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显祖与达观
汤显祖与达观
韩福东
汤显祖在《答邹宾川》一笺中云:“弟一生疏脱,然幼得于明德师,壮得于可上人,时一在念……”这里的明德师,即王阳明心学第四代传人罗汝芳,而可上人即真可禅师。真可,字达观,号紫柏,为晚明四大高僧之一。可以这样说:汤显祖晚年“禅寂意多,渐致枯槁”(《如兰一集序》),与可上人直接相关。
汤显祖与达观禅师的因缘起于二首诗。隆庆四年(1570),二十一岁的汤显祖中江西乡试第八名举人,为称谢主考官张岳,他赴南昌西山云峰寺之会。“晚过池上,照影搔首,坠一莲簪”,汤显祖遂题诗壁上,诗曰:
搔首向东林,遗簪跃复沉。
虽为头上物,终是水云心。
桥影下西夕,遗簪秋水中。
或是投簪处,因缘莲叶东。
——《莲池坠簪题壁二首》
后达观禅师游方至此,见汤诗,知题诗者未出仕即有归隐之心,以为有宿缘,可以度之出世。故于二十年后,即万历十八年(1590)冬与汤显祖初会于南京刑部邹元标家时,即诵前诗,曰:“吾望子久矣!”
紫柏长汤显祖七岁,在晚明诸高僧中风头最健,在当日士大夫中最受崇尚。沈德符《万历野获编》载:“紫柏老人气盖一世,能以机峰笼罩豪杰……至辛丑,紫柏师入都,江左名公,既久持瓶钵,一时中禁大趋之如真赴灵山佛会。又游客辈附景希光,不免太邱道广之恨,非复袁、陶净社景象。以故黄慎轩最心非之。”言达观影响远过于京都浦桃社公安三袁、陶石篑、黄慎轩、吴本如等人,以致遭嫉。
汤显祖为晚明文坛巨擘,且不说其晚年执有明戏剧界之牛耳,即弱冠时,便赢得“此心汗血,可致千里,非仅仅蹀躞康庄也者”的赞誉。汤显祖文名扬四海,这一点从首辅张居正两次(万历五年、八年)以鼎甲相许,欲结纳汤显祖以使其子及第一事可见一斑。虽然汤氏“吾不敢从处女子失身也”的耿介性格,令其仕途多蹇,但却使他“名益鹊起,海内之人益以得望见汤先生为幸”(邹迪光《临川汤先生传》)。汤显祖,字义仍,号海若,别号若士,晚年号茧翁,自署清远道人。嘉靖二十九年(1550)生于江西临川。
自南京一晤,汤显祖与达观一见莫逆,汤遂礼观为师,法名“寸虚”,达观认为汤显祖“赋性精奇,必自宿植”,许约曰:“十年后,定当打破寸虚馆也”。达观并且劝汤显祖出家,汤显祖不许。这一次汤显祖与达观相处的日子比较长,大概到第二年的春季还时常相见,观汤氏彼时(万历十九年春)之诗作可知。如《报恩寺迎佛牙夜礼塔,同陆五台司寇达公作》:“驾御园开宝色空,水晶灯火映余红。焉知爪发青铜色,依旧长干木寺中。”汤显祖与达观、陆五台同礼报恩寺佛牙塔,此时汤显祖任南京礼部祭司主事。又如《高座陪达公》:“一切雨花地,重游支道林。云霞法尘影,山水妙朋心。境以庄严寂,春当随喜深。金轮忽飞指,江上月华临。”此中高座指南京雨花台高座寺,汤显祖陪达观游高座。另据汤诗《书瓢笠卷示沙弥修问三怀》:“念与紫柏师,独受雨花记”,则汤显祖于雨花台高座寺受记于紫柏。
与紫柏别后不久,汤显祖便在给管东溟的一封信中表达了对达观的崇敬:“见以可上人之雄,听以李百泉(贽)之杰,寻其吐属,如获美剑”。在《与冯具区》一笺中更直白道:“仆礼可上人,直是爱其神秀”。达观亦念念不忘与汤显祖的初相遇,在多年以后给汤显祖的信中,达观真情流露道:“又思初与南皋(邹元标)、勺原(丁右武)、寸虚聚首石头光景,邈不可得”(按,此信载《紫柏老人集》卷二十四,原题《与赵乾所》有误,1)。
在这之后,汤显祖与紫柏又多次相会,据紫柏《与汤义仍一》:“野人追维往游西山云峰寺,得寸虚于壁上,此初遇也。至石头,晤于南皋斋中,此二遇也。辱寸虚冒风雨而枉顾栖霞,此三遇也。及寸虚上疏后,客瘴海,野人每有徐闻(时寸虚方谪徐闻尉)之心,然有心而未遂。至买舟绝钱塘、道龙游,访寸虚于遂昌。遂昌唐山寺,冠世绝境。泉洁峰头,月印波心,红鱼误认为饵,虚白吐吞,吐吞既久,化而为丹,众鱼得以龙焉。故曰:龙乃鱼中之仙。唐山,禅月旧宅,微寸虚方便接引,则达道人此生几不知有唐山矣!然此四遇也。今临川之遇,大出意外。何殊云水相逢,两皆无心,清旷自足。此五遇也”这里面追述了与汤显祖的五次相遇,其中第一次非实相遇,乃神遇也。第一、二次相遇俱如前述。第三次汤显祖冒风雨赴栖霞山拜见达观之年目不考。而达观访汤显祖于遂昌是万历二十三年(1595)事,此时汤显祖任浙江遂昌县令。达观有一首《留题汤临川谣》即证此事,饶有趣味:“汤遂昌、汤遂昌,不住平川住山乡。赚我千岩万壑来,几回热汗沾衣裳”(《遂昌县志》)。
万历二十六年(1598)三月,汤显祖弃官归故里,住临川新居玉茗堂,这一年的初春,汤显祖二岁的儿子吕儿得痘夭亡;八月,八岁的西儿殇。而在遂昌任内,汤显祖的弟弟儒祖与女儿詹秀亦先后逝去。接连不断的打击令汤显祖心灰意冷,达观的来访不禁使他心头一振。《达公忽至》这首诗便表达了这种心情:“偶然舟楫到渔滩,惭愧吾生涕泪澜。世外欲无行地易,人间惟有遇天难。初知供叶随心喜,得似拈花一笑看。珍重别情长忆否,随时香饭劝加餐。”
万历二十七年(1599)正月初,汤显祖送达观访白云、石门,往从姑吊罗汝芳。汤显祖有诗《己亥发春送达公访白云、石门,过盱吊明德夫子二首》:
残雪疏山发暝烟,卷帆春度石门前。
空宵为梦罗夫子,明月姑峰一线天。
小住袈裟白云地,更过石门文字禅。
平远空高一回首,清浅麻姑谁泊船。
紫柏亦作《游飞鳌峰悼罗近溪先生》,诗篇结尾说:
君不见,儒释老,三家儿孙横烦恼,罗公一笑如春风,无明桩子都推倒,盱江三月放桃花,两岸红颜知多少?莫道罗公去不归,云峰古路无人扫。
正月十五日,汤显祖送达观去南昌。这一时期,汤显祖诗作不离达观。与达观别时竟至泣下:“达公去处何时去,若老归时何处归?等是江西西上路,总无情泪湿天衣”(《章门客有问汤老送达公悲泣者》)汤显祖是时另有《离达老苦》一首,诗题便单刀切入以一“苦”字传神:“水月光中出化城,空风云里念聪明。不应悲涕长如许,此事从知觉有情。”
与达观别离不久,二月望夕,汤显祖“夜梦床头一女奴,明媚甚。戏取画梅裙着之。忽报达公书从九江来,开视则剞成小册也。大意本原色触之事,不甚记。记其未有大觉二字,又亲书“海若士”三字,起而敬志之”(《梦觉篇》序),思念一人竟至入梦,可见其情义重矣。汤显祖前号“若士”,此后便更为“海若士”。
达观禅师对汤显祖的影响非常大。汤显祖早年出入于佛老之间,对长生不能忘情,他表示:“吾欲从安期,往结天人”,想过“海枣是朝食、沆瀣饱宵餐”的生活,并且真的炼起丹来,他作有《黄华坛上寄龙郡丞宗武大还一篇》,细述炼丹的方法过程与好处,并劝龙宗武也来修炼,他作的《阴符经解》,被唐琳在《刻阴符经略记》中称作所有注本中“最称玄畅”。而晚年汤显祖却栖心于佛,从当初的“欲过麻源问清浅,还从勾漏访丹砂”(《入粤过别从姑诸友》)到“谈玄未觉虚烦净,岂有丹砂治懊?”(《涂石卿》),与道教炼丹的决裂固然与汤显祖多年衰病未得益于丹砂有关,但不容否认的是,与达观禅师相识的契机最终决定性地促成了汤氏的弃道入释。有诗为证:“厌逢人世懒生天,直为新参紫柏禅。险句天桥余醉墨,春茶云雾足醒泉。看相有住微成恨,话到无生已绝怜。但得似师缘兴好,烟花游戏往来边。”(《达公来,自从姑过西山》)“厌逢人世懒生天,直为新参紫柏禅”,是真语实语。
在情与理的辩析上,达观更折服汤氏,以至于其在《续栖贤莲社求友文》中自忏道:“岁之在我甲寅者再矣,吾犹在此为情作使,劬于伎剧。为情转易,信于 疟。时自悲悯,而力不能去。嗟夫!想明斯聪,情幽斯钝。情多想少,流入非类。”并效庐山慧远,拟启建莲社,用以出世。汤显祖曾是晚明主情论的代表人物,在他的代表作《牡丹亭》题辞中有云:“天下女子有情,宁如杜丽娘者乎?梦其人即病,病即弥连,至手画形容,传于世而后死。死三年矣,复能冥冥中求得其所梦者而生,如丽娘者乃可谓之有情人耳。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嗟夫,人世之事,非人世所可尽。自非通人,恒以理相格耳。第云理之所必无,安知情之所必有邪?”而在读到达观“情有者理必无,理有者情必无”句之后,便翻然曰:“真是一刀两断语!使我奉教以来,神气顿王”(《寄达观》),而在继《牡丹亭》之后所创作的传奇《南柯记》与《邯郸记》中,主旨便与《牡丹亭》对情的执有大相迳庭了。袁宏道《邯郸梦记总评》数语传神:“一切世事俱属梦境,此与《南柯》可谓发泄殆尽矣。然仙道尚落梦影,毕竟如何方得大觉也?我不好言,当稽首问之如来。”“当稽首问之如来”,此亦海若士心境。
达观对汤显祖的影响不独在宗教上。在未遇达观之前,汤显祖曾完成一部宋史重修初稿。他拟进一步写明代嘉靖至隆庆年间史,将严嵩、徐阶、高拱、张居正等几个首辅都进行一番评论,达观知悉后,加以阻止,汤显祖点头称是。汤显祖《答吕玉绳》一笺所述正是此事。“承问,弟去春稍有意嘉隆事,诚有之。忽一奇僧唾弟曰:严、徐、高、张、陈死人也,以笔缀之,如以帚聚尘,不如因任人间,自有作者。弟感其言,不复措意。赵宋事芜不可理。近芟之,纪传而止,《志》无可如何也。”此中奇僧便是达观了。
对达观禅师不忘时事,预身政局,汤显祖也予以规劝,而达观不从。汤显祖《滕赵仲一生祠记序》记之甚详:“后一年,而紫柏先生来视予曰:且之长安。予止之曰:公之精神才力体貌,固不可之长安矣。先生解予意,笑曰:我当断发时,已如断头,第求有威智人可与言天下事者……久之,则闻朝野大哗……又久之,几起大狱。而紫柏先生死矣。嗟夫!精神才力体貌,三者皆天下之利器也。而数以示人,其容免乎!”紫柏断发如断头的刚烈在他给汤显祖的一封信中更发露无余:“屡承公不见则已,见则必劝仆须披发入山始妙。仆虽感公教爱,然谓公知仆,则似未尽也。大抵仆辈披发入山易,与世浮沉难。公以易者爱仆,不以难者爱仆,此公以姑息爱我,不以大德爱我。昔二祖与世浮沉,或有嘲之者。祖曰:我自调心,非关汝事。此等境界,卒难与世法中人道者。惟公体之。幸甚。又年来有等阐提,忌仆眼明多知,凡所作为,彼谓终瞒仆不得。殊不知仆眼亦不甚明,智亦不甚深。此辈窥仆不破,徒横生疑忌耳。如其一窥破之,纵使有人教其疑忌仆,然亦自然不生疑忌矣。但彼以未窥破,浪作此伎俩也。且仆一祝发后,断发如断头,岂有断头之人,怕人疑忌耶!”在这里,达观已觉察到身边的诸多疑忌。
而不怕疑忌的达观禅师终于万历三十年(1602)三月遭御史康丕扬疏劾,康疏称达观“狡黠善辩,工于笼术,动作大气魄以动士大夫……”云云(《明实录》册四一九),迨万历三十一年十一月二十九日,达观终以“妖书”案被逮(“妖书”案详见《明史纪事本末》卷六十七及《万历野获编·补遗》卷三),十二月十七日,达观示寂狱中,寿六十又一。2
汤显祖作《西哭三首》悼之:
一自去长安,无心拍马鞍。
只应师在处,时复向西看。
大笠覆无影,枯藤杖不萌。
定知非狱苦,何得向天生。
三年江上别,病余秋气凄。
万物随黄落,伤心紫柏西。
又作《念可公》:
王法无心足自知,大臣断事可能迟。
无边佛血消详出,大好人天打缚时。
万历三十六年(1680),达观已逝五年,汤显祖与友人在临川正觉寺读达观《龛岩童子铭》,仍不能自控以至于泣不成声。《东莞钟宗望帅家二从正觉寺晚眺,读达师龛岩童子铭三绝,各用韵掩泪和之,不能成声》:
天花拂水向城隅,八岁西儿爪发殊。
解道往生成佛子,偶然为父泣遗珠。
达公金骨也尘沙,万古彭殇此一家。
恰是钟情浑忘却,十年红泪映袈裟。
无情师印有情文,水点军持滴路坟。
止是金环何用觅,月明吹笛迳山云。
八年后(1616),汤显祖“疡发于头”(张梦泽《祭故祠部郎临川汤若士先生文》),六月十五日,汤显祖作绝笔诗《忽忽吟》:“望七孤哀子,茕茕不如死。含笑侍堂房,班衰拂蝼蚁。”并说:“病何足问,旦夕从先人于地下,亦大快也。”次日卒。
一代高义,至此终篇。
注释:
1:此笺中有“比赵乾所未尝披晤,但渠气胜于理,则不免逆顺境风摇荡,亦可悯。然忠直不减古人也,”可知受者决非赵乾所。而该笺又云:“贫道每于好山水行坐时,未始不触胜思广虚也”,此中广虚即汤显祖,见《紫柏老人集》卷二十三《与汤义仍一》:“又野人今将升寸虚为广虚、升广虚为觉虚,愿广虚不当自降。”据此则该笺为《与汤义仍》当无疑义。
2:关于达观之寂,有两种说法。一如《明史·郭正域传》所言:“达师拷死”。一如憨山禅师《达观大师塔铭》所言:“时执政(指沈一贯)欲死师,师闻之,曰:世法如此,久住何为!乃索浴罢,嘱侍者小道人性田曰:吾去矣,幸谢江南诸护法……端然安坐而逝。”又《万历野获编》卷二十七“紫柏祸本”云:“紫柏自以狴犴法酷,示寂于狱。榇归屡示灵异,比及荼毗,得坚固子无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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