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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敦煌歌辞》中三组《悉昙颂》论证玄奘的正音

       

发布时间:2009年04月12日
来源:不详   作者:龙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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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敦煌歌辞》中三组《悉昙颂》论证玄奘的正音
  龙晦(四川教育学院教授)
  内容提要:本文据《敦煌歌辞总编》中的三组《悉昙颂》所提到的“并合秦音鸠摩罗什通韵,鲁留(流)卢楼为首”,加以梵文没有ou的双元音,考订出鸠摩罗什的龟兹音中,在r、l、d、t、s声母之后,凡梵文是u音者,龟兹音代以ou,并由此推溯到昙摩谶十四音,掘发出了龟兹音的发展一些鲜为人知的情况,理清了魏晋以来译名纷歧复杂的路子,从而证实了慧琳的“西晋译最拙”这一命题,为读佛典碰到这些音变,提供了一个简明的分析办法。本文第二部分介绍了留学那烂陀寺的诸位大师如何以中天竺音为正音,去更正魏晋以来的译音不当,以及由他们兴起的正梵音派,如何努力作译音的校正,应用了《一切经音义》中的相关材料,勾勒出了玄奘而下的玄应。窥基、慧琳、希麟等人的学说观点。
  关键词:鸠摩罗什 昙摩谶 玄奘 慧琳 正梵音 巴利文 龟兹音 并合秦音 《一切经音义》 《广韵》 《悉昙章》 “鲁留(流)卢楼为首”
  《敦煌歌辞总编》有三组《悉昙颂》,一为北京藏《鸟》****,小字注《俗流悉昙章》;二为《佛说楞伽经禅门悉昙章》,伯希和共收有四个卷子(伯二二O四,伯二二一二,伯三O九九,伯三O八三),斯坦因收了一个卷子(斯四五八三);北京藏了一个卷子地四十一;另外还有一个《悉昙颂·神咒》。亦见于北京藏《鸟》六十四。
  《俗流悉昙章》卷首有短文云:“夫悉昙章者,四生六道,殊胜语言,唐国中岳释氏沙门定惠法师翻注,并合秦音鸠摩罗什通韵,鲁留(流)卢楼为首”。《佛说楞伽经禅门悉昙章》之前也有短文,末云:“又嵩山会善沙门定惠翻出《悉昙章》,广开禅门,不妨慧学,不著文字,并合秦音。亦以鸠摩罗什法师通韵鲁留卢楼为首”。这两组“悉昙颂”都标明了要合“秦音鸠摩罗什通韵”,而要以“鲁留(流)卢楼为首”。《俗流悉昙章》计八首,第一首是练习“现练现”的,因此第一首便有“鲁流卢楼现练现”;第二首是练习“向浪晃”的,因此第二首便有“鲁流卢楼向浪晃”。以下有“胡鲁喻”,“何逻何”,“何乐镬”,“何逻真”,“何逻移”,“何逻空”,其它六首便分别相应地有“鲁流卢楼胡鲁喻”,“鲁流卢楼何逻何”,“鲁流卢楼何乐镬”,“鲁流卢楼何逻真”,“鲁流卢楼何逻移”,“鲁流卢楼何逻空”。《佛说楞伽经禅门悉昙章》也是八首,为了节省篇幅。我就不详举了。只用“鲁留卢楼□□□”代替,它们要配合各首加上三个字。《悉昙颂·神咒》计十二首,前面六首缺了,因此可能前面的短序也就缺了,不过就它现存的六首中,每一首也有“鲁流卢楼□□□”句式的出现,如第四首“奚利异”,它中间便有“鲁流卢楼奚利异”,因此我们推测它的前面必然也有短文说明,它是要合秦音鸠摩罗什通韵,而且要以“鲁留(流)卢楼”为首的。自任二北先生《敦煌曲校录》与《敦煌歌辞总编》[1]问世以来已经几十年,为什么练梵音梵字的《悉昙章》要合秦音鸠摩罗什通韵,而且要以“鲁留(流)卢楼”为首。迄今仍未为人们通解,值兹开玄奘大师纪念会之际,想提一点个人的理解,供同行们指教,如有错误,将虚心接受,予以改正。
  鸠摩罗什,龟兹人,9岁时随母住罽宾,从盘头达多(Bandhudatta)受《中论》、《杂藏》和两部《阿含》,12岁随母返龟兹,中途在沙勒(今新疆的疏勒)停住一年,在此向罽宾三藏佛陀耶舍学习,诵习《韦陀舍多论》,研究梵文的撰述体制,因此他学的梵文显然受了这两位罽宾法师的影响。后来回到龟兹,住了约20年,符坚令吕光于建元二十年(384)攻陷龟兹,促其送罗什入关,可是在次年,符坚被杀,前秦灭亡,罗什便被吕光留在凉州17年,还逼他和龟兹王女结婚。弘始三年(401),姚兴出兵西攻凉州,凉主吕隆投降,罗什才以58岁之龄到了长安,58岁学长安话显然是不利的,他在长安继续了他的译经事业,于弘始十五年(413)卒于长安大寺,因此他在长安住了12年[2]。这个经历对于我们研究罗什所学的梵语,汉语,以何种语音为正音,很有帮助。
  罽宾就是迦湿弥罗国。在北印度,玄奘于《大唐西域记》中凡所至国多著其语言并略加评语,如乌仗那国云:“语言虽异,大同印度”;于露钵罗国云:“文字大同印度,言语异于诸国”,独于迦湿弥罗无语。不空三藏是北印度人。慧琳是疏勒国人,俗姓裴,曾师从过不空,可见罗什所学的梵语是北天竺语,不是中天竺的梵音,他得的梵本很可能是北天竺的抄本,音读传授来自罽宾,至于他操的汉音很可能就是凉州音。因为他在那里呆了17年,他在凉州之前比如在龟兹,也可能学过汉文。但生活在凉州17年之久,必然会改变他以前学过的汉音,明乎此,才好研究他的汉语语音问题。
  他的翻译态度是以“意译”出名,译文以“曲从方言,趣不乖本”为原则,译《法华经》时有增文,译《大智度论》时以秦人好简明,常裁而略之[3]。为了说明经文清楚,往往用汉地东西举例。如《大智度论》卷五十三《释无生三观品第二十六》有“譬如和合下药,巴豆最有力”。巴豆是中药,《本草纲目》卷三十五《巴豆》条下云:“时珍曰:此物出巴蜀,而形如菽豆,故以名之”。又引《别录》曰:“巴豆生巴郡川谷”,又颂曰:“今嘉州、眉州、戒(当作戎)州皆有之”。印度人的佛经怎么可能扯到四川的巴豆上去,据说译《大智度论》时,曾在长安集五百余人来译,人数的众多,造成语音的歧复。例如兜率与兜率陀几乎通本互见,阿那律在《释习相应品》作“阿那律”。而在卷二四《释十力》又作“阿尼卢豆”,而在卷二六《释十八不共法》又作“阿尼卢头”。因此选择词汇,应该特别谨慎,才不至影响我们所作的结论。
  为什么唐人撰《悉昙章》都要强调“并合秦音鸠摩罗什通韵,鲁留(流)卢楼为首”?罗什是大译家,译的书最多,据《出三藏记集》所记,他共译了35部,294卷,为什么又要强调“鲁留(流)卢楼为首”?这是说要注意他的译音,鲁留(流)是说当梵文作“鲁”,他们往往作“留(流)”。卢楼是说当梵文作“卢”的时候,他们往往作“楼”。梵文没有ou双元音[4],因此遇到罗什等人译“留(流)”的时候就按梵文还原为“鲁”,遇到罗什等人译“楼”时。就当还原为“卢”。最具典型的字就是迦楼罗。
  迦楼罗(Garuda),在罗什译的《大智度论》卷二十一《释八念品上》与《法华经·序品》里均作“迦楼罗王”。竺法护译的《大宝积经》作“迦留罗”,昙摩蜱是罽宾沙门,他与竺佛念合译也作“迦留罗”,这就是以“留”代“鲁”,更早的是支谶译作“迦楼罗”罗什是受北印度罽宾影响最深的人,他从月支人支谶的译法作“迦楼罗”,这是择善而从,遵用旧译。
  可是到了唐代自玄奘赴印度留学的人多了,不以月支,北印的译音为限。要一返中印度的正梵音。这种倾向,在《一切经音义》里表现得更充分。“迦楼罗”在玄奘的新译里改为“揭路茶”。这个“迦楼罗”在佛书里又叫金翅鸟,相传它是日食一龙,《通鉴》一百八十二《炀帝大业十一年》有位城父的朱粲起义,自称“迦楼罗王”,表现他要像迦楼罗那样的日食一龙,除去像炀帝那样的暴君,他“引兵转掠荆沔,及山南郡县,所过噍类无遗”,杀人手段残酷[5],玄奘与他同时,小时必亲有所闻,因此对译迦楼罗王必然要联想到这位朱粲,旧译迦楼罗音既不准,对杀人如麻的迦楼罗王朱粲思所避忌。因此采取“揭路茶”来译“迦楼罗”,他这一改。颇有揭竿于路的草寇之义,这和英国人的强盗叫Highwayman意思差不多,迦楼罗于佛教中属天龙八部之一,神格不高,稍加贬斥,于事无妨,且又音近,后人哪知他有这个深意,一向对玄奘译音比较遵从的人,也纷纷提出不同的译法。《一切经音义》四一“迦嚕羅”条云“古云迦楼罗,……或云揭路荼,今文书迦噜罗,上下二字不切也,正梵音云“蘖噜拏”,拏音亻寧加反,噜音转舌呼”,这是慧琳的意见,至于希麟在《续一切经音义·大乘理趣六波罗密多经》 “迦噜罗”条下说:“中离古反,或云迦楼罗,或云揭路荼,正云蘖噜拏,此云妙翅,亦云金翅,亦名龙冤”,在续九“妙翅”条下云:“梵语旧云迦娄罗,正云讠我噜拏,此云金翅,一云妙翅”。他们仅从音的角度去否定玄奘,但他们把迦楼罗的楼改为“噜”与玄奘的改楼为“路”仍是以u去代ou的。
  贤劫千佛最后一个佛叫娄至佛,梵文Rudita,支谦译《维摩诘经》译为“娄由”,又作卢遮佛,玄奘译为“卢至佛”,这正是以“卢”代“楼”(娄),支谦是月支人,他把梵文的ru,译作lou[6],这正是《悉昙章》提出的“鲁留(流)卢楼为首”这一译音规则的体现,可见月支人在尤、侯韵里与1结合时,常常必须依这条规则去校正。《一切经音义》十八云:“经言十四音是译经主昙摩谶法师依龟兹国文字取舍不同,用字差别也,若依中天竺国音旨,其实不尔。”在二五《大般涅槃经》卷八慧琳更加气愤他说:“此经是北小国玄始四年岁次乙卯,当在晋十一年(永和十一年355),昙摩谶法师于姑臧依龟兹国胡本文字翻译此经,遂与中天音旨不同,取舍差别,言十四音者错之甚矣。误除暗恶两声,错取鲁留卢楼为数,所以言其数十四,未审如何以此翻字,龟兹与中天相去弥远,又不承师训,未解用中天文字,所以永违,故有斯错,哀哉,已经三百八十余年,更无一人能正此矣”。原来“鲁留卢楼”是昙摩谶根据龟兹文字,制的一种龟兹文《悉昙章》[7],惜乎,它没有传下,它对于研究龟兹文字语言,必有莫大重要价值。
  罗什出生于龟兹,昙摩谶根据龟兹文撰十四音时,他已12岁,必然会接触到昙摩谶的十四音,他又在龟兹住了20多年,龟兹语是他的母语,他译他的罽宾老师盘头达多(Bandhudatta)中第二音节dhu译为“头”,可见龟兹读dhu如汉音“头”(tou),对老师的译名,必得恭恭敬敬,不能有差错,这是一般的社会行为规范。
  《大智度论》二十一《释八念义上》有个“婆楼那天子”,梵文Varuna,这里的楼正与第二音节ru对应,《法华经》十二《五百弟子受记品》有优楼频罗迦叶(uruvilva kasyapa)。阿nou楼陀Anuruda,这两位菩萨名字中的ru的对音都是“楼”又nou字,《集韵·侯韵》:“奴侯切”,可见nu也是对音nou,由u转成ou,是按月支或龟兹人读的。可见,“鲁留(流)卢楼”这一规则仍严格遵守。
  至于u与其它的辅音结合情况呢?
  如头陀,在《大智度论》的《释初品第一·释菩萨功德》就出现了“破惭愧头陀”,头陀梵文作dhūta,巴利文同。《一切经音义》卷二一云:头陀,正云杜多,此云斗薮,谓去离缘务。少欲知足等十二种行,能弃舍烦恼故也。由于梵文没有ou,把dhu对音成“杜”是正确的。故“正云杜多”,而将dhu的音为“头”显然是龟兹文的发音,在d、t之后的u音变成了ou,这和湖北人把成都chengdu读成chengdou如出一辙。《唐五代西北方音》一九五页,杜在平凉,兰州都读tu(西安读tou),据此我认为dhu读“头”不是鸠摩罗什停留了17年的凉州音。而是由龟兹音去对应梵音的结果,如上述,连他的老师盘头达多中的dhu,他也是以“头”去对应的。
  更加复杂的是兜率,或兜率陀,在《大智度论》里时而作“兜率”,时而作“兜率陀”(《摩诃般若波罗密多经·序品》亦作“兜率陀”),还有作“兜术”的。《一切经音义》卷二《阿毗达磨心论》卷四玄应云:“兜率哆,经中或作兜驶多,或言兜率陀,皆讹也。正言睹史多,此知足,又云妙足也”。“正言睹史多”是玄应根据玄奘的译法,他是跟玄奘一道译经的僧人,兜率,兜率陀的兜。韵母是ou,要合成正梵音则当为“睹”,韵母是u。
  《大智度论》卷八八《释四摄品》上说:“(佛)眉间白毛相软白如兜罗棉”。这个“兜罗棉”梵文为Tula,异译名有堵罗、女石 罗、蠹罗,兜罗纟宁 等。堵罗、女石 罗、蠹罗,它们的第一字元音都是u,只有兜罗或兜罗紵的兜字元音是ou,前者是根据梵文,后者是根据龟兹文在D声母之后u的读音读ou。
  《大智度论》卷二十一《释四无畏》有兜口去 罗,小字注云:“小月支”,即《旧唐书》里的吐火罗,玄奘《大唐西域记》卷一作“睹货罗”。口去《广韵·御韵》“倨九切·卧声”,这个释义系根据《玉篇·口部》、《集韵·业韵》云:“口去 ·卧息”,指打鼾的声音,今音为gu,用口去,拟打鼾的声音来拟像Tukhara的第二音节Kha,可谓绘声象形。至于第一音节tu译为“兜”正是以龟兹语dou去对梵音的du,至于慧皎《高僧传》里《昙摩难提传》译tukhara为“兜佉勒”,僧伽提婆译《阿毘昙八犍度》也有“兜佉勒”,当是另一译法,不过他们都将第一音节译为“兜”,这与罗什的译法相同。《后汉书·班超传》:“龟兹王建为匈奴所立,倚恃虏威,据有北道,攻破疏勒,杀其王,而立龟兹人兜题为疏勒王”,可见龟兹人以兜题为名,支谶将《华严经》中《如来名号品》、《十住品》译成一卷后,取名《兜沙经》,可见,“兜”是龟兹常见的旧音。
  佛教有一星曜,梵语叫计都ketu,《一切经音义》续六,希麟云:“或云鸡兜,或云计睹”。计都、计睹是梵文的正音,鸡兜是龟兹旧译音。它与罗睺相对,十八日行一度,十八年一周天,常隐不现,遇日月行即蚀,故希麟又云:“此云蚀伸,亦暗矅也”。异译者失名,无以考查其原籍地址。伯希和撰《吐火罗语与库车语》在注语31说:“盖《佛经》诸译名头一字用‘兜’第一韵母必定是‘u’[8]”,是一个聪明的说法。但他从多方面总结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如果他能从梵文元音无ou,再从龟兹的译语加以研究,他将会获得更大的成果。
  上文研究仅止于舌头音(t、d),其它的声母结合韵母u,又有什么样的变化呢?
  《大智度论·释初品第一·总说如是我闻》有须弥山,这当是须弥卢山之略。《大唐西域记·序论》作“苏迷卢山”,梵语sumeru。玄奘纠正了罗什的音,慧琳更进一步提出“梵音云苏迷口卢 ”,加口旁是提起注意发卢音时要弹舌。罗什译Asura为阿修罗,即非天,玄奘在《大唐西域记》里改译“阿素罗”,又如比丘,玄奘改为“苾刍”,比丘梵文作bhiksu、su与丘的韵母不是一个,刍在《广韵·虞韵》。丘在《广韵·尤韵》,又如优婆塞Upasaka,玄奘改译为“邬婆塞迦”,将罗什译的“优”改为“邬”。须、修、优都是细音,苏、素、邬都是洪音,似乎罗什译的音偏于细音。
  《大智度论》五十四《释天王品》二十七:“乃至首陀婆,首婆天,秦言净居天”。按净居天梵文suddhavasa,这里用首sou去对应su,又梵语首陀罗sudra,据希麟《续一切经音义》四云:“戍达罗,上式句反,亦梵语也,旧云首陀,讹略也,此之一姓务于田业垦种,播殖,赋税王臣,多为民庶,并是农夫”。又《续五》云:“首陀,梵语不正也,应云戍达罗”,可见希麟乃是站在正梵音的立场,去纠正译“首陀”的不当。似乎在s音之后的u 也要按“鲁留(流)卢楼为首”的规律办事,必须将韵母ou的字,改成韵母u的字。
  希麟《续一切经音义》三十,均对“提堤犀鱼”[9]一词注云:“非印度音,龟兹语也。此云莲花精进,彼国三藏法师名也。”可见龟兹自有其词汇,也自有其语音,梵语译成龟兹语,龟兹语又译成汉语,必会产生这样的那样的问题,这和清末不懂西文,往往从日文译西洋名著,要出笑话。龟兹人鸠摩罗什懂梵语,他译梵语成汉语,不能不受到他母语龟兹语的影响,再加上他在凉州呆了17年,他的汉语当然不是正音。玄奘提出了译音问题,三组《悉昙章》创作各有各自的目的,但不能不涉及到梵文与龟兹语音的折合问题,提出了“鲁留(流)卢楼为首”,这是对罗什译音的总结,也是对昙摩谶十四音的总结,靠这个提示,作了一点小小的试探,还有更深层次的声母问题,更非浅学如我者短时期所能全部涉及的了。
  玄奘大师出生于洛阳附近之缑氏,他本人操的是洛阳音,《颜氏家训·音辞第十八》:“共以帝王之都邑,参校方俗,考覆古今为之折衷,推而量之,独金陵与洛下尔。”所以对汉语他正音的标准是以洛阳音为准的,他本人在中印那烂陀寺学习历时5年,熟悉诸天竺语言,那烂陀是印度古代最伟大的佛教学院,因此他认可的梵语正音是以中天竺为标准的。他具备了极高的语言天才,加以勤奋的学习,掌握了诸天竺的方音方言,以及中亚殊方语言。因此他在译音的问题上,持极其严格的态度,对不合上述两种语言标准的,均加以严肃的批评,特别是《大唐西域记》是应诏之作,对唐太宗的忠诚与对宗教的热爱执着,他都不能不极其谨慎从事,玄奘大师树起正音旗帜。其他僧人也就随之而起,僧人们就有“自佛法东流,翻译之中,西晋译最拙”[10]之叹。西晋译经僧人许多都是月支人。龟兹人,如竺法护是世居敦煌月支的侨民,他被称为“敦煌菩萨”。他译的经书最多,“西晋译最拙”,当指的是法护,他必定操的是西北敦煌方音。如果上溯还可以涉及支谶与支谦,他们都是月氏人,加上鸠摩罗什住凉州17年,在汉语语音方面,他们都远不能与玄奘大师比;他们虽然都习过西域文字或梵书,但他们都没有像玄奘大师留学那烂陀寺5年的经历,他们所译据佛教的原本,可能是以展转得之来月氏,龟兹的印度僧人,也可能是根据当地人所得的译本,因此在译事上必有这样那样的差错,这是很自然的,唐代僧人批评他们“讹也”。“讹略也”,而“讹也”的理由多半是“梵音有楚夏”[11]。“梵音有轻重”,因此如何对待这些月氏人,龟兹人或敦煌地区人的译音是一个很具有研究价值的问题,我们在前面已经讨论过了由《悉昙章》所引发“鲁留(流)卢楼为首”的很多例子,想再举一个例子以资探讨。
  塔是佛教建筑,为安置佛身茶毗后所得舍利所建,二为高僧茶毗后,收其遗骨所建之方坟,梵文为stupa,巴利语对于梵文凡古代s加塞音,s就消失了[12]。所以巴利语的塔就成了thupa,东汉月支人支谶在《妙序品》中就根据巴利文译为“塔”,塔,收于《广韵·盍韵》,是闭口韵收-m的入声,因此thupa译作“塔”音显然是丢掉了末后元音a的,但thupa丢掉了末后元音a,就成thup,可是古汉语的入声闭口韵没有收up的,塔从“答”得声,在《唐五代西北方音·ab摄第十七》里,《大乘中宗见解》答作tab,《阿弥陀经》塔正作t’ab,可见支谶用塔去译thup略有所变,是用的西北方音。
  康孟祥是康居人,他在译《兴起行经》,将thupa译为“偷婆”,可见康孟祥译《兴起行经》时,也是据巴利文,而不是梵文。他没有丢掉末后元音a,没有将它变成急收藏的入声,他把u,读成ou,将thu念成tou,梵文是没有双元音ou的,因此印度人把外国读ou的都变成u读,把龟兹koutcha读成kucha或kucina[13],所以康孟详将thupa译成“偷婆”,显非根据梵本,而是巴利文本,再加上他自己西北某一地区的方音。
  可是自康孟详译塔为“偷婆”,法显也就跟着用“偷婆”,佛陀耶舍译之为“兜婆”,耶舍乃罽宾国人,在沙勒国停止了十余年,后又到了龟兹、姑臧。于弘始十二年译出《昙无德律》,他又出《长阿含经》,由凉州沙门竺佛念译为秦言,《出三藏记集》十四在他的传里从未提及他学过汉语,他的译事显靠竺佛念,佛念是凉州人,家世河西,通习方言,故能交译华梵,因此耶舍译塔为“兜婆”,显系根据巴利文。
  “偷婆”、“兜婆”,很可能是唐代僧人们所批评的“音有楚夏,”不过他们没有明白无误地指出这些译法乃是根据巴利文。
  到了陈真谛的时代,他是道道地地的西印度人,应梁武帝邀请,带着经论梵本240夹,这是真的梵本,与那些在西域中亚展转得来的胡本,大大不同。他对“塔”、“偷婆”、“兜婆”的译法当然看不惯,于是他要以正梵音的姿态出现,将塔照梵文还原译为“数斗波”,他是60以后,才善解华语[14],不须传译的,在他之前“偷婆”、“兜婆”已行世多年,照顾到承袭的关系,改为“数斗波”已经满足了恢复梵语的愿望。
  自此之后阇那崛多译为“苏偷婆”(还有“娑偷婆”)。慧琳在《大宝积经》四十七,还出现了一个“薮斗婆”,都是从真谛“数斗波”这一译法系列继承下来的结果。“斗波”、“偷婆”、“斗婆”都是将stupa中的tu,译为tou或dou的结果,都不能叫正梵音,“梵音有楚夏”,夏代表正声,楚代表方音。而“偷婆”一译最为不雅,无怪玄奘要起而正音。
  玄奘将stupa译为“窣堵波”,窥基是他的上首弟子,把“窣堵波”略改为“窣堵婆”,普光是玄奘的另一名上首弟子,他与玄奘的译事相终始。玄奘译出的经论,经普光笔受的最多,他跟着玄奘要恢复正梵音的路线,把stupa译为“率都波”,窣在《广韵?没韵》苏骨切,心母;率在《广韵?质韵》所律切,审母,古代心审不分[15]。没韵与质韵则相距较远,惜乎普光的籍贯不详,他们师徒之间的审音小有差别,我们还找不到正确的解释,但这个“率堵波”为善无畏所继承。他是中印度人,佛手王之后,也到过那烂陀寺,在那里受过达摩掬多之教,掬多授他以《总持瑜伽密教》,是我国唐代著名的密宗三大士之一[16],密宗最重视咒语,要求念咒语时语音要与梵音密合,密咒才有效,因此他要将stupa译为“率都波”,不过他中文不高,他“奏请名僧同参华梵”,译《虚空藏求闻持经》时,要沙门悉达译语,他又译《大毗卢遮那成佛神变加持经》,沙门宝月,一行笔受,可见他的汉语的正音条件是不充分的,只能凭译语的人选择字汇。继玄奘之后的大翻译家有义净,他在中印那烂陀寺学习研究了11年,具备了根底深厚的语言工夫[17],他也将stupa译为“窣睹波”或“窣都波”,金刚智是南印度摩赖耶国人,他在那烂陀寺学修多罗、阿毗达摩等,也是密宗三大士之一,不空法师曾拜他为师,他导以梵本《悉昙章》及《声明论》,可见他是极其重视正梵音的,他译stupa为“窣睹婆”,在资圣寺译《瑜伽念诵法》等经文是由东印度婆罗门大首领直中书伊舍罗译语,嵩岳沙门温古笔受,在大荐福寺译《曼殊室利五字心陀罗尼》等经文时,由沙门智藏译语,一行笔受[18]可见他的汉文不高。他译“窣睹婆”与窥基的“窣堵婆”音全同,仅“睹”与“堵”字书写不同,二字《广韵》均当古切。由是我们不难看出,玄奘、义净、金刚智,凡在那烂陀寺学习过的人,如何正视正梵音的问题。
  此外我们还得提到礼言,他作过《梵语杂名》,又作悉昙字引,可见他是非常重视梵语正音的,他译stupa为“素睹波”。惜其身世不详。
  这一系列梵文stupa译成三个字的可分为两类,真谛的数斗波。阇那崛多的苏偷婆(或娑偷波),唐慧琳记录下来的薮斗婆,礼言的素睹波,它们共同特征是为首一字,如数、苏、娑、薮、素都是舒音(包括平、上、去),而玄奘的窣睹波,窥基的窣睹婆(窣都婆),唐义净的窣睹波(或窣都波),金刚智的窣睹婆,无畏的率都婆,普光的率都波,它们的第一个字是窣或率,都是一个入声字,都是促音,巴利文s之后如果是塞音,则s消失,stupa变为thupa,梵文在stupa的stu重读,译时加上一个促音,所以用“窣”或“率”,更能显示正梵音的发音形势,尤以“窣”字为佳,因为没韵无i介音字,其韵母uat是u音的。正好与其后tupa的元音和谐,所以窣都婆或窣睹波为佛学界和文人学士所喜用,慧琳是对译音要求很严格的人,在他的《一切经音义》时,评击晋人音译最厉,在《大宝积经》四十七里释窣睹波说:“古译云薮婆,又云偷婆,或云兜婆,或曰塔婆,皆梵语讹转不正也[19],”希麟《续一切经音义》一释窣睹波时说:“或言苏偷婆,或言塔婆,皆梵音楚夏耳”,这都说明了他们肯定玄奘的译音。
  至于支谶译巴利文thupa为塔,它较合于汉字单音字的特点,和一般人喜简洁而概括性的词汇,在学者和日常生活里最流通,译经大师如支谦,竺法护,竺佛念,鸠摩罗什都采用,一般俗人更常用,因此在葛洪的《字苑》里得到承认,《字苑》云:“塔,佛堂也”[20],以后还收入了《说文新附》,朱骏声《说文通声定训》还加了“按东魏天平三年(536)造须弥塔一区,此塔之始见于石刻者。”这都是正经最保守的字书,可见其因风行之广,不能视而不见。
  佛经不是一下子就直接传到中国,往往是先由北印传至龟兹、于阗。《一切经音义》二十二《大方广佛华严经》和上条,慧苑云:“案五天雅言,和上谓之坞波地耶,然其彼土流俗谓和上‘殟社’于阗,疏勒乃云:‘鹘社’,今此方讹言谓之‘和上’,诸方舛异,今依正释”。希麟《续一切经音义》三:“龟兹,于阗等国讹云‘和阇’或云‘鹘社’,今云‘和上’,本非梵语,亦非唐言,盖总在诸国讹转音耳”。这种音转讹误的流转,甲起而改,乙又另行改正,不胜其烦,所以希麟最后总结说:“相承既久,翻译之者顺方俗云。”就是好正音的玄奘在《报印度智光法师书》的信末,最后署名“玄奘和南”,他的上首弟子窥基在《法华经玄赞》中说:“若言伴读,或云伴题,此云礼拜,旧云和南,讹略也”,可见习非成是,大家都用惯了,要改多么不易。连玄奘也使用了讹略的“和南”,和南梵文Vandana,到现在为止,我也没有找到它如何转变的轨迹,看来通晓一个问题多么不容易[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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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分别见《敦煌歌辞总编》九三二至九三四,九四O至九四三,一O一九至一O二O。
  [2] 见《高僧传》卷二。
  [3] 《中国佛教》二,游侠《鸠摩罗什》又金克木《佛梵探,介绍鸠摩罗什兼谈文体》。
  [4] W.D. Whitney: Sanskrit Grammar 页2。
  [5] 《太平记》二百六十七《酷暴》一《朱粲》条云:“隋末荒乱,狂贼朱粲起于襄邓,……粲乃驱男女大小仰一铜钟,可二百石,煮人肉以喂贼,生灵歼于此矣。”
  [6] 中国古音有日母,止摄开口今读O声母,如儿、而,其馀韵母读Z,与梵文r不相当,显不了梵文ru的音,所以用声母是1的“鲁”、“卢”去代,但汉文1声母不弹舌,故慧琳等纷纷于鲁旁加口,并注云“弹舌呼之”以是显示印度“r”发音状况。
  [7] “鲁留卢楼为首”,指的龟兹音,俞敏先生误以为“用鲁留……译,是南天竺音”,见《后汉三国梵汉对音谱》、《俞敏语言学论文集》页10,他因智广代表南天竺音,遂误以“用鲁留……译,是南天竺音”。按卢,《广韵·模韵》落胡切,路,《广韵·暮韵》落故切,楼,《广韵·侯韵》落侯切,它们都是一等字,照等韵学,这种转换是正规的。因此,玄奘译ru为路也是正规的;鲁,《广韵·姥韵》朗古切,是一等字,留,流,《广韵·尤韵》力求切,是三等字,因此以留“流”去换“鲁”,等第不等,不过竺法护,昙摩蜱均以“留”去换“鲁”(ru)是照顾到这一方的小差别。《悉昙章》编字谱要采取最小公倍数办法,去涵盖,所以“鲁留卢娄为首”的原则,即因此而确定。“未审如何以此翻字”说****琳已对“鲁留(流)卢楼”这一规则已不理解。
  [8] 《中国西部考古记·吐火罗语考》页147。
  [9] 《宋高僧传》三《唐丘慈国莲华寺莲花精进传》作“释勿提提羼鱼,徐松《西域水道记》对龟兹语亦有记载,但它们出现的时代较晚,故末予选录”。
  [10] 《一切经音义》十五,页十八《摩日侯 勒条》。
  [11] 楚夏一词,不仅僧人用,《新唐书·薛登传》:“突厥、吐蕃、契丹往因入侍,并被奖遇,官戎秩,涉黉门,服被毡罽,语习楚夏,窥国史成败。熟山川险易,国家有冠带之名,而狼子辜恩,患必在后”。这里的楚夏,当指来朝被留的少数民族官员,他们既熟悉本民族的语言(楚),又学习了汉语(夏)。
  [12] 见《俞敏语言学论文集》页36,又偷兰遮,梵文sthulatyaya,巴利文作thullaccaya,也省去了s。
  [13] 见伯希和《大藏方等部之西域佛教史》,龟兹列于二十二《女宿十国》,龟兹注音koutcha载《西域南海史地考证译丛》第二卷。
  [14] 《中国佛教》二,游侠《真谛》。
  [15] 周祖谟《审母古音考》见《问学集》10-138页。
  [16] 《宋高僧传》卷三《唐洛京圣善寺善无畏传》。
  [17] 《中国佛教》二,游侠《义净》。
  [18] 《宋高僧传》卷一《唐京兆大兴善寺不空传》。
  [19] 《一切经音义》卷七三,页二十。慧琳云:“偷婆,或言苏偷婆,梵语讹也,正梵音窣都波”、“窣睹波”正是玄奘的译法。见《大唐西域记》页243(用季校注本)。
  [20] 葛洪《字苑》已佚,清人任大椿钩辑《小学钩沉》,曾辑出《字苑》多条,本文即根据任氏《小学钩沉》十三之引文。
  [21] Vandana考虑到涅槃有译涅洹的,这里p 变成了h,读如桓,《汉书·尹赏传》师古注引如淳曰:“陈宋之间俗言桓如和,今犹谓之和表”,因此译Van为和第一人,当是陈宋之间的人,很有可能是严佛调,他是临淮人,临淮指郡,不指县,《汉书·地理志》临淮郡下辖县二十九,辖地颇广,有阑入陈宋之间者。严佛调,临淮人,见《出三藏记集》十三。但亦只好姑备一说而已。又桓音和,合于古韵寒歌阴阳对转。最说得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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