光荣牺牲;老二贪生怕死,临阵逃脱。但一旦时来运转,被鸿运高照的偏偏是活着的老二,由畏畏缩缩的胆小鬼,摇身一变成为堂堂正正的革命文物,作为善本特藏进入中国国家图书馆。至于光荣牺牲的老大,自然尸骨无存。
两个版本的传说到底哪个正确,至今我也没有弄明白。不过无论是哪一种,都让我不舒服。
例行查库时,我看到在一个窗户下面,放着两个旧式的书箱。箱盖已坏,用塑料绳捆绑着。上面各贴一张白纸,用钢笔写着“残破经卷”。看到“经卷”两字,自然触动我的兴趣。我问:“这是什么经卷?”同行诸人竟无人能够回答。于是只好罢休。虽然曾有几次冲动,想打开看看它们到底是什么经卷,但最终还是忍住了。
1989年底,善本书库终于可以启用了。于是,寄存在大库的善本藏品开始搬入善本库。正式搬库的时间,我记得大概已经是1990年春节前后了。善本部全体成员在搬库中任劳任怨,团结协作,工作非常顺利。由于正式搬库前,我们对善本书库的使用作了详细的规划,哪些藏品放在哪里,都有明确的安排。所以对那些还没有编目的藏品,就必须根据其内容,分别安置。记不清具体是哪一天了,按照顺序应该搬这两个箱子,有人问我:“下库后往哪里放?”我便说:“打开看看,到底是什么。”解开塑料绳,揭起箱盖,其中满满腾腾全部是一个个的小纸包。有些纸包已经打开,赫然便是敦煌遗书。我当时真是大吃一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连忙再打开几个纸包,包包全都是敦煌遗书。大多数小纸包上还钤有当年北平图书馆写经组的印章。这个写经组,当年的主要任务就是整理敦煌遗书。我心头当时如电光一闪:“这是一个重大的再发现。”“再发现”,这是文物界的一个专用名词,指已经被发现的文物,后来由于种种原因而淹没无闻。过了若干年以后,又重新被发现、被鉴定。国内外文物界,包括敦煌吐鲁番学界,类似的事情已有多起。比如大谷探险队二乐庄吐鲁番残片的再发现,敦煌县博物馆本《坛经》的再发现等等。但以往的再发现,无论哪次,数量上都不能与这次的再发现相比拟。因此,这次再发现的意义重大是无庸置疑的。虽然是重大的再发现。但当时忙于搬库,没有时间仔细考察。只好重新捆绑,让有关人员把这个两个箱子送到敦煌遗书专用库中存放。
搬完库腾出时间,我便追根刨底,再三打听这两个箱子的由来,终于找到略微知情的人,就是1988年曾任搬迁小组负责人的一位同志。据他说,老馆善本书库原由一位老先生管理,无人可以随便进去,里面有什么东西,一般人都不清楚。1988年搬迁时,老先生已经退休。当时发现这两个箱子,既无编号,也无登记,谁也不知里面是什么。于是这位搬迁小组负责人便打开看了看,发现都是一些没头没尾的残破佛教经典。由于善本书库中类似这样既没有编目,也无人知晓的东西不少,所以并没有对这两箱东西有什么特别的重视。只是在箱子上贴上白纸标签,用塑料绳捆捆,就搬来了。搬来之后,也一直没有人看过、动过。
1990年夏天,我终于抽出时间,带领几位同志对这批敦煌遗书作了一次初步的整理清点,共整理出约4000号,其中不乏珍贵文献。关于这两箱敦煌遗书的由来及其具体内容与价值,我将在其他的文章中再作介绍。
北京图书馆善本部有一个好传统,即使是片纸只字,也从不任意丢弃。这是这批敦煌遗书能够完整无损地保留下来的重要原因之一。因此,这批存放在善本书库的遗书,如果不是在1990年初由我再发现,迟早也会被其他人再发现。但是,由于种种因缘的巧合,这批遗书竟然由我而再发现,应该说是我的幸运,这也是使我至今为之高兴与自豪的一件事。敦煌藏经洞的发现马上就到一百周年了,在这一百年周年到来之前,被埋没达60年之久的两箱残片的再发现,也算是一种不可思议的因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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