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杨歧、黄龙两宗绮语与禅思*
论杨歧、黄龙两宗绮语与禅思*
高慎涛
提 要:在僧规戒律中,绮语为四种口过之一,而在中国文学史上偏偏有释子屡造口业,形成了身为释子而作绮语的现象。本文主要以杨歧和黄龙两宗为中心,揭示两宗以绮语通禅思这一现象,并对这一现象进行分析。主要有三点原因:一、僧人作艳情诗传统的影响; 二、禅宗内在理论的影响;三、禅思与艳情的不可言说。
高慎涛,1978生, 山东新泰人,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生,西安工程科技学院人文学院教师。
主题词:杨歧宗 黄龙宗 绮语 禅思 原因
佛教内部有许多戒律,佛陀制戒在于防非止恶。比如五戒为一切佛戒之基本戒律,所谓五戒即: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不妄语、不饮酒。《长阿含经》记载: “如是盗窃、邪淫、两舌、恶口、妄言、绮语、贪取、嫉妒、邪见者,堕恶趣中。”口有四种过失:妄语、两舌、绮语、恶口,其中绮语即为四种口过之一。而在中国文学史上,偏偏有释子不顾戒律,屡造口业,形成了释子写艳诗、艳词,作未忘情之语的奇特现象。发展至宋,禅僧作绮语现象尤为突出,以临济、云门两宗为最。如云门法明: “召斋则拒,召饮则从。”平时喜歌柳永词,在将圆寂之时仍不忘歌柳词。又云门天衣如哲: “饮啖无择,人多侮。有以瑞岩唤主人公话问者,师答以偈曰:‘瑞岩长唤主人公,突出须弥最上峰。大地掀翻无觅处,笙歌一曲画楼中。”’关于云门宗艳诗创作另有他文论述,本文主要论述杨歧、黄龙两宗的艳诗情况。
一、杨歧宗绮语与禅思
禅宗入宋后不久,五家之一的临济宗分为杨歧和黄龙两派。杨歧方会传白云守端,白云守端传五祖法演,法演传三佛(佛果克勤、佛眼清远、佛鉴慧勤),法嗣绵延不断。上述禅师作绮语表达禅悟成为一个突出现象。白云守端已开艳思通禅之先河,如:
上堂: “安居之首,禁足为名。禁足之
意,意在进道而护生。衲僧家更有何生而可
护?何道而可进?唾一唾,唾破释迦老子面
门。踏一步,踏断释迦老子背脊骨。犹是随
群逐队汉,未是本分衲僧。”良久曰:“无限
风流慵卖弄,免教人指好郎君。”
自慧能提出“本来面目”以来,禅宗认为参禅最重要的就是识取“本来面目”,其终极关怀即是见取本来之性,而禅宗同时又认为本心的圆明人人具足。守端用“无限风流慵卖弄,免教人指好郎君。”一句破除人们对外在的追逐,意指佛性人人具足,不假他法。所谓“我有明珠一颗,久被尘劳关锁。今朝尘尽光生,照破山河万朵。”只要从外在的迷求中内转,发现本自具有的明珠,则不风流处也风流。守端禅师用绮语还是偶一为之,其法嗣五祖法演则大量援用。如“笙簧聒地,鸟语呢喃。红粉佳人,风流公子。一一为诸人发上机,开正法眼。”法演明确表示红粉香软之处也可开正法眼,歌舞乐曲之中自可悟得佛法。《黄梅东山演和尚语录》附张景修序,云:“红粉佳人发最上之机,金色头陀无容身之处。”作为方外之人的张景修与法演禅师在艳诗与禅思的相通上,认识是一致的。无怪乎法演语录中艳诗、绮语频现: “鸳鸯绣了从君看,莫把金针度与人”、“姬娥一夜绣鸳鸯,解把金针呈巧妙”。《次住太平语录》中还引用“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小词,此句系引用欧阳修《踏莎行》(候馆梅残)一词,是一首反映男女离别之词。在杨歧诸人的艳诗之作中,法演的《颂马祖日面佛月面佛》可谓上乘之作: “丫环女子画娥眉,鸾镜台前语似痴。自说玉颜难比并,却来架上著罗衣。”马祖病重时,院主请安,询问他身体情况,马祖说“日面佛,月面佛”。据《佛名经》记载, 日面佛寿长一千八百岁,而月面佛仅有一日夜的寿命。马祖在这里借“日面佛、月面佛”两个极端对立的时间观念,来“显示断绝寿命长短与生灭来去之相,以契当本具之佛性;日面也好,月面也罢,在悟道者的心里,永恒与刹那打成一片。永恒即当下,当下即永恒,关键在于能否体验当下现成的生命情趣。”全诗以少女对美的追求喻禅者对本心的回归。这首诗在设色上虽艳丽却不艳情,香艳袅袅却又闺思通禅。
五祖法演以后,以艳诗喻禅蔚然成风,其法嗣普融知藏、佛果克勤、开福道宁并有“乃师风范”。普融知藏,至五祖,人室次,祖举倩女离魂话问之,有契,呈偈曰: “二女合为一媳妇,机轮截断难回互。从来住返绝踪由,行人莫问来时路。”倩女事见唐人陈玄佑《离魂记》,张镒有女儿叫倩娘,和张的外甥王宙相恋。后来张以女儿另配他人,倩娘忧郁成疾。王宙被遣去四川,夜半倩娘的魂赶到船上。五年后,两人归家,房中卧病在床的倩娘闻声出见,两女合为一。此诗用倩女离魂事旨在破除对肉体、灵魂,是与非,善与恶,净与染的二元对立,剿除一切情识。复如开福道宁偈: “无伎俩,少人知。大抵还他肌骨好,何须临镜画蛾眉?”法演《颂日面佛月面佛》中用女子爱美比喻对佛性的肯定,此偈与其师之作异曲而同工。诗偈用“何须临镜画娥眉”先粉碎学人的对外妄求,继而以“肌骨好”一句指示门径,肌骨本好,何须画描,赤洒洒的本来面目即是所追寻的,又何必身外弛求。法演弟子克勤的悟道别有生趣,《五灯会元》载:
会部使者解印还蜀,诣祖问道。祖曰:“提刑,少年曾读小艳诗否?有两句颇相近。‘频呼小玉元无事,只要檀郎认得声?”’提刑应“喏喏”。祖曰:“且子细。”师(克勤)适归侍立次,问曰: “闻和尚举小艳诗,提刑会否?”祖曰: “他只认得声。”……师忽有省,遽出,见鸡飞上栏干,鼓翅而鸣。复自谓曰:“此岂不是声?”遂袖香入室,通所得,呈偈曰:“金鸭香销锦绣帏,笙歌丛里醉扶归。少年一段风流事,只许佳人独自知。”祖曰:“佛祖大事,非小根劣器所能造诣,吾助汝喜。”此诗是克勤听到鸡上栏杆,鼓翅而鸣的声音后开悟而作。首句设色富丽,色彩鲜艳,在散发着香气的锦绣帏帐中,醉卧着从笙歌燕舞中回来的风流公子。末句含蓄地暗示少女与公子之间当有一段风流往事,而此风流之事只有当事人才能体会。其开悟得道始于听一首艳情诗,所作诗偈亦是一首风流倜傥的情诗。此处对悟道的比喻恰恰运用了恋情的感觉,把悟道的感觉与恋爱的滋味相比,就好象少年一段风流事一样,是无法告诉别人的。
昭觉克勤的悟道经历对其后弟子有巨大影响,如其弟子中竺中仁上堂曰: “九十春光已过半,养花天气正融和。海堂枝上莺啼好,道与时流见得么?”往往用丽句上堂。其法嗣大慧宗呆以提倡“看话禅”而闻名南宋,其与无著尼“寸丝不挂”时的一段对话颇具有艳情之味。 (见《五家正宗赞》卷二《万庵颜禅师》)其再传弟子报恩法演亦有“佳作”,举俱胝公案:
(法演)上堂,举俱胝竖指因缘:“佳人
睡起懒梳头,把得金钗插便休。大抵还他肌
骨好,不涂红粉也风流。”
此偈意为肌骨本好,所以不必涂脂抹粉自有一段风韵,学人“把得金钗插便休”的工作犹如衣珠求宝,不知“人人尽握灵蛇之珠,家家尽抱荆山之璞”。(《黄龙四家录·晦堂心》)
二、黄龙宗绮语与禅思
黄龙以“黄龙三关”闻名丛林,慧南下传真净克文、东林常总、晦堂祖心,东林常总又传清凉慧洪,其中慧南、克文、慧洪俱有绮艳之作。
《联灯会要》卷十三记慧南语有: “逃声逃色,何名作者!祖不云乎: ‘执之失度,必人邪路;放之自然,体无去住。”’慧南认为声色之中也可悟人,日用现前即是大用,可见声色中悟禅不独杨歧有,黄龙亦不例外。真净克文发展了其师不避声色,随缘任运的观点,并把这种净染不二的观点予以强化。《罗湖野录》圆悟克勤事中有真净偈曰:“事事无碍,如意自在。手把猪头,口诵净戒。趁出淫坊,未还酒债。十字街头,解开布袋。”圆悟继承了洪州禅“体用不二”及临济“随处作主,立处皆真”的观点,注重当下之思,在行住坐卧中亦可成佛,哪怕是身处秽地。克文说:“佛法有纵有夺。纵也,四五百条柳巷,二三千所管弦楼。夺也,天上天下唯我独尊。”
黄龙宗下慧洪大倡文字禅,诗偈中带有大量绮语艳思。其《石门文字禅》里多次提及文字与禅的结合,如《石门文字禅》序:“盖禅如春也,文字则花也。春在于花,全花是春;花在于春,全春是花。而曰禅与文字有二乎哉!”《贤上人觅偈》:“懒修枯骨观,爱学文字禅。江山助佳兴,时有题叶篇。”(卷九)《懒庵铭并序》:“以临高眺远,未忘情之语为文字禅。”(卷二十)“始非有意工于诗文,夙习洗濯不去,临高望远,未能忘情,时时戏为语言。”(卷二十六))卷二十六《题自诗与隆上人》中说: “喜为绮美不忘情之语。”卷二十六《题言上人所蓄诗》中说自己的诗是“幻梦人间,游戏笔墨,登高临远,时时为忘情之语。”此处说的“忘情之语”实仍指“未忘情之语”,下文“旋踵羞汗下”为证。他在具体作品中也实践了此观点,如《上元宿百丈》:“上元独宿寒岩寺,卧看篝灯映薄纱。夜久雪猿啼岳顶,梦回清日在梅花。十分春瘦缘何事,一掬归心未到家。却忆少年行乐处,软风香雾喷京华。”(卷十一)《能改斋漫录》卷十一“浪子和尚”条,记王次女评其为“浪子和尚”。固不能因此句就认为慧洪为“浪子”),但慧洪常作绮语是无法辩争的事实。《读和靖西湖诗戏书卷尾》:“长爱东坡眼不枯,解将西子比西湖。先生诗妙春如画,为作春寒出浴图。”(卷十一)此诗绮语撩人,情态生动,出浴之语可印证其“未记忘情之语”之说。对此后人多有微词,如前举王次女评其为“浪子和尚”。又《郡斋读书志》卷四下评《筠溪集》说“然多夸诞,人莫之信。”《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五十六对其词中“一枕归思泪”及《上元》诗“十分春瘦缘何事,一掬归心未到家”评曰: “忘情绝爱,此瞿昙氏之所训,惠洪身为衲子,词句有一枕归思泪,及十分春瘦之语,岂所当然?又自载之诗话,矜炫其言,何无识之甚邪!”。又如方回《瀛奎律髓》卷四十七评其《赠尼昧上人》“末句有欲炙之色”。原诗为“不著包头绢,能披坏衲衣。愧无灌溪辨,敢对末山机。未肯题红叶,终期老翠微。余今倦行役,投仗梦烟扉。”(见《石门文字禅》卷九)似乎情浓于禅,无怪乎有“欲炙之色”的评语。《四库题要》评《文字禅》 “本为缁徒而好为绮语”。北宋禅僧中,慧洪可谓禅僧作绮语中有名的一位,就整体看,慧洪的绮艳之作多是情浓于禅。
云岩天游,真净克文弟子泐潭文准法嗣,他对法演咏日面佛月面佛艳诗不满,认为“东山老翁满口赞叹则是,点检将来,未免有乡情在。”“云岩又且不然,打杀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几回惊妾梦,不得到辽西。”化用唐人·金昌绪《春怨》,以艳诗评艳诗,也是艳思渺渺,黄龙弟子辈多受其师影响, “此风不堕”,如龙鸣贤禅师(南岳下十七世万年贲禅师法嗣)上堂举赵州勘婆话颂曰:
冰雪佳人貌最奇,常将玉笛向人吹。曲
中无限花心动,独许东君第一枝。
赵州勘婆见《五灯会元》卷四《从谂》:“有僧游五台,问一婆子曰: ‘台山路向甚什么处去?’婆曰:‘蓦直去。’僧便去。婆曰:‘好个师僧,又恁么去。’后有僧举似师,师曰:‘待我去勘过。’明日,师便去问: ‘台山路向甚什么处去?’婆曰:‘蓦直去。’师便去。婆曰:‘好个师僧,又恁么去。’师归院,谓僧曰: ‘台山婆子,为汝勘破了也。”龙诗风情摇曳,“完全脱离了公案本身,宛如一幅精致优美的玉人抚笛图。红袖佳人抚弄长笛,奏出美妙天乐。笛声飘处,花心欢忭沉醉。在无数闻笛颤舞的花心中,独有东君钟爱的那枝最能感觉到笛声妙韵,与抚笛人心心相印。”“诗中冰雪佳人喻勘验众僧的台山婆。作者完全忽略了他们的差异,以独许句喻在众多禅僧中,赵州最为杰出”。
三、绮语通禅之原因探究
1·僧人作艳情诗的传统影响
僧人作绮语,六朝时已经出现。 《诗辩坻》言: “六朝释子多赋艳词,唐代女冠恒与曲筵,要亦弊俗之趋使然也。”僧人作艳诗比较早的应是释惠休[1]。惠休是南朝宋诗僧,俗姓汤,字茂远。著有《怨诗行》、《江南思》、《杨花曲》、《秋思行》、《楚明妃曲》、《白伫歌》等。从这些作品的题目中便可猜想内容多是闺情怨思。如《白伫歌》:
少年窈窕舞君前,容华艳艳将欲然。为
君娇凝复迁延,流目送笑不敢言。长袖拂面
心自煎,愿君流光及盛年。
全诗摹拟少女的口吻,表达对一男子的爱慕之情。首两句描写少女窈窕善舞、容华卓绝,言可为公子之美好匹配。女为悦己者容,可对方终不能晓。落花流水成无情之恼,只有“长袖拂面心自煎”。女主人并没有因此而怀恨,相反在结尾“流光及盛年”的祝福中道出款款深情,可见爱之深,思之切。此诗情深意挚,感情炽热,如此绮丽之诗竟然出自释子之手。《乐府诗集》还有惠休《杨花曲》“春人心生思,思心长为君。”《风人松歌》。“蟋蟀夜鸣断人肠,长夜思君心飞扬。他人相思君相忘,锦衾瑶席为谁芳。”其《楚明妃曲》更是珠光宝气,夺人耳目,录如下:“琼台彩楹,桂寝雕甍。金闺流耀,玉牖含英。香芬幽蔼,珠彩珍荣。文罗秋翠,纨绮春轻。骖驾鸾鹤,往来仙灵。含姿锦视,微笑相迎。结兰枝,送目成。当年为君荣。”此诗流光逸彩,评为雕馈满眼亦不为过。又释宝月,齐武帝布衣时的文友,武帝尝作《估客乐》追忆住事,使宝月奏之管弦。宝月曾上《估客乐》四首,其二云:“郎作十里行,侬作九里送,拔侬头上钗,与郎资路用。有信数寄书,无信心相忆。莫作瓶落井,一去无消息。”这首诗也是闺阁题材,写了一对男女别离场景,通过女子的不断叮嘱,道出了对男子的依恋。无怪明代钟惺、谭元春在编《古诗归》是收录此诗,并批注“有一步难离之意,偏是无发人妙作此语”。“夜夜遥遥徒相思,年年望望情不歇”,在这种“情不歇”的情况下,创制艳诗成了风气。稍后的释法云,其《三洲歌》云:“三洲断际口,水从窈窕河旁流,啼时别共来,长相思。三洲断际口,水从窈窕河旁流,欢将乐共来,长相思。”这首诗是奉梁武帝敕改制,《三洲歌》解题中记梁天监十一年,武帝于乐寿殿“留十大德法师设乐,……次问法云,‘闻法师善解音律,此歌何如?’法云奉答:‘天乐绝妙,非肤浅所闻。愚谓古辞过质,未审可改以不?’敕云:‘如法师语音。”’遂有了上引的《三洲歌》。以僧人之身份却认为古辞过质,实是于体不合。
唐代诗僧善吟咏者众多,刘禹锡在《澈上人文集纪》中记:“世之言诗僧多出江右,灵一导其源,护国袭之,清江扬其波,法振沿之。如幺弦孤韵,瞥人人耳,非大音之乐。独吴兴昼公,能备众休,澈公承之;”刘文中提及的几位僧人均擅长诗作,所作诗歌中虽有世俗之情,但基本不涉艳思,只有皎然作绮语较多,文中提到的吴兴昼公即是著名诗僧皎然。皎然往往在诗里设想男女爱情或描写对声色的欣赏,如《拟长安春词》、《效古》、《观李中丞洪二美人唱歌轧筝歌》、《风人松歌》等。《拟长安春词》云:
春信在河源,春风荡妾魂。春歌杂越鹅,春梦绕轩辕。春絮愁偏满,春丝闷更繁。春期不可定,春曲懒新翻。
全篇紧扣一“春”字,反复吟咏,荡漾着浓浓的春情春意。其《效古》诗云:
思君转战度交河,强弄胡琴不成曲。 日
落应愁陇底难,春来定梦江南数。万丈游丝
是妾心,惹蝶萦花乱相续。
这是典型的闺怨诗,唐诗中反复出现。作为僧人的皎然,在这里把思妇的情态和口吻,模写得栩栩如生,曲折婉转而缠绵幽怨,与世俗诗人的闺怨诗毫无二致。从六朝到唐代的僧人作艳诗的传统势必影响到宋代僧人。
2·禅宗内在理论的影响。
僧璨《信心铭》曰:“欲趣一乘,勿恶六尘。六尘不恶,还同正觉。”意谓欲得一乘之法,就不要退避六尘,六尘不扰之境即成佛之境。六祖慧能“本来面目”的重现,将遥不可及的彼岸世界化为当下的一念之心, “顿悟”的提出在内在理论上,为后世的声色中悟道打开了缺口。《坛经》云: “一行三昧者,于一切时中,行、住、坐、卧,常行直心。”行住坐卧皆可成佛,又何妨在欲而行禅呢?《永嘉证道歌》言“在欲行禅知见力,火中生莲终不坏。勇施犯重悟无生,早时成佛于今在。”《维摩诘经·佛道品》载:“火中生莲花,是可谓希有,在欲而行禅,希有亦如是。或现做淫女,引诸好色者,先以欲勾牵,后令人佛道。”学人在修行时,要克服欲望,要做到天女勾引而不动,于声色中悟得一乘之法。这种在欲而行禅如火中生莲般是非常希有的。尽管非常希有,但毕竟可以成佛。在这一理论引导下个体意识不断高扬,发展到临济则有了“随处作主,立处皆真”的理论。杨歧派的法演进一步将立处移于当下,引李长者句: “无边刹境,自他不隔于毫端。十世古今,始终不离于当念。”故而法演不避声色,于鸟语呢喃的旖旎风光中也可以发上机,开正法眼藏。“即心即佛”到“触类是道”的内在理论的演变,为绮语通禅提供了理论上的依据。
禅宗色空观对这一现象也有巨大影响。禅宗在对本来面目的追寻中,斩断迷人的执是尤其重要的,慧能倡“无念、无相、无住”, “无念者,于念而不念”, “于一切境上不染,名为无念”’“无相者,于相而离相”,无住者“于一切上念念不住”。只要破除对情的执迷,就可以即色悟空。神会言“汝今谛听,为汝略说:‘是心起故即色。色不可得故即空。”’又云: “法性妙有故即色,色妙有故即空。所以经云: ‘色不异空,空不异色’。”又云:“见即色,见无可见即空。是以经云:‘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得复如是。”’一方面禅宗把情与声色作为成佛的障碍;一方面又在色空不二、净秽不二的理论下化声色、绮语为道种。
3·艳情与禅思的不可言说、冷暖自知
用艳情来表达禅思,除上述艳诗传统及色空不二等理论的影响外,艳诗与禅理在诗情与禅思上的相通点是极为重要的一面。比如女子的美好容貌可喻至高无上的佛性,对美的追求可拟为对成佛的追寻。如昭觉克勤法嗣中仁举狗子无佛性公案:
上堂,举狗子无佛性公案,颂: “二八
佳人刺绣迟,紫荆花下啭黄鹂。可怜无限伤
春意,尽在停针不语时。”
此诗参赵州狗子无佛性公案,以佳人喻学道者本心自足,以伤春喻对本心的追求。“佳人的一腔伤春意,在‘停针不语’之时,喻对禅悟之心的体证,在于停止刺绣(一切人为的机关)、超出语言文字的内证状态。”
再如风流艳事的不可言说与体悟大道时的微妙感觉。前举克勤悟道偈: “少年一段风流事,只许佳人独自知”,此偈即是用男女情事的不可言说性来说明悟道时每个人的奇特感觉,尽管许多人有过如此之艳事,但每个人的所感所觉又是独特的,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以佳人弄笛喻悟者与道种之间的若合符契,如龙鸣贤禅师上堂举赵州勘婆话颂曰: “冰雪佳人貌最奇,常将玉笛向人吹。曲中无限花心动,独许东君第一枝。”诗中唯有东君独许的那枝最能感觉到笛声妙韵,与抚笛人心心相印。诗中冰雪佳人喻勘验众僧的台山婆。赵州勘婆公案中,僧向婆子问台山之路,婆子答以“蓦直去”,乃教诫僧求取佛道不可左顾右盼,然而僧执着于婆子之言词,并未了悟游戏自在之妙意。而从谂勘婆则显示能杀所杀、权衡在手之禅机。此诗以独许句喻在众多禅僧中,赵州能与台山婆心灵相通,最为杰出。
以男女之间的纠葛象征学人对外的执迷等。在释子的艳情之作中,有一部分确属上乘之作,如上文所引的法演《颂日面佛月面佛》。象这样一部分作品说理而又不呆板,兴象玲珑,明快通畅。诗情与道情水乳交融。
以对情事的不着意象征如意自在、于相离相的悟道境界。《五灯》卷六“婆子烧庵”公案曰:
昔有婆子,供养一庵主,经二十年,常令一二八女子送饭给侍。一日,令女子抱定, 曰:“正恁么时如何?”主曰: “枯木倚寒岩,三冬无暖气。”女子举似婆。婆曰:“我二十年只供养得个俗汉。’’遂遣出,烧却庵。
《金刚经》里反得强调不住““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并以布施为例,讲“不住色布施,不住声、香、味、触、法布施”等等。但是不住相生心,并不意味着一切都不去想,一切念头都断灭,那样就会陷入断灭空。“枯木倚寒岩,三冬无暖气”的地步,用世间的眼光看,坐怀不乱,十分难得。可从佛法的角度看,老和尚就陷入了顽空、断灭空的境界,把活泼泼的生命修行成草木土石了。心若不动,则成死水,与草木土石无异。此时修行者还执著于色空,心存破色的同时陷入了断灭顽空,真正的修行境界应是空空,是否定之否定。生命之机欣然,然又了无所往,一尘不染。这就如同镜子,心如明镜,涵容万物,无挂无碍,无染无著。
人宋以后,随文化的发展,世俗化的推进,内在理论的调整,萌动的诗情必然向冰冷的道情浸透。虽然僧人作艳诗宋前有之,但宋前僧人艳诗创作大多是梁陈宫体诗的余绪,停留在图形写貌上,多是静态的刻画。发展到唐代,能诗的僧人虽多,而且也常涉绮语,但主要是集中在对自然落寞情景的描写;对人的描写多限于外形,缺乏与禅理的相通。而宋僧的一部分作品则摆脱了摹写物态,追求内在的神似、寻求艳诗与禅思神的相通。其中部分优秀诗作写得气韵生动,不仅是对宋前僧人艳诗了无生气的一个提高,在宋代整个以学问、才气、议论为诗的背景下,这部分优秀的作品也是别具一格,具有盛唐自然玲珑、不可凑泊之美。不过从整体来看,大部分绮艳之作主要是流露的世俗之情,多“未忘情之语”而缺少禅理。
(责任编辑:又小易)
*西安工程科技学院校管科研项目[2005GXl7]
①刘师培《中国中古文学史讲义》中指出“绮丽之诗, 自惠休始。”并引《南史·颜延之传》云:“延之薄汤惠休诗,谓人曰 ‘惠休制作,委巷中歌谣耳,方当误后事。”’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9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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